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言情小說 1Q84 Book 3 十月/十二月

第14章 第13章 牛河 這就是回到起點的意思嗎?

牛河的外貌相當引人注目,不適合監視或跟蹤。即使想混在人群中隱藏起來,也會像優酪乳中的大蜈蜙般醒目。 他的家人卻不是這樣。牛河有雙親和兩個兄弟一個妹妹。父親經營醫院,母親擔任那家醫院的會計。哥哥和弟弟都以優秀成績進入醫大,成為醫師。哥哥在東京的醫院上班,弟弟成為大學的醫學研究學者。父親退休時,哥哥便回去繼續主持位於浦和市內父親的醫院。兩個人都結婚了,各有一個孩子。妹妹到美國的大學留學,現在回到日本從事即席口譯工作。三十多歲了還單身。全都瘦瘦高高,鵝蛋臉容貌端正。 在這一家裡,幾乎所有各方面,尤其從外表看來,牛河是唯一的例外。個子矮小,頭又大又歪,頭髮捲曲。腳短,像小黃瓜般彎曲。眼珠像被什麼嚇一跳般飛凸出來,脖子周圍附著一圈異常腫大的贅肉。兩道眉毛又粗又濃,差一點就連成一直線。看來像兩隻互相求愛的大毛毛蟲。學校成績大致優秀,但還是有不太出色的科目,運動就不行。

在這樣富裕而樣樣圓滿的菁英家庭裡,他經常是個異物。是打亂調和、製造不諧和音的錯誤音符。看全家福照片時,顯然只有他一個人是不搭調的存在。看來就像走錯地方混進去,碰巧被照片拍到的粗心大意的外人似的。 家人也難以接受,為什麼會有一個外表和自家人完全不像的人出現在家裡。不過沒錯,他確實就是母親懷胎十月親自腹痛產下的孩子。(母親還記得陣痛特別嚴重。)並不是有誰把籃子放在門口留下的。後來才有人想起,父親這邊確實有過一個歪頭大臉五短身材的親戚。也就是牛河祖父的堂弟。戰爭時,那個人曾經在江東區一家金屬公司的工廠工作,一九四五年春天東京大空襲時去世。父親沒見過那個人,不過舊相本上還留有照片。看到那張照片全家人才明白原來如此。因為父親這個叔叔的長相,和牛河簡直像得驚人。讓人懷疑是否轉世投胎般如出一轍。可能生出那個叔叔的同樣基因,又因為某種原因而忽然露出臉來。

如果沒有他的話,從相貌上看從學經歷看,琦玉縣浦和市的牛河家都是無懈可擊的一家。讓誰都羨慕的,優秀而適合拍全家福照片的美好一家。然而一加上牛河,人們難免就要皺起眉,歪起頭來了。人們不禁想到這一家裡,美的女神腳下或許混有一個扯後腿的搗蛋鬼。雙親想人家一定會這樣想。所以他們盡量注意不讓牛河在人前露臉。就算不得不讓他出來,也盡量讓他不顯眼(當然這是徒勞的嘗試)。 不過牛河對於自己處於這樣的位置,並沒有感到不滿,也不覺得悲哀或寂寞。他並不想在人前露臉,讓他不顯眼反而求之不得。兄弟和妹妹幾乎不把他放在眼裡,他也毫不在意。因為他也很難去特別喜歡他的兄弟和妹妹。他們雖然看起來俊美,成績優秀,而且運動萬能,朋友無數。但在牛河眼裡看來,他們的人性卻無可救藥地淺薄。想法平板,視野狹窄,缺乏想像力,只會一味在意別人的眼光。最重要的是,他們沒有孕育豐富智慧所必要的健全的存疑思考能力。

