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言情小說 1Q84 Book 3 十月/十二月

第6章 第5章 青豆 不管妳怎麼消聲匿跡

躲在一個地方,過著單調的生活,對青豆來說並不特別痛苦。早晨六點半起床,用過簡單的早餐。一小時左右洗衣服、燙衣服、掃地。中午以前的一個半小時,用Tamaru為她準備的健身器材,有效率地密集運動身體。身為專業教練,她熟知哪部分的肌肉每天需要給多少刺激。也知道負荷到什麼程度是有益的,超過什麼程度則是過度了。 午餐以蔬菜沙拉和水果為主。下午大多坐在沙發上看書,短暫地午睡一下。傍晚花一小時左右做菜,六點以前吃完晚餐。天黑後,走出陽台坐在庭園椅上,監視兒童公園。然後十點半上床。每天如此反覆。不過對這種生活她並沒有特別感到無聊。 自己的個性本來就不喜歡社交。長時間不跟誰見面,不跟誰說話,也不會感到不方便。小學時候甚至跟同學也幾乎沒講話。正確說,除非必要誰也不會過來跟她說話。青豆在班上被視為莫名其妙的特異份子,應該算是被排斥被視若無睹的人。青豆覺得不公平。如果是她本人犯了錯或有問題,或許被排斥也是沒辦法的事。然而並不是這樣。幼小的孩子要生存下去只能默默聽從父母的命令。所以在營養午餐之前她一定會大聲祈禱,禮拜天要跟母親一起走到街上去勸人信教,由於宗教上的理由不參加前往寺院神社的遠足,拒絕參加聖誕晚會,毫無怨言地穿上別人淘汰的舊衣服。但周圍的孩子沒有人知道這些緣故,也不想去了解。只是一味討厭她而已。老師們也明顯地感覺有她這個學生存在很麻煩。

當然她也可以向雙親說謊。說每天營養午餐之前有祈禱,其實卻沒做。但她不願意這樣。一個原因是不想對神無論實際上有沒有神說謊,另一個原因是,她其實對同學也很生氣。如果那麼討厭我的話,就盡量討厭吧。青豆這樣想。繼續祈禱其實是對他們的挑戰。公正的是我這邊。 早晨醒來,為了上學要換衣服時最痛苦。因為緊張而經常拉肚子,有時還會嘔吐。也曾經發燒,或感覺頭痛,或手腳麻痺。雖然如此還是不曾跟學校請假休息。恐怕休息一天,就會想繼續休息好幾天。這種事如果繼續下去,可能就無法再去上學。那意味自己輸給同學和老師。她如果不再出現在教室,大家一定都會鬆一口氣。青豆可不願意讓他們鬆一口氣。所以不管多麼不舒服,爬著也要去學校。而且咬緊牙根忍耐著保持沉默。

和當時所處的嚴苛狀況比起來,對青豆來說,躲在雅致公寓的一室裡不跟任何人說話,根本不算一回事。和周圍的人都在高高興興地談笑,只有自己持續沉默的難過比起來,在只有自己一個人的地方保持沉默要容易多了,而且自然。還有書可以讀。她開始讀Tamaru送來的普魯斯特。但留意一天不要讀超過二十頁。花時間順著文字一字一句,仔細地讀二十頁。這樣讀完之後,再拿起其他書。然後就寢前一定會讀幾頁《空氣蛹》。那是天吾所寫的文章,某種意義下也是她在1Q84年活下去的指南。 也聽音樂。老婦人把古典音樂的錄音帶用紙箱裝著為她送來。裡面有馬勒的交響曲、海頓的室內樂、巴哈的鍵盤音樂、各種形式的音樂。也有她託的楊納傑克的《小交響曲》。她一天聽一次《小交響曲》。和著音樂做激烈而無聲的運動。

秋天靜靜加深。在日子移動之間自己的身體有一點一點逐漸變透明的感覺。青豆努力盡量不去想事情。但當然不可能什麼都不想。如果有真空的話就會有什麼去充滿它。但至少現在的她,沒有感覺需要恨什麼。沒有必要恨同學或老師。她已經不是無力的小孩,也沒有人會再強迫她信仰什麼。沒有必要去僧恨那些毆打、傷害女人的男人。過去有時會像高潮般在體內湧起的憤怒沒來由地想敲打眼前牆壁般的高昂情緒激動不知不覺間已經消失無蹤了。不知道為什麼,那已經不再回來了。青豆為此感到欣慰。她希望盡可能不要再傷害別人了。就像不想傷害自己一樣。 睡不著的夜晚,會想到大塚環和Ayumi(中野步)。眼睛閉起來,抱過她們身體的記憶便鮮明地甦醒過來。她們各自擁有柔軟、光澤、溫暖的身體。是溫柔而有深度的肉體。裡面流著新鮮的血,心臟發出規則而深沉的聲音。聽得見微小的嘆息聲,聽得見咯咯的笑聲。纖細的指尖、硬挺的乳頭、光滑的大腿。不過她們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了。

