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言情小說 1Q84 Book 3 十月/十二月

第11章 第10章 牛河 收集具體證據

牛河腳步來到市川。感覺好像要去很遠的地方,其實市川市只不過是跨過一條河進入千葉縣立刻就到的地方,從東京都心出發花不了多少時間。在車站前搭計程車,告訴司機小學的名字。到小學時是一點過後。午休已經結束,下午的課已經開始。從音樂教室傳來合唱的歌聲,校園裡體育課正在舉行足球比賽。孩子們大聲喊叫著退追著球。 牛河對學校沒有好的回憶。他不擅長體育,對球技尤其頭痛。個子矮小腳步慢,眼睛又有散光。而且本來就不具備運動神經。體育課時間簡直就是噩夢。他學科成績優秀。天生頭腦就不錯,加上也很用功(因此二十五歲就考上司法考試)。但周圍的人都不喜歡他,也不尊敬他。不擅長運動可能是原因之一。當然長相也成問題。從小臉就很大,眼睛不好,頭形狀歪斜。厚嘴唇兩端往下撇,看來好像口水馬上就要從那裡流出來(只是看來這樣實際上並沒有流下過)。頭髮亂翹得沒辦法整理。外觀無法讓人產生好感。

小學時代,平常他很少開口。需要的時候卻很擅長辯論,自己也知道這點。只是既沒有可以親近談話的對象,也沒人給他機會在眾人面前展現辯論口才。所以他經常閉著嘴。而且養成對別人的談話不管談什麼注意傾聽的習慣。用心從中得到什麼。這個習慣終於成為對自己有益的工具。他用這工具發現了很多貴重的事實。世間的人大半沒辦法用自己的腦袋思考事情這是他發現的貴重事實之一。而且不會思考的人特別不聽別人說話。 無論如何對牛河來說,小學時光並不是他樂意去回憶的一段日子。想到現在自己要去拜訪小學就心情鬱悶。崎玉縣和千葉縣雖然有差別,但全國各地的小學都類似。同樣的建築樣式,以同樣的原理運作。雖然如此,牛河仍特地親自到這所市川市的小學走一趟。這是很重要的事,無法委託別人。他打電話到小學的辦公室,預先約好一點半要來和負責人面談。

副校長是一位小個子女人,看來大約四十五歲上下。體型苗條容貌良好,穿著也頗雅緻。副校長?牛河歪著頭想。他從來沒聽過這種頭銜。不過他小學畢業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在這之間一定很多事都變了。她到目前為止似乎應對過各種不同的人,看到牛河不算尋常的容貌身材,也沒露出特別驚訝的表情。或許只是單純地合乎禮貌而已。她把牛河引導到一塵不染的會客室,請他坐下。自己也在對面的椅子上落坐,露出微笑。好像在問,現在開始兩個人要展開什麼樣的快樂話題似的。 她讓牛河想起小學同班的一個女同學。長得漂亮,成績好,人親切,又有責任感。教養很好,鋼琴也彈得好。老師很喜歡她。上課的時候牛河常常看著那個女生。主要是她的背影。不過從來沒跟她說過一次話。

您是說想調查有關本校畢業生的什麼事情嗎?副校長問。 抱歉我還沒向您報告。牛河說著遞出名片。和給天吾的是同樣的名片。印著財團法人新日本學術藝術振興會專任理事的頭銜。牛河對這位女士,說了和對天吾說過幾乎相同的一套編造說詞。這家小學的畢業生川奈天吾是本財團選出準備頒發補助金的作家中最有希望的候選者。我們正在進行與他相關的基本調查。 這真是一件很好的事。副校長微笑地說。對本校來說也與有榮焉。如果有我們能效勞的地方,非常樂意協助。 我想最好是能跟川奈天吾先生的導師直接請教。牛河說。 我來查一下看看。因為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所以可能已經退休了也不一定。 謝謝。牛河說。還有如果方便,還想請您幫忙查一件事。

