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奇幻小說 第十三個小時

第2章 12

第十三個小時 理查.道許 12932 2023-02-05
  黑髮男子將那把充滿異國風的特製手槍滑過桌面,手槍的外殼光亮、精美,古銅中帶點金色調,象牙色的手把上還鑲著幾顆珍貴的寶石,它並不是十九世紀所製造的一般槍械,而是一八七二年間精心打造的六連發手槍,隨時間的消逝,遺落在不知名的地方,逐漸被歷史淡忘,最後成為收藏家圈子內口耳相傳的神祕寶物。   跟那個時代的珍品手槍一樣,它的槍托和七寸半的槍管上都布滿了精緻的蝕刻文字,但這些蝕刻卻極其與眾不同。那是從聖經、可蘭經和摩西五經裡摘錄下來的經文,並以優雅精巧的書法字體刻出:通往地獄的大門寬廣無比你們會在地獄相聚仍帶著神譴也許置身於黑暗對你們懷有敵意的人,你們也要對他們懷有敵意。這些字句以英文、拉丁文和阿拉伯文相陳並列,彷彿這把手槍是上帝的武器,專門設計用來打倒罪人。

  相傳,這把手槍是專為奧圖曼帝國第三十七位蘇丹穆拉德五世(Murad V)而製,他在位僅僅九十三天,據說在一八七六年八月因瘋病退位之後,這把手槍也跟著消聲匿跡。   雙動式轉輪手槍。男子說。他拿起這把精緻的武器放在戴著手套的掌心。這種手槍相當罕見,我敢說它絕對是槍中極品。   伊森.丹斯宛如對待新生兒一般,以極其恭敬的謹慎態度捧著它,他那雙血絲滿布、帶著睡意的眼睛,此時正聚精會神地檢視著這把精緻的手槍;他用戴著乳膠手套的手指輕撫它,細細鑑賞著手槍上青銅和黃金的質感和精巧的手工;最後,他戀戀不捨地放下它,把手伸進發皺的藍色運動上衣口袋裡。   看樣子,連槍枝也融入了同樣的宗教狂熱。丹斯將一顆四十五口徑的純銀子彈放到桌面上。這彈殼上也同樣刻了許多優美的阿拉伯文。彈膛上還有五顆子彈,不知道為什麼都是銀的,一八七六年的伊斯坦堡又不是到處都有狼人橫行肆虐。不過話說回來,這把手槍是為瘋子設計的,所以銀子彈也沒什麼大不了。

  尼克.昆恩坐在丹斯對面,沉默地望著那把手槍。他仍聞得到剛擦上不久的保養油和一抹殘留在槍膛上的淡淡硫磺味。   這樣的極品大概值多少錢?五萬?十萬?丹斯又拿起它,像西部片中的警長般轉動槍膛。在過去,這把槍只是個傳說,一百三十年來都沒有任何持有人的紀錄。你到底是在哪裡找到這種奇貨的?是在古董市場嗎?還是黑市、還是在所謂的祕密市場?   尼克雖默然不語地坐在那裡,腦中卻是千頭萬緒。   這時,門開了,一位穿著藍色西裝的灰髮男子探頭進來。丹斯,你過來一下。   丹斯攤了攤手。我現在有點忙。   你忙?人生真是爛事一籮筐。今天出了墜機事件,整個辦公室內只剩下我們兩個,頂多加上夏諾和曼斯;如果你不想回去野地處理那堆女人小孩的碎屍殘骸,你最好馬上給我滾過來。

  丹斯啪地一聲把槍膛推回手槍,又再轉動一下,舉起它,望著槍管,彷彿在瞄準某個想像中的目標。   最後,他把手槍放回尼克面前,凝視他半晌,拿起一顆銀子彈。   別亂跑。丹斯說完後便走出去,關上鐵門。   尼克.昆恩終於吸了一口氣,這彷彿是過去三個小時以來他第一次呼吸。他竭力克制自己的情緒,把這個惡耗推到腦中最遙不可及的角落,倘若他放任情緒恣意竄流,它必定會將他啃蝕殆盡。   他穿著茱莉亞兩星期前送他的三十二歲生日禮物灰藍色的傑尼亞名牌休閒西裝外套,衣服在熨燙過後就跟裁縫師剛做出來的一樣新;他在外套底下穿了一件淡綠色的POLO衫,配上一條牛仔褲,這樣的休閒打扮幾乎是他每週五必穿的另類制服。尼克深金色的頭髮有點過長,需要修剪,雖然他老早就答應茱莉亞要去理髮,但卻拖了三個禮拜都沒剪;他剛強的臉容讓人讀不出他的心思,這種特質在做生意或是玩撲克牌時都很吃香,沒有人能從他眼裡看出他心中真正的想法,但茱莉亞卻能從他嘴角微小的彎度看穿他的念頭。

