主頁 類別 言情小說 1Q84 Book 3 十月/十二月

第13章 第12章 天吾 世界的規則開始鬆動

用過早餐後,天吾到浴室去淋浴。洗了頭,在洗手間刮了鬍子。把衣服洗了換上預先烘乾的衣服。然後走到外面在車站的小店買了早報,走進附近的喫茶店去喝了熱的黑咖啡。 報紙上看不到引起他興趣的事件。至少從瀏覽一遍當天的報紙看來,世界是個既無聊又乏味的地方。明明是今天的報紙,卻有像重讀一星期前報紙般的感覺。天吾折起報紙,看看手錶。時刻是九點半,療養院的會客時間從十點開始。 回家的準備很簡單。本來行李就不多。換洗衣服、盥洗用具、幾本書、一疊稿紙,這樣而已。全部裝進一個帆布背包。他把那背在肩上,結完旅館的帳,就從站前搭巴士到療養院去。現在已經是初冬了。幾乎沒有一早就往海邊去的人。在療養院前的招呼站下車的也只有他而已。

在療養院的玄關,依照平常那樣在會客簿上填寫了時刻和姓名。服務台坐著偶爾看到的年輕護士。手腳非常細長,嘴角掛著微笑,看來就像為人導覽森林小路的善良蜘蛛。平常多半是戴眼鏡的中年田村護士坐在那裡,今天卻沒看到她。這讓天吾稍微鬆一口氣。昨夜,送安達久美回公寓的事,正害怕她會說出什麼語帶含意的話。也沒看到頭髮上插原子筆的大村護士。她們完全失去蹤影,可能被地面吸進去消失了。就像出現在《馬克白》的三個女巫那樣。 不過當然不可能有那種事。安達久美說自己今天不值班,但另外兩個人照常工作。只是現在,碰巧在別的地方工作而已吧。 天吾走上樓梯,到二樓父親的房間。輕輕敲了兩聲後打開門。父親躺在床上,以和平常一樣的姿勢躺著。手腕上是點滴的管子,尿道則接著尿管。和昨天沒有兩樣。窗戶關著,窗簾拉上。房間內的空氣沉悶而凝重。藥品、花瓶的花、病人呼出的氣息、排泄物,和其他生命活動所發出的各種氣味,難以分辨地混在一起。就算已經是衰弱無力的生命,而且已經長久失去意識了,但代謝的原理並沒有產生變化。父親還在大分水嶺的這一邊,所謂活著這件事,換句話說,就是會發出各種氣味。

天吾走進病房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筆直走進裡面去打開窗簾,把窗戶開得大大的。這是非常舒服的早晨,不能不把空氣換新。外頭空氣雖然有幾分涼意,但還不到冷的地步。陽光射進房間,海風搖動著窗簾。一隻海鷗乘著風,兩腳端正地折疊著,往松樹防風林的上空滑翔而去。整群麻雀不規則地停在電線上,像在改寫音符般不斷變換位置。一隻大喙的烏鴉,停在水銀燈上,一面小心地環視周圍,一面思考接下來要做什麼。幾條雲浮在非常高的地方。實在太高、太遠了,看來似乎在做著和人類活動無關的極抽象的考察。 天吾背對著病人,暫時眺望著那樣的風景。有生命的東西,沒生命的東西。動的東西,不動的東西。窗外看得見的,是和平常沒有兩樣的光景。沒有任何新東西。世界因為不得不往前進,因此還繼續往前進。像便宜的鬧鐘那樣,只是不出差錯地做著被賦予的任務而已。而天吾則只為了盡量拖延從正面面對父親的時間,而漫無目的地眺望著那樣的風景。但當然這種事不可能永遠持續。

