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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十八章

重播 肯恩.格林伍德 8955 2023-02-05
  傑夫在兩點二十分時從他在皮爾飯店房間出來乘電梯下樓,左轉後經過用銅字標示皮爾咖啡入口的灰色義大利大理石。他找了張面向長而狹窄酒吧後方的安靜桌子坐下,點了酒後,便緊張地盯著門口等待。他曾在這旅館裡留下太多回憶;他和夏拉曾在這裡的房間看完好幾場重要的一九六三年世界大賽,那是他第一次重生剛開始不久;他在過去數十年裡經常在此逗留,通常都是和潘蜜拉一起。   她在差五分三點時走進來。她的金色直髮仍然是他記憶中的模樣,眼睛也沒變。她的厚唇維持著他熟悉的嚴肅表情,但已看不見他在馬里蘭最後那些年中常見的苦澀、下垂的緊繃線條。她戴著精緻的祖母綠耳環搭配眼睛的顏色,身上披了件白狐裘和一件淺灰、剪裁入時的孕婦裝。潘蜜拉已經懷孕五、六個月了。

  她走到桌邊,雙手握住傑夫的手,靜靜不說話地握了好長一陣子。他低下頭,看見他手上那圈素面的黃金婚戒。   歡迎回來。她在他對面的椅子上坐下時,他說道。   妳看起來很美。   謝謝。她小心翼翼地說,眼睛始終看著桌面。   一位侍者站在桌邊,她點了一杯白酒,直到酒送到她面前時才結束了沉默。她啜飲一小口,然後開始用手指將一張餐巾紙揉來揉去。   傑夫笑了起來,記起她的老毛病。妳打算撕碎嗎?他輕聲問。   潘蜜拉抬頭看著他,也笑了。說不定。她說。   什麼時候他開口問,卻又停下。   什麼什麼時候?什麼時候我開始這次重生,還是我什麼時候臨盆?   兩個我都想問。看妳喜歡先回答哪一個。

  我已經重生兩個月了,傑夫。   我了解。這次是他把視線移向別處,凝視著射向緞料簾幔的壁燈。   潘蜜拉的手橫過桌面,碰觸到他的手臂。我無法鼓起勇氣打給你,你明白嗎?不只因為我們上一世的分歧衝突,而是因為這個。這對我而言,在情感上是很大的震撼。   他的態度軟化,也抬頭凝視她眼睛。抱歉,他說,我知道這是一定的。   我當時正在紐雪若的一家童裝店裡買嬰兒衣服。我兒子克里斯多福和我在一起,他三歲。然後我意識到我的腰圍,我知道我懷孕了,然後我就撐不住了。我開始啜泣,當然嚇壞了克里斯多福。他哭起來,不斷喊著媽咪、媽咪   潘蜜拉的聲音變了,她輕輕用手中的紙巾擦拭眼睛。傑夫捉住她的手輕輕撫摸著,直到她重拾鎮定為止。

  我現在懷的是金柏莉。她終於輕聲說道。   我的女兒。她即將在三月出生,一九七六年三月十八號,是個風和日麗的日子,就像四月底、五月初的宜人氣候,真的。她的名字的意思是來自皇家牧草地,我以前總說是她帶來了春天。   潘蜜拉   我從沒想過我會再見到他們。你無法想像,即使是你也無法想像過去、現在和接下來的十一年將近十二年裡,對我會是什麼感受。我愛他們勝過世上的一切,這次卻清楚知道我將會失去他們。   她又開始拭淚,傑夫明白沒有話語可以撫慰她的感受。他想像如果自己能夠再一次將女兒葛麗倩摟在臂彎裡,或者看著她在達奇斯郡宅子裡的花園中嬉戲,卻又知道她將在哪一天哪個小時再次在他的生命中消失,那會是什麼樣的感受。無比幸福及無以言喻的心痛,而這世上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分開這兩者。潘蜜拉是對的;這兩種情感交相煎熬,帶來的是不堪承受的長期折磨,就連他那敏銳的同理心也無法體會。