什麼樣的事呢? 跟川奈先生同年級,當時應該有一位叫做青豆雅美的女生在學。不知道川奈先生和青豆小姐有沒有同班過。這點可以請您幫忙查一下嗎? 副校長表情有點訝異。那位青豆小姐,跟這次的川奈先生的補助金有什麼關係嗎? 不,沒什麼。只是川奈先生所寫的作品中,可能有以青豆小姐為原型所描寫的,關於這一點,我們覺得有幾個問題有必要弄清楚而已。並不是很麻煩的事。只不過是形式上的問題。 原來如此。副校長端正的嘴唇兩端稍微揚起。只是,我想您也知道,關於個人的隱私資料,有時候是無法給的。例如學業成績、家庭環境等。 這個我很清楚。以我們來說,只是想知道她實際上有沒有跟川奈先生同班過而已。而且如果方便,能告訴我當時班導師的姓名和聯絡方式的話,那就真是感激不盡了。

明白了。如果是這樣的事應該沒問題。您是說青豆小姐嗎? 是的。寫成青色的豆子。很少見的姓。 牛河用原子筆在手冊的便條上寫下青豆雅美的名字,並交給副校長。她接過那紙頭看了幾秒鐘,然後收進桌上文件夾的側袋裡。 請您在這裡等一下好嗎?我去查一下事務紀錄。我會把可以公開的資訊,請負責人複印給您。 您這麼忙,真不好意思麻煩您了。牛河禮貌地說。 副校長擺動美麗的寬裙襬轉身走出辦公室。姿勢優美,走路模樣也漂亮。髮型品味好。雖然上了年紀,給人感覺仍然很好。牛河重新坐回椅子上,一面讀著帶來的文庫本書一面打發時間。 十五分鐘後副校長回來了。她胸前抱著一個茶色公文信封。 川奈先生以前好像是個相當優秀的孩子。成績總是名列前茅,也是成果可觀的運動選手。數學方面最拿手,小學時代就能解出高中程度的問題。比賽也拿過優勝。甚至曾經冠上神童的名號被報紙報導出來。

真了不起。牛河說。 副校長說:不過很奇怪。當時以數學神童聞名,長大後為什麼會在文學世界嶄露頭角? 豐沛的才華,可能就像豐沛的水脈一樣,會在各種地方找到出口吧。他現在一邊當數學老師,一邊寫小說。 原來如此。副校長眉毛揚成美麗的角度說。跟他比起來,關於青豆雅美,則知道得不太多。她五年級的時候就轉學了。聽說是被東京都足立區的親戚家收養,轉到那邊的小學去。和川奈天吾是三年級和四年級時同班的。 正如所料,牛河想。兩個人之間果然有過關連。 姓太田的女老師是當時的導師。太田俊江老師。現在在習志野市的小學任教。 如果跟那所小學聯絡,或許可以見得到吧。 已經聯絡好了。副校長輕輕微笑說。她說如果是這種事,她非常樂意見牛河先生。

那真不好意思。牛河道了謝。不但美麗,工作也有效率。 副校長在自己名片背面,寫上老師的姓名,和她上課的津田沼小學的電話號碼,交給牛河。牛河把那名片慎重地收進皮夾裡。 聽說青豆小姐具有宗教背景。牛河說。對我們來說,那也是有點掛心的地方。 副校長眉宇間輕輕皺起,眼睛兩端起了微小的紋路。唯有謹慎地重複累積自我訓練的中年女人,才能擁有包含如此微妙意味的知性而魅力的皺紋。 很抱歉,那是我們在這裡無法討論的問題之一。她說。 這是牽涉到個人隱私的問題嗎?牛河問。 沒錯。尤其是關於宗教的問題。 不過如果見到那位太田老師的話,或許可以請教她那方面的事吧。 副校長纖細的下顎稍微往左傾斜,嘴角浮起別有含意的笑。對於太田老師站在個人立場所說的話,我們沒有干涉的必要。