父親以他地方開業內科醫師的身分算是優秀的族類,卻是個無聊到令人心痛的人。就像傳說中到手的東西全都會變成黃金的國王那樣,從他口中說出的話全都會變成乏味的沙粒。幸而由於他很少開口,雖然應該不是刻意的,但他那無聊和愚昧卻也巧妙地避閒世人的眼光。母親則正好相反,話很多,俗不可耐。對金錢囉嗦,任性,自尊心強,喜歡華麗的東西,有事沒事便高聲數落別人。哥哥繼承了父親的性向,弟弟則繼承了母親。妹妹雖然獨立心強,卻沒有責任感和同情心,腦子裡只有自己的得失。雙親對最小的她徹底縱容,把她寵壞了。 因此牛河少年時代幾乎是一個人過的。從學校回家就關在自己的房間,不停地讀書。除了養的狗之外並沒有朋友,因此也沒有機會跟誰交談,討論自己所獲得的知識,雖然如此但他知道自己有邏輯清晰的思考能力,有雄辯的口才。並獨自耐心磨練那能力。例如設定一個命題,繞著那主題進行一人二角的討論。一方的他支持該命題展開熱烈辯論,另一方的他則批評那命題,同樣進行熱烈辯論。他站在這截然不同的立場都可以同樣強地某種意義上是誠實地讓自己同化、和投入。就這樣他在不知不覺間,培養起自己懷疑的能力。而且認清了一般被認為真理的東西,很多情況只不過是相對的事物而已。而且他學到,主觀和客觀,並不像很多人所想的那樣可以明白區別,如果那界線本來就不清楚,要刻意去移動它也不是太困難的事。

為了讓邏輯和修辭更清晰明白更有效果,他再用腦吸收各方面能得到的各種知識。有用的東西,或可能沒什麼用的東西。同意的東西,或當時不太同意的東西。他所求的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教養,而是可以直接拿起來確認形狀和重量的具體資訊。 那形狀歪斜的大頭成為比什麼都貴重的資訊容器。看起來雖然不體面,用起來卻很好用。因此他比同年代的人都博學。只要他願意就可以輕易說服別人。不只兄弟和同學,連老師和父母也一樣。不過牛河盡量不在人前露出這種本事。無論以任何形式引人注目,都不是他所樂意的。知識和能力畢竟只是道具而已,並不是要拿來炫耀的東西。 牛河認為自己就像,潛藏在森林的暗處等待獵物通過的夜行動物般。耐心等待好機會,等到那一瞬間來臨時,就斷然撲上去。在那之前不可讓對方知道自己的存在。必須屏住氣息,重要的是讓對方疏忽。從小學開始,他就有這種想法。不依賴誰,也不輕易流露感情。

如果自己的外表能長得稍微正常一點就好了,他曾經這樣想過。不必特別英俊也沒關係。沒有必要擁有讓人佩服的外貌。只要極普通就行了。只要外貌不是難看得讓人擦肩而過時會忍不住回頭看的程度就好。如果能長成那樣,他到底會走過什麼樣的人生?不過那是超過牛河想像之外的如果。牛河實在太牛河了,沒有餘地讓其他假設進來。正因為有歪斜的大頭、凸出的眼珠、短而彎的雙腳,這裡才有所謂牛河這個人。常存懷疑充滿求知欲,沉默寡言卻又雄辯的一個少年。 醜陋的少年隨著歲月的經過而長成醜陋的青年,曾幾何時再變成醜陋的中年。無論在人生的任何階段,在路上擦肩而過的路人都會回頭看他。小孩會不客氣地從正面盯著他的臉看。如果變成醜陋的老人會不會比較不那麼引人注目?牛河有時會這樣想。因為所謂的老人多半都是醜的,所以原來個別的醜就不會像年輕時那麼醒目了吧?不過那不實際變老還不知道。或許會變成無與倫比的難看老人也不一定。