  尼克環顧四周。這個窄小的房間顯然是專門設計來讓人心生焦慮的,室內只有一張鐵桌,萊姆綠的塑膠桌面上放著那把鑲了寶石的精巧手槍,還有四張坐起來超級不舒服的鐵椅,他才坐十五分鐘屁股就已經發麻了;一個套著鐵籠的白色時鐘掛在門邊,現在的時間已經快九點半了;牆上除了一塊巨大的白板之外空無一物,三枝彩色的白板筆用鞋帶綁著,吊在一角;白板對面有一塊雙向鏡,能讓站在鏡子另一頭的人看到這裡的一切,也可以讓坐在這房間內的人心生懷疑,不知道有幾個人站在隔壁房間觀察他、評估他,甚至在他尚未進入法庭抗辯之前,就已經判他有罪。   一股強烈的痛楚揪住尼克的心,他生命中的一切都停擺了,兩個小時之前,他所有的情緒都已被搾乾,腦中被無數的疑問和困惑所占據。

  在那短暫的一瞬間,他依稀聞到了茱莉亞身上的馨香,彷彿這股香氣始終盤據在他的靈魂之中。   尼克到西南部出差四天,今天凌晨三點才剛回到家,他累得連自己怎麼上床的都不知道,不過他仍記得剛醒來時的情景。   他慢慢甦醒時,一睜開眼睛就看到茱莉亞溫柔的藍色眼眸,她溫柔地親吻著他,緊緊擁抱他,將他從睡夢中喚醒,帶他回到現實世界。   她身上只穿一件印著艾瑞克.克萊普頓(Eric Clapton。英國吉他手、歌手、作曲家。曾多次獲頒葛萊美獎,被譽為二十世紀最成功的音樂家之一。)圖像的T恤,但這件T恤只在她身上停留不到三秒鐘便被扔到地上,露出她完美無瑕的胴體。雖然她今年已經三十一歲,身材卻幾乎跟十六歲時一樣健美;她的乳房堅挺,小腹緊實,微微露出練過的肌肉,古銅色的長腿柔軟有彈性。她是西班牙、愛爾蘭和蘇格蘭的混血後裔,臉蛋充滿古典美:高挺的顴骨,豐滿的嘴脣,無論在何處都能讓許多男人對她行注目禮。夏天時,她的皮膚會晒成明亮的黃金色調,鼻子上冒出幾顆淡淡的小雀斑,那雙藍色的大眼睛格外誘人。

  茱莉亞跨坐在尼克身上,俯下身,輕柔地吻著他的脣、喚醒他。他迷失在她金色的長髮和薰衣草花香中,她天然的體香充盈著他的心神,尼克片刻之前的美夢,此時幻化成真。   他們以初戀的激情和興奮做愛,迷失在彼此的懷抱中,雙手在彼此的胴體間游移,親吻和溫熱的氣息在肌膚上漫遊。即使經過了十六年,他們的熱情始終未減。這從來不僅僅是肉欲,雖說他們對彼此的欲望強烈到不可思議,但這是一種無私的奉獻,兩人都為了討好對方而延後滿足自己私欲的時間,兩人都重視對方是否快樂,更勝於自己。   在甜蜜的餘韻中,他們交纏著身體躺在床上,腳邊擱著一團被子。他們忘了時間,忘了自己身在何處,忘了白天即將要面對的煩憂,只是盡情地享受在彼此懷中的恬適感。

  陽光在白色的枕頭上飛舞時,尼克終於起來伸懶腰,看到陽臺上的小桌子後,他瞬間清醒。   儘管茱莉亞工作繁忙,時常睡眠不足,她還是起身準備了早餐,就放在二樓起居室外陽臺的鐵桌上。培根、蛋、新鮮的柳橙汁和煎餅全都在他沉睡時悄悄地從廚房被端到陽臺。   他們只穿著內衣和T恤坐在陽臺吃早餐,太陽也開始爬上夏日早晨的天空。   今天是什麼特別的日子嗎?尼克暗指早餐的事情。   只是歡迎你回家,不行嗎?   尼克笑著說:早上來那一段之後,一個乾硬的麵包圈就綽綽有餘了。   茱莉亞也回他一笑,臉上充滿溫馨和柔情,但她眼中還有別的,那是一種猶豫不決的神情。   妳又做了什麼?尼克笑呵呵地問。

