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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9章 天吾 趁著出口還沒被關閉

四個人吃過燒肉,換地方唱卡拉OK,把一整瓶威士忌喝光。是快要十點。走出小酒吧,天吾送年輕的安達護士回她住的公寓這小巧、卻也算熱鬧的饗宴迎接終曲時。一來因為往車站的巴士招呼站就在附近,二來因為其他兩個人都有意無意地這樣順水推舟。兩個人在無人的路上並肩走了十五分鐘左右。 天吾、天吾、天吾,她像在唱歌般說:很好的名字喔。天吾。覺得好像很容易叫。 安達護士應該喝了不少酒,但本來臉頰就紅,所以光看臉無法判斷醉到什麼程度。語尾還很清楚,腳步也很穩。看不出醉了。不過人有各種醉法。 我倒一直覺得自己的名字很怪。 一點也不怪。天吾君。聲音好聽又容易記。非常漂亮的名字啊。 這麼說來我還不知道妳的名字。大家都叫妳久兒。

久兒是暱稱。我本名叫安達久美。不怎麼特別的名字。 安.達.久.美。天吾試著出聲唸出來。不錯啊。很簡潔沒有多餘的裝飾。 謝謝。安達久美說。被你這麼一說,好像變成Honda Civic了似的。 我是在讚美呀。 我知道啊,燃料費也省。她說。然後牽起天吾的手。我可以握你的手,這樣走在一起嗎?覺得好像很快樂、很心平氣和。 當然。天吾說。被安達久美握著手時,他想起在小學的教室和青豆的事。感覺不同。不過其中總覺得有什麼共通的地方。 覺得好像醉了。安達久美說。 真的嗎? 真的。 天吾再看一次護士的側臉。看不出醉的樣子。 表面上看不出。我是這種體質。不過我覺得喝得相當醉了。 嗯,因為喝了相當多。

嗯,確實喝了很多。好久沒這樣喝了。 偶爾也需要這樣。天吾把田村護士的話重複照說。 當然,說著,安達久美深深點頭,人偶爾也需要這樣。大吃一頓美味的食物,大喝一下美酒,大聲唱唱歌,聊聊有的沒的。不過啊,天吾也會這樣嗎?讓頭腦痛快地放鬆。天吾看來好像經常都那麼冷靜沉著地過日子似的。 天吾被這麼一說考慮了一下。最近,有沒有做什麼放鬆的事情?想不起來。從想不起看來,大概沒有。可能自己就缺乏讓頭腦痛快放鬆這樣的觀念。 可能不太有。天吾承認。 人有各式各樣啊。 有各種想法和感覺法。 就像有各種醉法。護士說著吃吃地笑。不過這有必要喔。天吾也一樣。 也許。天吾說。 兩人暫時什麼也沒說地手牽手走在夜路上。她用語的改變讓天吾有點掛心。穿著護士制服時的用語客氣的。然而換上私人便服,加上酒精下肚也有關係吧,忽然變得口沒遮攔起來。這種隨性的口氣讓天吾想起一個人。有一個人也用同樣的語氣說話。算是最近見過的誰。

嘿,天吾,你吸過hashish嗎? hashish? 大麻膏。 天吾將夜裡的空氣吸進肺裡,再吐出。不,沒有。 那麼,要不要試一下看看?安達久美說。來一起吸吧。我房問裡有。 妳有hashish呀? 嗯,看不出來吧? 確實。天吾以不著邊際的聲音說。住在房總半島海邊的小村、臉頰紅潤看來很健康的年輕護士,公寓房間裡居然藏著hashish。還引誘天吾要不要一起吸。 妳是從哪裡得到那種東西的?天吾問。 高中時代的朋友上個月,送我當生日禮物的。到印度旅行,說是那邊的土產。安達久美說,握著天吾手的那隻手像盪鞦韆般用力甩著。 走私大麻如果被逮到可是會被課以重罪喲。日本警察這方面很囉唆。專門搜查大麻的毒品偵察犬在機場到處起勁地聞著。