牛河站起來,禮貌地向副校長道過謝副校長把裝有文件的公文信封交給牛河能給您的資料都複印了裝在這裡。是關於川奈先生的資料。也有一點關於青豆小姐的。希望能幫得上忙。 太好了。非常感謝您這麼幫忙。 關於補助金的事如果有什麼結果請通知一下。因為這對本校來說也是與有榮焉的。 我確信會有好的結果。牛河說。我也見過他幾次,確實是個擁有才華而前途無量的有為青年。 牛河走進市川車站前的餐廳用過簡單的午餐,用餐時瀏覽一遍公文信封裡的資料。有天吾和青豆的簡單在學紀錄。也附有天吾學業和運動受到表揚的紀錄。看來確實是個表現卓越的優秀學生。對他來說可能從來都沒有過學校是噩夢的感覺吧。也有在某處得過數學競賽冠軍時的新聞報導複印。也附有天吾少年時代的肖像照,雖然因為很舊了不太清晰。

用過餐後,打電話到津田沼的小學去。並和名叫太田俊江的老師通過話,約好四點在那所小學見面。她說,那個時間的話可以慢慢談。 不管怎麼說都是工作,不過居然在一天之內連著拜訪兩家小學啊,牛河嘆了一口氣。想到就心情沉重。只是到目前為止,特地走這一趟還是有收穫的。弄清楚天吾和青豆小學時代,居然同班兩年,就大有進展了。 天吾幫助深田繪里子把《空氣蛹》寫成文藝作品的形式,讓它成為暢銷書。青豆把深田繪里子的父親深田保,在大倉飯店的一個房間裡暗中加以殺害。兩人的行動似乎分別擁有攻擊先驅教團的共同目的。其中可能有合作。認為有也是理所當然的吧。 不過最好還不要告訴那先驅的二人組。牛河並不喜歡把情報一點一滴分批給。他喜歡貪婪地大量收集情報,先周密地穩固掌握各種周邊事實,把確實證據都準備齊全後,才開口說:好了,事實是這樣。從身為律師當時,這種喜歡演戲的習性還持續到現在。先放低姿態讓對方疏忽,等事情演變到接近大結局時才把鐵證如山的事實搬出來,讓局勢來個大逆轉。

搭電車到津田沼時,牛河試著在腦子裡架構幾種假設。 天吾和青豆可能有男女關係。不可能從十歲開始就是情侶,不過可以考慮小學畢業後有在什麼地方重逢、開始親密交往的可能性。而且兩個人因為某種情況是什麼樣的情況並不清楚開始決定攜手打擊先驅。這是一種假設。 但以牛河看來,天吾和青豆並沒有交往的跡象。他和大他十歲以上的有夫之婦擁有定期的肉體關係。從天吾的個性看來,如果他和青豆有深入聯繫的話,應該不會和其他女人保持習慣性的關係。他不是能這麼巧妙安排的人。牛河之前,曾經調查過天吾的行動模式兩星期左右。他每星期有三天在補習班教數學,此外的日子大多一個人窩在屋子裡。可能在寫小說。除了有時去買東西和散步之外幾乎沒有外出。過著單純而樸實的生活。很容易理解,看不出有不可解的地方。無論出於什麼樣的原因,牛河都難以想像天吾會和伴隨殺人行為的陰謀有關。 牛河算來可以說,對天吾懷有個人的好感。天吾是個不會裝模作樣,性格坦率的青年。自立心強,不依賴別人。就像體格高大的人常有的那樣,有點不太靈巧,但沒有偷偷摸摸的地方,沒有耍小聰明的性格。屬於一旦決定的事,就會筆直向前走的類型。當律師或證券經紀人可能無法成大器。立刻會被扯後腿,在關鍵的地方跌跤。不過以數學老師和小說家來說,應該可以做得還不錯。雖然不善交際也沒有口才,但會受某種女性的青睞。簡單來說,就是和牛河成對照的人物。 和天吾比起來,牛河對青豆這個人卻幾乎一無所知。只知道她出生在證人會忠實信徒的家庭,從有記憶開始就跟著母親到處布教不了了吧。幸運的是天生體能強,從初中到高中都當上壘球隊的有實力選手,進而受到眾人注意,並因此。小學五年級時捨棄信仰,由住在東京都足立區的親戚收養。可能再也受領到獎學金升上體育大學。