總之他沒有靈巧得能讓自己融入背景。何況天吾知道牛河的長相。要是被他發現他在他公寓周圍徘徊的話,一切就泡湯了。 這種情況多半委託專門的徵信社。從當律師的時代開始,牛河必要時就和這種組織有往來。他們多半原來是警察,熟悉查問、跟蹤和監視技術。但只有這次盡可能不想把外人拉進來。問題太微妙,牽涉到殺人這樣重大的犯罪。何況說起來連牛河自己都無法正確掌握監視天吾的目的何在? 當然牛河正在尋求的是,讓天吾和青豆之間的聯繫明確化,但連青豆長成什麼模樣他都還不清楚。雖然用盡方法,都無法取得她的照片。連那個蝙蝠都無法到手。雖然可以看高中畢業紀念冊,但班級照片上拍出她的臉太小,有點不自然,看起來只像面具一樣。公司壘球隊的照片,寬大的帽沿影子把臉遮住了。因此如果青豆從牛河前面經過,他現在都無法確認那就是青豆。知道她是身高將近一七○公分,體態美好的女性。眼睛和頰骨有特徵,髮長及肩。身體肌肉結實。不過這種女性世間到處可見。

無論如何牛河似乎只能自己接下這監視的任務別無選擇了。只能在那裡耐心地凝神注意,等等看會發生什麼,一旦發生了什麼,再配合瞬間判斷該採取什麼行動。這樣微妙的任務不可能委託別人。 天吾住在鋼筋水泥蓋的三層樓舊公寓的三樓。公寓入口設有全樓各戶的信箱,其中一個附有川奈的名牌。信箱周圍生鏽,油漆剝落。信箱雖然設有鎖,不過大部分居民都沒上鎖。大門也沒鎖,因此誰都可以自由進出那楝建築。 陰暗的走廊,散發著歷經漫長歲月的舊公寓特有的氣味。修不好的漏水,用便宜清潔劑洗的舊床單,混濁的炸蝦油,枯萎的聖誕紅,和從雜草茂盛的前庭飄來的貓小便氣味,還有其他各種來路不明的氣味混雜形成的固有氣味。如果長久住在那裡,人可能也會習慣那氣味。不過不管多習慣,都不是會溫暖人心的氣味則是不變的事實。

天吾住的房間面臨道路。雖稱不上熱鬧,不過也是有不少人通過的路。附近有小學,有些時段來來往往的孩子也多。公寓對面排列著幾戶住宅。都是沒有庭園的兩層樓建築。路前方有酒店,有以小學生為對象的文具店。過兩個路口有小派出所。周圍並沒有可藏身的地方,如果站在路邊一直抬頭注視天吾的房間,就算運氣好沒被天吾發現,應該也會引起附近鄰居懷疑的眼光。何況是像牛河外貌這樣不尋常的人物,住戶的警戒心一定會提高兩度左右。被當成想傷害放學孩子的變態,去報警也不一定。 要監視人,首先必須找到適當的場所。要在不引人注意下觀察對方的行動,就要找到一個確保能補充水和食物的地點。最理想的是,能找到可以將天吾的房子收入視野的房間。從那裡架起三腳架、裝上附有望遠鏡頭的相機,監視房間的動靜和人的出入。因為單獨做,所以不可能二十四小時監視,一天有個十小時程度也夠了。不過不用說,不容易找到這種像訂做般的場所。