那傢伙沒考慮到細節。安達久美說。不過總算平安地通關了。嘿,一起抽看看嘛。純度高效果也好。我查了一下,從醫學觀點來看也幾乎沒有危險性。雖然無法說不會上癮,不過比起香菸和酒和古柯鹼來,弱多了喔。雖然司法當局主張會上癮所以危險,不過幾乎算是詭辯的。這樣說來柏青哥更危險。不會有類似宿醉感,我想天吾的腦袋也可以充分放鬆嘛。 妳試過嗎? 當然。相當愉快喲。 愉快。天吾說。 你試試看就知道啊。安達久美說著吃吃笑。嘿,你知道嗎?英國的維多利亞女王,生理痛嚴重的時候經常都吸大麻代替鎮痛劑呢。是專屬御醫開的正式處方呢。 真的? 不騙你。是書上這樣寫的。 想問是什麼樣的書,但中途覺得麻煩就作罷了。不想再多管維多利亞女王為生理痛而受苦的情景了。

上個月生日,那妳幾歲了?天吾改變話題問道。 二十三。已經是大人了喔。 當然。天吾說。他已經三十歲了,但並沒有特別意識到自己是大人。只覺得在這個世界活超過三十年了而已。 我姊姊今天到男朋友那裡去住,不在家。所以不用客氣。來我家吧。我明天也不用值班,可以悠閒地休息。 天吾無法適當回答。天吾對這位年輕護士懷有自然的好感。看來她對他也有好感。而且她正邀天吾到她家去。天吾抬頭看天。但天空被厚厚的灰色雲朵全面覆蓋著,看不見月亮。 我上次跟我女的朋友一起抽hashish的時候,安達久美說:那是對我來說的第一次經驗,覺得身體好像浮在空中似的喔。不是很高,大約五公分或六公分左右吧。還有啊,在那樣的高度飄浮,感覺滿好的。一種恰到好處的感覺。

那個高度的話掉下來也不會痛。 嗯,恰到好處,可以安心。感覺自己被保護著。簡直就像被空氣蛹包起來似的感覺喲。我是Daughter,被空氣蛹整個包著,可以隱約看見外面有Mother的身影。 Daughter?天吾說。那聲音僵硬微小得驚人。 Mother? 年輕護士口中一面哼著什麼歌,一面猛搖握著他手的那隻手,走在沒有人跡的步道上。兩個人的身高相差很大,安達久美對這似乎毫不在意。車子偶爾從旁邊通過。 Mother和Daughter。這是出現在《空氣蛹》這本書上的。你不知道嗎? 我知道。 你讀過書? 天吾默默點頭。 太好了。那就容易說了。我啊,非常喜歡那本書。夏天買的,已經誼過三遍了。我會重詖三遍的書是很稀奇的喔。而且呀,有生以來第一次抽hashish同時想到的,居然是好像在空氣蛹裡面咯。自己被什麼包著正在等待誕生。而Mother則在旁遷守護著我。

妳看得見Mother?天吾問。 嗯,我看得見Mother。從空氣蛹裡面某種程度可以看到外面。雖然從外側看不見裡面。好像是這樣的結構。不過看不清楚Mother的容貌。只看得見模糊的輪廓。然而可以知道那是我的Mother。可以很清楚地感覺到。這個人是我的Mother。 換句話說空氣蛹就像是子宮般的東西嗎? 或許可以這麼說。當然我也不記得在子宮裡的事,不太能正確比較。安達久美說著又吃吃地笑。 這是地方都市近郊常見的兩層樓廉價公寓。好像是最近才蓋好的,卻已經到處開始逐年惡化了。設在外面的樓梯咿呀作響。門也裝得很差。重卡車從前面的道路駛過時,玻璃窗就喀啦喀啦震動。牆壁看來就很薄,如果在哪個房間練習貝斯、吉他的話,整楝房子可能都會變成音箱。

