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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十七章

重播 肯恩.格林伍德 11199 2023-02-05
  企圖襲擊美國在德黑蘭的大使館,但被自去年起包圍在美國外交前哨的美軍第八十二空降師擊退。據信至少有一百三十二名伊朗革命分子死於此次攻擊,而美國方面的傷亡目前停留在十七人死亡、二十六人受傷。雷根總統下令對大不里士東部山區的反叛軍基地進行新一波空襲行動,據信何梅尼即藏臥於   把這該死的東西關掉。傑夫告訴盧索.黑吉斯。   革命最高指揮部。美國,從上禮拜在麥迪遜廣場花園的恐怖分子炸彈攻擊死亡以來,死亡人數如今已達到六百八十二人。所謂十一月小隊發出的公報威脅將繼續攻擊美國本土,直到所有美國武裝部隊撤出中東為止。蘇聯外交部長葛羅米柯宣布蘇聯對伊斯蘭教聖戰的自由鬥士寄予同情。葛羅米柯還說美國第六艦隊出現在阿拉伯海形同是

  傑夫向前傾身,啪一聲關掉了電視。黑吉斯聳聳肩,丟了顆薄荷救生圈糖進嘴巴裡,拿起鉛筆的手勢就好似拿著他形影不離的香菸甩了起來。   蘇聯在阿富汗的部隊呢?黑吉斯問。他們準備和我們在伊朗的武力來場硬戰嗎?   我不知道。傑夫沉著臉說道。   何梅尼的追隨者有多強大?我們有辦法讓伊朗國王繼續掌權,至少到明年的選舉為止嗎?   他媽的我不知道!傑夫爆發了。我怎麼會知道?雷根以前甚至不是總統,不是在一九七九年,這該是卡特得收拾的爛攤子才對。而且我們也沒派過軍隊到伊朗。一切都變了,現在我不知道到底會發生什麼事。   但你一定有點概念吧,關於   我不知道,我一點概念也沒有。他看向潘蜜拉,後者正坐著,瞪著黑吉斯。她的臉拉長而蒼白,不過幾年內,她的臉就已失去了女性的圓潤輪廓,變成和傑夫一樣消瘦的尖臉。他握住她的手,拉著她起身。我們要去散個步。他告訴黑吉斯。

  我還有一些問題。   那是你的問題。我已經沒辦法提供答案了。   黑吉斯吸著救生圈糖,用那對冷酷的藍眼睛看著傑夫。好吧,他說,我們吃晚飯時再談談。   傑夫又一次告訴他這樣做已沒有好處,這世界已經走上一條陌生且不確定的軌道,對此,無論是他或潘蜜拉都已經無法提供建議,但他也知道,這樣聲明一點意義也沒有。黑吉斯始終認為他們擁有通靈能力,能夠在現存狀況下預測未來。當他們的預知能力因為世界大事巨幅改變而消失時,他雖默不作聲,卻責怪他們有所保留。這些日子以來他們身上被注射噴妥撒鈉(譯註:一種全身麻醉劑,可削弱部分大腦的抑制作用,經常作為吐實劑用於情報訊問中。)並使用測謊裝置,所提供的有用資料卻也不多,但他們不再抗拒接受藥物訊問。他們認為,或許隨著答案的價值逐漸降低,沒人會再來煩擾,也許有一天會從這段漫長的保護性拘留中釋放。他們都知道這希望渺茫,儘管他們仍緊緊抓住希望不放,但總比接受這明顯事實他們將待在此地直到再次死去為止還好些。

