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言情小說 1Q84 Book 3 十月/十二月

第7章 第6章 天吾 從拇指的刺痛可以知道

天吾在那海邊的小村過著規律的日子。生活型態一旦定下來之後,就盡量維持不要亂掉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但覺得這樣似乎比什麼都重要。早晨散步、寫小說,到療養院去為昏睡的父親朗讀適當的書,然後回到住處睡覺。這樣的日子就像單調的秧歌般反覆著。 溫暖的夜晚繼續了幾天,然後是冷得驚人的夜晚來臨。天吾和這樣的季節變化無關,只是順著自己昨天的行動照樣繼續活下去。試著盡可能變成一個無色透明的觀察者。屏著氣不動聲色,安靜等著那一刻。一天和下一天之間的差別逐日變稀薄。一星期過去、十天過去。但空氣蛹並沒有現身。午後的日暮時分父親被送去檢查室後的床上,只留下小得可悲的人型凹陷而已。 那個是僅限於那時候一次的事情嗎?天吾在黃昏遲遲未到的狹小病房中,邊咬著牙邊想。那是不會再度出現的特別顯示嗎?或者我只是看到幻影呢?沒人能回答這問題。傳進他耳裡的只有遠方的海鳴,和時而吹過防風林的風聲而已。

天吾不確定,自己是否採取了正確的行動。從東京來到這偏遠的海邊村子,在被現實所遺棄了般的療養院的一室裡,或許只是徒勞地消磨著時間而已。不過就算這樣,天吾還是無法就這樣離開這裡。他之前在這房間裡目擊過空氣蛹,看過在昏暗光線中睡著的小青豆的身影甚至碰觸到她的手。就算那是只限於一次的事情也好,不,就算是虛鈕一的幻影也好,只要容許,他都想盡量在這裡留久一點希望能以心的手指繼續觸摸那時眼睛見到的情景。 護士們知道天吾沒有回東京,暫時還留在海邊的村子時,開始對他懷有親近感。她們會在工作的空檔稍微休息一下,跟天吾聊聊天。一有空時,就會特地到病房來找他談話。帶著茶或甜點來給他。頭髮往上梳成髮髻、上面插一根原子筆的三十五歲左右的大村護士,和臉頰紅潤綁著馬尾巴的安達護士,輪流照顧天吾的父親。戴金邊眼鏡、年屆中年的田村護士多半在門廳的服務台接待來客。人手不足的時候也會來代替她們照顧父親。這三個人私下似乎對天吾很感興趣的樣子。

天吾除了傍晚的特別時刻之外,因為時間太多,所以也跟她們談了很多話。或者該說,被問到什麼他都盡量誠實回答。說他在補習班當老師教數學。副業是受託寫各種零星文章。父親長年從事NHK的收費員工作。自己從小就學柔道,高中時參加縣內大賽還進入決賽。不過完全沒提到和父親之間長年不和。也沒提把母親當成已經死了,但她可能拋棄丈夫和兒子跟其他男人私奔的事。把這些事搬出來有點麻煩。當然不可能提為暢銷小說《空氣蛹》代筆的事。也沒說看見天空有兩個月亮的事。 她們也各自談了自己的身世。三個都是當地人,高中畢業進了專科學校,當上護士。療養院的工作大體上單調而無聊,工作時間長而不規律,不過能在自己成長的地方工作很幸運,比起在一般綜合醫院上班,每天看病人面臨生死關頭的工作,比較沒那麼緊張。老人們慢慢花時間失去記憶,在不明情況下安靜斷氣。很少流血,痛苦也降到最低限度。既沒有半夜被救護車送來的患者,也沒有圍在身邊哭叫的家屬。生活費比較便宜,所以就算薪水不太高,生活也還過得去。戴眼鏡的田村護士五年前丈夫車禍去世,在附近的村子和母親兩個人一起住。原子筆插在髮髻的高個子大村護士有兩個還小的兒子,丈夫開計程車。年輕的安達護士和當美容師大她三歲的姊姊,兩個人一起在村子外圍租公寓一起住。