  潘蜜拉哭了一會兒後便從桌邊告退,到洗手間去收拾臉上的淚痕。當她回來時,臉上的淚跡已乾,重新上了完美無瑕的淡妝。傑夫幫她再點了杯酒,也幫自己再叫了一杯。   你呢?她不帶感情地問道。你這次是什麼時候回來的?   他猶豫了一下,清清喉嚨。我那時在邁阿密,他說,那是一九六八年。   潘蜜拉想了一下,遞給他一個了然的眼神。   和琳達在一起。她說。   是的。   現在呢?   我們還在一起。沒結婚,還沒,不過我們同居。   她臉上出現一抹心照不宣的愁悶笑容,手指沿著杯緣畫著圈。   你快樂嗎?   是的,他承認,我們兩個人都很快樂。   我為你感到高興,潘蜜拉說,我是真心的。

  這次不一樣了,他開始向她細訴,我做了輸精管切除術,所以她不需要經歷之前她在懷孕期間遇到的麻煩。我們可能會領養孩子,領養的孩子跟不一樣,妳知道我的意思。傑夫停了一秒鐘,後悔重提起孩子的話題,他快快繼續說下去。   經濟無虞的生活對我們的關係很有幫助,他說,我沒把全部心思放在投資上,不過我們過得相當舒服。住在海邊一棟很好的房子裡,到處旅行。我現在從事寫作,這工作帶來很多回報。對我而言這是種療癒過程,甚至比我在蒙哥馬利溪邊獨居時更能撫慰心靈。   我知道,她說,我讀了你的書,這書令人動容。幫助我放下很多我們上輩子種下的心結,那些苦痛的往事。   妳沒錯,我都忘了妳已經重生兩個月了。謝謝妳的讚美,很高興妳喜歡。我現在正在寫的主題是流亡,我已經訪問了索忍尼辛、裴隆寫完後我會寄影印稿給妳,讓妳先睹為快。

  她垂下雙睫,一隻手放在下巴上。我不確定這是不是個好主意。   傑夫花了點時間才弄懂她的意思。妳是說妳丈夫?   潘蜜拉點點頭。倒不是因為他善妒,不過喔,天哪,該怎麼說呢?如果你和我保持連絡,寫信、通電話或見面,我得花上不少唇舌去解釋。你知道這事情會有多棘手吧?   你愛他嗎?傑夫吞下胸中的苦澀問道。   不像你愛琳達那樣。她用平穩但冷淡的聲音說道。史提夫是個正人君子,用他的方式在乎我。不過我主要的心思還是放在孩子們身上。克里斯多福才三歲,金柏莉還沒出生。我不可能在他們還沒機會認識自己父親前把他們從他身邊帶走。她的眼中浮現怒火,接著又被她澆熄了。即使你曾希望我這麼做。她補上一句。

  潘蜜拉   我怨不了你對琳達的感情,她說,我們分開太久,久到我已經沒辦法擁有占有欲。而且我明白,在你們的關係在第一世出現了問題後,現在成功經營這段關係對你有多重要。   這一點也沒改變我對妳的情感。   我知道,她柔聲道,這件事和我們無關,卻真實發生了,而現在對你而言是最重要的。就像我這一生必須把時間花在孩子、家庭上一樣,我太渴望這一切了。   妳已經不生氣了,關於   關於上輩子發生的所有事和盧索.黑吉斯?不,我不生你的氣了。我們都必須對事情的開端負責,我們做了以為最對的事。有好多次,尤其是在最後幾個月,我都想要和你和解,對我把一切怪罪於你的事向你道歉但我的脾氣實在太拗了。我面對不了自己的罪惡感,我得讓別人來承擔這罪惡感才不至於瘋掉,但那個人也應該是黑吉斯才對,不該是你。對不起。

  我懂,他對她說,我也犯了錯,雖然處境艱難。   她的眼神交織著渴望與深深的悔恨,映照出自身的情感。   現在的情況更困難了。她說道,光滑的手掌覆蓋住他的雙手。我們必須體諒對方的處境。      那間藝廊位在紐約曼哈頓翠貝卡區,也就是運河街以南的三角地,此區已取代蘇活區成為曼哈頓首屈一指藝術家的棲息地。雖然從八○年代中開始,翠貝卡區便重蹈蘇活區的覆轍,藝術家們又紛紛出走。在哈德遜、維瑞克街兩旁,時髦的酒吧餐廳如雨後春筍林立,商店和藝廊的商品售價開始反映起來自上城的主顧消費力,挑高空間尤其炙手可熱。於是,曾經啟動這一度荒涼城市隅角邁向繁榮的年輕藝術家、雕刻家、表演藝術家們很快被趕到新的波西米亞區,重新在擁擠的島上找到某個不受歡迎但價格負擔得起的地帶。

