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你。
說到你這人真是，又呆又不會講話，而且毛毛躁躁、粗心大意，只會講大話，碰到緊要關頭卻總是出錯害得我受了多少罪，你好歹懂得一點吧？
真的，和你扯上關係是我這一生最大的敗筆。如果能回到中學時代，我甚至想向那個紮辮子的我提出忠告：千萬別和你這種人交往。
真是的，光是想到就一肚子火。
你真不是個好東西最可惡的，就是丟下大肚子的我，撒手就成了天上的人。
1
為什麼，我會喜歡上你這種人呢？
那已是三十年前的往事，所以大多不記得了，但中學三年級時那次運動會的接力賽，確實是個關鍵。不過，那樣好像有點奸詐吧！看到你那麼賣力，十四、五歲的女孩子怎麼可能會不發暈。雖然我不認為那是你這個笨蛋算計好的，但那樣的確太奸詐了。
你的事情，基本上我從小學時就知道了。
記得是五年級的春初吧！隔壁班（應該是三班吧）據說來了一個轉學生，於是我和朋友跑去看是什麼樣的人。那個轉學生就是你，第一眼看到你和同班男生說話時，我就在想：哎呀！來了一個大耳。
大耳你知道吧？
就是卡通《嚕嚕米》裡面那個長得像袋鼠的傢伙。身材又瘦又高，膽子卻很小，動不動就哭。可是物欲卻特別強，經常惹火別人。不不不，我不是說你，純粹是在說大耳。
不過，起初在教室看到你時，我真的聯想到大耳。身材瘦瘦高高，耳朵又大，看起來就很怯懦老實說，那一瞬間我就對你毫無興趣了。
所以，之後的你，在我眼中純粹只是布景。就算在走廊遇到，我也沒啥感覺，日後你說六年級時我們曾一起當班級幹部，我也只覺得：有這回事嗎？可是，十五年後我們卻結婚了，人生還真是難以預料。
去了天上的你恐怕不知道，我們生長的這個小鎮，也有很大的改變喔！
緊靠車站的大樓不見了，現在看起來清爽不少。站前圓環一帶倒是沒什麼改變，但銀行卻全都改名了說到這裡，我們以前念的小學，現在也換了名稱。我們小時候學生人數太多，還得在附近另外成立小學，現在卻反而是學生人數太少必須合併。
小時候，這個小鎮也正在發展中。
小學三年級時，我搬來西保木間的社區，當時（呃，是昭和四十六年吧）建築物的後面，就是一大片背高泡立草①這種雜草叢生的荒地。鋪設的道路中途就沒了，前方消失在草叢中不過現在，那裡也蓋起社區了。
①背高泡立草，學名為Solidago canadensis var. scabra，菊科一枝黃花屬，時常生長在河邊，又名北美一枝黃花。
我倒不是在緬懷過去，不過當時，整個小鎮好像都熱氣沖天。隨時隨地都在施工，彷彿整個小鎮都在以驚人的速度成長。原本冷清的空地蓋起房屋與店面，裸露的道路鋪上柏油，水窪也消失了感覺上好像以快轉的速度看到社會進步的過程。
我念的小學也越來越多人，我們這個學年起初只有二班，到畢業時已多出一倍變成四班了。每當附近社區完工，便有新的家庭搬來，因此每學期開學必然有幾個轉學生出現，也是理所當然的。
因此，不起眼的轉學生立刻變成布景也是在所難免。
尤其你是隔壁班的，又不是運動特別棒或功課特別好說到引人注目之處，只有身材特別高瘦，以及耳朵特別大吧！坦白講，根本無關緊要。
開始認識到你的存在，應該是中學二年級同班時。對，就是在那個清潔工廠煙囪旁的中學我們這所小學的畢業生，幾乎都進了那所中學，當時也同樣苦於教室不足，只好在校園搭起組合屋當教室，暫時將就。
當時對你的印象老實說真的是不好也不壞。模仿《決戰猩球》（Planet of the Apes）的柯內里亞斯博士的口頭禪雖然有趣，但除此之外，好像感覺平平。基本上以中學生的年紀，男孩子的受歡迎程度通常取決於體育方面是否出色、是否有領導能力，所以也沒辦法。不過那次送報紙的事，倒是讓我開始對你另眼相看了。