天吾很體貼嘛。大村護士一面換著點滴一面說。沒有家屬會每天來讀書給昏迷不醒的人聽的。 被這麼一說,天吾覺得很不自在。只是碰巧有休假。不過我想沒辦法做太久。 不管多空閒,都沒有人願意來這裡喲。她說。雖然這麼說不太好意思,但因為是不會康復的病啊。時間拖久後,大家都會漸漸灰心。 因為父親曾經要我讀書給他聽,說隨便什麼都可以。更久之前,他還多少有一點意識的時候。而且在這裡,反正也沒別的事可做。 你在讀什麼給他聽? 各種東西。只是我碰巧正在讀的書,碰巧讀到的地方,發出聲音讀出來而已。 現在正在讀什麼? 伊莎.丹尼森(Isak Dinesen)的Out of Africa《遠離非洲》。 護士搖搖頭。沒聽過。

這本書是一九三七年寫的,伊莎•丹尼森是丹麥的女作家,和瑞典貴族結婚,在第一次世界大戰開始前到非洲去,在那裡經營農場。後來離婚,一個人繼續經營。她把當時的親身髖驗寫成書。 她量著父親的體溫,在紀錄表上寫下數字,然後把原子筆再插回頭髮上。並撩一下瀏海。我可以在這裡聽一下朗讀嗎? 不知道妳會不會喜歡。天吾說。 她在凳子上坐下來,蹺起腳。骨骼結實,形狀美麗的腳。肌肉相當勻稱。總之讀讀看吧。 天吾開始繼續慢慢讀起來。那種文章是必須慢慢讀的。就像流過非洲大地的時間那樣。 經過炎熱乾燥的四個月之後,是漫長雨季閉始的非洲的三月,周遭全面充滿旺盛的生機和新綠,瀰漫著馥郁的芬芳。 然而農園經營者卻把心縮緊,警告自己先別讓自然的恩寵給樂壞了。降雨聲沒有減弱嗎?她擔心地側耳傾聽著。現在大地所吸進的水分,必須要讓活在農園裡的所有植物、動物,和人,撐過即將來臨的無雨的四個月。

農園內所有的道路,全都變成滿溢水流的小河,景色真美。農園主人滿心雀躍忍不住想唱起歌來,涉過泥地,走到花正盛開被雨淋得滴滴答答的咖啡園裡。然而,就在雨季正當中,有一夜突然雲開了,看得見閃爍的星光。於是農園主人走出家裡抬頭望天。希望能下更多的雨,想抓住天空把雨水擠出來般。農園主人朝天空喊出願望:再下更多的雨呀,請再下更多豐沛的雨水。現在,我的心正赤裸裸地獻給您。如果您不祝福我的話,我可不願意放手。如果您願意,可以把我打倒。但別折磨我。性交中斷可傷腦筋哪。天上的主啊! 性交中斷?護士皺著眉說。 怎麼說呢,因為是用語露骨的人。 就算這樣,對神這樣開口不是相當寫實的用語嗎? 確實。天吾同意。

雨季結束後,有幾天奇怪的涼快陰天。那樣的日子令人想起馬爾卡•姆巴雅,也就是凶年、旱災的時候。那時候肯亞的吉庫岳族人會帶著乳牛來,在我家周圍吃草。牧牛的少年會帶著笛子來,不時吹起一些短調。後來我每次聽到同樣的曲調時,都會清楚想起那過去的日子裡我們的一切苦難和絕望。那調子中含有眼淚的苦澀。不過同時,在那相同的曲調中,很意外地,我也在同一首歌中聽出了活力和不可解的溫柔。在那難過的時期,真的那麼難過嗎?那時候,我們有的是年輕,充滿了強烈的希望。正是那漫長而持續的苦難日子,帶給我們堅強的團結。強到就算被移到別的星球,我們也一定能立刻認出彼此是伙伴。而布穀烏鐘,我的藏書,草地上瘦弱的母牛,哀愁的吉庫岳族的老人們,彼此這樣呼喚。你也在那裡吧。你也是這咕咕鐘農園的一部分吧。就這樣那苦難的時期祝福著我們,然後離去。