牛河掌握住這樣的事實。至於她是什麼樣的性格,什麼樣的想法,擁有什麼樣的優缺點,過著什麼樣的私生活,這方面卻毫無所知。他所得到的只不過是一連串履歷表式的事實而已。 不過在把青豆和天吾的履歷在腦子裡重疊期間,開始知道其中有幾個共同點。首先第一點是,他們小時候應該都不太快樂。青豆是為了傳教跟母親一起在街上繞。挨家挨戶地按門鈴。證人會的小孩都會被要求這樣做。而天吾的父親是NHK的收費員。這也是必須一戶走過一戶地到處走訪的工作。他是否也和證人會的母親一樣,帶著兒子走呢?有可能。如果自己是天吾的父親,一定會這樣做。帶著小孩既可以提高收款成績,也可以節省保母費用。一舉兩得。不過對天吾來說卻應該不是多快樂的經驗。或許這兩個小孩在市川市的路上曾經擦肩而過。 而且天吾和青豆,在開始懂事之後就分別努力取得體育方面的獎學金,試圖盡量遠離父母親。兩個人實際上都成為優秀的運動選手。本來天生資質就好也有關係吧。不過他們有非優秀不可的理由。對他們來說被大家承認是運動選手,留下良好成績,幾乎是自立的唯一手段。是保持自我的貴重車票。跟一般十幾歲的少年少女想法不同,面對世界的態度也不同。 試想起來,對牛河來說狀況也很類似。他的情況是,因為家境富裕所以沒必要拿獎學金,也不缺零用錢。但若要進入一流大學,並考上司法考試,則非拚死拚活地努力用功不可。和天吾及青豆的情況相同。牛河沒功夫像其他同學那樣經常吱吱喳喳地閒聊玩耍。捨棄現世的一切享樂就算去追求也不容易得到總之得專心用功。他的精神在自卑感和優越感的夾縫裡激烈搖擺。他常常想,我就像《罪與罰》裡面未遇到蘇妮雅的拉斯柯尼科夫那樣。 不,我無所謂。事到如今還想這個又能怎樣。回到天吾和青豆的問題吧。 如果天吾和青豆在二十歲的時間點,在什麼地方偶然重逢談起話來,發現他們竟然有很多共同點一定會很驚訝。這時可以談的事應該很多。於是兩個人當場,就強烈地互相吸引,發展成男女關係。牛河可以鮮明地想像這樣的情景。宿命性的邂逅。終極的羅曼史。 實際上是否發生這樣的邂逅?發展成羅曼史了?牛河當然不會知道。但認為曾經相遇的想法是說得通的。所以這兩個人才會攜手攻擊先驅。天吾用筆,青豆可能用特殊技術,分別從不同的方向。但這個假設牛河怎麼都無法說服自己。雖然情節合情合理,卻不太有說服力。 如果天吾和青豆已經結下那樣深的關係,不可能表面看不出來。宿命性的邂逅應該會產生宿命性的結果,沒有理由逃過牛河那對敏銳的眼睛。青豆或許可以藏得住,但天吾卻不可能。 牛河基本上是靠推理而活的男人。沒有實際證據就無法前進。但同時,也相信自己天生的第六感。那第六感讓他對天吾和青豆是同謀行動的這個劇本搖頭。微小、卻執拗地。說不定兩個人的眼裡還沒映出彼此的存在呢?兩個人同時和先驅有關,也許純屬偶然? 就算是難以想像的偶然,這個假設比同謀說更能說服牛河。兩個人分別因為不同的動機和不同的目的,各別從相異的方向偶然同時動搖了先驅的存在。在這裡有兩個情節相異的故事線平行發展。 不過先驅的那些傢伙能坦然接受這麼方便的美好假設嗎?不可能。牛河想。他們會二話不說地馬上跳到同謀說。畢竟這些傢伙根本上就喜歡隱含陰謀的事情。在遞出原始情報之前,必須齊全地準備好更確實的證據才行。要不然反而會誤導他們,而且可能連帶傷害到牛河自己。 牛河在從市川往津田沼的電車上,一直在想著這種事情。可能無意間皺起眉頭,嘆了氣,瞪著空中吧。坐在對面座位上的小學女生一臉疑惑地看著牛河的臉。他為了掩飾尷尬而放鬆表情,用掌心摸摸形狀歪斜的禿頭。