  沒事。但她的聲音和臉頰上淡淡的酒窩可不是這麼說的。   茱莉亞?   我們今晚要跟莫勒斯一家在瓦哈拉餐廳吃晚餐。茱莉亞說。   尼克停下吃東西的動作,抬頭看她。我以為我們已經說好要待在家裡了。   他們沒有那麼可怕啦!茱莉亞露出和緩的笑容。我真的很喜歡法蘭,況且,湯姆也沒那麼糟啊!   他不講自己的事情時還好,但要是我再聽到他說自己賺多少錢,或是剛買了什麼新車   他只是缺乏安全感而已,你就把這當成讚美好了。   我怎麼可能把他的廢話當成讚美?   他只是想讓你對他有好感,他很在乎你對他的看法。   他只在乎他自己。尼克吃完自己盤中的食物,便把空盤子放到托盤上。茱莉亞拿起其他的盤子疊在他的盤子上方。

  我以為我們要一起安排晚上的節目,而不是為對方做安排。尼克說。   尼克,茱莉亞沉下臉。我們根本就訂不到九點以前的位子。   那甜蜜的一刻突然消失,兩人之間的緊繃氣氛持續增加。   茱莉亞端起托盤。今天是週五晚上,我只是想出去一下。   隨後,她踏進屋裡,留尼克一人兀自站在原地。   尼克走了進來,穿過起居室,來到浴室,關上門,打開蓮蓬頭。他走進沖澡間,希望冷水能把突如其來的惡劣情緒沖走。他討厭把時間浪費在這些膚淺的朋友身上,這些人的腦袋從不會想到其他比菜單更有深度的東西。   十五分鐘後,他穿上自己最喜愛的Levis牛仔褲和POLO衫回到臥室,茱莉亞已經換好衣服正要走向門口。她已經從性感的妻子變成身著黑裙、腳踏紐約時尚名牌設計鞋、穿著絲質白襯衫的上班族。她拿起皮包掛到肩上,回頭看他。

  我覺得我們應該取消這次晚餐,尼克平靜地說。嗓音近乎懇求。我真的只想待在家裡。   你一整天都可以待在家裡呀。她說。   是沒錯,但我是在辦公室裡工作、趕報告。尼克說話的速度似乎有點太快了。   你為什麼不去運動一下?去跑個步、舒解一下壓力?我今天晚上真的很想出門,不過才兩個小時,我們甚至可以不吃甜點就走。   這樣也不會讓晚餐的時間更好過。他不以為然的口氣有點像在挑釁。   你就當是陪我去好了,茱莉亞邊說邊走到門口。搞不好會很愉快。   那妳怎麼不為我想想?我坐飛機的次數多到數不清,妳也知道我多討厭坐飛機,我能知道自己在哪一州已經算很幸運了。   九點鐘。   我不想去。   九點鐘。她的口氣開始不高興了。她一面說一面走出門外。我上班要遲到了。   我知道了!尼克有點生氣,他的聲音在屋子裡迴繞一圈,又傳到門廳來。她則在十秒鐘後重重地關上後門做回應,那砰的一聲撼動了整個屋子。   這是他們幾個月來首次以這麼惡劣的情緒分別。通常應該要用充滿希望和樂觀的心情開始這一天,然後才被磨人又艱苦的工作拉進深淵才對。   他發完脾氣馬上就後悔了,早上分別時不該為晚餐這種小事吵架,但他想,反正永遠都還有明天、還有另一個週末等著他們。他試著要打她的手機,但卻沒人接,不過這也還算很正常。   偵訊室的燈光閃爍不定,這個房間沒有窗戶,天花板上的日光燈又忽明忽暗,過了一下子蒼白暗淡的燈光才穩定下來。   抱歉,丹斯說工友已經修了九個小時,電燈之前還是好的。   他坐到椅子上歪著頭問:你是洋基隊迷還是大都會隊迷?   尼克只是呆望著他,稍嫌驚訝。發生了這麼多事情後他竟然還問得出這種問題?   傑特在九局下半打了個大滿貫全壘打,以六比五贏了紅襪。丹斯看尼克不大感興趣的樣子,搖了搖頭,手插進口袋。   另一個男人走進來,沒有開口說話。他把椅子往後倒向牆壁,撥開幾綹凌亂的頭髮。羅伯特.夏諾一副標準的倒楣相,肌肉發達的體格擠在小了兩號的短袖上衣裡,使他的手臂和胸膛格外突出;往後梳的黑髮說明了他是愛爾蘭人,他下巴處有道疤,灰藍色的眼中充滿怒氣和責難。夏諾手裡轉動著老式的警棍,把它當成迷你球棒似地揮來揮去,宛如五〇年代的紐約巡警。尼克不禁想,這個傢伙鐵定已經認定他有罪。   丹斯從口袋中拿出一臺錄音機,按下播放鍵。   一一九專線。一個女人的聲音輕快地響起。   