  傑夫找到指示著霍桑藝廊所在的低調銅匾,便領著琳達進入這棟改建過的建築,這裡以前曾是工業倉庫旁的廉價公寓。他們走進接待區,裝潢不多卻十分雅緻,白色的牆面與天花板,低矮的黑沙發面對一張弧形黑色書桌。唯一的裝飾品是一個垂掛的鐵製藝術品,做工極其精美,由長長纖細鐵絲繞成的漩渦彷彿早期紐奧良大門和陽台常見的細膩鐵線工藝的精鍊與延伸。   需要幫忙嗎?書桌後方精瘦的年輕女人問道。   我們來參加開幕酒會。傑夫將浮雕印刷的邀請卡遞給她。   是的。她在一份影印的名單上找到他們名字然後劃掉。   請進。   傑夫和琳達經過桌子,進入藝廊的主空間。牆面仍是一色慘白,但正適合用來展示布置不做特別調整就會看起來像亂七八糟圖像的細膩設計。這個大房間隔出幾個怡人小室,可讓人安靜欣賞陳列其中的引人沉思之作,盡頭的區域則展示著大件作品,空間的開放設計更增添作品的壯觀氣勢。

  一幅二十呎高的巨型帆布畫作支配了整個藝廊的視覺空間,那是幅只存在畫家想像中的海底景觀。畫面上,一座祥和寧靜的山高高聳立在波濤下深處,畫家畫出那絕對錯認不了的獨特對稱美,以及彷彿不受周圍海水激擾的山巔積雪。一群海豚在低海拔山坡的裂隙間泅泳;更近一點欣賞,傑夫看見其中兩隻海豚有著屬於人類的永恆之眼。   真是太驚人了。琳達說。你看,看一下那邊那幅。   傑夫轉身看向她指的方向。那是幅較小的畫作,但和那幅沉沒的山相比一點也不遜色。上面畫的是從滑翔機上看見的景觀,畫面向兩旁延伸,彷彿從廣角鏡頭中看出去,將一百八十度的視野盡收眼底。前景中可看見滑翔機的方向桿與支杆,透過窗戶可看見附近的另一架滑翔機兩架飛機正在翱翔,但背景不是藍色的天空,它們翱翔在無盡的太空中、在暗橘色環帶圍繞的行星軌道上。   很高興你能來。傑夫聽見他身後傳來的一個聲音。這一次,歲月對潘蜜拉十分仁慈。馬里蘭以及他們初見史都華.麥高文後的紐約歲月裡,扭曲、憔悴的空虛感曾在她臉上盤桓不去,如今那些痕跡都已消失無蹤。雖然清楚是個過了三十五歲的女人,她的臉龐仍閃耀著心滿意足的清澈光芒。   琳達,向妳介紹這位是潘蜜拉.菲利普斯。潘蜜拉,這是我的妻子,琳達。   非常高興能夠見到你們,潘蜜拉拉著琳達的手說道,妳甚至比傑夫跟我說的還要美。   謝謝妳的稱讚。我實在沒辦法跟妳形容,我對妳的作品的印象有多深刻。真是太了不起了。   潘蜜拉親切地笑了。聽到這種稱讚總是叫人開心。妳也該看看較小的作品,不是全部作品都那麼壯觀或嚴肅。其中也有些我自認相當幽默的作品。   我很期待看完整個展覽,琳達熱切地說,妳能邀請我們來真是太好了。   我很高興你們從佛羅里達遠道而來。甚至在我們上個月遇到前,這些年來我一直是妳先生的書迷。所以我想你們也許能夠欣賞我創作的東西。   潘蜜拉轉向站在附近的一小群人,他們正啜飲著酒,小口小口地品嚐盛在小碟子裡的松子與羅勒醬口味的義麵沙拉。   史提夫,她喊道,過來,我想讓你見見一些人。   一位戴眼鏡、穿著灰色斜紋布夾克,模樣友善的男人從人群中走出,過來加入他們。這是我丈夫,史提夫.羅比森,潘蜜拉說,我在工作上用娘家的姓菲利普斯,真實生活時用羅比森。史提夫,這是傑夫.溫斯頓和他的妻子琳達。   很高興認識你們。男人開心地握住傑夫的手。真心的。我認為《柳樹上的豎琴》是我讀過最好的作品。