天吾終於定下心,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下來。父親仰臥著,臉朝天花板,閉著眼睛。蓋到脖子上的棉被完全沒有亂掉。眼睛深深凹陷。看來好像少了什麼零件,眼窩支撐不了眼球,而整個陷落下去似的。就算睜開眼睛,那裡看得見的一定也只是像從洞穴底下仰望世界似的光景。 爸爸。天吾開口說。 父親沒有回答。吹進房間的風忽然停止,窗簾垂下。好像執行任務的人忽然想起什麼重要事情似的。過一會兒,風才像回過神般再度開始慢慢吹起來。 我現在要回東京了。天吾說。總不能一直留在這裡。工作也不能再請假了。雖然不算多了不起的生活,不過我也有我的生活。 父親的臉頰上長了薄薄的鬍子。有兩三天份的鬍子。護士會用電鬍刀替父親刮鬍子,但並不是每天。白鬍子和黑鬍子各半地混雜著。他雖然才六十四歲,看來卻老多了。就像有誰一時疏忽,把這個男人的人生影片往很前面轉了似的。

我在這裡的期間,您始終沒有醒來。不過根據醫師的說法,您的體力還沒那麼衰弱。不可思議地還保持著接近健康的狀態。 天吾停了一下,等說的話滲透進對方體內。 我不知道這聲音,能不能傳到您的耳裡。就算聲音震動鼓膜了,說不定從那裡往前的連線卻斷了。或者我口中的話語有到達您的意識,但您卻無法做反應。這方面我不清楚。不過我一向都假定自己的聲音有傳到地對您說話,也讀了書。因為如果不暫且這樣決定,對您說話就沒有意義了,如果什麼都不能對您說,我在這裡也沒有意義了。還有雖然無法清楚說明,但還是有一點類似反應的東西。我所說的話,就算不是全部,至少重點有可能傳達到吧。 沒有反應。 我現在要說的話可能有點荒謬。不過我就要回東京了,不知道下次什麼時候才能來。所以我就把腦子裡的話全盤說出來。如果您覺得無聊就別客氣地笑沒關係。當然我是說如果您笑得出來的話。

天吾舒一口氣觀察父親的臉。還是沒有反應。 您的肉體在這裡昏睡著。意識和感覺都失去了,只靠維生裝置機械性地讓您活著。醫生說像個活屍體。當然是用比較委婉的說法。醫學上可能是這樣吧。不過我想這或許只是裝給人看的。說不定您的意識羚費並沒有喪失。您是否讓肉體持續在這裡昏睡,只有意識不知道移動到什麼別的地方去了。我一直有這種感覺。雖然只是總覺得有一點而已。 沉默。 我很清楚這種想像很突兀。如果把這種事對誰說起,被對方認為是妄想就完了。不過我還是忍不住要那樣想像。您可能對這個世界失去興趣了。失望了、灰心了,對一切都不再關心了。所以放棄現實的肉體,轉移到和這裡不同的地方去,過著不同的生活了不是嗎?可能是到自己內心的世界去了。

更沉默。 我請了假來到這個地方,住在旅館,每天到這裡來會面跟您說話。差不多兩星期了。不過我這樣做,目的並不只是來探您的病或照顧您。本來也想知道自己是從什麼地方出生的,自己的血緣是和什麼地方有關連的。不過現在那種事都無所謂了。無論和哪裡有關連,沒關連,我還是我。而您就是我的父親。我想這樣就好了。我不知道這能不能稱為和解。或許是我跟自己的和解。也許是這麼回事。 天吾深呼吸一下。降低聲調。 夏天我來的時候您還有意識。雖然已經相當模糊了,但意識還在作用著。那時候我在這個房間裡和一個女孩子重逢。在您被送去檢查室之後,她來到這裡。那可能是她的分身似的東西。我這次來到這個村子長久住下來,也是想可能會再度遇見她。那是我來這裡的真正原因。