天吾對hashish並沒有多大興趣。他頭腦清楚,活在有兩個月亮的世界。還有什麼必要讓世界更扭曲呢?而且對安達久美也沒有感覺到性慾。對這位二十三歲的護士雖然確實懷有好感,但好感和性慾是不同的問題。至少對天吾是這樣。所以如果Mother和Daughter這個字眼沒有從她口中說出來,他可能會找個適當理由推辭她的邀約,不到她家去。應該會在中途搭巴士,如果已經沒巴士,就請她代叫計程車,就那樣回旅館去了。不管怎麼說這裡都是貓之村。盡可能別靠近危險場所比較好。不過從一聽到Mother和Daughter這兩個字眼時開始,天吾就無法拒絕她的邀請了。為什麼少女姿態的青豆,會進入空氣蛹中出現在那個病房裡,或許安達久美可以給他某種形式的啟示也不一定。

很像是兩個二十幾歲的姊妹住的公寓房間。有兩間小臥室,餐廳和廚房在一起、和小客廳相連。家具好像是四處收集來的,沒有所謂統一的品味和個性。餐廳裡貼了裝飾板的桌面上,擺飾著放錯地方般不搭調的仿第凡尼華麗檯燈。小碎花窗簾往左右拉開時,從窗戶可以看見種了什麼的田園,和對面黑黑的像雜木林的地方。視野良好,眼前一無遮蔽。但從這裡看得見的,並不是能令人感覺特別溫暖的風景。 安達久美讓天吾坐在客廳的雙人椅上。形狀華麗的紅色情人椅,正面放著電視。然後她從冰箱拿出札幌罐裝啤酒,和玻璃杯一起放在他前面。 我去換輕鬆點的衣服,你等一下。我馬上來。 但她好久都沒回來。從隔著狹小走廊的門裡不時傳來東西的聲音。聽得見不滑順的櫃子抽屜開開關關的聲音。還有像什麼倒下的沉重聲音。每次天吾都不由得回頭往那邊看。或許她真的比看起來醉了。透過薄薄的牆壁傳來鄰居電視節目的聲音。雖然聽不清楚詳細對話,但似乎是搞笑節目,每隔十秒十五秒就傳來一陣聽眾笑聲。天吾後侮沒有斷然拒絕她的邀請。但同時心中一角也感覺到,自己是難以避免地被帶到這裡來的。

請他坐的椅子看來是便宜貨,布面接觸皮膚時感覺扎扎的。形狀好像也有問題,不管身體怎麼移動都找不到能安定的位置,那使他所感到的不自在更增幅加大。天吾喝一口啤酒,拿起桌上的電視遙控器。像在看稀奇東西般盯著看一會兒,終於按了按鈕打開電視。並換了幾次頻道,最後決定看介紹澳洲鐵路的NHK旅遊節目。他選這個節目,只因比其他節目聲音安靜。在以雙簧管為背景音樂的樂聲中,女播音員以安穩的聲音介紹橫貫澳洲大陸鐵道的優雅臥鋪車。 天吾在坐起來很難受的椅子上,眼睛一面不起勁地追著那畫面,一面想《空氣蛹》的事。安達久美並不知道,寫那文章的人其實就是自己。不過那無所謂。問題是雖然一方面具體而詳細地描寫著空氣蛹,一方面天吾自己對那實體卻幾乎一無所知。所謂空氣蛹是什麼?Mother和Daughter意味著什麼?在寫《空氣蛹》的當時不知道,現在也不知道。雖然如此,安達久美居然說喜歡那本書,還重讀了三次。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呢? 節目上在介紹餐車的早餐菜單時,安達久美回來了。並在情侶椅上坐在天吾身旁。椅子很窄,因此兩個人就變成肩膀緊靠在一起的姿勢了。她換上寬大的長袖襯衫,和淺色調棉長褲。