它得了普立茲獎,對嗎?   是的,傑夫說,我很欣慰它打動了許多人的心弦。   了不起的好書,羅比森說,還有你最新的作品,關於重返成長之地人們的故事,和第一名的票數也相當接近。長久以來,潘蜜拉和我一直是你的超級書迷。我想你的一些想法甚至影響了她的創作。當她跟我說她在幾個禮拜前從波士頓起飛的飛機上遇見你時,我簡直不敢相信。真是太棒的巧遇了。   你一定相當以她為傲。傑夫說道,跳過他和潘蜜拉編出來解釋他們認識的經過。她在今年夏初就寫信給她,希望能夠邀請他參加秋末的開幕酒會,並且在此之前先短暫會過一面。傑夫甚至連波士頓都沒去。潘蜜拉一人飛過去又飛回來,以便讓他們預先編好的故事更加可信,而傑夫則在亞特蘭大待了一個禮拜,在埃墨里校園中散步,沉思著自從他在宿舍寢室醒來那天早上後經歷過的一切。   我非常為她感到驕傲。史提夫.羅比森一隻手摟著妻子說道。她向來不喜歡我誇她,她說這樣說好像當她不在場似地。不過一想到她在這麼短時間內還帶了兩個孩子,竟然有這樣的成就,我就忍不住覺得自豪。   說到孩子們,潘蜜拉露出微笑,他們就在鳳凰雕像旁。希望他們看起來很有規矩。   傑夫往對面看,看見了那兩個孩子。克里斯多福是個討人喜歡的十四歲男孩,正笨拙地處在邁向成人期邊緣;金柏莉十一歲,已經像潘蜜拉年輕時的翻版。十一歲,比葛麗倩小兩歲,葛麗倩十三歲時,他   傑夫,潘蜜拉說,有個作品我特別想讓你看看。史提夫,你可以幫溫斯頓太太拿些點心和酒嗎?   琳達跟著羅比森往供應點心和酒的地點移動,潘蜜拉則帶著傑夫走向一個圍成圓柱狀的小小空間,是個房中房設計,就位在藝廊中央。幾個人站在外頭等著排隊進入,掛在隔間外的一張小卡片要求房間內不得同時有超過四位以上的參觀者。潘蜜拉將卡片翻到背面,露出整修中暫時關閉的字樣。她向排隊的人致歉,告訴他們她必須調整一下裡面的設備。他們極能理解地點點頭,便往其他的展覽區漫步離去。不一會兒,等上一批四位參觀者從小房間裡冒出後,潘蜜拉便帶著傑夫進去,同時關上了身後的門。   房間裡正在展示錄影畫面,十二個大大小小的電視螢幕嵌在漆黑的圓柱狀空間內牆上,中間擺著圓形的皮椅。螢幕從四面八方閃爍,距離觀影者轉身的地方僅一臂之遙。傑夫先是隨意地看著一個個螢幕,然後逐漸讓雙眼聚焦、適應。接著他開始明白自己正在看著什麼。   是過去。他們的過去,他和潘蜜拉的過去。他第一個注意到的是新聞的剪接畫面:越戰、甘迺迪暗殺事件、阿波羅十一;接著發現其中也有些來自電影、電視節目、舊音樂錄影帶的剪輯片段。忽然間,他在其中一個螢幕上看到自己在蒙哥馬利溪邊的小屋,在另一個螢幕上看到茱蒂.高登大學年級年鑑上相片的短暫定格,接下來是一段她成年時期的影像,她和兒子尚恩正對著攝影機揮手,那男孩曾在另一世裡因為《星海》的緣故而研究起海豚。   傑夫的眼睛迅速在螢幕間轉圜,他渴望看見全部的畫面,什麼也不願錯過。他看見夏多克贏得一九六三年的肯德基德貝馬賽、雙親在奧蘭多的房子、席尼.貝雪用豎笛樂聲穿透他靈魂的那家巴黎俱樂部、他看著潘蜜拉開始重生的那家大學酒吧、附近那間莊園的庭院某個螢幕上正播放著從遠處拍攝馬略卡山丘上的村莊。他看見鏡頭慢慢拉近,落在潘蜜拉死去的那幢別墅上,接著忽然切換成從家庭錄影帶剪接下來的模糊畫面,那是她十四歲時和她及父母在西港鎮家中拍攝的。   