雖然如此牛河還是在附近繞著,尋找這樣的地方。牛河是不輕易放棄的人。腳能走多遠就走多遠,持續追求僅有的可能性直到最後的最後。固執就是他的特色。不過花了半天走遍附近的每個角落後,牛河放棄了。高圓寺是密集的住宅區,地面平坦沒有高樓。能把天吾的房子收進視野的地方非常有限。而且那一區塊沒有一個牛河可以藏身的場所。 頭腦想不出好辦法時,牛河經常會花時間泡個不熱的溫水澡。所以回到家,先放洗澡水。然後泡在塑膠浴缸裡,用收音機聽西貝流士的小提琴協奏曲。不是特別想聽西貝流士。而且也不覺得西貝流士的協奏曲,是適合在一天的結束時邊泡澡邊聽的音樂。或許芬蘭人喜歡在漫漫長夜一邊泡三溫暖一邊聽西貝流士。不過在文京區小日向的兩房公寓大廈的規格化狹小浴室裡,西貝流士的音樂有點過於激情,那聲響帶有過度的緊迫感。不過牛河沒太在意。只要背景有音樂響著,對他而言就夠了。如果播的是拉摩的演奏曲可能也會毫無怨言地聽,是舒曼的《謝肉祭》也會毫無怨言地聽。只是那時候碰巧FM電台播的是西貝流士的小提琴協奏曲。如此而已。

牛河像平常那樣讓意識一半放空休息,用剩下的一半思考事情。而那DDavid Oistrakh歐伊斯特拉夫所演奏的西貝流士的音樂,主要是從那空白領域通過,像微風般從敞開的入口進來,再從敞開的出口出去。以音樂的聽法來說或許不太值得誇獎。西貝流士如果知道自己的音樂是這樣被聽的,可能會皺起粗大的眉頭,粗脖子也會皺起幾根皺紋吧。不過西貝流士已經老早就死了,歐伊斯特拉夫也已經魂歸九泉,所以牛河可以對誰都不用客氣地一面讓音樂從右邊流到左邊地聽著,一面用意識不是空白的那一半漫無目的地尋思著。 這樣的時候,他喜歡不限定對象地思考。像把一群狗放到廣闊的原野去那樣,讓意識自由奔馳。對他們說隨你們到任何喜歡的地方去,做任何喜歡做的事。然後不管他們。他自己則把脖子以下泡進水裡,瞇細眼睛,似聽非聽地聽著音樂邊恍惚地發呆。那些狗漫無目的地跑著跳著,在斜坡上打滾,毫不厭倦地互相追逐,發現松鼠便毫無意義地追逐,弄得渾身是泥滿身是草,玩累了跑回來,牛河就摸摸他們的頭,再 套上項圈。那時音樂也結束了。西貝流士的協奏曲大約三十分鐘結束。長度正好。下一首曲子是楊納傑克的《小交響曲》,播音員說。楊納傑克的《小交響曲》這曲名記得在哪裡聽過。不過想不起在哪裡。快想起來時不知怎麼視野開始模糊起來。眼球上罩上一層蛋殼色霧靄般。一定是泡澡太久的關係。牛河放棄了把收音機關掉,走出浴室時,只在腰上圍一條浴巾就去冰箱拿出啤酒。 牛河一個人住在那裡。以前有妻子、有兩個小女兒。在神奈川縣大和市中央林間買過一楝獨楝住宅,住在那裡。雖然小但總是有鋪了草坪的庭園,養了一隻狗。妻子容貌長得非常平常,小孩長得也都可以稱得上美麗。兩個女兒都完全沒有遺傳到牛河的外貌。牛河當然因而大大鬆一口氣。 然而卻發生了可以說突然轉暗的事情,現在只剩他一個人。自己過去曾經擁有家人,住在郊外的獨棟別墅這件事本身就覺得很不可思議。甚至想過那會不會搞錯?自己大概是憑自己的意思無意識地捏造了過去的記憶吧?不過當然真的有過這回事。有同床共枕的妻子,有延續血緣的兩個孩子。書桌抽屜裡還放著四個人的全家福照片。照片上每個人都笑得很幸福。看來連狗都在微笑似的。 家人不可能再相聚了。妻子和女兒們住在名古屋。女兒們有了新父親。在小學的父親參觀日去露面,也不會讓女兒感到羞恥的相貌正常的父親。兩個女兒已經將近四年沒見到牛河,但看來並沒有因此而感到遺憾的樣子。連信都沒寫來。牛河自己對無法見到女兒,看來也不覺得遺憾。不過那當然不表示他不重視女兒。只是牛河最重要的首先是不得不確保自己這條命,因此眼前暫時有必要把不必要的分心迴路關閉。 