悲傷像黑暗而溫柔的水那樣無聲無息,充滿青豆的心。這種時候她就把記憶的回路切換過來,努力去想天吾的事。集中意識,回想起在放學後的教室裡,極短暫地握緊十歲時他的手的觸感。然後喚起腦子裡不久前,出現在溜滑梯台上三十歲天吾的模樣。想像那成年的粗壯雙臂擁抱自己的情景。 他已經來到差一點就伸手可及的地方了。 而且下次,說不定我伸出的手就可以真的摸到他了。青豆在黑暗中閉著眼,讓身體沉醉在那樣的可能性中。任由心去嚮往。 但如果再也無法見到他的話,我到底該怎麼辦才好呢?選旦三的心開始戰慄。和天吾現實上沒有接點存在時,事情單純多了。遇見長大成人的天吾,這件事過去對青豆來說只不過是夢想,是抽象的假設而已。然而親眼看到他寬際師身影的現在,天吾的存在變成與過去無法相比的確實而強烈。青豆無論如何一定要再跟他見面。而且讓他擁抱、讓他盡情愛撫。光想到這可能無法實現時,整個心和身體就像從中間撕裂成兩半似的。

或許我在Esso的老虎看板前,就該讓那九毫米的子彈射穿腦袋。應該就不必活著忍受這折磨了。卻怎麼也無法扣下扳機。她親耳聽到聲音。有人正在遠方呼喚她的名字。說不定還能見天吾一面,這樣的想法一旦浮上腦海,她就沒有理由不繼續活下去了。就算像領導說的,那樣會危害到天吾的安全,她也無法選擇其他的路了。當時有理論所無法企及的強大生命力在奔騰。結果,我渾身被想見天吾的激烈欲望所焦灼。被渴望和絕望的預感不斷輪番煎熬。 這就是繼續生存的意思啊,青豆覺悟到了。人被賦予希望,把那當成燃料,當作目的活過人生。人沒有希望是無法繼續活下去的。不過那跟丟銅板一樣。會出現正面或反面,在銅板落地之前無法預知。這樣想時心會緊緊縮起來懸在半空中。強烈到全身所有的骨頭都在互相吱咯碰撞大聲一且嚎的地步。

她坐在餐桌拿起自動手槍。拉起滑套把子彈送進彈匣,拇指撥起擊鐵,槍口伸進口中。右手食指只要再施一點力,立刻就可以消除這煎熬了。再施一點力。再一公分,不,只要手指再朝內側拉五毫米,我就可以移到無憂無慮的沉默世界去了。疼痛只有短短一瞬間。之後無比慈悲的虛無便會來臨。她閉上眼睛。Esso看板上,手拿著加油槍的老虎對著她微笑。讓老虎為您的車加油。 她把堅硬的槍身從口中拔出來,慢慢搖搖頭。 不能死。陽台前面有公園,公園裡有溜滑梯台,天吾說不定會回來那裡,只要還有這希望,我就無法扣下這扳機。可能性在千鈞一髮之間把她拉了回來。她感覺到心中似乎有一扇門關閉了,另一扇門打開了。安靜,無聲地。青豆拉開手槍的滑套從彈匣取出子彈,撥回安全裝置,把槍放回書桌裡。閉上眼睛時,在那黑暗中可以知道有發出昏暗光亮的某種微小東西正一刻刻消失而去。非常細,像光的塵埃般的東西。但那到底是什麼,她並不知道。

坐在沙發上集中注意力在《追憶逝水年華》第一卷<去斯萬家那邊>的頁面。在腦子裡描繪故事的情景,努力不讓其他雜念混進來。外面開始下起冷雨。收音機的氣象預報告知,安靜的雨會繼續下到翌日早晨。秋雨鋒面正滯留在太平洋的海面不動。就像沉溺在思考中忘了時間的孤獨的人那樣。 天吾不會來嗎?天空被厚厚的烏雲層層覆蓋著,無法看見月亮。雖然如此青豆應該還是會走出陽台,一面喝著熱可可一面監視公園。把望遠鏡和手槍放在手邊,穿著隨時可以外出的衣服,繼續眺望被雨淋濕的溜滑梯台。因為那是對她來說唯一有意義的行為。 下午三點,公寓入口的門鈴響了。有人想進到大樓裡來。青豆當然不理。沒有誰會拜訪她。她想喝茶正在燒開水,為了慎重起見把瓦斯關掉觀察動靜。門鈴響了三、四次,然後沉默。