天吾嘆一口氣,手在膝蓋上合掌。 不過她並沒有出現。把她送到這裡的,是叫做空氣蛹的東西,那個成為裝著她的膠囊。要說明事情的緣由說來話長,因為空氣蛹本來是想像的產物,虛構的東西。不過現在那已經不是虛構的東西了。到什麼地方是現實的世界從什麼地方開始是想像的產物?界線變得不明確了。天空浮著兩個月亮。那也是從虛構的小說世界帶進來的東西。 天吾看看父親的臉。他能跟得上話的脈絡嗎? 如果以這樣的脈絡說下去的話,您的意識從肉體離開轉移到別的世界去,在那裡自由活動,也一點都不奇怪。說起來我們周圍世界的規則已經閒始鬆動了。而且就像剛才說過的那樣,我有一點奇怪的感應。您也許實際正那樣進行著的感覺。例如到我高圓寺的公寓去敲門。您知道吧?說自己是NHK的收費員去固執地敲門,在走廊大聲嚷著威脅人的話。跟我們以前,在市川的收款路線常常做的一樣。

房間的氣壓感覺稍微有點變化。窗戶大閒著,但並沒有什麼聲音傳進來。只有麻雀們偶爾像想起來似地呢喃一下而已。 我東京的房子裡,現在住著一個女孩子。並不是女朋友。只是有一點事情暫時在我那裡避難而已。她在電話上告訴我,幾天前有NHK的收費員來的事。那個男人一面敲門一面在走廊說了什麼話、做了什麼事。那跟爸爸以前的說法做法不可思議地一模一樣。她所聽到的是,和我記憶中完全一樣的台詞。如果可能,那些是我想完全忘記的措詞。而且我想那個收費員其實就是您吧?我弄錯了嗎? 天吾沉默了三十秒左右。但父親連一根睫毛都沒動。 我只有一個請求,不要再敲門了。我家沒有電視。而且我們一起到處去收收訊費的日子很久以前就已經結束了。這點我們彼此應該早就都明白了才對。在老師在場之下喔。雖然想不起她的名字。不過是我的班導師,戴著眼鏡的矮小女老師。您還記得這件事吧?所以希望您不要再來敲我的門了。不只是我家。其他任何人家的門都別再去敲了。您已經不是NHK的收費員,沒有權利做那樣的事去恐嚇別人了。

天吾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窗邊眺望外面的風景。穿著厚毛衣拿著手杖的老人,走在防風林前。可能在散步吧。白頭髮個子高高的,姿勢很挺。但腳步不穩。簡直像忘了走路方法,好不容易才邊想起來邊一步一步往前走似的。天吾眺望了這個情景一段時間。老人慢慢穿過庭園,在建築物的轉角轉彎消失了。到最後都沒有好好想起走路方法似的。天吾回頭看父親。 我沒有責備您。您有權利讓意識到喜歡的地方去。那是您的人生,您的意識。您可能有自己認為正確的事情,並將那付諸實行。我可能沒有權利一一閡口干涉。不過您已經不是NHK的收費員了。所以不可以裝成是NHK收費員的樣子。那樣做也不能得救。 天吾坐在窗框上,在狹小病房的空中尋找話語。