記得那是暑假過了一半的時候吧！
那天，我很早就醒了。才清晨五點左右。不過，這也是因為前一天太早睡了。
東京水上樂園你記得嗎？
現在雖然已經不存在了，但那真的是個很好玩的游泳池。有很長的滑水道，還有循環水道的泳池。學校雖然禁止學生去玩，但是沒有哪個中學生會乖乖遵守那種規定，所以我也常常去那裡。
前一天我也和朋友出門去玩，一整天下來早已筋疲力盡。連晚餐都是在半夢半醒中吃的，洗過澡後，我很快就不支躺下了。若能睡到平時起床的時間也就沒事，偏偏我在天亮前就醒了。
這種時候通常應該再睡個回籠覺（若是現在，絕對會這麼做），但不知何故那天我忽然很想散步。因為是夏天，所以外面已天色大亮。況且我很想在空無一人的清晨街頭漫步，趁著家人熟睡時，偷外出不也很有趣？
於是我離開社區公寓，漫不經心地朝小學走去。在剛升起的朝陽照耀下，清潔工廠的煙囪看起來比平日更為巨大。白色與橙色的條紋，在天空的映襯下格外清晰。
我看著右手邊的煙囪往前走，就在來到七丁目的社區時。我看到對面有個送報紙的騎腳踏車過來那個人是你，所以怎麼能叫我不吃驚？通常，中學生可是禁止打工的。
笹本同學！
我反射性地喊道。你穿著皺巴巴的Ｔ恤，脖子上掛著白毛巾，看到我之後一臉為難。彷彿是覺得重大祕密被人發現了。
木下同學，妳怎麼一大早跑來這裡？
我還想問你是怎麼回事呢，中學生可以打工嗎？
這個，是有點緣故的。
那時，我不知道你家沒有爸爸。當然也不知道你為了替一手撫養你和妹妹的母親稍微減輕負擔，特地去拜託附近的送報行，讓你偷偷打工。
妳能不能別告訴學校可以的話，也別告訴大家。
將內情大略告訴我之後，你面帶羞赧地說。那一刻，看著你的臉頰滑落的汗水，我居然覺得你有點帥，真的是一大失策。
那時，聽說我們社區也是你負責送報的區域，從此我開始莫名想起你。每天早上，看到父親從廁所拿報紙出來（我起床的時間，不知何故總是正巧趕上那個時刻），我甚至會忍不住有點高興。
2
不過，趁著這個機會，我可得先講清楚先動心的人，絕對是你。
在那次運動會之前，我絕對沒有喜歡你。我只覺得你是個令人敬佩的孝順孩子，除此之外別無他想。實際上，我在班上也有喜歡的男生。
不過，老實說，其實是對你有點在意吧！但是，就連那個，也是因為你動不動就主動找我搭訕喔！或許你是想確認我有沒有把你送報紙的事告訴別人，從第二學期開始，你就常常找我說話。我雖然不覺得反感，但是如果跟你走得太近，我覺得還是不太好。
欸，那個笹本，常常找理惠講話耶！
該不會是喜歡理惠吧？
中學女生真的很喜歡食物與戀愛的話題所以看到你莫名積極的態度，當時也有女同學這麼說。
這種時候，如果我稍微露出得意的神色，一轉眼就會流言滿天飛。所以必須要刻意皺起眉頭，回答拜託，別鬧了！才是標準反應。因為還有剛才提到的暗戀對象，所以萬一引起奇怪的流言，那邊就會被三振出局了。
所以三年級與你分到不同班時，老實說我鬆了一口氣。雖然和我暗戀的男孩也不同班，至少總算能夠避免引起流言了不過，每次與你在走廊遇到，你還是很愛找我說話。有時我故意對你視而不見，那時的你，臉上的表情就像在遙遠的地方迷路的小小孩。
不過，那次運動會果然太奸詐了。你那樣鼓起勇氣開口，無論之前或之後，恐怕都是唯一一次吧？
我們念的中學，是在五月而非秋天舉辦運動會，當我聽說你是班級接力賽的選手不禁嚇了一跳。因為，你跑得並非特別快更何況，班級接力賽向來是工藤那一班獲勝，在我們這個學年已是常識了。畢竟工藤是當時東京都中距離賽跑的紀錄保持人，跑得非常快。