五分鐘後門鈴再響起來。這次是房門口的門鈴。這個誰現在已經進到大樓裡了。就在她的房子門前。可能跟在誰後面從玄關進到大樓內部的。或者按了別家的門鈴,隨便說了什麼讓人把大門打開。青豆當然保持沉默。不管是誰來都不要回答,門從裡面反鎖別出一點聲音這是Tamaru交代過的。 門鈴可能響了有十次之多。以推銷員來說太執拗了。他們頂多只會按三次門鈴。青豆保持沉默時,對方居然用拳頭開始敲門。不是太大聲。但其中帶有強硬的焦躁和憤怒。高井小姐。中年男人粗壯的聲音。些微沙啞。高井小姐,妳好。請妳出來好嗎? 高井是這房子信箱上用的假名。 高井小姐,打攪妳了,但請妳出來一下。拜託妳。 男人停一下看看反應。知道沒有反應之後,又再開始敲門。比剛才用力一點。高井小姐,我知道妳在裡面。所以請妳開門省得麻煩。妳在裡面,而且聽得見我的聲音。

青豆拿起放在餐桌上的自動手槍,將安全裝置撥開,用小毛巾包起來,握緊槍把。 不清楚對方到底是誰,想要什麼。不過這個人不知為什麼對她懷有敵意,堅決要她開門。不用說,對現在的她來說這是不該歡迎的事。 敲門聲好不容易才停止,男人的聲音再度在走廊響起來。 高井小姐,我是來收NHK收訊費的。沒錯。大家的NHK。我知道妳在裡面。不管妳怎麼消聲匿跡,我都知道。因為我是長年做這種工作的過來人,我可以分得出,是真的不在,或假裝不在。不管多麼努力不發出聲音,人還是有所謂氣息的。人會呼吸、會心跳、胃會繼續消化。高井小姐,妳現在正在屋子裡。而且正在等我放棄就此告退。既不打算開門,也不打算回答。為什麼呢?因為不想繳收訊費。