  今天的海水平靜而湛藍,他們沿著沙丘漫步時還可以看見西海岸外的白楊島。浮球圍起的區域中,一小群漁船轉動著釣繩,正在乞沙比克灣豐富的牡蠣床上忙碌地工作。傑夫和潘蜜拉貪婪地享受這熟悉景色表面上的寧靜,盡可能忽視始終維持在前後二十碼外、兩兩成群的黑衣男子。   我們為什麼不跟他們說謊?潘蜜拉問。跟他們說,如果我們的軍隊繼續駐紮在伊朗就會爆發戰爭。老天,我們都很清楚這樣下去也許真的會發生戰爭。   傑夫停下腳步,拾起一根細長的漂流木。他們會看穿,尤其是他們對我們用噴妥撒鈉時。   我們還是可以試試看。   但是誰知道像那樣的謊言會造成什麼後果?雷根也許會發動先發制人的攻擊。最後我們可能引爆了一場也許仍可避免的戰爭。

  潘蜜拉不寒而慄。史都華.麥高文一定高興極了,她的語氣十分苦澀,不管他人在哪裡。   我們做了自認為對的事,沒人預料得到會有這樣的結果。結果並非完全一無可取,我們也救了不少人的命。   你沒辦法把人命像這樣放在天平上!   是不能,但   他們甚至再也不對暴風雨或墜機事件採取行動。她厭惡不已地說,一腳往沙堆踢去。他們希望所有人,尤其是蘇聯人,以為我們消失了,所以他們坐視那些人死去平白犧牲!   就像他們向來那樣死去。   她旋身面向他,臉上充滿他不曾見過的憤怒。這不能抵消我們做的,傑夫!我們這輩子應該要讓世界變得更好、更安全,但我們真正關心的只有自己,只想知道我們微不足道的寶貴生命可以延續多久。但我們甚至連這點都辦不到。

  那些科學家還是可能想出一個   我一點也不在乎!當我看著新聞時,想到因為我們告訴黑吉斯的事造成了多少死亡:恐怖攻擊、軍事行動,也許一場大戰馬上就要開打了當我看著這些時,我希望希望我從來沒拍過那部該死的電影,希望你從來沒到洛杉磯找我!   傑夫把那截漂流木丟到一旁,用難以置信的痛苦眼神看著她。   妳不是說真的。他說。   是的,我說真的!我後悔遇見你!   潘蜜拉,拜託   她揮著手,因憤怒而漲紅了臉。我不會再和黑吉斯說話了,和你也一樣。我要搬到三樓的房間去。你想告訴他們什麼他媽的事隨你,你儘管去吧,把我們全捲入戰爭,把這該死的星球炸光吧!她轉身狂奔,笨拙地跌倒在沙上又再次爬起,衝向那座囚禁他們的房子。一隊守衛跟著她後面跑,其他人則從兩邊包夾住傑夫。他看著她離開,看著那群人護衛她回到房子。黑吉斯就站在門口,傑夫聽見她向他大吼,但突然來自海灣的一陣風將字句吞噬,淹沒了她狂吼中的意義。

     傑夫在一陣冰冷、帶有人工氣味的氣流中醒來。刺眼稀薄的光束從半闔的活動百葉窗片間灑入,照亮了沒多少家具的臥室。床前地板上安靜地坐著一台手提音響,衣櫥上的一疊衣服上則放了台舊的卡式錄音機和上面有著WIOD標誌的麥克風。   一陣遙遠的鐘聲蓋過了冷氣機聲,傑夫認出那是門鈴;只要不去管,按鈴的人遲早會走開。他瞥了一眼手裡拿的書本,《阿爾及爾旅館慘案》,約翰.賀塞著。傑夫把書丟到一旁,旋腿下了床,然後走向窗邊。他掀起一片白色百葉窗片往外窺,看見一排高大的大王椰子,再過去除了一片一路綿延至地平線的平坦沼澤地外什麼也沒有。   門鈴再次響起,他聽見噴射機颼颼飛近的聲音,然後看見它在幾百碼外的椰子樹後方滑過。傑夫明白了,飛機著陸在羅德岱堡好萊塢國際機場。他正在丹尼亞的公寓,離海邊只有一哩遠,離機場卻太近,不過這是第一個真正屬於他的住處,他成年後第一個完全私人的生活空間。那時他正在做他第一份全職的新聞工作,在邁阿密,他職業生涯的第一站。