我是茱莉亞.昆恩,茱莉亞低語著:這裡是拜瑞丘湯森巷五號。請你們快點來,我丈夫和   電話突然斷掉。喂?總機小姐問:喂?女士?   尼克保持沉默不是為了保護自己的權益,而是怕一開口就會精神崩潰。聽到茱莉亞的聲音只是讓他更痛苦,極度哀痛的感覺湧上心頭。   他很清楚六點四十二分時自己人在哪裡,他在書房裡工作,除了到廚房拿幾罐可樂和奧利奧巧克力餅乾之外,大部分的時間都待在書房裡。   尼克原本全神貫注地工作著,但槍聲嚇了他一大跳,他的聽覺突然變得清晰,他只遲疑了一下,便猛然從椅子上跳起,衝過客廳和廚房來到衣帽間,發現通往車庫的後門大開。   他不明白茱莉亞為什麼又忘了關門,但他看到茱莉亞平常掛在掛衣鉤上的皮包掉到地上,裡面的東西散落一地;他蹲下去想把皮包撿起來時,才發現有血從白色的護牆板滴落,他的目光循著血滴往下移,看到她的黑裙子、她的長腿,還有一隻穿著托利.伯奇黃色鞋子的腳從後樓梯旁露出來,她的臉龐和身體都被樓梯遮住。   此時,他坐倒在地,肺裡的空氣像被全部吐光一般。他難以自制地顫抖,輕揉著她的腿,低聲喚著她的名字,心裡卻知道她再也不會回應他了。   他的心彷彿在瞬間死去,片刻之後,他抬起頭,看到他最好的朋友淚流滿面地站在面前;尼克放開她的腿站起來,馬可仕的手抓著尼克的肩膀,阻止他過去看茱莉亞的上半身,馬可仕體重兩百磅,練了一身強健的肌肉,他死命地抓住他,不讓他看到那個會糾纏他一輩子的駭人景象。   尼克使勁掙脫好友的箝制,想靠近妻子,最後,他發出痛苦的叫喊,哀號充斥整個空間,化成無聲的淚水,宛如世界垮落般發出虛無的吶喊。頓時,現實變得真實起來。   他們在馬可仕家等警察,兩人靜靜坐在前廊的階梯,一個多鐘頭後才聽到警笛聲悠悠響起,像在宣布有不幸的事件發生在這個社區。那警笛聲讓尼克永生難忘,這個背景樂代表著他痛失愛妻,莫名遭到指控,同時也是一段令人難以想像的噩夢發生的序曲。   灰髮男子又探頭進來。他的律師到了。   速度還真快。丹斯說。   只要有錢就不用苦苦等候。夏諾說。這是他首次開口,他把椅子往前,站了起來,走向門邊時還朝尼克迅速一瞥。   我們快走吧。那名灰髮男子揮揮手催促兩名警探出去,門砰的一聲關上,但不到三十秒又被打開。尼克的心跳甚至沒有緩和下來的時間。   那名男子走進來的模樣似乎是把這裡當成他自己的房間。他身材高大,衣著體面,充滿智慧和沉穩的氣質,他驅走些許尼克在過去幾個小時經歷的驚恐氣氛。這人的髮色很深,有斑駁的灰髮穿插其中,鬢角有兩抹醒目的銀亮髮絲,雙目銳利專注,炯炯有神:他的臉龐布滿風霜,眼角和額頭古銅色的皮膚刻著細紋。他穿著雙排扣的藍色外套,熨燙齊整的亞麻長褲,黃色的絲綢領帶映襯著淺藍色的襯衫,在在顯示這名男子的修養和品味。   他們把你大部分的東西都拿走了吧?這名男子以濃重的歐洲腔問。他拉開一張鐵椅在尼克對面坐下來。   尼克盯著他看,眼中充滿疑惑和不解。   你的皮夾、鑰匙、手機,甚至是你的手錶。男子看著尼克手腕上的錶帶痕跡。   他們慢慢抹去你的身分象徵,接著奪走你的意志、你的靈魂,最後他們要你說什麼你就會說什麼。   你是誰?尼克問。這是他在這間四面禁閉的牆內說出的第一句話。是米契叫你過來的嗎?   不是。男子頓了頓,環顧四周,然後打量著尼克。以他們控訴你的這件案子來說,律師是你最不需要的人;律師會收你一小時六百元,給你一張五十萬的帳單,讓你即使在監獄裡服二十五年徒刑時還欠他一堆錢。   尼克凝視著這位高雅體面的男士,心裡更加迷惑。米契已經在路上了,我對你沒什麼好說。   男子點點頭,神態鎮定,雙手放到桌子上後向他伸來。   我知道你現在一定覺得非常難過,這是最糟的情況:他們沒給你任何哀悼的時間,直接把你帶過來審問,逼你招供。