男人發出沒必要的過大聲音。那聲音響徹大樓的整個走廊。那是男人故意的。大聲喊叫對方的名字,加以嘲笑、讓對方感到羞辱。並以此警告鄰居們。當然青豆繼續保持沉默。不理對方。她把手槍放回桌上。不過為了慎重起見還先解除安全裝置。或許有人偽裝成NHK的收費員也不是不可能。她依然坐在餐廳的椅子上,繼續注視著玄關的門。 她也想躡著腳步走到門邊,從窺視孔探看門外。確認一下到底是什麼樣的人。不過她在椅子上沒動。別輕舉妄動比較好。不久那個人應該會放棄,離開。 然而那個人似乎決定在青豆的房子前發表一場演講。 高井小姐,別再玩捉迷藏了。我並不是喜歡做這件事而做的。我也很忙啊。高井小姐,妳應該有看電視吧。而看電視的人,都必須繳收訊費,或許妳不高興,不過法律上是這樣規定的。不付收訊費,等於是小偷竊盜一樣。高井小姐,妳應該也不願意為這麼一丁點小事而被當成小偷吧。住在這麼氣派的新建大廈裡,不可能付不起電視的收訊費,對吧?這種事我在大家面前大聲嚷嚷的話,妳一定也不太愉快吧。 不管被NHK的收費員怎麼大聲嚷嚷,平常的話青豆也不會理會。不過現在的她正處於躲著外人的耳目,潛伏在房子裡的處境。無論如何都不想引起周圍人對這間房子的注意。只是她什麼都不能做。只能消聲匿跡地等那個人離開。 高井小姐,聽起來好像很固執地反覆說個不停,不過我知道。妳在屋子裡,靜靜地傾聽著。而且這樣想。為什麼偏偏要在我的房子前面吵吵鬧鬧呢?為什麼?高井小姐。因為我不喜歡假裝不在家。假裝不在家不是在敷衍嗎?開門吧,妳就當面說個清楚,不想繳NHK的收訊費不好嗎?那樣妳會覺得比較痛快。我也覺得比較痛快。至少那樣還有個商量餘地。可是假裝不在是不行的。就像小氣的老鼠一樣躲在黑暗的地方。等到人不在了才偷偷摸摸地出來。這樣活著太無聊了。 這個男人在說謊,青豆想。說知道裡面有人的動靜一定是胡扯的。我既沒發出任何聲音,連呼吸也安安靜靜。不管在哪裡都可以,在任何一戶人家前面大聲嚷嚷,威嚇附近的居民,是這個男人真正的目的。想讓人們心想與其被人在門口這樣吵鬧,不如繳收訊費算了。這個男人可能在各個地方都幹過同樣的事,因而收到相當的成果吧。 高井小姐,妳一定覺得我這個人令人不愉快吧。妳在想什麼我都清清楚楚。沒錯,我確實是個令人不快的人。這我自己也知道。不過,高井小姐,給人好印象的人是無法收到費用的。為什麼呢?因為世間有很多人決定不繳NHK的收訊費。要從他們那裡收到錢,就很難經常保持令人有好感的樣子了。以我來說,我也很想說:是嗎?您不想繳NHK收訊費。明白了。對不起打攪了。然後高高興興地告退。不過事情可不能這樣。收取收訊費既是我的職務,而且我個人也實在不喜歡假裝不在這件事。 男人說到這裡,閉口停頓一下。然後繼續響起十聲敲門聲。 高井小姐,差不多快不愉快起來了吧?覺得自己真的像小偷一樣了吧?請好好的想想。我們的問題,並不是多了不起的金額。只不過相當於在隨便一間家庭餐廳吃一頓簡單晚餐的程度而已。只要付過這個,就不會被當小偷看待,也不會被高姿態地大聲嚷嚷,被固執地敲門了。高井小姐,我知道妳躲在這扇門後面。妳以為可以一直躲在那裡,可以逃得掉嗎?沒關係,那妳就躲吧。不過不管妳再怎樣消聲匿跡,不久一定還是有人會找到妳。狡猾的事情沒辦法長久繼續下去。請妳想一想。比妳窮得多的人,在全日本都每個月誠實地繳著收訊費。這是不公平的。 門被敲了十五次。青豆數著那次數。 我明白了,高井小姐。看來妳好像也是個相當固執的人。今天我就告退了。我也不能一直只顧著妳這邊。不過我還會再來喲。高井小姐。我的個性是一旦決定這樣之後,就不會簡單放棄的。也不喜歡假裝不在家。我會再來拜訪。而且還會再敲這扇門。繼續敲到讓全世界都聽得見這聲音為止。我跟妳約好了。只有妳跟我之間的約定。好嗎?那麼過幾天再見了。 聽不見腳步聲。大概因為穿著膠底鞋吧。青豆就那樣等了五分鐘。屏著氣,注視著門。走廊靜悄悄的,聽不見任何聲音。她躡著腳步走到門前,放膽從窺視孔往外看。看不見任何人的影子。 她把手槍的安全裝置扣上,深呼吸了幾次讓心臟的鼓動鎮定下來。打開瓦斯爐火燒開水,泡了綠茶來喝。只不過是NHK的收費員,她這樣告訴自己。不過那個男人的聲音裡含有某種邪惡的東西,病態的東西。無法判斷那是針對她個人發出的?或是針對碰巧賦與高井這個名字的虛構人物。不過那沙啞的聲音和執拗的敲門聲,仍然留下令人不愉快的感覺。好像露出的皮膚被黏黏的東西貼住的感覺。 青豆脫下衣服去沖澡。淋著熱水,用肥皂仔細地洗身體。洗過澡換上新衣服,心情輕鬆了些。皮膚上討厭的觸感也消失了。她在沙發上坐下,喝著剩下的茶。想繼續讀書,但精神無法集中在書頁上。男人的聲音又片段地在她耳裡甦醒過來。 妳以為可以一直躲在那裡,可以逃得掉嗎?沒關係,那妳就躲吧。不過不管妳再怎樣消聲匿跡,不久一定還是有人會找到妳。 青豆搖搖頭。不,這個男人只是信口開河地隨便說說而已。只是假裝知道地大聲嚷嚷,想惹人家不愉快而已。至於我做了什麼?我為什麼會在這裡?那個男人其實對我的事一無所知。雖然如此青豆心臟的鼓動卻久久難以平復。 不管妳再怎樣消聲匿跡,不久一定還是有人會找到妳。 那個收費員的話似乎含有很重的弦外之音。也許只是偶然。不過那個男人,好像非常熟知什麼樣的話最能擾亂我的情緒似的。青豆放棄看書,在沙發上閉起眼睛。 天吾,你在哪裡?她這樣想。也試著說出口。天吾,你在哪裡?快點找到我吧。在別人找到我以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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