襯衫上印著大大的微笑標誌。天吾最後一次看到這種微笑標誌是在一九七○年代初期。正當Grand Funk Railroad重金屬吵鬧的曲子撼動著自動點唱機的那段時期。不過看來襯衫並沒那麼舊。人們還在什麼地方繼續製造著有這微笑標誌的襯衫嗎? 安達久美從冰箱拿出新的罐裝啤酒,發出很大聲響拉開拉環,倒入自己的杯子,一口氣喝了三分之一左右。並像滿足的貓那樣瞇細了眼睛。然後指著電視畫面。列車正在赤紅的大岩山間無限延伸的筆直鐵路上前進。 這是哪裡? 澳洲。天吾回答。 澳洲。安達久美以像在探尋記憶底層般的聲音說。在南半球的澳洲? 對。有袋鼠的澳洲。 我有朋友去過澳洲。安達久美用手指抓著眼睛旁邊說。去的時候剛好是袋鼠的交尾期,走到條街上時,總之到處都是袋鼠正在拚命地做著。在公園,在路上,不管在任何地方。 天吾想必須對這表示點什麼感想,但感想卻出不來。於是用遙控器把電視關掉。電視一關掉,房間裡忽然靜下來。不知什麼時候隔壁的電視聲音也聽不見了。偶爾有車子像想起來似地通過前面的道路,除此之外便是安靜的夜晚。不過側耳傾聽時,模糊的微小聲音從遠方傳來。不知是什麼聲音,但規律地打著節奏。偶爾停下,過一會兒又開始。 那是貓頭鷹。住在附近的樹林裡,到了晚上就會叫。護士說。 貓頭鷹。天吾以模糊的聲音反覆說。 安達久美把脖子斜靠在天吾肩上,什麼也沒說地握住他的手。她的頭髮扎到天吾的脖子。情侶椅坐起來依然不舒服。貓頭鷹在樹林裡若有含意地繼續叫著。那聲音在天吾耳裡聽來像鼓勵,也像警告。也像帶有鼓勵的警告。非常多義性。 嘿,我是不是太積極了?安達久美問。 天吾沒回答。妳沒有男朋友嗎? 這是個很難的問題。安達久美臉色為難地說。聰明的男孩子大多高中畢業後就到東京去了。因為這邊既沒有好學校,也很少有理想的工作沒辦法啊。 不過妳留在這裡。 嗯,薪水不怎麼樣,相對的工作卻辛苦,但是我還滿喜歡這裡的生活。只有男朋友很難找是個問題,有機會就會交往,但很少遇到覺得不錯的。 牆上的鐘指著快要十一點。超過十一點門禁時間就回不了旅館了。但天吾卻未能從那坐起來很不舒服的椅子上好好站起來。身體沒有想像的有力。可能是椅子形狀的關係。或者比想像中還醉。他漫無目的地聽著貓頭鷹的聲音,邊感覺脖子上安達久美的頭髮扎扎的,邊眺望仿製的第凡尼檯燈的光。 安達久美一邊唱著某首開朗的歌,一邊準備hashish。她用安全剃刀把黑色塊狀的大麻膏像柴魚乾般削得薄薄的,把那塞進平平的專用小型煙斗裡,以認真的眼神擦著火柴。含有獨特甘味的煙安靜地飄在房間裡。首先由安達久美抽那煙斗。把煙大口吸進去,讓那長久留在肺裡,再慢慢吐出來。然後做手勢指示天吾照做。天吾接過煙斗做了同樣的動作。讓煙盡量在肺裡久留。然後才慢慢吐出來。 花時間交換著煙斗。在那之間兩個人都沒開口。隔壁的人又打開電視,搞笑節目的聲音透過牆壁傳過來。聲音比剛才稍大一點。攝影棚觀眾快樂的笑聲陣陣湧起,只有廣告時間笑聲才停止。 持續交換抽了五分鐘左右,沒發生任何事情。周圍的世界沒有顯示任何變化。顏色、形狀和氣味都和原來一樣。貓頭鷹繼續在雜木林裡呵呵叫著,安達久美的頭髮依然弄痛他的脖子。雙人椅的不舒服也沒有改變。時鐘的秒針以同樣速度繼續前進,電視中的人因為誰的笑話而繼續大聲笑著。不管怎麼笑都沒辦法變幸福的那種笑。 