工藤的飛毛腿，真的是橫掃千軍。同一學年沒人能夠贏過他。所以會主動報名參加班級接力賽的，不是自不量力，就是早有志在參加不在輸贏這種心理準備的人。因為就算參加比賽也擺明了會輸。所以雖然你是別班的，但當我聽說你報名接力賽時，還真有點擔心你是哪根筋不對勁。
得知你報名的理由，是在運動會前一天傍晚，你打電話來我家，突然這樣子說：
木下同學明天的接力賽，我是最後一棒如果我贏了工藤，請跟我一起去豐島園好嗎？
在學校交談時明明語氣很普通，可這時的你，不知為何用上敬語。不知你是從誰那裡聽說的，但你顯然已經知道我的暗戀對象就是工藤。
好啊！如果你能贏過工藤的話。
那時候，為何會那樣回答，我自己也不明白。我認為你絕對不可能擊敗工藤但不知為何，我總覺得不能說出滅你志氣的話。
隔天，我從自己班上的位子看完整場接力賽的過程。我們班早早就已落後一大截，只是在交差了事，但工藤他們班和你那一班，卻是你爭我奪難分高下。最後一棒的你拿到棒子時，大概還領先了十公尺左右吧！
啊笹本不行啦！
這時，我聽見某人這麼說。實際上，工藤接棒後的衝刺快得驚人。區區十公尺的領先優勢，等於沒有。大家想必都深信著，你立刻就會被工藤追上，然後工藤將一路遙遙領先。
但是講到這裡我必須小小誇獎你一下，當時的你也很了不起。因為，那樣的工藤，居然遲遲無法拉近距離。看他的表情也知道，他被你意外的神速給嚇到了。
笹本原先跑得有那麼快嗎？
你出乎意外的奮戰表現，令全場沸騰。說不定是每天送報紙自然鍛鍊出來的，總之當時的你完全不比工藤遜色。
笹本，加油！
我情不自禁大喊工藤果然很強，跑完一半時還是追過你了。之後，你咬牙拚命追趕他的背影，可惜終究還是無法反敗為勝。
接力賽後，你真的很沮喪地垂著肩膀。說不定還哭了，因為你把頭伸到水龍頭下淋得滿臉濕答答，所以實際如何不得而知。總之不管怎樣，看到你那樣，我怎麼可能憋得住不講句話豐島園，什麼時候去？
豐島園至今仍是頗受歡迎的遊樂園，那應該是我這一生第一次約會吧？若真是如此，未免有點悲慘因為，你對雲霄飛車之類的完全不敢坐。
小時候來過，明明沒有這麼恐怖。
起初搭乘彩虹②這玩意就已把你整慘了，你臉色慘白地坐下長椅說。
②彩虹，一種類似飛天魔毯的遊樂器材，現今已很少見。外型為二個人一個座位，會大幅度地橫向晃來晃去。
那是因為小時候根本不能搭乘這種東西吧！
我笑著回答。不過當時的遊樂園，好像不斷增添了許多專門吸引年輕人的刺激遊樂器材。
以前我爸帶我來時，我記得好像都是速度比較慢的遊樂器材。
看著在眼前急速下降的雲霄飛車，你浮現了複雜的表情。
順勢，你說起了父母在你小時候就已經離婚。自己本來應該跟著爸爸，但你擔心妹妹，所以自願跟著媽媽。
當然，我也很擔心我媽因為我媽身體不太好。
據說第一次約會就談母親的男人通常不是什麼好東西，你也來這套嗎？
所以，我打算高中畢業就工作，至少讓我媽輕鬆一點。
區區一項遊樂園的遊樂器材就把你整得臉色慘白，虧你還好意思說大話我心裡暗想，硬是把你拉去雲霄飛車那裡排隊。
這個有點要坐的話不如去坐旋轉木馬？
嚇壞的你，一臉窩囊地說。
虧你一個大男人還好意思這樣說。就是因為一開始就覺得可怕，才會害怕。如果怎麼樣都沒辦法，不如想想開心的事。
開心的事？比方說？
你喜歡的女孩子之類的。
我反射性脫口而出連我自己，都覺得這句話很蠢。
聽到我這麼說，你就像被一巴掌拍到額頭似地瞪大雙眼，下一瞬間已然滿臉通紅。然後我的耳朵也慢了二秒跟著發紅。雖然你還沒有正式向我表白，但既然找我約會，當然應該是那麼一回事吧！
我知道了。那，我會一直想著妳。