  他深深吸了一口寒冷污濁的空氣,坐回凌亂的床鋪上。他按照預定時間,於一九八八年十月十八日一點六分準點死亡。世界還沒有發生大規模戰爭,還沒發生,儘管這世界已經   門鈴聲又響了,這次響得更久,事實上它響個不停。該死,為什麼他們不乾脆走了算了?門鈴停了,又馬上響起第四次。傑夫從衣櫥上的衣服堆裡找出一件T恤和剪短的牛仔褲套上,氣沖沖地從房間大步走出,決定不管門口那個人是誰,一定要徹底擺脫。他一走進客廳就馬上撞進一陣悶熱潮濕的空氣中,客廳裡的冷氣一定是壞了,這就是為何他大白天還待在臥室的原因。連客廳角落的寬葉蕨都委靡不振的模樣,徹底不敵這駭人的室內高溫。傑夫在門鈴再次開始急速響起時,正好拉開大門。

  站在門口的是琳達,波浪般黃褐色髮絲間的金色髮綹在來自背後的陽光下閃耀。琳達,他的妻子,一度是,但當時尚未是。她笑容滿面,向他伸出的手上握著一束雛菊,對他滿懷的初生愛意一覽無遺。記憶中就像是全世界的雛菊全被摘了下來,握在她手上,那張甜蜜回憶裡無法忘卻的臉龐,閃耀著青春洋溢的幸福與無限美好。   傑夫感覺雙眼泛出淚水,但他的眼睛無法從她身上移開。這寶貴景象珍藏在他回憶裡數不清的年月中,現在又在眼前重現,時光無損於它令人深愛的光輝,他不忍眨眼,深怕遺失掉任何一瞬間。太久了,太久太久了   你不打算請我進去嗎?她女孩子氣的聲音害羞又誘人。   啊,當然。真抱歉,請進請進。這真是太棒了。這束花很美,謝謝妳。真是大驚喜。

  你有可以插花的容器嗎?老天,這裡比外面還熱。   冷氣機壞掉了,我等一下,我找找看有沒有能插花的容器。他心神不寧地在房間裡左顧右盼,試著回想他到底有沒有花瓶。   可能在廚房?琳達出了個有用的主意。   對,好主意,我去找找。妳想來瓶啤酒,或可樂?   冰水就好。她跟著他進入窄小的廚房,他從冰箱裡找到的一個水壺裡幫她倒了一大杯冰水,她則翻箱倒櫃挖出一個花瓶。謝謝,她說,他接過花束,她則張開手幫自己搧風。可以把窗戶打開嗎?   我房間的冷氣是正常的,要不要去我房間?   好,最好也把花瓶擺在那裡。在這種溫度下,花很快就謝了。   他將花放在床邊桌上,看著她在冷氣機出風口前轉圈,她穿著露背裙,裸露的皮膚上隱約可見晶瑩的汗珠。

  嗯,真舒服!她邊說邊將苗條的手臂舉到頭頂上,這姿勢使得她小而緊實的乳房在白色薄衫下隆起。   這些事以前發生過,傑夫記得。找花瓶、進房間享受冷氣,她轉圈然後做出那姿勢多久前的事了?數世輪迴,世事更迭。   她水汪汪的棕色大眼睛凝視著他,眼神充滿了熱情。天,已經好多年沒有人這樣看他了。潘蜜拉說到做到,把自己隔絕在馬里蘭州房子的頂樓,偶爾和人一起吃晚飯時,也總是迴避看他。過去九年來,傑夫記得最清楚的眼睛是盧索.黑吉斯的冷酷藍眼,隨著世界變成恐怖攻擊肆虐、美蘇邊境衝突的人間煉獄一個傑夫陌生且不可能預料的地方黑吉斯看他的眼神敵意也與日俱增。   傑夫想著,那個大大改變的世界會變成什麼模樣,是否隨著傑夫與潘蜜拉當初一片好意而不慎設下的軌道,繼續在分岔出的時間線上運轉著?十一月小隊摧毀金門大橋並在聯合國總部大屠殺後,美國進入戒嚴已經三年了。由於對大型公眾集會的新限制,一九八八年總統選舉無限延期,三大情報組織頭目用緊急狀態為由,成為這國家的實質掌權者。   