什麼也沒發生。天吾說。對我可能無效。 安達久美在天吾的膝蓋上拍了兩下。沒問題,不過要花一點時間。 正如安達久美說的那樣。終於發生作用了。像祕密按鈕撥成ON那樣,耳邊聽見喀擦一聲,然後天吾腦子裡有什麼開始糊糊地搖晃起來。簡直就像裝了粥的碗傾斜時那種感覺。腦漿在搖晃著。天吾想。這對天吾來說是第一次的經驗把腦漿當成一個物質來感覺。身體感覺著那黏度。貓頭鷹深沉的聲音從耳朵進來,混進那粥裡,沒空隙地逐漸融進去。 我裡面有貓頭鷹。天吾說。貓頭鷹現在化為天吾意識的一部分了。難以分開的重要部分。 因為貓頭鷹是森林的守護神,知識淵博,所以能賜給我們夜晚的智慧。安達久美說。 然而要到哪裡去,又要如何尋找智慧呢?到處都有貓頭鷹,也到處都沒有。我想不到問題。天吾說。 安達久美握住天吾的手。不需要發問。只要自己進入森林裡就行了。那樣簡單多了。 隔牆再傳來電視節目的笑聲。也湧起鼓掌聲。或許電視台的助理在攝影鏡頭照不到的地方,拿著寫有笑或拍手的指示牌對著觀眾席提示也不一定。天吾閉上眼睛想著森林。自己走進森林。黑暗森林的深處是Little People的領域。但那裡也有貓頭鷹。貓頭鷹知識淵博,能賜給我們夜晚的智慧。 這時突然一切聲音都斷絕了。就像有人繞到背後,往天吾的兩耳悄悄塞上塞子那樣。有人在某個地方把一個蓋子蓋上,另一個人在另一個地方打開另一個蓋子。出口和入口交換了。 一留神時,天吾人在小學的教室裡。 窗戶大大地敞開,從校園飛進來孩子們的聲音。風好像想起來似地吹起,白色窗簾隨風飄動。身旁有青豆在,緊緊握著他的手。和每次一樣的風景但有什麼和每次不同。映在眼裡的東西全都像看錯了似的鮮明,浮出活生生的顆粒。一切東西的姿態和形狀,連細微地方都看得清清楚楚。只要一伸手,就能實際觸摸到。而且初冬午後的氣味大膽地刺激鼻孔。就像原來一直蓋著的遮布被猛然掀開了般,真正的氣味。定下心來的一個季節的氣味。在這裡黑板擦的氣味、用來打掃的清潔劑的氣味、校園角落焚化爐燃燒落葉的氣味,難以分開地混在一起。把那氣味深深吸進肺裡,心有被寬廣而深遠地推開著的感覺。身體的組成在無言之間被重組著。鼓動漸漸變成不是單純的鼓動。 一瞬間,時間的門被向內推開。古老的光和新的光混為一體。古老的空氣和新的空氣混在一起。這光和這空氣,天吾想。於是一切都可以明白了。幾乎一切事情。為什麼以前想不起這氣味呢?明明是這麼簡單的事情。這麼現成的世界。 我好想見妳。天吾對青豆說。那聲音好遠好不順。但沒錯就是天吾的聲音。 我也好想見你。少女說。那也像安達久美的聲音。現實和想像的界線已經難以分辨。想看清楚界線時,碗就傾斜,腦漿開始黏糊糊地搖晃。 天吾說:我應該更早開始找妳的。可是卻沒做到。 現在也還不遲。你可以找到我。那個少女說。 要怎麼做才能找到呢? 沒有回答。答案沒有化為語言。 不過我可以找到妳。天吾說。 少女說:不過因為是我找到你的。 妳找到我了? 來找我。少女說。趁著還有時間。 白色窗簾像沒逃成的亡靈那樣,無聲地大飄大搖著。那是天吾最後見到的東西。 一留神時,天吾在狹小的床上。燈關掉了,從窗簾縫隙透進來的街燈,昏暗地照出房間。他身上穿的是T恤衫和四角短褲。安達久美身上只穿著微笑標誌的襯衫。那件長襯衫下沒穿內衣。柔軟的乳房貼在他的手腕上。