但那動作似乎反而讓女孩子害怕。她在還不到西船橋的車站前急忙站起來,快步走到別的地方去了。 牛河跟名叫太田俊江的女老師在放學後的教室談話。女老師年紀大約五十五歲左右。她的外貌和市川小學俐落的副校長簡直成對比。身材矮胖,從後面看來走路像甲殼類般怪異。戴著金邊小眼鏡,眉間寬闊平坦,看得見長著細細的毫毛。毛料套裝看不出是什麼時候做的,不過總之可能在製作時就已經不流行了,輕微散發著驅蟲劑的氣味。顏色雖然是粉紅色,但好像在哪裡混雜到錯誤的色彩般,是奇怪的粉紅。可能為了追求品味高尚的沉著色調,然而設計意圖並未達成,那粉紅徒然沉重地落入畏縮、韜晦和死氣沉沉之中。因而使領口露出的嶄新白襯衫,看起來簡直像誤闖守夜靈堂的唐突之客般。參雜著白髮的乾燥頭髮,像隨便湊合地用塑膠髮夾固定著。手腳肌肉結實,短短的手指上沒戴任何戒指。脖子上三條細紋,像人生的刻度般清楚呈現。或許是三個願望達成的記號也不一定。不過牛河推測應該不是這樣。 她是天吾三年級到畢業時的班導師。本來每兩年會重新分班,但碰巧四年都帶到天吾。帶青豆只有三年級到四年級這兩年之間。 川奈先生的事我還記得很清楚。她說。 跟那穩重的樣子比起來,她的聲音卻驚人的清晰而年輕。連吵鬧的教室角落都能確實傳到的嘹亮聲音。職業可以造就一個人,牛河感到佩服。她一定是個能幹的老師。 川奈先生在各方面都是優秀的學生。超過二十五年,我在幾所小學教過無數學生,但從來沒遇到過天資那樣好的學生。讓他做什麼都做得比別人優秀。人品好,有領導力。看來是無論往任何方向發展都會有成就的人才。小學時尤其算數、數學的能力特別出色,不過他會走上文學的路我也絕不驚訝。 他父親是做NHK收費員工作的嗎? 是的。老師說。 我聽他本人說他父親相當嚴格。牛河說。完全是隨口說說。 沒錯。她毫不猶豫地說。他父親有非常嚴格的地方。對自己的工作很自豪,這當然是很好的事,不過有時候這好像反而對天吾造成負擔。 牛河巧妙地提出話題,讓她詳細說出事情。這是牛河最擅長的一招。盡量讓對方談得很愉快。她談到天吾討厭週末跟父親一起去收款,五年級時曾經離家出走。說是離家出走,不如說是被家裡趕出來。老師說。牛河想道,天吾果然跟父親一起去到處收款。而且那對少年時代的天吾成為不小的精神負擔。正如預料。 女老師讓走投無路的天吾在自己家住一夜。她為這位少年準備了毛毯,做了早餐。第二天傍晚到他父親那裡去,苦口婆心地說服他。她把當時的事,說得像是自己人生中最光輝的一刻般。她也說,天吾高中的時候他們偶然在音樂會上遇到。說他當時演奏定音鼓敲得多棒。 楊納傑克的《小交響曲》。不是簡單的曲子。天吾在幾星期前還沒摸過那種樂器。卻即時當上定音鼓的演奏者站上舞台,完美地達成任務。只能說是奇蹟了。 這個女人打心坎裡喜歡天吾。牛河很感動。她幾乎是無條件地對他懷有好感。被人這樣深深喜歡,到底是什麼樣的感覺? 青豆雅美小姐的事您還記得嗎? 青豆的事我也記得很清楚。女老師說。但那聲音中,卻和提到天吾的時候不同,感覺不到喜悅。 音調大約降了兩度。 因為姓也很少見。牛河說。 是的,相當少見的姓。不過我很記得她,不光因為姓。 一陣短暫的沉默。 聽說她家人是證人會的忠實信徒噢。牛河開始試探。 這些話能不能不要對外傳出去?女老師說。 我明白。當然不會對外說。 她點點頭。市川市有證人會的大分部。所以我曾經當過幾個證人會小孩的班導師。從教師的立場來看,他們各有微妙的問題,每次都必須特別注意。