法西斯主義的美國正在興起,這當然正中在各國地下活動的恐怖分子下懷,滿足了他們最初的目的。他們最盼望美國出現一個真正壓迫性、連老百姓都想推翻的政權。當然了,除非他們真正的目的是讓現下控制過渡政府、立場強硬反共的中情局、國安局和聯邦調查局三巨頭決定掀起全世界的核武衝突。自從七○年代末起,核子戰爭爆發一直是個威脅。   琳達站在那裡,光滑的裸背正對著陣陣冷氣,她雙眼閉上,握著頭髮的一隻手高舉過頭,好讓她纖細的脖子可以吹到清涼的風。從百葉窗葉片間透過的陽光,讓她舞者的修長雙腿在易顯透明的白洋裝下若隱若現。   潘蜜拉離棄他是對的,傑夫痛苦地想著;儘管是不經意、出於利他目的,但他們還是該為掀起的災禍受譴責。當他們在世界面前曝光,並和政府交換條件以獲取少得可憐的資訊時,惡果已經下了種,而另一個世界現在一定正深受其害。就看她就這件事情來說是他們兩人能否原諒他們打著善意與同情的旗號為整個世界招來的野蠻暴力他甚至還得等待好幾年,也許是十年,才有機會再次和她,說話,敉平他們間的失和,並接受自己無能改善人類命運的悲劇結局。那世界已經確定失落了,就像他將在未知歲月,也許是永恆中失去潘蜜拉一樣。   呵我癢。琳達用她甜蜜清亮的嗓音說道,傑夫有一會兒弄不懂她的意思。接著他記起她曾經喜愛細膩撫觸,他會用指尖以輕到稱不上是撫摸的方式,緩慢、輕柔地撫過她的肌膚。他從她送給他的那束雛菊中抽出一支來,用羽毛般的花瓣沿著她的耳、脖、肩膀畫了條想像中的直線,沿著右臂滑下然後爬上她的左臂。   嗯,好舒服,她低語,這裡,這裡也要。她鬆開洋裝的細肩帶,讓它從她少女的乳房上滑開。傑夫用花朵愛撫著她,當他感覺自己硬起來時,彎下腰親吻了她兩邊的蓓蕾。喔,我喜歡你這樣親我,琳達嘆道,我愛你!   在這活過兩次的完美一天裡,他盡情從她長久以來拒絕給予的奔放激情與愛裡汲取慰藉。在她對他的愛中,他重拾了對她的愛情,他重生了。      摩洛哥的豔陽將琳達髮間的檸檬色髮綹曬成更淡的黃色,長長吧臺後方掛了張彷彿從雲隙間透出陽光的亮金色掛毯,她的頭髮像似正反射著來自掛毯的光芒。   北大西洋輕輕搖晃著船,她抓著吧臺前的欄杆,開懷地笑著。她的琴湯尼在傾斜的橡木臺面上滑動.她靈巧地抓住它,杯裡的冰塊伴隨她的笑聲叮叮作響。   *夫人,要再來一杯嗎?*(譯註:此處原文為法文。以下兩個星號*間原文皆為法文。)酒保問道。   琳達轉向傑夫。你想再喝一杯嗎?   他搖搖頭,一口喝乾他的傑克丹尼爾加蘇打。我們何不到甲板上走走?今晚很溫暖,我想看看海。他用房號簽了酒帳,交給酒保。*謝謝,黑蒙,明天見。*他說。   *明天見,先生。謝謝。*   他彎住琳達的手,穿過輕微搖晃的油輪酒吧走到甲板上。法國遊輪巨大的紅黑色煙囪突出在夜空中.光滑的平行鰭板看起來就像兩隻巨鯨跳躍時被凍結在空中的尾鰭。這艘巨輪迎向一波高起的浪頭,然後平緩地沉入無邊而平穩的海浪間。雲不多,可清楚看見頭上的星星,但遙遠的南方有道雷暴雲頂,持續劈下的閃電點亮了地平線。暴風雨正朝這裡前進,不過在狂風豪雨抵達這片海洋前,他們大概在三十海哩外就可擺脫了。   海爾達就沒這麼好運可逃脫突來的天怒;駕駛著紙莎草紮成的小船、遠離陸地的他會用不同的心情來看待這場即將來臨的暴風雨,他的眼神必然疲憊而憂慮。