天吾腦子裡的貓頭鷹還在繼續叫著。現在連雜木林都在他裡面。他把黑夜的雜木林整個擁進自己懷裡了。 即使和這年輕護士兩個人在床上,天吾仍然沒感覺到性慾。安達久美那邊看來也沒有特別感到性慾。她的手在天吾身上繞著,只吃吃地笑。天吾不知道有什麼那麼好笑。也許有人在什麼地方舉起笑的牌子吧。 現在到底幾點了?抬起頭想看時鐘,但到處都沒有鐘。安達久美忽然停止笑,雙腕繞到天吾的脖子上。 我再生了喔。安達久美溫暖的氣息吹到耳朵上。 妳再生了。天吾說。 因為死了一次啊。 妳死了一次。天吾重複說。 在下著冷雨的夜晚。她說。 妳為什麼死的? 為了要這樣再生。 妳要再生。天吾說。 多多少少。她非常安靜地低語。以各種形式。 天吾思考那些話。她說多多少少以各種形式再生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他的腦漿糊糊的沉重,像原始的海那樣滿溢著生命的萌芽。但那卻未能把他引導到任何地點。 空氣蛹是從哪裡來的? 問題錯誤。安達久美說。呵呵。 她在天吾身上扭動身餿。天吾的大腿上可以感覺到她的陰毛。濃密的陰毛。她的陰毛,就像是她思考的一部分。 要再生需要有什麼?天吾問。 關於再生的第一個問題,嬌小的護士像褐閒祕密般說:人無法為自己而再生。要為別人才行。 那就是多多少少以各種形式再生的意思了。 天亮之後天吾要從這裡出去。趁著出口還沒被關閉。 天亮之後,我要從這裡出去。天吾複誦著護士的話。 她再一次讓那濃密的陰毛摩擦著天吾的大腿。簡直像要在那裡留下什麼記號般。空氣蛹不是從哪裡來的東西。你怎麼等都不會來。 妳知道這個。 因為我死過一次了。她說。死很苦。比天吾所想像的更苦喔。而且非常孤獨。孤獨得會讓你佩服人居然能變成這麼孤獨的地步。你最好記得這一點。不過天吾,終究,不死掉一次就無法再生。 沒有死的地方就沒有再生。天吾確認道。 不過人有一面活著一面被死逼迫的情況。 一面活著一面被死逼迫。天吾無法理解那意思而重複著。 白色窗簾繼續被風飄搖著。教室的空氣混合著黑板擦和清潔劑的氣味。還有燒落葉的煙味。有人在練習豎笛。少女用力握著他的手。下半身感到甜甜的疼痛。但沒有勃起。那要在更久以後才會。更久以後這個詞,向他承諾永遠。永遠是無限延伸的一根長棒子。碗又傾斜了,腦漿糊糊地搖晃。 醒來時,自己現在在哪裡?天吾一時想不起來。腦子追溯昨夜事情的經過花了點時問。朝陽從碎花窗簾的縫隙炫眼地射進來,早晨的鳥熱鬧地啼叫。他在小床上,以非常拘束的姿勢睡著。以這樣的姿勢居然能睡一整夜。身旁有女人。她的側臉貼在枕頭上,沉沉地睡著。頭髮像被朝露濡溼的蓬勃夏草般披在臉頰上。安達久美,天吾想到。剛剛過完二十三歲生日的年輕護士。她的手錶掉在床邊的地板上。針指著七點二十分。早晨的七點二十分。 天吾盡量不吵醒護士地安靜下床,從窗簾的縫隙眺望窗外。看得見外面是高麗菜園。黑色泥土上排列著高麗菜,一顆顆緊密地蹲踞著。再過去是雜木林。天吾想起貓頭鷹的聲音。昨夜貓頭鷹在那裡鳴叫。黑夜的智慧。天吾和護士邊聽著那聲音邊吸著hashish。大腿上還留下她的陰毛粗粗硬硬的觸感。 天吾到廚房去用手掬起水龍頭的水來喝。喉嚨渴得喝多少都覺得不夠。但除此之外並沒有什麼改變。頭不痛,身體不累,意識是清楚的。