好生動的文章啊。護士說。情景就在眼前浮了上來。伊莎•丹尼森的《遠離非洲》。 是啊。 聲音也好好聽。有深度,帶著感情。好像很適合朗讀。 謝謝。 護士仍然坐在凳子上,暫時閉上眼睛,輕輕呼吸著。就像要讓文章的餘韻滲透到體內般。看得見她胸部的隆起在白色制服下隨著呼吸而上下。在看著那之間,天吾想起年紀比他大的女朋友。想起星期五下午,脫下她的衣服,手指碰觸到她變硬的乳頭時。她所吐出的深沉氣息,和那濡溼的性器。窗簾拉上的窗外正下著密密的雨。她的手掌正測量著天吾睪丸的重量。然而即使想起這種事情,也沒有引起他的性慾。一切情景和感覺就像罩著一層薄膜般模糊,並在遠遠的地方。 護士不久後睜開眼,看天吾。以就像天吾正在想的事情全都被看透般的視線。只是她並不是在責怪天吾。她的臉上浮現淡淡的微笑站了起來,俯視天吾。

不走不行了。護士摸摸頭髮,確認原子筆在頭髮上後,一轉身走出房間。 大多都在傍晚打電話給深繪里。她每次都說,一整天沒發生什麼特別的事。電話響過幾次,不過都照他吩咐的沒去接。那樣就好,天吾說。鈴聲讓它一直響沒關係。 天吾打電話給她時,都會採取讓鈴聲響三次後先掛斷,再立刻重打的方式,不過這規定她並不太遵守。深繪里多半在響第一聲時就拿起聽筒。 妳不照規定來不行啊。天吾每次都提醒她。 我知道是你所以沒關係。深繪里說。 妳是說妳知道是我打的? 別的電話我不接。 天吾想或許有這種事。他自己,小松打來的電話不知為什麼總覺得自己也會知道。鈴聲的響法比較匆促而神經質。就像用手指執拗地在桌上咚咚地繼續敲著般。不過那畢竟只是總覺得而已。並非有十足把握而拿起聽筒的。

深繪里所過的日子,單調程度並不亞於天吾。她一步也不能走出公寓的房子,沒有電視,不讀書。東西也吃很少。所以現在也沒必要出去買東西。 因為不動所以也不太需要吃。深繪里說。 每天一個人做什麼? 想事情。 想什麼樣的事情? 她沒回答這個問題。烏鴉會來。 烏鴉一天會來一次嗎? 不只一次,會來好幾次。少女說。 同一隻烏鴉嗎? 對。 此外沒有任何人來? nhk的人又來了。 跟上次一樣的NHK的人嗎? 大聲說川奈先生是小偷。 在我家門口這樣大叫嗎? 讓大家都聽得見。 天吾對這想了一下。這件事妳不用擔心。因為這跟妳無關,而且也沒有什麼害處。 他說他知道我躲在裡面。 別理他。天吾說。這種事對方不會知道。他只是隨便胡說嚇唬人的。nhk的人常常會用這一招。