去年一場暴風雨中斷了他的航程,迫使他必須在波濤洶湧的海上放棄嚴重損毀的船隻,當時距離目的地才差六百哩。   你認為這次他辦得到嗎?琳達看著遠方被閃電照亮的鋸齒狀雲層問道。她也想著同樣的事,想知道這位留著慈祥鬍子的挪威人這次的命運會如何,過去三個禮拜,他們在薩菲的古老要塞港一起勞動、分享辛勤工作後的成果他刻意遵循原始式樣,打造了屬於他的古早風味小船,一個禮拜前才下水。   他會成功的。傑夫很有把握。   接近中的暴風雨帶來的強風拍打著琳達身上的薄衫,她的手緊抓著船上的欄杆。為什麼你這麼為他著迷?她好奇道。   就像我欣賞邁可.柯林斯和理查.高頓的理由一樣。他告訴她。還有盧薩、沃頓和馬汀利,以及在三年後的一九七三年即將陸續回國的戰俘們,傑夫想追加。那種與世隔絕、徹底孤立的處境   但海爾達帶了七個船員,她提醒,柯林斯和高頓在太空艙中倒是真的孑然一身,至少是一陣子。   有時孤立可以分享。傑夫看著巨浪翻騰的海洋說道。即將來臨的熱帶颶風帶來的溫暖氣息讓他想起了地中海,想起同樣的味道飄入馬略卡某間別墅敞開窗戶的那天。西班牙海鮮飯的辛香味,羅林多.艾梅達吉他聲中撕裂人心的渴望,潘蜜拉的眼睛她垂死眼中的悲欣交集。   琳達看見爬上傑夫臉上的陰影,於是將手放在傑夫手上,就像之前握著船欄杆一樣緊緊握著。有時候我會擔心你,她說,每當你談到寂寞和孤獨時我不知道這個計畫是不是對的,它好像讓你變得太沮喪。   他將琳達拉向自己,在她的頭頂親了一下。不,他用充滿感情的聲音向她保證,它沒有讓我沮喪,只是多愁善感而已。   但傑夫知道這不是真話,正是他的多愁善感使他以全副心思投入這項任務,而不是相反。自從一九六八年八月那天,重生的他發現琳達捧著一大束新鮮雛菊等在門口後,琳達的出現,她那不同以往毫不保留的愛,漸漸撫平了他千瘡百孔的心靈。但就連重新體驗他們許久前曾共享過的美好歲月,也無法讓他完全忘懷盧索.黑吉斯在前一生中間接加諸於世界的苦難,以及橫亙在他和潘蜜拉之間的疏離與陌生。罪惡感與悔恨如影隨形,形成一道不間斷的伏流,持續侵蝕他對這一度娶過的女人重燃的愛意。他對琳達縮減的愛又導致新的悔恨;他越是相信自己能改變他的感覺,讓過去成為過去,就像她現在對他一樣將自己完全獻給琳達,這樣的信念造成的罪惡感,越是讓一切變得更糟。   他立刻辭去了在邁阿密WIOD電台的記者工作,自從他把在馬里蘭政府房裡那段行屍走肉歲月中發生的事全怪罪給自己後,他就再也消化不了每天搜尋、觀察、報導人類悲劇的任務了。那年十月,傑夫一直等到底特律戰績落到三敗一勝,才把全部積蓄壓在老虎身上,賭他們將在最後三場的世界大賽中一路連勝。米奇.羅里奇會為他揮出那支全壘打,傑夫早就知道。   他用贏得的賭金在龐帕諾海灘買了間海濱公寓,靠近琳達的父母家和上學的地方。琳達每天下課後都去找他,他們一起在溫柔的海水中游泳,她在唸書時,他就和她一起坐在他居住地的游泳池畔。那年春天,她搬來和他同住,告訴她父母找到了自己的住所。他們接受了這故事,從不曾拜訪傑夫和琳達同住的面海公寓十樓,還歡迎他每個禮拜天晚上都上他們家吃飯。   一九六九年夏天,他們醞釀了這個如今消耗他大量精力的計畫。