您的人生是什麼樣的,有過什麼樣的歡喜什麼樣的悲哀,我不太清楚。不過就算有什麼空虛之處,您也不應該在別人家門口尋找。就算那是對您來說最習慣的地方,是您最得意的行為。 天吾默默注視著父親的臉。 希望您不要再敲任何人的門了。我要求爸爸的只有這個。我不能不走了。我每天來這裡,對著昏睡的您說話,讀書給您聽。而且我們至少有部分和解了。這是在這個現實的世界實際發生的事。或許您不中意,不過最好再回到這裡來。因為這裡是您應該歸屬的地方。 天吾拿起背包來,背在肩上。我要走了喔。 父親什麼也沒說,身體動也不動一下,一直閉著眼睛。跟平常一樣。但似乎有像是在考慮什麼的跡象。天吾閉著氣,很小心地觀察著那跡象。覺得父親會不會忽然睜開眼,坐起來呢?但並沒有發生這種事。 像蜘蛛般手長腳長的護士還坐在服務台。胸前別著玉木的塑膠名牌。 我現在要回東京了。天吾對玉木護士說。 真遺憾您在這裡的時候,令尊的意識一直沒有恢復。她像在安慰我似地說。不過您在這裡很久,他一定很高興。 天吾想不起該如何適當回答。請代我向其他護士說一聲。麻煩大家許多。 結果,他既沒見到戴眼鏡的田村護士。也沒見到原子筆插在頭髮上大乳房的大村護士。有點寂寞。她們是優秀的護士,對天吾也很親切。不過或許不見面反而好。因為再怎麼說他正準備一個人逃出貓之村。 列車開出千倉站時,他想起在安達久美的房間所度過的一夜。試想起來那還是昨夜的事。豪華的第凡尼燈、不好坐的情侶椅、隔壁傳來電視節目的搞笑聲。雜木林的貓頭鷹叫聲、hashish的煙、微笑標誌的襯衫、壓在腿上的濃密陰毛。那些事情發生到現在還沒經過一整天,感覺卻好像已經很遙遠了。無法適度掌握意識的遠近感。事情的核心像不安定的秤子那樣,到最後都無法落到一個定點。 天吾忽然不安起來,環視周圍。這是真正的現實嗎?我是不是又再搭錯車進入錯誤的現實了呢?他問了附近的乘客,確認這是往館山的列車。沒問題,沒錯。在館山可以轉搭往東京的特快車。他正逐漸遠離海邊的貓之村。 轉過車,坐定下來後,睏意迫不及待地來襲。腳一踏出去,就像掉落到無底洞裡般的深沉睡眠。眼瞼自然地合上,下一瞬間意識已經消失。醒來時,列車已經正在通過幕張了。車內並不特別熱,但腋下和背上卻冒著汗。口中發出討厭的氣味。像在父親病房吸入的混濁空氣的氣味。他從口袋拿出口香糖來放進嘴裡。 再也不會去那座村子了,天吾想。至少在父親還活著這段期間。當然在這世界上沒有一件事是可以百分之百斷言確信的。不過在那海邊的村子自己應該沒有可做的事了。 回到公寓房子時,深繪里不在。他敲了三次門,隔一下再敲兩次。然後用鑰匙開了門。屋裡靜悄悄的,乾淨到讓他吃驚的程度。餐具全部收進餐具櫥裡,餐桌和書桌整理得很漂亮,垃圾桶是空的。也有用吸塵器吸過的痕跡。床上整理過,看不見抽出來隨便放的書和唱片。洗好烘乾的衣服整齊地疊在床上。 深繪里帶來的大背包也不見了。看來她不像是心血來潮,或突然發生什麼事,而急著離開這房閒的。也不是暫時出去一下。而是決心離開這裡,花時間把房間打掃乾淨,然後才出去的。天吾想像深繪里一個人推著吸塵器,用抹布到處擦拭的姿勢。那完全和她的形象不相稱。 打開玄關的信箱,裡面放著備份鑰匙。從累積的郵件量看來,她應該是昨天或前天出去的。最後通電話是前天早上,那時候她還在房間裡。昨夜他和護士們去吃飯、被安達久美邀到她家去。事情一多錯過了沒打電話。 這種情況她每次大概都會用她獨特的楔形文般的字體留下某種訊息。不過到處不見那樣的便條。她只是默默離去。但天吾並沒有因此而特別驚訝或失望。深繪里會想什麼會採取什麼行動,誰都無法預料。她想來的時候就不知從哪裡來,想回去時就回哪裡去。