而且他也知道。不管離多遠,她們身上還是流著自己的血。就算女兒們忘了牛河的存在,她們的血也不會迷失自己的來路。那應該擁有很長的記憶。而且大頭的記號將來有一天,不知在什麼地方大概還會再現形。在意想不到的時候在意想不到的地方。那時候人們應該會伴隨著嘆息,想起牛河的存在。 牛河或許可以活著看到那樣爆炸性的場面。或許不行。怎麼樣都無所謂。光想到可能發生這種事情,牛河就心滿意足了。那不是復仇心。而是自己難以避免地被包含在這個世界的組成之中,這種認知所帶來的一種充實感。 牛河坐在沙發,把短腿伸直架到桌上,邊喝著罐裝啤酒邊忽然想到一件事。也許沒那麼順利。不過值得一試。這麼簡單的事怎麼沒想到?牛河覺得不可思議。大概越簡單的事越想不到。有人說燈塔下最黑暗,不是嗎? 牛河第二天早晨再到高圓寺去一趟,走進眼前看到的房屋仲介公司,問天吾所住的那楝公寓有沒有空屋。據說他們沒經手那個物件。是站前一家仲介業者統一管理那家公寓的。 只是,我想那邊不會有房子空出來。因為租金可以接受,地點方便,所以住戶不會搬出去。 不過為了慎重起見我還是去問問看。牛河說。 他去拜訪站前的那家房屋仲介公司。來接待他的人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男人。頭髮又粗又黑,用髮膠定型成特殊鳥巢般。雪白的襯衫,嶄新的領帶。可能做這工作還不久。臉頰上還留有青春痘的痕跡。看到走進來的牛河的外貌,有點畏縮但立刻又打起精神露出職業性微笑。 先生,您很幸運咯。那個年輕人說。住在一樓的夫婦,因為家裡有事急著搬家,一星期前才把房子空出來。昨天剛打掃好,還沒貼出廣告。因為是一樓,您可能會在意外面的聲音,而且採光也不太好。不過總之地點非常方便。但是房東在考慮可能五、六年內會改建,那時會在半年前通知,到時希望您能配合搬出去,這是契約的條件。另外沒有停車場。 沒問題,牛河說。既沒打算久住,也沒閒車。 很好。只要同意那個條件,明天就可以住進去。當然在那之前您應該會想先看一下房子吧? 當然想看,牛河說。青年從桌子抽屜拿出鑰匙,交給牛河。 我剛好有一點事,很抱歉,您一個人去看好嗎?房子是空的,回頭把鑰匙還回來就行了。 可以呀。牛河說。不過如果我是壞人,鑰匙就拿走不還,或去複製一把,事後趁沒人在時去偷東西,你怎麼辦? 青年一聽,好像嚇一跳地看了牛河一眼。啊,說得也是。有道理。那麼為了慎重起見可以請您留下名片或什麼嗎? 牛河從皮夾拿出那張新日本學術藝術振興會的名片交給他。 牛河先生。青年困難地讀出上面的名字。然後表情放鬆下來。因為您看起來不像是會做壞事的人。 那真謝謝。牛河說。然後嘴角浮起和那名片頭銜同樣沒有內容的微笑。 第一次被人這樣說。他解釋成外貌過分顯眼不適合做壞事吧。特徵太容易描寫了。要畫犯人的臉一下就能畫出來。如果被通緝,一定三天內就被逮到。 房子比預期中好。三樓的天吾家就在正上方,所以當然不可能直接監視內部。但可以從窗戶把玄關納入視野。可以監視天吾的出入,也可以鎖定來拜訪天吾的人。只要把相機掩飾起來,應該可以用望遠鏡頭拍下臉部照片。 