某個禮拜天晚上在晚餐桌前的咖啡時刻,琳達的父親在他腦海中種下了念頭。直到那時,傑夫一直習慣不看新聞,談到國家或世界大事時總是禮貌地轉開話題。但那個禮拜,他的前任岳父一直抓著話題不放,就是索爾.海爾達才剛宣告失敗的航行,以及這位挪威人唐吉訶德式的嘗試:企圖證明早期探險家駕著由紙莎草和蘆葦紮成的小船,在哥倫布抵達美洲的三千多年前就已經將埃及文化傳播給美洲人。   琳達的父親嘲弄海爾達的構想,認為他那次幾近成功的航行是徹底失敗,傑夫知道,這位人類學家出身的冒險家即將在一年後的第二次遠征中成功抵達目的地,但他不作聲。不過這場談話還是讓他動起腦筋,那天晚上他聽著從公寓窗戶傳來的奔騰潮浪聲,幻想自己駕著親手打造的單薄船隻漂流在漆黑的海面上,輾轉直到天明。那是艘脆弱的小船,或許不敵於今年的暴風雨,但這挫敗無法阻止它在來年捲土重返,征服那片曾吞噬它的海洋。   他和琳達在當月開車去甘迺迪角,就像他們以前做過的,去看龐大的土星五號火箭如何用它的爆發力將阿波羅十三號發射到月球。太空船升空後,他們和擠滿看熱鬧觀眾的數以萬計車輛一起龜步行駛在過度開發的黃金海岸,傑夫滿腦子全想著孤離的生活、逃離人類日常瑣事。他不是要他曾在蒙哥馬利溪邊追求的隱居修行日子,而是完全孤絕的旅程,朝向一個尚未證明目標的孤獨史詩式航行。   傑夫確定海爾達了解這樣的感覺,就像他們才剛目送啟程的太空船員一樣,而在這群人當中,沒人比邁可.柯林斯更能體會他的感受。儘管阿姆斯壯以及歐德林(在較小程度上)榮耀加身,在月球上跨出歷史性的第一步,說出經過媒體篡改剪接的第一句話,在月球地表上插上國旗但是當他的機員都在月表上的戲劇性時刻裡,他卻比過去任何人要孤獨,他遠離地球二十五萬哩,在一個陌生世界的軌道上,最近的人類在他下面那充滿敵意的星球上。當指揮艙載著他繞過月球較遠的一端時,柯林斯甚至沒法和同伴用收音機連絡、看不見他出生於斯的遙遠藍色星球。他在極度孤獨、靜謐的狀態下面對著無邊無際的荒涼宇宙,世上只有其他五個人體驗過類似情境。   就當他塞在靠近馬里布的美國國道一號上長達三十哩的車陣中動彈不得時,傑夫明白了一件事:他必須見見這些人、去了解他們。或許吧,這樣一來,他對自己、對他和潘蜜拉被迫加入的孤獨時間之旅將會有更深入的了解。   接下來的一個禮拜,他到休士頓做了趟旅行,這將只是許多次中的第一次。他利用去年邀請到厄爾.沃倫專訪時立下的口碑,說服國家廣播公司以自由記者的身分幫他取得太空總署的記者證。他採訪史都華.盧薩,並漸漸和他成了朋友,然後透過盧薩認識了理查.高頓、艾佛列德.沃頓及其他人,邁可.柯林斯甚至是容易接觸到的機員,整個世界的注意力和甜言蜜語都集中在真正踏上月球的人身上,而不是當時留在月球軌道上的柯林斯,以及即將留在月球軌道上的人。   一開始是為了解自我而希望做一趟追尋之旅,但他很快就超出了這範圍。許多年來,傑夫第一次運用身為記者的天分,技巧地深入探索受訪者的想法與記憶,他們不再把談話視為是採訪,在真誠流露的他面前卸下了心防,開始在深度人性的層次上和他對話。悲愴、幽默、憤怒、恐懼:傑夫從這些太空人身上引出過去不曾透露過的各種情感。而傑夫知道,他們對宇宙的特殊觀點是他無法藏私的珍貴寶藏,必須要與全世界分享。   