什麼嘛，好像告白得半推半就似的我心想（看吧，果然是你先喜歡我吧），但演變成這個地步是我自己造成的，不能怪別人。我也突然不敢看你的臉了，拚命瞪著自己的腳尖。所以，當時穿的球鞋顏色和樣式，我記得特別清楚。
按照排隊順序坐上雲霄飛車後，你很努力。大概是怕自己如果嚇得叫出聲，會被我認為不過爾爾吧！你緊握把手，用力得連手背都發白了，拚命咬緊牙關。但是，那時候我也很努力。我忽然不想讓你看到我張大嘴巴的模樣。我咬緊嘴唇，也不敢舉起手。
都已過了三十年了回想起當時，我至今依然能感到幸福。那個青澀的春天，一定是我倆的某個頂點吧！
3
之後我們開始在一起，但當日你可曾想到，我們竟會一直交往到長大成人，甚至步入結婚禮堂？
老實說，我壓根沒預料到。我還以為會更早就分手呢！
尤其是高一那年夏天，你不是開始在車站前的超市打工嗎？雖然比送報紙輕鬆，工資也比較多，但幾乎每個星期天都得工作。平時一週也有三天都得五點半開始上班，所以一週頂多只有兩三次機會能夠好好碰面。就算想打電話聊慰相思，當時也不像現在，還沒有手機，必須用家裡的電話，當著家人的面，頂多講五分鐘就得掛斷電話那樣還能算是在交往嗎？我也抱怨過好幾次，但是我知道你是為了幫助家計才打工的，所以那樣已經算是很客氣了。
那我把理惠妳介紹給我媽和我妹好了。這樣妳就可以來我家玩，也比較方便打電話。
不知不覺你開始喊我的名字，到現在我還摸不透你是怎麼想的，居然突然說出這種話，把我帶去你家。在那裡，我第一次見到婆婆和小姑加代子，我想，那樣得到家族公認應該是件好事吧！從此，婆婆經常會聽我傾訴心事，還教我做菜，真的對我很好。比我們小三歲的加代子是個淘氣可愛的女孩，沒有弟弟妹妹的我，把她當成親妹妹一樣疼愛現在回想起來，我等於很早就被納入你的家庭成員了。所以，我們就算有時吵架也不至於鬧分手。
若說真有危險的時期，大概是高中畢業以後，你進入大型百貨公司工作，我念短大的時候吧！當時彼此的時間完全無法配合，連假日都不一樣（在百貨公司上班，週日或國定假日不可能休息），再也無法輕易碰面。就算勉強擠出時間約會，剛進入公司的你也已筋疲力盡，我甚至不好意思邀你出去玩。
也是在這時候，在我短期打工的地點，某個大學生要我當他的女友。我怕你吃醋、鬧彆扭會很麻煩，所以就不詳細說明了。總之那個人的家世還算不錯，長得挺帥的。你唯一贏過他的，真的就只有個子高和耳朵大。當然，如果比賽賽跑，你可能也比較快。
老實說，我承認我的確十分心動那人和你一樣溫柔，雖有短大與四年制大學的差異，至少同樣是學生，所以也有時間碰面。那人講話幽默風趣，也很會玩，我當然不敢說出來，但其實我曾多次坐那人的車去兜風（不過，沒有發生任何值得你擔心的事，所以你不用胡思亂想）。
那時候，我的心在你跟他之間徘徊不定。
我想你一定也發現了吧！每次見面，你開始一再強調喜歡我。那讓我很痛苦，也曾刻意對你擺出冷淡的態度。
工作雖然很忙，但是看到理惠的臉，疲憊就全消失了。
記得有一次，我曾因為你這麼說而咄咄逼人。我記得，那是我們去銀座看完電影《福祿雙霸天》（The Blues Brothers）的回程。
你少油嘴滑舌了你現在也一臉疲憊。其實，你更想待在家裡睡覺吧？
妳別這麼說嘛！
你不高興地噘起嘴，但語氣並不兇。那次，你也是電影看到一半就睡著了。當時的你，真的隨時都累慘了。
雖然現在工作忙碌，甚至沒辦法好好跟妳說說話，但我真的很喜歡妳。哪怕一天只能見到妳五分鐘，我也想一直和妳在一起。
愛一點點，愛到久遠是嗎？
那是威士忌廣告的廣告詞若是美酒，或許可以那樣，但人光靠那樣有時是會不滿足的。
真的啦！我想和妳廝守終生。那才真是直到永遠。
別傻了。
你說出我最討厭的字眼，所以我也只能這麼說。