不過沒有別的信徒像青豆小姐的雙親那樣熱心。 也就是不妥協的人嗎? 女老師好像想起來似地輕輕咬著嘴唇。是的。對原則是極嚴格的人,對小孩也同樣嚴格要求。因此青豆在班上不得不被孤立起來。 也就是青豆小姐在某種意義上是特殊的存在。 是特殊的存在。老師承認。當然小孩沒有責任。如果要追究責任的話,那就是想要支配別人的、心的不寬容。 女老師談到青豆。其他孩子大多忽視青豆的存在。盡量把她當成不存在的人來對待。她既是特異分子,也是會炫耀奇怪規定給大家添麻煩的人。這是全班的一致見解。對這點,青豆以盡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來保護自己。 以我來說也盡量努力了,但小孩的團結卻超出我預料的堅強,青豆也有青豆的做法,她把自己幾乎變成幽靈般的存在。現在的話可以交給專門的輔導老師。但當時還沒有那樣的制度。我還年輕,光要把全班帶好已經沒有餘力了。可能聽起來只像是藉口吧。 她說的話牛河也可以理解。小學老師這工作是很吃重的勞動。孩子們之間的事,某種程度只能任隨孩子去。 深切的信仰和不寬容,往往是表裡一體的關係。那是我們所無法改變的事情。牛河說。 您說得沒錯。她說。不過我當初應該可以在和這個不同層次的地方,做一點什麼。我好幾次想跟青豆談。不過她幾乎都不開口。意志很強,一旦決定的事不會輕易改變想法。頭腦也很好。有很傑出的理解力,也有學習意願。不過她會盡量不外露,嚴格管理和壓抑自己。盡量不顯眼可能是她護身的唯一段。如果她身處平常的環境,一定也會成為出色的學生。這是現在回想起來都覺得遺憾的事。 您跟她的父母談過嗎? 女老師點點頭。談過好幾次。她雙親曾到學校抗議過好幾次,說是有信仰的迫害。那時候我請他們幫忙讓青豆融入班上的同學,拜託他們說原則是否可以稍微通融。不過沒有用。對她的雙親來說,信仰的規定必須嚴格遵守比什麼都重要。對他們來說的幸福是到樂園去,在現世的生活只不過是暫時的。不過那是大人世界的道理。對於正在成長的孩子的心來說,被全班忽視或被排斥是多麼難過的事,那會留下多麼 致命的傷痕,很遺憾他們並不能理解。 牛河告訴她,青豆在大學和出社會後曾經以壘球部的核心選手活躍過,現在是高級健身俱樂部的能幹教練。正確說應該是稍早以前活躍過,不過他沒有分得這麼仔細。 那太好了。老師說。她的臉頰淡淡地紅起來。能夠順利成長,自立而健康地活著。我聽到也安心了。 不過想請教另外一件事。牛河露出無邪的微笑問。小學時代,川奈天吾先生和青豆小姐有沒有可能私底下有過比較親密的關係? 女老師雙手手指交叉,想了一會兒。或許有這種事也不一定。不過我並沒有親眼看過,也沒有聽過那樣的情況。只有一件事可以說,那就是不管是誰,在那個班上,很難想像有哪個孩子跟青豆有個人的親密關係。天吾或許曾經對青豆伸出過援手。因為他是心地善良又有責任感的孩子。不過即使有過那樣的事情,青豆應該也不會坦然地敞開心吧。就像緊貼在石頭上的牡蠣是不會簡單張開硬殼那樣。 女老師一度閉上嘴,然後補充道:很遺憾只能這樣說。不過當時的我沒有採取任何行動。就像剛才說過的那樣,缺乏經驗,力量也不夠。 如果川奈先生和青豆小姐有過親密關係的話,在班上應該會引起很大的反應,不可能不傳到老師耳裡,不是嗎? 女老師點頭。雙方面都有不寬容。 牛河道過謝。能聽到老師的話,幫助非常大。 青豆小姐的事,希望不會妨礙這次補助金的事。她擔心地說。班上會發生這種問題,都是班導師我的責任。既不能怪天吾,也不能怪青豆。 