那年秋天,他寫信給海爾達,與這位探險家安排第一次會談,那次在挪威,然後在摩洛哥。隨著引導傑夫找到這些特殊人物的原始衝動逐漸膨脹,而他從他們身上蒐集到的印象與感受開始發出自己的聲音,他終於明白,他在無意識但毅然決然的情況下形成的是什麼樣的作品;那是本關於自己的書,這些各自孤寂的航行者構成的隱喻,成為他面對自身獨一無二體驗的方式,用來詮釋由日積月累的得失與悔恨交織而成的內在情感。   又一連串閃電照亮了遠方的雷雨雲塊,黯淡的白色反光在琳達天使般的容顏上四處跳躍嬉戲。   歡樂也是,傑夫想著;看著琳達對他微笑的臉龐,他的指尖在她的臉頰上輕輕劃過。他也必須分享這份歡樂。      和這棟位在博卡拉頓以南、希爾斯伯勒海濱房子裡的大多數房間一樣,從傑夫的書房就可以看到大海。他變得越來越依賴這永恆不變的景色及無盡的潮浪聲,就像他一度著迷於從蒙哥馬利溪住處看見的積雪夏斯塔山。這片景象撫慰他,成為安定他的來源,但每當月亮從海中升起的夜晚,這景象總讓他想起在這世上仍有部尚待完成的電影,在他心中仍有段最好忘卻的過往。   他踩下新力聽寫機的腳踏板,即使是透過小型錄放設備的迷你擴音器,錄音帶中濃厚俄文腔的低沉共鳴還是聽得清清楚楚。傑夫已經完成了這次訪問的一半聽打工作,每當他聽到這個聲音時,他彷彿能看見這男人在蘇黎世極度簡樸的家,和放在他們兩人中間那張小桌上的小薄餅及魚子醬點心、冰涼得恰到好處的薄荷伏特加。難以忘懷的還有他的話語,在他對世界苦難生動而滔滔不絕的描述中意外閃現的機智光芒,甚至是這位蓄著絕對錯認不了的紅邊大鬍子壯漢發出的笑聲。在瑞士這凝聚高度智慧的一星期中,傑夫好幾次都忍不住要告訴這男人,他是多能體會他的悲痛、了解當他面對無可挽回悲劇時無能為力的狂怒。傑夫當然沒有告訴他,他不能。他管住舌頭,稱職地扮演初出茅廬但深具洞察力的採訪者角色,忠實記錄下這位偉人的思想;讓他獨嚐自己的悲痛,就像傑夫獨嚐自己的悲痛一樣。   一陣猶豫的敲門聲傳來,琳達向他喊道,親愛的,想喘口氣嗎?   好的,他邊關掉聽寫機和錄放音機邊說,進來吧。   她打開門,兩手保持平衡地端著一個托盤,上面盛了兩片青檸派和兩杯牙買加藍山咖啡。   營養必需品。她笑道。   嗯傑夫貪婪地嗅著濃厚的咖啡香,以及新鮮檸檬派的清涼香氣。   不只是營養品,比那好太多了。   索忍尼辛的採訪稿弄得如何?琳達盤腿坐在他書桌旁那張特大號絨布長椅上,腿上放著托盤。好極了。要整理的東西很多,這些材料太棒了,我都不知道該從哪裡下手裁剪或改寫才好。   比從阮文紹那裡採到的還好嗎?   好很多。傑夫一口一口咬著極可口的派,一邊抽空說道。   阮文紹的資料裡有不少不錯的引述,夠資格納入這本書了,不過索忍尼辛的採訪才是骨幹。這計畫讓我很興奮。   他有很好的理由興奮,傑夫知道;從他開始寫第一本關於海爾達和登月太空人的書時,新的寫作計畫就已經在他腦海中成形了。兩年前,一九七三年,出版時在書評和銷量上都得到不錯的迴響。但他很確定,他現在這本甚至會勝過前一本書最好的章節。   這次他要寫的是被迫流亡、驅逐出家鄉、故國、同胞身邊的故事。