為了租下那房間,需要兩個月的押金、一個月的預付房租、兩個月的禮金,雖說房租不太貴,而且押金在解約時可以退回,但也是一筆不小的金額。因為剛付過蝙蝠那筆,存款餘額減少了。然而想到自己的處境,就算勉強也要租下那房子。沒有選擇餘地。牛河回到房屋仲介公司,把預先準備好的現金從信封拿出來簽下租約。當成是和新日本學術藝術振興會訂的契約。他說公司的登記謄本事後再郵寄過來。負責的青年對這點並沒有特別在意。訂好約後,青年重新把鑰匙交給牛河。 牛河先生,這樣從今天開始您就可以住進那間房子了。水電都有,但因為瓦斯接通的時候需要本人在場,因此請您這邊跟東京瓦斯聯絡。電話要怎麼處理? 電話我這邊來安排。牛河說。要和電話公司簽約也費事,施工人員必須進到屋子裡。所以不如使用附近的公共電話更方便。 牛河再一次回到那房子,在那裡把需要的東西列了清單。幸而之前的住戶把窗簾留了下來。雖然花紋顯舊了,不過不管是什麼樣的窗簾只要有就太好了,那是監視時不可或缺的東西。 清單不太長。只要有食品和飲水暫且就夠用了。附望遠鏡頭的相機和三腳架。另外就是衛生紙和登山用睡袋、攜帶式燃料、露營用炊事用具、水果刀、開罐器、垃圾袋、簡單的盥洗用具和電動刮鬍刀、幾條毛巾、手電筒、小收音機。最低限度的換洗衣服、一條香菸。差不多這樣。冰箱餐桌和棉被都不需要。能找到可以遮風擋雨的地方就已經夠幸運了。牛河回到自己家,把單眼相機和望遠鏡頭放進相機袋,準備了大量底片。然後把清單上寫的東西塞進旅行箱。不夠的東西,就到高圓寺站前商店街買。 在六疊大的房問窗邊架起三腳架,裝上Minolta最新型自動相機,接上望遠鏡頭,以手動模式將焦點調到對準玄關出入者的臉部位置。設定成可以用遙控按快門。也設定成自動捲片。鏡頭前端用厚紙板圍起來,讓鏡頭不會因受光而反光。窗簾的一角稍微拉高,從外面只能看到稍微露出像紙筒般的東西而已。不過誰也不會在意那種東西。誰都沒想到這樣不起眼的出租公寓入口會有人在偷拍。 牛河試著用那相機拍了幾個進出玄關的人。由於自動捲片的關係可以針對一個人連按三次快門。他用毛巾捲著相機,降低快門的聲音。拍完一捲底片就到車站附近的沖印店去。只要把底片交給店員,機器就會自動沖印出來。因為大量照片高速處理,所以誰也不會注意裡面拍了什麼。 照片效果沒得挑剔。雖然難以要求藝術性,但總之夠派上用場了。鮮明畫質的程度足以分辨出進出玄關者的臉。牛河從沖印店回程時買了礦泉水和罐頭。到香菸鋪買了一條Seven Stars。胸前抱著購物袋,用那遮住臉回到公寓,再坐在相機前。並一面監視玄關一面喝水、吃罐頭桃子,抽了幾根香菸。電是通了,但不知怎麼水沒來。後面傳來咕嚕咕嚕的聲音而已,水龍頭卻什麼也沒出來。可能因為某種原因需要花一點時間吧。本來想跟仲介公司聯絡,又不想太頻繁進出公寓,決定看情形再說。因為沒有水可以沖馬桶,只好用清潔業者留下、忘了帶走的小舊水桶小便。 初冬的此時,性急的黃昏來臨,屋裡完全暗下來,還是沒把燈打開。黑暗來臨牛河反而歡迎。玄關的燈亮起來,牛河繼續監視著從那昏黃燈下通過的人。 到了傍晚,進出玄關的人稍微頻繁起來,但人數絕不算多。本來就是個小公寓。而其中並沒有天吾的身影。也沒看到像是青豆的女人。那天是天吾該上補習班的日子。