男子停頓一下。真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成這樣的。所謂的正義變成某種爭輸贏的遊戲,而非尋找真相。   尼克上下打量這個人。   你有看到他們是怎麼寫你的檔案的嗎?男子說:內容很詳細,我不認為他們會給你抗辯的機會。   我沒有殺我的老婆。尼克終於開口。   我知道,但他們可不這麼認為。他們只看重動機和凶器。男子的眼神落在桌面中央的那把槍。他們希望你認罪,這樣就可以不用寫一堆報告。   你怎麼會知道?   他們會花上十二個小時,慢慢磨掉你的意志,逼你認罪,未來就不需要花好幾個禮拜跟檢察官會面,或者花幾個月的時間準備上法院的資料。男子頓了頓。你會被定罪,下半輩子都要在牢裡度過,在那裡哀悼妻子的死,永遠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如果你不是律師,那你來做什麼?   這名男子溫暖的眼神緊鎖在尼克身上,他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吐出來。   你還有救她的機會。   尼克回望他,這不合邏輯。他又傾身靠近那人一些,想弄清楚。你剛剛說什麼?   如果你能離開這裡如果,你可以救她,你願意嗎?   她已經死了。尼克不解。這個人好像根本搞不清楚實際狀況。   你確定嗎?男子靠過來直視尼克。事情並非表面看到的那樣。   你是說我的妻子還活著?尼克的聲音沙啞。怎麼會?我親眼看到   這名男子把手伸進外套胸前的內袋,拿出一個密封的信件,從桌面上推過去給尼克。尼克看了看偵訊室的雙面鏡。   別擔心,男子微笑。沒有人在看。   你怎麼知道?   他們都在忙墜機的事,死了兩百一十二個人。這個城鎮跟你的人生一樣都被搞得天翻地覆。   尼克感覺他的世界天旋地轉,猶如清晨時分,在清醒與熟睡之間,他的心中充滿許多矛盾的畫面和念頭,迫切地想排列成一個有連貫性的思路。   他低頭看看那個信封,手指伸到信封的黏貼處   不要現在打開。男子壓住尼克的手阻止他。   為什麼?   等你離開這裡再打開。男子收回手,坐回原位。   離開這裡?   你有十二個小時。   尼克看著牆上的時鐘,現在是九點五十一分。十二個小時?要做什麼?   這名男子從外套裡拿出一個黃金懷錶,打開,露出老式的錶殼。你沒時間可浪費了。以你現在的情況而言更是如此。男子闔起錶,把它交給尼克。你正好缺了只錶,你得收好它,並隨時注意時針的位置。   你是誰?   你需要知道的事情都寫在那封信裡,但我剛才已經說過,等你離開這裡之後再打開它。   尼克四下張望,看看雙面鏡,再看看破舊的鐵門。我到底要怎樣才能離開這裡?   你留在這裡是救不了她的。   你到底是什麼意思?我不明白,她現在人在哪裡?   男子看看牆上的鐘,站了起來。你最好現在就開始思考要怎麼離開這裡,只剩九分鐘了。   等一下   祝你好運。男子在門上敲了兩下。時時注意那只錶,你有十二個小時,在第十三個小時後,一切將會結束,她的命運、你的命運便成定局。她的死有可能比你所想像的更加淒慘。   門打開,男子走出去,尼克兀自坐在原位。他凝視著信封,很想打開它,但他很快就把信和金錶收進外套胸前的口袋,他知道,如果這些東西被他們發現,他永遠不會知道那個男人到底在說什麼。   那名男子沒提供給他任何資訊,沒有名字,也沒解釋茱莉亞為什麼還活著。   尼克親眼見過她的屍體,但沒看到她的臉,因為馬可仕拉住他,想保護他,不讓他看到那悲慘的畫面,槍奪走了她的生命,也偷走了她的美麗。