在這主題中,他認為自己可以發現並傳達出普世的情感共鳴,而這份理解油然生於所有人都遭遇過的隱喻上的流放經驗傑夫比前人都更能掌握這主題:人皆無可避免地被逐出曾經活過並拋在腦後的歲月,被迫告別曾經相識卻永恆失落的往昔之我。   正如他告訴琳達的,傑夫在索忍尼辛身上引出的漫長冥想,關於流放而不是古拉格歲月的冥想,無疑是他至今採訪到最深刻的觀察。書中也涵蓋了從他和被罷黜的柬埔寨國王西哈努克的通信中取得的資料,他和璜.裴隆在馬德里和布宜諾斯艾利斯兩地的訪談、阮文紹在西貢陷落後的反省。傑夫甚至和何梅尼在他巴黎外的寓所對談。為確保這本書屬於一般大眾,他也蒐集了數十位一般政治流亡者的意見,他們皆被迫逃離意識形態立場或左或右的獨裁政權。   他累積的筆記和錄音帶中滿溢著強烈且讓人深深動容的故事與情感。傑夫現在的任務是從數百萬由衷真誠的字句中提煉出精髓,去蕪存菁,並列放入最適當的脈絡,以便將其原始感染力發揮到極致。他計畫中的書名是《柳樹上的豎琴》,引自舊約<詩篇>第一百三十七篇:   我們曾在巴比倫的河邊坐下,一追想錫安就哭了。   我們把琴掛在那裡的柳樹上   我們怎能在外邦唱耶和華的歌呢?      傑夫吃完青檸派,把盤子放在一邊,小口小口品嚐剛煮好的牙買加咖啡濃厚醉人的滋味。   你想你要多久琳達才剛開口,問題就被書桌上電話的尖銳鈴聲打斷了。   喂?他接起電話。   哈囉,傑夫。一個他認識了三輩子的熟悉聲音傳來。   他不知道該說什麼。過去八年來,他想像過這時刻無數次,恐懼著、渴望著,直到幾乎相信不會有來臨的一天。而現在,就在這時刻,他卻發現自己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曾精心排練過的所有開場白就像風中的縷縷青煙,從腦海中消失不見。   你方便說話嗎?潘蜜拉問道。   不大方便。傑夫說,不自在地看著琳達。他看出她已發覺了他的表情變化,正用好奇且無猜疑的眼神注視他。   我了解,潘蜜拉告訴他,我該晚點再打來,還是我們可以在哪裡見個面?   那樣比較好。   那樣好?晚點打?   不,不是。我想我們該見個面,盡快找個時間。   你可以來紐約嗎?她問。   隨時都可以。時間和地點?   這禮拜四可以嗎?   沒問題。他說。   禮拜四下午,那麼,在皮爾酒店?酒吧那裡?   聽起來不錯。兩點?   三點對我比較方便,潘蜜拉說,我一點在西城區和人有約。   好。我禮拜四見。   傑夫掛上電話,意識到自己看起來一定一臉蒼白受驚的樣子。   是個大學時的老朋友,馬汀.貝利。他撒了謊,而他厭惡自己撒謊。   喔,對,你室友。出了什麼事嗎?琳達的聲音和表情的關切之情都是真誠的。   他和他太太之間有些嚴重問題,看來可能要離婚了。他現在心情糟透了,需要找個人聊聊。我要到亞特蘭大幾天,看看能不能幫上忙。   琳達向他露出同情與純潔的笑容,但傑夫並沒有因為她這麼快就相信他臨時編出的謊言而覺得好過些。尖銳的罪惡感像把利刃刺痛了他。他因為三天內就可再見到潘蜜拉而頓時充滿了無可否認的歡喜心情,更強化了這份罪惡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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