牛河搖搖頭。請不用擔心。我只是在做作品背後關係的事實調查而已,正如您所知道的那樣,反正牽涉到宗教問題都很複雜。川奈先生擁有優越的傑出才能,不久的將來應該會成名的。 聽到這個,女老師滿足地微笑了。小眼睛裡彷彿有什麼受到陽光照射,遠方的山壁像看得見的冰河般閃爍一下。她想起少年時代的天吾了。牛河想。二十年前的事了,對她來說一定感覺像昨天才發生的事一般。 在校門附近等著往津田沼車站的巴士時,牛河回想自己小學的老師們。他們還會記得牛河嗎?就算還記得,回想起他的老師們的眼裡一定不會浮起親切的光芒。 弄清楚的狀況,和牛河預測的假設很接近。天吾是班上最優秀的學生。也有人望。青豆則是孤立的,被全班所忽視的。天吾和青豆幾乎沒有親密起來的可能性。立場太懸殊了。而且青豆五年級時就轉出市川,移到別的小學去。兩人的聯繫在這裡中斷了。 如果要尋找小學時代的兩人之間有什麼共通項目的話,那就只有雖然不情願也不得不聽從父母親的命令這一點而已了。傳教和收款雖然目的不同,但他們都是被父母親強制帶著在街上繞著走的。在班上所處的立場完全不同。但兩個人可能同樣孤獨,應該同樣強烈地追求著什麼。能無條件地接受自己,擁抱自己的什麼。牛河可以想像他們的心情。因為在某種意義上,那也是牛河自己所懷抱的心情。 那麼,牛河想。他坐在從津田沼往東京的快速電車座位上,交抱著雙臂。那麼,我從現在開始到底該怎麼辦才好?發現了天吾和青豆問有幾個聯繫。意味深長的聯繫。但遺憾的是,現在那並沒有具體證明什麼。 一面高高的石牆聳立在我前面。上面設有三扇門。必須從中選擇一扇。每扇門上都掛著牌子。一塊寫著天吾,一塊寫著青豆,另一塊寫著麻布的老婦人。青豆名副其實地像煙般消失了。沒有留下任何足跡。麻布的柳宅像銀行的金庫室般戒備森嚴。這邊也無從下手。那麼,只剩下一扇門了。 現在開始就暫且緊貼著天吾吧,牛河想。沒有其他選擇。這是消去法的最佳樣本。到了甚至想對路上行人分發漂亮說明書的地步。怎麼樣?各位,這就是所謂的消去法。 天生的好青年,天吾。數學家兼小說家。柔道冠軍,小學女老師最愛的得意門生。只能暫且以這個人物為突破口,逐漸解閒事態的結。非常麻煩的結。越想越搞不清楚為什麼。開始感覺自己的腦漿就像賞味期限已過的豆腐做的似的。 天吾自己又怎麼樣呢?他的眼裡是否能看到事情的全像呢?不,應該看不見。從牛河眼中所見到的天吾似乎在不斷反覆摸索,到處繞著路走的樣子。他對很多事情也還感到困惑,可能腦子裡正在架構各種假設。話雖如此但天吾是天生的數學家。熟悉收集碎片組合拼圖的作業。而且他身為當事人,應該比我擁有更多碎片。 暫且來監視川奈天吾的動靜。他一定可以引導我到某個地方去。順利的話也許到青豆藏身的地方。像有吸盤的鯽魚那樣,寸步不離地緊緊貼著什麼,這也是牛河最拿手的行為之一。一旦下定決心,誰也甩不掉他。 這樣決定之後,牛河閉上眼睛把思考的開關關掉。來睡一下吧。今天跑了兩家無聊的千葉縣小學,跟兩個中年女老師見面聽她們談話。美麗的副校長,和走路像螃蟹的女老師。有必要讓神經休息一下。過一會兒他那歪斜的大頭,配合著電車的震動開始慢慢上下搖晃著。像會從口中吐出不吉神籤的等身大的人偶一般。 電車裡並不空,但牛河身旁的座位卻沒有一個乘客想去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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