天吾目睹過父親幾次採用一模一樣的手法。星期天下午,響徹集合住宅走廊的充滿惡意的聲音,半威脅半嘲笑。他以指尖輕壓著太陽穴。記憶隨著各種沉重的附屬品甦醒過來。 從沉默中感覺到什麼似的,深繪里問:沒問題嗎? 沒問題呀。nhk的人妳別理他就好了。 烏鴉也這麼說。 那就好。天吾說。 天上浮著兩個月亮,自從看見空氣蛹出現在父親的病房以來,天吾對大多的事情都見怪不怪了。深繪里每天跟烏鴉在窗過交換意見有什麼不好呢? 我想再在這裡多待一陣子。還沒辦法回東京。沒關係吧? 想待多久就盡量待吧。 這樣說完,深繪里沒停一下就掛斷電話了。對話瞬間消失。就像有誰掄起磨快的柴刀一斬而下,把電話線切斷了似的。 然後天吾撥了小松出版社的電話號碼。但小松不在。說是下午一點左右到公司露一下面,又不見了,現在不知道去哪裡,也不清楚會不會再回公司。這並不稀奇。天吾留下療養院的電話號碼,說白天大概都在這裡,麻煩他聯絡一下。如果說出旅館電話,他半夜打來就傷腦筋了。 上次跟小松通話,是九月將近尾聲時。在電話上簡短地談一下。從那次以後他就完全沒有聯絡,天吾也沒跟他聯絡。八月底開始的三星期左右,他不知道消失到哪裡去。只打了一通身體不舒服,想暫時請假休息。這樣沒頭沒腦的電話到公司,就從此失去聯繫。幾乎處於行蹤不明的狀態。當然擔心,不過也還不至於到非常擔心的地步。小松生來就有很隨性衝動的地方,基本上是以自己的方便行動的人。可能不久就會若無其事地忽然回公司上班。 當然在所謂公司這樣的組織中,是不容許這種任性行為的。不過他的情況,同事會有人幫他設法頂替遮掩,防止麻煩事發生。雖然他的人緣絕不算好,不過不知道為什麼隨時隨地總是會有奇怪的人為他擦屁股。公司方面多少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雖然是這樣一個本位主義、協調性差、旁若無人個性的人,但因為工作上特別能幹,現在更獨自負責暢銷作品《空氣蛹》,不可能那麼容易被砍頭。 小松正如天吾預測的那樣,有一天忽然沒有任何預告地又出現在公司,既沒特別說明,也沒向誰道歉,就那樣重新回到工作崗位。認識的編輯,有事打電話來時順便告訴他這件事。 那麼,小松的身體情況好了嗎?天吾問那個編輯。 嗯,看起來很好啊。他說。只是比以前稍微沉默的樣子。 變沉默了?天吾有點吃驚地說。 該怎麼說呢?我是指比較沒有以前那麼愛應酬了吧。 真的是因為身體不舒服嗎? 這個我也不清楚。編輯以敷衍的聲音說。他自己這樣說。只能這樣相信哪。不過,幸虧他平安無恙地回來了,堆積如山的事都在確實地逐一解決。他不在的期間,畢竟發生了和《空氣蛹》有關的很多事,這邊也很累。 說到《空氣蛹》,深繪里的失蹤事件怎麼樣了? 沒怎麼樣。還是一樣啊。事情看不出進展,少女作家的行蹤依舊杳然。所有相關者都一籌莫展。 我看報紙,最近也完全看不到這方面的報導了。 媒體大多從這事抽手,或慎重地保持距離觀望。警察也沒有明顯的動作。詳細情況你可以問小松。 只是,就像剛才說過的那樣,他最近話比較少。或者說,整個人都有點不像他。信心十足的模樣收斂了,變得比較內省,或者說獨自沉思的時候變多了。也比較孤僻。有時看來像忘了周圍人的存在。簡直像一個人躲進洞裡似的。 變得內省嗎?天吾說。 我想你實際跟他談談就會知道。 天吾道過謝掛了電話。 幾天後的傍晚天吾打電話給小松。小松在公司。就像認識的編輯說的那樣。小松的說話方式跟平常不同。平常像連珠炮似地說個不停,那時語氣卻有點不太順,給人一種一邊跟天吾聊著,一邊還不停在尋思著其他什麼的印象。天吾想他可能有什麼煩惱,或正在處理什麼麻煩案件,卻又不形於色,總之一貫保持自己的風格和步調是小松的作風。 