對，正如你也知道的，我最討厭輕易說出永遠愛你這種話的人。
畢竟，我們是人，對吧？不管是國王還是誰，只要是人就遲早會死。即便使出渾身解數，也不可能得到什麼永遠。結果有些人卻敢大言不慚地說什麼永遠愛你，這種人不是自以為絕對不會死的笨蛋，就是撒謊面不改色的無恥之徒。
是真的，我永遠喜歡理惠。
也許是一下子鑽進了牛角尖，你的眼中甚至隱約浮現著淚光。我覺得自己好像很壞心眼，於是也不忍再多說什麼。
明知我不愛聽你還要說，可見你是真的很想告訴我那句話。當然，撇開實際是否做得到不談你大概是想說，你對我的感情已經深到只有那句話才能表達吧！
所以，我無法原諒你。
既然你一再那樣說，為何一撒手就去了天上丟下我和肚子裡的孩子。
我們結婚，是在彼此二十四歲的昭和六十二年。
當時你好像還不想成家，但畢竟我們是同學，你的年紀增長我也同樣變老。況且我也想生小孩，既然要生當然得趁年輕這麼強烈建議的是婆婆。她認為照顧小孩是樁體力活兒，越早生越好。不過，我們彼此都已步入社會一段時間了，倒也不算特別早吧！那個大學男生早已自然消失，所以我也毫無異議。
我自短大畢業後任職於信託銀行，當時正值泡沫經濟的顛峰期我還在上班的那段期間，也經常和朋友去迪斯可舞廳喔！你也從店頭販賣調到採購部門，經常四處奔波。
我們舉行了小小的婚禮，新居設在離彼此老家都不遠的公寓。就在大郵局附近，小學的後面。那是有一間二坪半房間、一間三坪房間外帶小廚房的新成屋，附近也有大公園，是相當不錯的地方。
其實婚後我也可以繼續上班，但是光靠你的薪水已足夠養家，況且我一直想專心當家庭主婦，所以辭去銀行的工作走入家庭。不過，公寓空間不大，所以打掃起來很簡單，飯菜也只需要準備二人份，還挺輕鬆的。
不用念書也不用工作的生活非常快意舒適，可以的話我真想當兩三年米蟲，可惜天不從人願。婚後不到一年，我就懷孕了。
真的假的？
當我說我有了時，你的表情異常凝重。我本來還以為，你會像電視上常有的那樣，大叫一聲幹得好，所以不免有點失落。
怎麼，你不高興？
你的表情就像看到尼斯湖水怪照片的學者專家，一次又一次地嘟囔我居然要當爸爸了。
我很羨慕男人可以這樣沒心沒肺。我害喜都快難受死了，你卻還在拖拖拉拉地無法面對現實或者，那就是你表現喜悅的方式？
我的肚子大起來以後，你好像終於有感覺了，這下子反而嘮嘮叨叨很煩人。你把我買來的嬰兒雜誌一字不漏地仔細閱讀，還用不到的奶瓶、消毒器、大型米老鼠玩偶等等，也全都買回來。你不聽我的意見就亂買，所以每次都為了這種事吵架，即便看到我生氣你也會說：理惠的臉變醜了，所以應該是生兒子吧！害我連吵都懶得吵了。
你喜歡兒子還是女兒？
兒子女兒都好反正都是我的小孩，肯定很可愛。
每次我一問，你總是挺起胸膛驕傲地回答。一有空閒就翻開命名的書，想出各種名字做筆記，真的是還沒出生就已鬧得人仰馬翻。
既然你這麼期待寶寶出生為什麼你無法親手抱抱寶寶呢？我覺得，這世上根本沒有什麼上帝或菩薩。
接到公司的通知時，我正在玩電動遊戲《勇者鬥惡龍Ⅲ》。
那個電玩遊戲現在仍在繼續推出新版，但第三彈的人氣特別高，甚至變成一種社會現象。發售的數日前就有人在店前大排長龍，還有小孩子電玩軟體剛拿到手就被搶走，類似這樣的新聞天天在電視上播報，連我都看膩了。
我也去西新井的西友百貨裡的玩具店預訂了一組，實際開始玩是在上市一個月後。在你身旁玩你會嘮叨（玩得太傷神對肚子裡的寶寶不好你老是立刻這麼教訓我，對吧），所以我都是白天偷偷玩，那天我趁著你出差，所以玩到很晚。
記得當時已過了十一點吧發生了有點不可思議的事。