但他摸過她的腿,也見到她身上穿著今天早上出門時穿的衣服。   毫無疑問,那具屍體一定是茱莉亞。她到家時有叫他一下,但她沒到他工作的書房來,因為她知道,那個時刻不該打擾他;她知道他正在趕這個禮拜出差回來要寫的分析報告,而且,如果他無法在出去吃晚餐前趕完,週末就得繼續工作。   他幾乎還能聽到她的聲音,那是她最後一次叫他的名字。這分愧疚猛烈地襲擊著他。他當時不回應的原因不只是因為他在專心工作,也因為他還在氣他們要出去跟別人一起吃晚餐。   尼克將手伸進口袋,想拿出那封信,但卻在半途停下來。他腦中響起那人的警告,於是又把信塞回去,他回想著那名男子的眼神,他充滿說服力,又如此真誠。   當所有的希望都從這個世界消失時,這名男子再度點燃他的希望。尼克無法想像茱莉亞為什麼還活著,但是只要還有一丁點可能性,只要有任何救她活命的機會,他就會想盡辦法逃離這個上鎖的警局房間。   各種可能性和心中的目標取代了哀傷和困惑,逃出警局的偵訊室雖然有點不可思議,也可以算是相當莽撞,然而   其實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尼克看著兩英寸厚、裝了沉重門栓和鎖頭的房門,這裡既沒有窗戶,也沒有別的門。他又看看白板,牆上的鐘滴答滴答響,朝十點鐘走去。隨後,他的眼神落在令人倍感威脅的雙面鏡。他注意到自己鏡中的影像:他獨自坐在單調潮溼的偵訊室裡一張極不舒服的鐵椅上,桌上擺著那把致命的手槍,然後,他笑了。   這是面用玻璃做成的雙面鏡   丹斯警探回到偵訊室。這名三十八歲的警探永遠都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樣,他瞪視尼克,把一個檔案夾丟到桌上,他的白襯衫衣角露出一截沒紮進去,突出的配槍使他的外套變了形。   在夏諾進來之前,你想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嗎?丹斯用戴著乳膠手套的手打開檔案夾,注視著裡面的一張相片,他故意不讓尼克看見。到底是什麼東西會讓人做出這種事?是為了錢嗎?   為了錢?尼克相當困惑。這種話你也說得出來?   真是太好了,你會說話。   尼克瞪著丹斯,他的眼神落在丹斯外套裡的隆起,正好看到配槍的尾端露出來。   我感到很遺憾。丹斯同情地停頓一下。她是個美麗的女人。我請問你,你們最後一次談話是什麼時候?   我們今天早上吵過架。尼克瞥了一眼牆上的時鐘。   吵些什麼?   跟她朋友吃晚餐的事。   嗯,我大概能理解。你坐在那裡,她和她的女性朋友開心地聊著天,你卻只能陪著另一位跟她們毫無共同話題的丈夫;我的前女友也曾把我拖到澤西海岸,去她朋友家度週末。那整個週末都在下雨,害我得跟某個討厭鬼困在屋子裡,而她們卻跑去逛街,那個王八蛋一直講他的無聊生活,我很想逮捕他。從此以後我就恨死澤西海岸了。   丹斯很有手腕,他想利用同情和兩人間的共同點贏得尼克信任,但尼克沒那麼笨,不會上他的當。   在那之後你們有再講話嗎?丹斯繼續問。   沒有,我整天都在忙。視訊會議和一堆文件讓我忙得不可開交,而且我知道她也有一些事情要處理。   她是律師嗎?   你早就知道答案了,為什麼還要問這個問題?   抱歉,這是習慣。丹斯闔上馬尼拉紙製的檔案夾,把它放在桌上,就在那把不祥的柯爾特手槍旁邊。她整天都在辦公室裡嗎?   我不知道。尼克有點突兀地回答。   你們後來就再也沒說過話了嗎?   她打過幾次電話來,但我沒接。   丹斯看著尼克,不發一語。   我知道這很幼稚,尼克說:我知道,可是老天,我們為什麼要講這些東西?可惡,有人殺了我太太,但絕對不是我做的!   