我的天。傑夫說,從與他們重生相關的畫面剪輯成不斷變動的蒙太奇讓他驚訝得說不出話來。你從哪裡找到這些東西的?   有些很容易取得,她說,像是新聞檔案的剪接就很容易。剩下的大部分都是我自己拍的,在巴黎、加州、亞特蘭大她微笑,閃爍的螢幕照亮了她的臉龐。為了這件作品,我做了很多趟旅行。有些地方我熟悉,有些地方我只有聽你說過。   一個螢幕正在播放一家醫院走廊和病房的畫面,所有病床上都躺了孩子。傑夫心想,這一定是她第一次重生時擔任醫師的那家芝加哥門診醫院。另一個螢幕上放的是他們在西嶼租的船,停泊在同一個荒島,他們就是在那裡決定開始尋找其他的重生者。周圍的影像不斷播放著,無止盡的動態畫面拼貼著他們的許多前世,在一起,或分開。   真叫人難以置信,他低聲道,我無法形容內心的感激,感謝妳讓我有機會看見這些畫面。   這是為你而做的,為了我們。除了你,沒有人能理解。你一定會覺得某些評論家的詮釋很好笑。   他好不容易才把眼睛從螢幕上轉開,並看著她。這一切這整個展覽   潘蜜拉點點頭,也回望著他。你以為我忘掉過去了嗎?還是以為我已經不在乎了?   這麼久了。   太久了。而一個月後,一切又要重新來過。   下一次,下一次屬於我們,只要妳願意。   她轉頭看著一個螢幕,螢幕上正播放他們第一次長談時那家馬里布餐廳看見的海景,她當時希望拍出一部讓世人相信真實世界的輪迴本質的電影,因此第一次和他意見不和。   也許那是我的最後一次,她安靜地說,我這次的重生時間偏離了將近八年,下次我要到八○年代才回得來了。你會等我嗎?你會   他將她拉進懷中,用他的唇封住她恐懼的話語,他的手撫摸著她,彷彿在向她做保證。他們在這寂靜的隔間中擁抱,來自他們前世畫面的反光將周遭照亮,共渡僅剩的短暫人生的有限承諾,溫暖了他們的內心。      這怎麼回事,你聽不見我說話嗎?關上那該死的電視。而且你什麼時候關心起滑冰比賽了?   是琳達的聲音,但不是他漸漸熟識的聲音。不,這聲音因壓力和諷刺而緊繃,是來自許久之前的聲音。   她大步走進房間,把電視關成靜音。傑夫看見寂靜的畫面上,桃樂絲.哈米爾正在冰上優雅地跳躍、旋轉,每當她結束一個表演動作,她的短髮總是一絲不苟地落在同樣位置上。   我剛說,晚餐準備好了,如果你要吃就過來。我也許是這家裡的廚子,但我不是個老媽子。   我還好。傑夫邊說邊努力適應這個新環境,想認出究竟是什麼狀況。我不是很餓。   琳達露出一臉嘲弄的不悅神色。你想說的是你不想吃我煮的東西吧?也許你比較想吃龍蝦?還是來點新鮮蘆筍?再來杯香檳?   桃樂絲.哈米爾正做出最後一個加速轉圈的動作,在快速轉動下,她的紅色短裙變成她大腿上的一圈朦朧陰影。當她完成這如家常便飯的演出時,向鏡頭露出笑容並眨了眨眼,電視將這表情以慢動作重播,傑夫從她臉上讀到甜美的歡欣,她漸漸展開的笑容有如朝陽升起,緩慢的眨眼既莊重又輕佻。在這刻意延長的一刻,這女孩成為青春洋溢的象徵。   告訴我,琳達氣沖沖地打斷他的思緒,你不想吃碎肉捲,那就告訴我你明天到底想吃什麼好料,然後告訴我我們怎麼吃得起。你要告訴我嗎?   桃樂絲.哈米爾笑容的定格畫面漸漸消失在黑暗中,接著播放的是美國廣播公司拍攝的奧地利因斯布魯克小團體旅行中的某一集。