只是體內好像有種通風過好的感覺。就好像專家的手俐落清掃過的配管裝置似的。穿著T恤衫和四角褲就走到洗手間去,解了長長的小便。陌生的鏡子映出的臉看來不像自己。頭髮好些地方豎起來。鬍子也必須刮。 回到臥室把衣服收集起來。他脫掉的衣服,和安達久美脫掉的衣服混在一起,零亂地散落一地。完全想不起是什麼時候、怎麼脫的。找到左右腳的襪子,穿上牛仔褲,穿上襯衫。中途踩到大顆的便宜戒指。檢起來放在床頭櫃上。套上圓領毛衣,拿起風衣。確認過皮夾和鑰匙在口袋裡。護士把棉被一直蓋到耳下熟睡著。連鼻息都聽不見。該不該叫醒她?不管怎麼樣,雖然心想可能什麼也沒做,不過畢竟是在一張床 上同睡了一夜。不打一聲招呼就走掉覺得太沒禮貌了。但是她實在睡得太熟了,她說過今天不用上班。何況把她叫醒,兩個人接下來該做什麼呢? 他在電話前找到便條紙和原子筆。寫下昨夜謝謝妳。過得很愉快。我回住處了。天吾。也把時間補上。把那便條紙放在枕邊的床頭櫃上,用剛才撿起來的戒指代替紙鎮壓在上面。然後穿上舊運動鞋,走出外面。 在路上走一會兒後看到巴士招呼站,等了五分鐘左右往車站的巴士就來了。他跟吵鬧的男女高中生一起上了那班巴士搭到終點。天吾早晨八點過後回來,臉頰因為沒刮鬍子而黑黑的,旅館的人也沒說什麼。對他們來說,這似乎也不是什麼稀奇的事。什麼也沒說,就俐落地為他準備了早餐。 天吾邊吃著熱熱的早餐,喝著茶,邊想起昨夜發生的事。被三個護士邀請到燒肉店去。走進附近的小酒吧唱卡拉OK。到安達久美的公寓去,聽貓頭鷹的叫聲抽印度產的hashish。感覺腦漿像暖暖糊糊的粥。一留神時人在冬天的小學教室裡,聞到那空氣的氣味,和青豆交談。然後和安達久美在床上談到死和再生。有問錯的問題,有多義性的答案。雜木林裡貓頭鷹繼續鳴叫,鄰人看著電視節目高聲大笑。 記憶隨處跳斷。缺了幾個銜接部分。但沒缺的部分則能記得驚人地鮮明。可以回想起說出口的話的一字一句。天吾也記得安達久美最後說的話,那既是忠告,也是警告。 天亮之後天吾要從這裡出去。趁著出口還沒被關閉。 或許確實是該退出的時候了。為了再一次遇到進入空氣蛹中的十歲的青豆,工作請了假,來到這個村子。而且將近兩星期每天到療養院去,朗讀書給父親聽。然而空氣蛹並沒有出現。代替的是就在幾乎要放棄的時候,安達久美卻為他準備了不同形式的幻影。天吾在這裡再一次遇到少女時的青豆,和她交談了。青豆說,來找我,趁著還有時間。不,實際上說話的可能是安達久美。他分不清楚。不過不管是誰都沒關係。安達久美死了一次又再生了。不是為了自己。是為了別的誰。天吾決定暫且就那樣相信在那裡聽到的事。那想必是,重要的事。 這裡是貓之村。有只有在這裡才能得到的東西。他因此而轉搭電車來到這地方。不過在這裡得到的一切都帶有危險。如果相信安達久美的暗示,那是屬於致命的東西。有什麼不祥的事情將要發生,從拇指的刺痛可以知道。 差不多不得不回東京了。趁著出口還沒被關閉,趁著列車還停在車站的時候。不過在那之前必須先到療養院去。有必要去見父親,向他告別。也還有必須確認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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