身體情況已經好了嗎?天吾問看看。 身體情況? 你不是因為不舒服所以向公司請假很久的嗎? 噢,是啊。小松好像想起來似的。短暫沉默一下。那已經好了。關於那件事,下次另外找時再談。現在還沒辦法好好說。 下次另外找時間,天吾想。聽得出小松的口氣中有什麼奇怪的弦外之音。其中缺少了適當的距離感的東西。口中說出的話有點平板,沒有深度。 天吾那時候,適度把話打住,自己掛了電話。也刻意不提《空氣蛹》和深繪里的話題。因為從小松的口氣可以感覺到,好像在避免觸及那個話題似的。到目前為止小松曾經有過無法暢所欲言的情況嗎? 總之那是最後一次跟小松說話。九月底。然後已經過了兩個月。小松是個喜歡講很長電話的男人。當然也會選對象吧。他有把腦子裡浮現的事情逐一講出來一面繼續整理思緒的傾向。說起來天吾一直就為這樣的他,充當像往牆壁打網球時的壁板般的角色。當他心血來潮時,有事沒事都會常常打電話給天吾。而且多半是毫無道理的時刻。如果沒想到也會很久一段時間都不打電話聯絡。但兩個月以上毫無音訊則非常稀奇。 可能是跟誰都不太想講話的時候吧。誰都會有這樣的時候。就算小松也一樣。而天吾也沒有非和他立刻商量不可的事情。《空氣蛹》的銷售已經停滯下來,幾乎已經不再被世間當成話題,行蹤不明的深繪里其實自己也知道在哪裡。如果小松那邊有事,他應該會打來。如果沒打,就表示沒事。 不過天吾想差不多該打電話了。因為小松說關於那件事,下次另外找時間再談的話,不可思議地還一直卡在腦子的一角。 天吾打電話給幫他代補習班課的朋友,問問情況。對方說,這邊沒什麼特別問題。那麼你父親的情況呢? 還是一直昏睡不醒。天吾說。有在呼吸,體溫和血壓雖然低,不過數值還算穩定。不過沒有意識。可能也不痛苦。就像留在夢中的世界似的。 這可能是不錯的死法。那個男人不帶什麼感情地說。他想說的是這種說法也許沒禮貌,不過試想,其實某種意義上也未嘗不是不錯的死法。只是把開頭的部分省略了。在大學的數學系上了幾年課之後,就會習慣這種省略的對話法。並不會覺得特別不自然。 最近有沒有看月亮?天吾忽然想到試問看看。唐突地被問到最近月亮的樣子,也不覺得奇怪的,可能只有這個朋友吧。 對方思考了一下。這麼一說不記得最近有看月亮。月亮怎麼了嗎? 如果有空試著看一次好嗎?我想聽聽你的感想。 感想?你說感想,是從什麼樣的觀點? 任何觀點都沒關係。我想聽你看到月亮想到什麼。 停頓了一下。所謂想到什麼,可能很難形容。 不,不用介意怎麼形容。重要的是直截了當的特質般的東西。 一看到月亮對那直截了當的特質有什麼感覺嗎? 對。天吾說。如果沒什麼感覺,也沒關係。 今天是陰天所以我想月亮可能不會出來,下次放晴的時候我來看一看。我是說,如果記得的話。 天吾謝過他掛了電話。如果記得的話。這是學數學的人的問題之一。對於自己沒有直接關心的事項,記憶的壽命短得驚人。 會面時間結束離開療養院時,天吾向坐在服務台的田村護士打招呼。辛苦了。再見。他說。 天吾還會在這裡留幾天左右?她一過把眼鏡架往上推推一邊問。好像已經下班的樣子,穿的不是護士服,而是葡萄色的摺裙,白襯衫,和灰色毛衣外套。 天吾停下來想一想。還沒決定。看情形再說。 