像貓一般隨性而自立。能在一個地方待這麼久反而不可思議。 冰箱裡的食品比預料中多。可能幾天前,深繪里曾經自己出去買過一次菜。也水煮了很多花椰菜。看來煮好沒經過多久時間。難道她知道天吾在一兩天內就會回東京了嗎?天吾覺得肚子餓了。因此煎了荷包蛋,和花椰菜一起吃。烤了土司,泡了咖啡喝了兩馬克杯。 然後打電話給不在時為他代課的朋友,說下週開始可以回去工作了。朋友告訴他進度教到課本的什麼地方。 幸虧你幫忙。下次要好好謝你。天吾道過謝。 教書我不討厭。有時甚至覺得很有趣。不過很久沒教人了,漸漸覺得自己像個局外人了。 天吾自己平常也會有點這種感覺。 我不在的時候,有什麼特別的事嗎? 沒有什麼。啊,只有一封人家託的信。我放在抽屜裡。 信?天吾說。誰託的? 一個身材苗條的女孩子,直溜溜的長髮披肩。到我這裡來,請我把信交給你。說話有一點怪。可能是外國人。 有沒有背著大包包? 有。綠色的大包包。膨脹得相當大。 深繪里可能擔心把信留在房間。怕被誰讀到。或帶走。所以到補習班去,直接託給朋友。 天吾再道謝一次掛了電話。已經傍晚了,不想現在搭電車到代代木去拿信。明天再說吧。 然後才想到忘記問朋友關於月亮的事。想重新再打一次電話,又作罷。對方一定不記得這回事了。結果,那是他必須一個人解決的問題。 天吾走到外面在黃昏的街頭漫無目的地散步。深繪里不在了,房子怪安靜的讓他無法靜下來。跟她一起生活時,天吾並沒有特別感到什麼。天吾還是天吾,過著一如往常的生活,深繪里也一樣過著自己的生活。但她一旦不在了,卻發現那裡產生了一個人形的空白似的。 並不是心被深繪里吸引了。雖然她是個美麗而有魅力的少女,天吾從第一次見到她以來,對她都沒有感到類似性慾的感覺。這麼久以來,兩個人天天在同一個房間一起過日子,心也從來沒有騷動過。為什麼呢?有什麼理由說我不能對深繪里懷有性的慾望嗎?只有在那雷雨交加的夜裡,深繪里和天吾性交過一次。不過那並不是他要的。而是她要求的。 那真的是和性交的說法相應的行為。她騎在身體麻痺失去自由的天吾身上,把那變硬的陰莖插入自己裡面。深繪里當時似乎處於無我狀態。看來就像被春夢支配的妖精一般。 而且事後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似的,兩個人生活在那狹小的公寓房間裡。雷雨停了,天亮了,深繪里看來好像完全忘了發生過那種事似的。天吾也沒再特別提起。因為他覺得如果她忘了那件事,似乎就讓她忘了比較好。天吾自己可能也忘了比較好。不過當然天吾心中還存有疑問。那就是深繪里為什麼會突然做那件事?是不是有什麼目的?或只是一時被什麼附身了。 天吾只知道一件事,就是那不是愛的行為。深繪里對天吾懷有自然的好感這應該不會錯。但實在難以想像她會對天吾懷有愛情、性慾,或類似的感情。她對任何人都沒有什麼性慾。天吾對自己觀察人的能力並沒有太大的自信。雖然如此,還是無法想像深繪里會一面呼著熱氣,一面和哪個男人熱情地進行性行為。不,連進行馬馬虎虎的性行為的樣子都想不起來。她本來就沒有這種跡象。 天吾一面想著這些事,一面走在高圓寺的街上。天黑了開始吹起冷風,但他並不特別在意。他常常過走路邊思考。然後面對書桌把那化為有形。這已成為習慣。所以他經常走路。無論刮風下雨,都沒關係。走著走著來到麥頭前。因為想不起別的事可做,天吾便走進那家店去點了Carlsberg生啤酒。因為店剛開門不久,一個客人也沒有。他暫時停止思考,讓腦袋空白,花時間喝著啤酒。 然而天吾並沒能得到長時間讓腦袋空白的奢侈餘裕,就像自然界不存在真空一樣。他不得不想到深繪里。深繪里像被切成片段的短夢般,進入他的意識。 