尼克的聲音在偵訊室裡迴盪,回音在室內縈繞了幾分鐘後,他們才轉移話題。   這裡寫著,丹斯用手指敲著檔案夾。你有九毫米德製西格紹爾手槍的執照。   我有。   那把槍在哪裡?   在我的保險箱裡,過去六個月來一直都放在那裡。茱莉亞很討厭槍。尼克痛恨這種諷刺的情況。   所以你知道怎麼用槍?   如果連駕照都考不到,何必買車?   不要耍嘴皮子。   不要把我當成白痴。你一副就是我殺了她的模樣。   我想幫你。丹斯說。   聽著,如果你想幫我,現在就該出去尋找真正的凶手。   很好,如果不是你做的,就多告訴我一點細節,這樣才有希望抓到真凶。   所以你相信不是我做的?尼克燃起一線希望。   問題是,丹斯拿起那把黃金和青銅外殼的手槍。這把槍上印滿你的指紋。   可是沒有人來採我的指紋呀。尼克困惑地攤著手。   我們已從你的皮夾和手機上採到指紋了,我親自採的。丹斯頓了頓。跟凶器上的指紋吻合,你得解釋一下為什麼這把槍上只有你的指紋。   尼克頭暈目眩地呆坐著。他從不曾見過這把槍,更別說碰到它。事實上,他連自己的槍都有六個月沒碰,他最後一次用槍是跟他的朋友馬可仕.班納特去射擊場練習。槍枝賦予人類極度強大、甚至可說是不可思議的力量,是生或死,只要能夠扣下板機就能操控。他不喜歡這種感覺。   我還得補充一句,丹斯繼續說:彈道測試報告可能要好幾天後才會出來,因為大家都在忙空難的事,不過你手錶上有彈藥殘留物,跟子彈上的火藥一致。所以,假如你的說詞屬實,就請你全部說出來。就算你想捏造事實,也得編得更有說服力一點。   夏諾走進偵訊室,鎖上門。我建議你編個好一點的故事。他顯然已從雙面鏡對面聽到了全部的對話。盡量看著鏡子中央的攝影機,這樣之後要轉給陪審團看時就方便多了。   尼克再次茫然失神,他在丹斯身上看到的一線希望隨著夏諾的現身被抹殺得一乾二淨。他又抬頭看了一下時鐘。九點五十六分。   夏諾將警棍往桌上一敲,不僅嚇到尼克,連丹斯也被嚇到了。   你這個冷血殺手。夏諾說:你什麼都不用說了。我們在檔案裡已經寫得清清楚楚,現在只需要盡快把你定罪   先等一下。丹斯打斷夏諾,想讓他鎮定下來。他往後靠著椅背,翹起雙腿。   想都別想。有個女人死了,夏諾大叫:她可沒機會等一下,我才不管她是不是你老婆,我只要答案。她是跟別人上床被你逮到了嗎?還是你跟別的女人亂搞被她發現?   尼克憤怒地瞪大眼睛。   我知道你很火大,來啊!快點抓狂!夏諾嘲弄他。告訴我你是怎麼殺掉你老婆的!這身光鮮亮麗的義大利名牌衣服、進口車和市郊的小豪宅全都是裝飾你那顆黑心的虛偽外衣!你跟那些在巷子跟妓女亂搞的爛人沒兩樣。   尼克必須使盡全身力氣才能克制自己,他渾身緊繃,血液沸騰。   一定是因為她跟別人上床,所以你殺了她。砰一聲,夏諾又把警棍往桌上一打。   但這次的力道太強,把丹斯嚇了一大跳;雙腿跨在桌上的他一時失去平衡往後栽,他只能用雙手拚命抓住桌子。   夏諾爆發的怒氣、警棍打在桌上的響亮聲音把尼克逼到了極限。他的妻子死了,別人卻指控他是殺人凶手,不但如此,這位警探竟還質疑他和她的清白。   丹斯往後倒時,情況瞬間變得一團混亂,他的外套往後飛,露出掛在肩上的槍套,還有九釐米手槍的槍托。尼克來不及多想,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從丹斯的槍套上拔出那把手槍。   尼克扳開葛洛克手槍的保險,手指停在板機上;他憑著記憶做出本能反應,雖然他很討厭槍,但不表示他忘了怎麼用槍。他跳過去,扣住失去平衡、搖搖欲墜的丹斯,槍口指著他的頭。   丹斯戴著手套的手慌亂地揮動,情急之下抓向尼克的手臂。   