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布西有一首鋼琴組曲叫做《版畫》。分成三部分，第一部分是塔，第二部分是雨中庭園，最後的部分是格拉那達之夜，每一部分鋼琴都將不同的異國情景，以像印象派畫似的聲音細密地描寫出來。因為曲子很美，所以如果有機會不妨請聽聽看。
我高中時候常常聽史維亞托斯拉夫．李希特（Sviatoslav Richter）這位鋼琴家的唱片。聽過好幾次好幾次好幾次，複聽得唱片都磨得破破爛爛的，每一細節我都記住了。李希特是冷戰時代的蘇維埃人，是過去西方幾乎沒看過的幻覺般的鋼琴家，但1960年前後他第一次到外國旅行演奏，在義大利做實況錄音。這張《版畫》就是當時所演奏的，真是非常非常精采的演奏。一方面觸感強韌，又極細緻，而且底部好像漂流著一身是泥的情念般的東西。以一句話來表現也許可以說鬼氣逼人。或許跟所謂德布西式的又有一點不同，到現在我在所有的《版畫》演奏中，個人最喜歡的，還是這時候李希特所演奏的這張。
可是這張李希特的演奏因為是現場錄音，所以最後聽眾的拍手聲音也錄進去了。這拍手也非常好噢。果然是義大利人，曲子最後一個音被吸進空氣裡去，即將消失又好像還沒完全消失的時候，正好就像對歌劇的aria（詠嘆調）時那樣絕妙的反應，哇啊的狂熱拍手和歡呼聲便一湧而起。觀眾是多麼被那演奏所深深著迷，可以身歷其境似地傳達過來。讓你感覺到真正的鼓掌就該這樣，如此盛大的鼓掌。就因為這樣，連拍手也包含在演奏中，確實地輸入我的腦子裡了。
於是有一天，請想像我從學校去觀賞一場當作課外教學的音樂會。是一位日本女鋼琴家的recital（獨奏會），曲目剛好也包含德布西的《版畫》在內。那當然還不到李希特的演奏那樣令人感動的程度，不過公正地說，也是別有一番味道的優美演奏。當演奏結束時，我當然拍手了。可是很糗的是，因為全神灌注在音樂裡，所以那拍手忍不住就像被李希特的唱片錄音進去的拍手聲同樣的時間開始拍。換句話說，就在曲子的最後一個音被空氣吸進去，即將消失還未消失那樣的時候。我就反射性地哇開始拍起手來。真是丟人現眼，糗死了！這裡是日本哪。沒有一個人在那樣的時候拍手的。如果有個地洞，真想鑽進去。
現在雖然偶爾也會聽李希特的《版畫》，可是一到拍手的地方就會想起當時的事情而臉紅起來。人生有很多讓我感動的事情，而讓我羞恥的事情也同樣多。不過，人生如果光有感動的話，或許也很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