她可能就 在這附近也不一定。從這裡走路可以到的地方。 這是深繪里說的。所以我是為了找她而走到街上的。並走進這家店。深繪里又說了其他什麼呢? 不用擔心。就算你找不到她,她也會找到你 就像天吾正在找青豆那樣,青豆也正在找天吾。對這點天吾不太明白。他自己正非常熱中地在尋找青豆。那麼青豆方面可能也同樣地在尋找自己,真是沒想到。 我是知覺者你是接受者。 這也是深繪里那時口中說出的話。她有知覺,而天吾接受。只是深繪里只有在自己願意的時候,才會把自己所知覺的事表現出來。她是根據一定的原則和原理做的嗎?或只是隨性說的呢?天吾無法判斷。 天吾再一次,回想跟深繪里性交時的事。十七歲的美少女騎在他身上,讓他的陰莖進入深處。大乳房像一對成熟的果實那樣,在空中柔軟地晃動。她陶醉地閉上眼睛,鼻孔興奮地膨脹起來。嘴唇做出不成語言的嘴形。看得見的白牙齒之間,不時露出粉紅色舌尖。天吾鮮明地記得那一幕。身體雖然麻痺,意識卻清楚地感覺到。而且勃起是完美的。 但當時的情景無論多麼清晰地在腦子裡重現,天吾都沒有從中感覺到性的興奮。也沒有想要再度跟深繪里性交。從那次之後他有將近三個月沒有做愛。不只這樣連一次都沒有射精。這對天吾來說是極稀奇的事。以一個健康的三十歲單身男性來說,他是極正常而且擁有健康性慾的,屬於不能不加以適當處理的慾望類型。 但在安達久美的公寓,和她一起躺在床上、陰毛壓在腿上時,天吾完全沒感覺到性慾。他的陰莖一直保持柔軟的狀態。可能是hashish的關係。但他覺得應該不是。深繪里在那雷雨夜藉著和天吾性交,從他的心中帶走了重要的什麼。就像從房間搬走家具那樣。他這樣覺得。 例如什麼? 天吾搖搖頭。 啤酒喝完後,他點了Four Roses威士忌加冰塊,和綜合乾果。和上次一樣。 那個雷雨夜的勃起可能太過於完美了?那是比平常硬得多、大得多的勃起。覺得不像是平常見到的自己的性器。光滑閃亮,看來與其說是現實的陰莖不如說甚至像某種觀念的象徵。而且隨後而來的射精既強有力、又雄壯,精液自始至終是濃密的。那一定能到達子宮深處。或者更深處。那實在是無懈可擊的射精。 不過事情太完美的話,事後一定會有反作用發生。這是世間的常情。從那次以後我到底體驗過什麼樣的勃起?想不起來。可能一次也沒有勃起過。從想不起看來,就算有,一定也只是次級品的。以電影來說,就像為了湊數的墊檔片。那樣的勃起不值得一提。大概。 說不定我就要抱著這樣的次級品勃起,甚至連次級品勃起都沒有地,渾渾噩噩度過我的殘生嗎?天吾這樣自問。那一定是像漫長的黃昏般寂寞的人生。不過換個想法那或許也是無可奈何的事。至少已經有過一次完美的勃起,完美的射精了。就像寫了《飄》(Gone with the Wind)的作家那樣。光是完成一次偉大的什麼,就該算是一件很好的事了。 喝完威士忌付過帳,再度到街上漫無目的地走風很強,空氣更冷。世界的規則完全鬆掉了,在許多理性都喪失之前,總之我非要找到青豆不可。現在對天吾來說,遇到青豆,幾乎是唯一的希望如果不能找到她,我的人生到底有什麼價值?在這高圓寺的什麼地方她曾經停留過那是九月的事。如果順利,現在可能還在同一個地方。當然沒有確實證據。不過天吾現在只能追求那可能性。青豆應該在這一帶的什麼地方。而且她也同樣正在找他。就像分裂成兩半的銅板分別在尋找另一半那樣。 抬頭看天。但看不見月亮。天吾心想一定要到看得見月一兄的地方去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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