傍晚他應該會回這裡來。天吾下課後不太會去別的地方。比起在外面用餐,他更喜歡自己做料理,一個人邊看書邊吃。牛河知道這點。然而天吾那天卻一直沒回來。也許工作完了之後去跟誰見面了。 那間公寓住了各種人。住戶階層從年輕的單身上班族、大學生、有小孩的夫婦、到獨居老人等形形色色都有。人們毫無防備地從望遠鏡頭的視野中穿過。就算年代和境遇多少有別,但看來他們都各自疲於生活,對人生感到厭倦了。希望褪色了、野心遺忘了、感性磨損了,只剩下放棄和無感覺盤據了剩餘的空白。他們簡直像兩小時前才剛做過拔牙手術的人似的,臉色蒼白腳步沉重。 當然那也許是牛河的誤解。或許有人對人生其實還滿懷喜悅。打開門一看,或許裡面營造成儼然令人倒抽一口氣似的個人樂園。或許有人是為了逃避稅務署的調查而刻意假裝過著樸素生活也不一定。當然這都不是沒有可能。不過透過相機的望遠鏡頭看來,他們只是緊緊攀住即將拆除的廉價公寓,無法翻身的都市生活者而已。 結果天吾還是沒有現身,也沒看到可能和天吾有關的人。手錶指著十點半過後,牛河放棄了。今天是第一天,態勢還沒充分擺好。往後日子還長呢。到這裡為止吧。身體往各個角度慢慢伸展,讓僵硬的部分放鬆。吃了一個紅豆麵包,把裝在熱水瓶裡帶來的咖啡倒在蓋子裡喝。轉開洗臉台的水龍頭,不知什麼時候水來了。他用肥皂洗了臉,刷了牙,解了長長的小便。靠著牆壁抽菸。想喝一口威士忌,但已經決定在這裡的期間滴酒不沾了。 然後脫到只剩內衣褲鑽進睡袋。身體因為冷而頗抖一陣子。到了夜晚空蕩蕩的房間出乎意料的冷。可能需要一台小電暖爐。 獨自一個人邊發抖邊躺在睡袋裡,想起在家人圍繞下生活的日子。並不是特別懷念而想起來。而是和自己現在所處的狀況極為對比,只是像例子一樣浮上腦海而已。和家人生活在一起時,牛河當然也是孤獨的。他沒有把心給過誰,而且認為那種和大家一樣的生活反正是短暫的。內心想著總有一天這些都會煙消雲散無影無蹤。律師的忙碌生活、高收入、中央林間的獨楝別墅、外貌不錯的妻子、上私立小學的兩個可愛女兒,以及有血統證明書的狗。因此一連發生許多事情生活轉眼崩潰,只剩下一個人時,說起來他反而覺得輕鬆。哎呀,這下子總算再也不必擔心什麼了。又回到起點了。 這是起點嗎? 牛河在睡袋裡像蟬的幼蟲般縮著身體,仰望黑暗的天花板。由於長時間採取同樣的姿勢,身體關節到處疼痛。冷得發抖,拿啃涼的紅豆麵包當晚餐,監視即將拆除的廉價公寓的玄關,偷拍臉色暗淡的人們的姿態,在清潔用水桶裡小便。這就是回到起點的意思嗎?這讓他想起已經好不容易遺忘的事情。他從睡袋中扭動身體摸索著爬出來,把水桶裡的小便倒進馬桶,按了鬆動的把手沖水。雖然不甘心從好不容易暖和的睡袋爬出來,很想就那樣放著不管,不過萬一不小心在黑暗中絆倒了可不得了。然後回到睡袋,又再冷得顫抖一陣子 這就是回到起點的意思嗎? 可能就是這麼回事。再也沒有東西可以失去了。除了自己的生命。非常容易了解。黑暗中牛河浮起薄刀般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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