一九七六年的冬季奧運,他和琳達那時在費城。其實紐澤西州的康登市才是他們住的地方,他當時在對岸的WCAU廣播公司工作。   怎麼樣了?她問。你有什麼聰明的建議嗎?下禮拜不吃碎牛肉或雞肉的話,要用什麼來買別的東西?   琳達,拜託不要這樣。   不要怎樣,傑佛瑞?   她知道他有多討厭這個長名字。每次她用這名字叫他時,擺明要激怒他開戰。   我們不要吵架,傑夫親切地說道,沒什麼好吵的了,一切都都變了。   喔,真的嗎?就像這樣?她把雙手放在臀部慢慢轉了一圈,誇張地環視他們居住的狹小公寓和租來的家具。我一點看不出什麼變了。除非你打算告訴我你找到一份收入好一點的工作,在你嚷了這麼多年以後。   別理工作了,那不重要。我們再也不需要煩惱錢的問題了。   你這話的意思是?你中樂透了嗎?   傑夫嘆口氣,用遙控器關掉讓人分心的電視。這不重要,他告訴她,我們再也不會有財務問題了,就這樣。現在妳要相信我這句話。   說的好聽。說漂亮話是你的專長,不是嗎?從很久以前我就聽到現在了,你成天講你的什麼廣播新聞工作,你要怎樣變成紅透半邊天的新聞記者,就像晚期的艾德華.R.蒙洛。天,你把我唬得一愣一愣!結果呢?從一家小電台換到另一家小電台,跑遍了全美國只為了住在這種蹩腳地方。傑佛瑞.L.溫斯頓,我想你害怕成功。你害怕進電視業或是進去這行的大公司,因為你害怕你沒能力應付。而我也開始認為你真的不行。   停下來,琳達,現在就停。這對我們兩個都沒好處,而且一點意義也沒有。   當然,我會停的,我會永遠閉嘴。   她衝進廚房。他聽到她憤怒地在幫自己準備晚餐的聲音,她先故意把餐具弄得乒乓響,然後用力甩上烤爐的門。她又使出慣用的冷戰手段了。這習慣大約從這時候開始養成,然後隨著一年年過去,冷戰的時間越來越長,也越來越頻繁。他們之間的爭論總是為了錢,不過錢只是讓他們失和的最明顯原因。真正的問題根源在更深的地方;無法溝通真正讓他們困擾的事,像是琳達的子宮外孕才是根本原因,而這又更加深了他們的困擾。   傑夫瞥了廚房一眼,看見琳達弓著背獨自吃晚餐的苦澀背影,她連抬頭看他都省了。他閉上眼回想起她捧著一大束雛菊站在他家門口的可愛模樣,腦海中浮現法國號遊輪甲板上迎著溫暖微風的她。但他知道,那是不一樣的人了,即便沒有透露他許多次前世的細節,但從一開始,他就和那個琳達分享著所有內心最深處的情感。而現在,沉默以對已成了他們唯一的相處模式,只要他們對重要的事依然閉口不談,就算是世上所有的金錢也無法挽回惡化的關係。   他從小小的玄關衣櫥裡找到一件大衣穿上,離開了公寓。他走時,彼此連一句招呼也沒打。   公寓外面是骯髒零落的雪堆,這雪和電視機中因斯布魯克純淨潔白的雪片,就像廚房裡那個女人和他過去十九年來一直愛著的琳達一樣,沒有絲毫相似之處。   他決定這次他要很快賺到錢,然後確保琳達有足夠的錢可以過舒服的下半輩子,但現在,他不可能勉強自己留下來了。唯一的問題是,無論會是何時,但是在潘蜜拉回來前,他一個人該做什麼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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