你工作還可以請假嗎? 因為已經請人代課了,所以還可以再待一陣子。 你都在哪裡吃飯?護士問。 就那邊街上的餐廳。天吾說。旅館只供早餐、所以就隨便走進附近的餐廳,吃定食,或蓋飯之類的。 好吃嗎? 沒什麼特別好吃。我也不太在意這個。 這樣不行啊。護士臉色難看地說。要吃營養一點的東西才行。因為你最近的臉色就像站著睡覺的馬一樣噢。 站著睡覺的馬?天吾驚訝地說。 馬是站著睡覺的,你看過嗎? 天吾搖搖頭。沒有。 就像你現在的臉色一樣。那位中年護士說。你可以到洗手間去看看自己的臉。剛開始可能還不覺得在睡覺,不過仔細看的話是正在睡覺。就算眼睛是睜開的,也什麼都沒在看。 馬是睜著眼睛睡覺的嗎? 護士深深點頭。就跟你一樣。 天吾一瞬之間想到洗手間去看看鏡子,但轉念又作罷。知道了。我會去吃營養一點的東西。 嘿,要不要去吃燒肉? 燒肉嗎?天吾不太吃肉。並不是討厭,只是平常並不會想吃肉。不過被她這麼一說,產生了一種好久沒吃肉,吃個肉也無妨的感覺。或許身體真的正渴望營養的東西。 今天晚上大家說好要一起去吃燒肉呢。你也來嘛。 大家? 和六點半下班的人會合,三個人一起去。怎麼樣? 另外兩個人就是把原子筆插在頭髮上,有孩子的大村護士,和小個子年輕的安達護士。這三個人下班後感情也很好的樣子。天吾想看和她們一起吃燒肉會怎麼樣。希望盡量不要擾亂生活的簡樸步調,但也找不到拒絕的藉口在這個村子天吾太閒了是眾所周知的事實。 如果不會妨礙妳們的話。天吾說。 當然不會妨礙呀。護士說。會妨礙的人我們不會為了情面去邀請。所以你不用客氣一起來吧。偶爾有健康的年輕男人加入也不錯。 健康倒是真的天吾以靠不住的聲音說。 對,這樣最好護士從職業的觀點斷言。 在同一個職場上班的三個護士,要同時不排班並不簡單。不過她們總會想辦法一個月製造一次機會。然後三個人到街上吃吃有營養的東西,喝喝酒唱唱卡拉OK。然後放鬆下來,把剩餘的精力(可以這麼說)發洩掉。她們確實需要這樣放鬆一下。鄉下生活單調,在職場看見的除了醫師和護士同事之外,全都是喪失了生氣和記憶的老人。 三個護士總之都很能吃,很能喝。天吾實在跟不上她們的步調。所以當她們很開心地鬧著時,他則在旁邊乖乖配合著,適度吃一點燒肉,一面注意著別醉過頭,一面喝著生啤酒。走出燒肉店又轉到附近的小酒吧,點了一瓶威士忌,開始唱起卡拉OK。三個護士輪番唱著自己拿手的歌,然後開始唱起偶像團體Candies。的歌,連歌帶舞加動作地唱。可能平常就常練習吧。唱得相當可以登台。天吾對卡拉OK不拿手,只唱了一首勉強記得的井上陽水的曲子。 平常不太說話的年輕安達護士,也因為酒精下肚之後變得活潑而大膽。粉紅的臉頰一醉起來,就變成充分曬過般的健康膚色。無聊的笑話也咯咯地笑著,很自然地靠到旁邊的天吾肩膀上來。頭髮上經常插著原子筆的高個子大村護士,穿著淺藍色洋裝,頭髮放下來。頭髮一放下來看起來年輕了三、四歲,聲音變得更低一階。收斂起麻利的職業性舉止,動作顯出幾分慵懶,看來像換了個人似的。只有戴著金邊眼鏡的田村護士,外表和性格都沒什麼改變。 今晚小孩託鄰居照顧。大村護士對天吾說。我先生值夜班不在家。這樣的時候,當然要開懷地盡情享樂囉。散散心很重要喔。