把槍放下。夏諾拔出自己的手槍大叫,他單膝著地,槍指著尼克的頭。   你不懂,你們都不懂,她還活著。尼克像個瘋子般叫喊,目光在夏諾和牆上的時鐘之間來回遊走。我的妻子還活著。   夏諾和丹斯彼此交換了一個眼神。   聽好,夏諾用槍口指著丹斯的頭,鎮定地說:先把槍放下,你可能覺得   狗屁,尼克對他大吼:你不知道我的感受!   我知道失去她、又發生這一切讓你很痛苦,你可以把你知道的都告訴我們。如果別人殺了她,我們就去抓那個凶手;但你這樣只會害自己白白送死,殺妻不會被判死刑,可是如果殺警察就是死罪,他們會把你處死。   你不懂,我妻子還活著;是有人陷害我,我得立刻離開這裡。尼克拖著丹斯往後走向雙面鏡。   把槍放下。尼克對夏諾大吼。   想都別想。夏諾回喊。   尼克看了看時鐘。九點五十八分。他以姆指將丹斯那把九釐米手槍的擊鐵推回去,響聲把丹斯嚇了一大跳。   包伯(Robert的小名為Bob),丹斯瞪著夏諾。你聽他的話照做就是了。   不可能。   照他的話做,丹斯說:不要拿我的命來逞英雄。   夏諾的眼神雖然很不服,但還是照做了。   尼克立刻用槍指著他身後的玻璃,扣下扳機。槍聲宛如大砲般震天價響,玻璃裂成無數碎片,露出對面的陰暗小房間,房間正中央的攝影機對準他們。尼克用槍抵著丹斯的下巴,熱燙的槍管磨擦著他的皮膚。   你瘋了嗎?丹斯高聲尖叫。   夏諾再度拔出手槍瞄準尼克。   看著我,夏諾的聲音變得異常平靜,他一面用槍口對著尼克,一面拿起檔案夾,倒出一疊八乘十寸的相片。   你有看過這些照片嗎?夏諾咬牙切齒,將照片一張張拿起來給尼克看。照片就近在咫尺。   總共有二十張從不同的角度拍攝的全彩照片,血色濃豔,跟尼克想像中完全不同,跟電視或電影也不一樣。雖然螢幕上的鮮血令人厭惡,但在內心深處,你很清楚那只是好萊塢的拍片伎倆,你還是可以很平靜;但這些相片卻是真的,深深地吸引著尼克的目光,儘管他很想逃避,還是仔細地看著每張照片的一切細節。他看看地板上的血跡,還有最後一次見到她時,她身上穿的衣服和裙子;她無名指上那個他在聖派翠克教堂為她戴上的婚戒,最後才看她的臉,或者該說是那張殘缺不全的臉。   她左半邊的臉部沒了,一隻眼睛不見,太陽穴和額頭碎裂,但右半邊只要看到她的藍眼睛和金黃色眉毛底下淡褐色的雀斑,他就能肯定這個仰望著他的女人確實是他的妻子。   這時,他心中充滿困惑,腦中發出無聲的吶喊,這些照片印證了一個殘酷的事實:茱莉亞已經死了。   我數到三,夏諾說:就算你要殺掉丹斯我也不在乎,我要殺了你,當著攝影機的面,因為我的行為非常合理。   尼克壓在丹斯下巴上的力道加重了些,這位警探緊張地抓緊他的手臂。這時,尼克發現丹斯右手的無名指不見了,乳膠手套的空洞處像一綹頭髮般盪來盪去。   尼克看著牆上的時鐘,秒針滴答滴答地朝頂端的整點鐘方向前進。   一。夏諾低聲說。   不可能。尼克情急之中又看了一下那些照片,希望這一切只是一場夢,希望他是別人,便能逃離現在這個感到空洞、如死去一般的心。茱莉亞的臉孔回望他,尼克再次感到極度悲痛,幾乎無法忍受。他想轉移目光   二。夏諾更大聲了,他的語氣似乎在說:他會說到做到。   我得離開這裡。尼克說。一種異常的平靜突然占據他的心。你不懂,我可以救她。但茱莉亞已經死了,這項不可能的任務根本不合情理,如果她都死了,他又該怎麼救她?然而,那名男子的聲音猶在耳際。你有十二個小時。   三。   尼克看著夏諾慢慢扣下扳機。   在擊鐵打到彈匣尾端之前、在子彈射出槍管之前   整個世界突然陷入一片漆黑。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