嘿,天吾,你也這樣覺得吧。 她們今天對天吾,既不叫川奈先生,也不叫天吾君,而叫天吾。周圍大多的人不知道為什麼都開始很自然地叫他天吾了。連補習班的學生,背後也這樣叫他。 是啊。確實。天吾同意。 我們哪,有必要這樣做。田村護士邊喝著Suntory Old對水威士忌邊說。因為我們也是有血有肉的普通人哪。 脫下制服之後,只是個女人。安達護士說。並且像說出什麼意義深長的話似地獨自吃吃笑著。 嘿,天吾,大村護士說:這種事情可以問嗎? 什麼樣的事情? 天吾有沒有女朋友? 對,我也想聽這個。安達護士以她的大白牙一面啃著巨人玉米一面說。 一言難盡。天吾說。 一言難盡,沒關係呀。世故的田村護士說。我們有很多時間,最歡迎這種了。天吾一言難盡的故事,到底是什麼樣的故事。 快說,快說。安達護士說著小聲拍手,吃吃地笑著。 並不是什麼有趣的事。天吾說。很普通,而且沒頭沒尾的。 那,光說結論也行啊,說嘛。大村護士說。有正在交往的人,或沒有? 天吾認命地說:以結論來說,現在好像沒有正在交往的人。 哦?田村護士說。並用手指喀拉喀拉地攪拌著杯子裡的冰塊,舔一舔那手指。這樣不好啊。不好喔。像天吾這樣年輕又健康的男人,居然沒有交往親密的對象,不是很可惜嗎? 對身體也不好。高個子的大村護士說。長久一個人積存著,頭腦都會開始癡呆喲。 年輕的安達護士又再吃吃地笑著。頭腦會變癡呆。她說。並用手指戳著自己的太陽穴。 不久以前,本來有一個那樣的對象。天吾好像在辯解似的。 不過不久以前,變成沒有了是嗎?田村護士用手指推一下眼鏡架說。 天吾點點頭。 也就是說,你被甩了嗎?大村護士說。 怎麼說呢?天吾歪著頭想。不過或許是這樣。一定是被甩了吧。 嘿,該不會那個人,比天吾大很多對嗎?田村護士瞇起眼睛問。 是啊,沒錯。天吾說。為什麼會知道這種事情呢? 妳們看,我說的沒錯吧。田村護士得意地對另外兩個人說。兩個人點點頭。 我跟她們說過。田村護士對天吾說。天吾一定是在跟比他大的女人交往。這種事情,女人憑氣味就聞得出。 嗯哼。安達護士吸著鼻子說。 而且說不定還是有夫之婦。大村護士以慵懶的聲音指出。不對嗎? 天吾猶豫了一下後點頭。事到如今說謊也沒用。 壞小子。年輕的安達護士以指尖連連戳天吾的大腿。 大幾歲? 十歲。天吾說。 哇喔。田村護士說。 原來如此,天吾曾經被經驗老到的有夫之婦充分調教疼愛過了。有孩子的大村護士說。真好。我看我要不要也來加加油。安慰一下孤獨而溫柔的天吾小弟呢。別小看人咯,我的身體可還不錯呢。 她拉起天吾的手正要往自己胸前貼。另外兩個人趕快阻止她。就算喝醉了多少有點脫出常軌,不過她們似乎考慮到護士和照顧患者的家屬之間還是必須保持界限。說不定也怕被誰目擊到那樣的現場。畢竟是小村子,那種流言轉眼之間就會流傳開來。大村護士的丈夫也可能是嫉妒心非常強的人。天吾自己也想避免捲入更大的麻煩。 不過天吾真了不起喲。田村護士及時改變話題說。來到這麼遠的地方,每天花好幾小時在父親的枕邊朗讀書本給他聽可不是一般人能辦到的。 年輕的安達護士輕輕歪著頭說:嗯,我也覺得非常了不起。這方面令人尊敬。 我們哪,經常都在讚美你喲。田村護士說。 天吾不禁臉紅起來。他留在這個村子並不是為了看顧父親。而是為了想再看一次發出幽微光線的空氣蛹,和睡在那裡面的青豆的身影。那幾乎是天吾留在這個村子的唯一理由。照顧昏睡中的父親只不過是藉口而已。不過這件事總不能原原本本坦白出來。那樣首先就不得不從什麼是空氣蛹說起了。 因為以前什麼都沒為他做。天吾在狹小的木椅子上,一邊不舒服地縮著龐大的身體,一邊為難地說。不過他這樣的態度,在護士們看來也只是謙虛動作的反映而已。 天吾很想說已經睏了然後站起來,一個人先回住處,卻未能掌握適當時機。本來就不是會強勢做什麼的性格。 不過,大村護士說,並乾咳一聲,再回到剛才的話題,為什麼會離開那個大十歲的有夫之婦呢?不是處得很好嗎?是被她丈夫發現了,還是怎麼呢?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天吾說。有一天開始突然不再聯絡。從此就斷了。 嗯。年輕的安達護士說。是她對天吾膩了嗎? 高個子有孩子的大村護士搖搖頭。然後把食指往天上直立著,朝年輕的護士說:妳還不懂人世間的事情呢。完全不懂。四十歲有丈夫的女人,抓住這麼年輕健康又美味的男孩子,盡情地享受過後,會說謝謝你,盛情款待。好了,拜拜。不可能的。相反倒有可能。 是這樣嗎?安達護士輕輕歪著頭說。這方面我就不太懂了。 就是這麼回事。有孩子的大村護士斷言。以退後幾步瞇起眼睛確認石碑上鑿刻的文字般的眼神,仔細注視天吾,然後獨自點頭。妳以後年紀大一些也會懂的。 啊,我已經很久沒有好事了。田村護士深深靠到椅背說。 然後三個護士一連耽溺在天吾所不認識的某人(可能是一個護士同事)的性經歷話題中。天吾拿起對水威士忌的玻璃杯,看著那三個人的模樣,腦子裡浮現《馬克白》的三個女巫。邊唱著清潔即骯髒。骯髒即清潔的咒語,邊向馬克白吹入邪惡野心的女巫。當然天吾並不把三位護士視為邪惡的存在。她們是親切而坦率的女性。認真工作,也把父親照顧得很好。她們在職場被賦予過重的工作量,在以漁業為基礎產業的小漁村過著算不上刺激的生活,只是把那緊張一個月發洩一次而已。不過看著眼前三個不同世代的女人,能量聚在一起的樣子時,腦子裡自然浮現蘇格蘭的荒野風景。天空陰沉沉的,混著雨的冷風吹過石南灌木而去。 大學時代在英語課上讀過《馬克白》,有一節很奇妙地還留在心中。 By the pricking of my thumbs, Something wicked this way comes, Open, locks, Whoever knocks. 從我拇指的刺痛, 知道邪惡的事即將來臨, 開鎖吧, 無論誰敲門。 連是誰唱出戲曲中這台詞的都不記得了。為什麼只有這一節我現在還記得清清楚楚。不過這一節讓天吾想起,執拗地敲著高圓寺公寓門的NHK的收費員。天吾注視著自己的拇指。並不痛。雖然如此,莎士比亞所寫出的巧妙音韻中還是帶有相當不祥的聲響。 Something wicked this way comes, 但願深繪里沒有打開門鎖,天吾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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