我早就聽說，《勇者鬥惡龍Ⅲ》的遊戲卡帶由於資料載入到最大容量的極限，所以好像很容易出毛病。有時儲存資料的冒險之書會突然消失，或者當機（畫面靜止，不管怎麼弄都不會動。這時只能認命地關機重來）。不過，幸好我到目前為止還沒碰上那麼悲慘的遭遇。
可是十一點過後，突然當機了。畫面靜止不動，背景音樂也變成警示音，就算猛按操作手把的按鍵，也毫無反應。
（不會吧！）
我正玩得順手，所以真的很火大。說出來你可能也不懂，總之當時我正在死靈洞窟附近打轉。我拔出卡帶一再重新插入連接處，可是還是玩個五分鐘就當機。這種情形連續三次之後，我心想要是再出現同樣的狀況，就要去找玩具店算帳，一邊戰戰兢兢地操作，之後總算恢復正常。當然當機的原因我完全不明白。
所以半夜快一點接到電話時，我還是清醒的。
可是，我沒有馬上接電話。不知為何，一聽到電話響，我就知道那是帶來惡耗的電話真的不知道為什麼。
電話，是你公司的同事打來的。想必，公司那邊已經比家裡先接到消息了。
坐的計程車與另一輛車相撞，您的先生據說受傷了。
不管我一再追問，公司的人只肯這麼透露。對方只是一再重申會派車子來接我，叫我坐那輛車。但事後我聽說，其實公司早就接獲詳情了車禍發生在十一點過後，坐在副駕駛座的你當場死亡。
那個當機現象，說不定是靈魂出窮的你，大老遠自出差地點的靜岡飛回來。看到我晚上這麼晚還在打電動，所以生氣了哎，應該純屬巧合吧！
附帶一提，之後在混亂中遊戲卡帶不知塞到哪裡去了，結果，我的勇者沒能見到最後的大BOSS就靜靜地消失了與你一起。
4
小智出生，是在那年的十二月中旬。一個月之後年號就換成了平成③，所以她算是趕上昭和出生的末班車。
③昭和是日本裕和天皇在位時所使用的年號，時間為一九二六年，十二月二十五日至一九八九年一月七日。平成則為明仁天皇自一九八九年一月八日繼位至今所使用的年號。
跟你這個去了天上的人講你大概也不懂，但你剛走的那陣子，日子真的很艱難。我大受打擊在床上躺了一段時間，肚子裡的孩子也受到驚嚇，差點出問題。不過在婆婆和加代子的鼓勵下，我總算平安生下了小智。
小智的全名，是智惠是從你列出的命名名單中選出來的。不過，實際上我多半喊她小智。她的長相嚴格說來比較像我，卻遺傳了你的大耳朵。所以，多少有點像《嚕嚕米》的小不點。有一次我把她的頭髮通通紮起來，簡直和小不點一模一樣，所以我甚至特地拍下照片。你是大耳，女兒是小不點，這樣也不賴吧？
卡通裡的小不點喜歡冷嘲熱諷又有點壞心眼，但小智以前算是很文諍乖巧的孩子。我之所以用以前這個過去式，是因為她現在已成長為開朗活潑的女孩（太活潑也是個問題），不過她小時候還是有著種種問題。
你走後大約有一年的時間，我一直很消沉。
我恨上帝，也詛咒命運，更恨這個社會我抱著剛出生的小智，一天到晚哭個不停。社會上雖然還籠罩在泡沫經濟的熱潮中，但我已是身在另一個世界。
可是，我不能老是這樣。你的保險金雖然領到了，但某種程度上我得留做小智將來之用，所以總不能隨便花掉，你說是吧？如此一來，我只能外出工作。
小智一歲生日前，我開始在一家小型不動產公司擔任事務員。那是我家親戚經營的公司，我很慶幸自己好歹在短大學過簿記與電腦。小智起初是請婆婆幫我照顧，但最後還是進了區立托兒所。婆婆也得工作養活自己，所以我不能總是依賴她。
我自認也已經盡量努力了。
小智還小的時候我簽的是臨時聘僱約（這樣有什麼事時，提早下班比較方便），所以薪水不高，但勉強還夠生活。這點，將來見面時你可得好好誇獎我。
不過嬰兒時期雖然沒啥問題，等她懂事後，還是開始問了小智的爸爸在哪裡？這樣的問題。
這世上，不管怎樣都是多數派講話比較大聲。脫離主流的人，就算稍微受到排擠或許也是無可奈何。但是，我對自己的事雖然有把握忍耐，碰上小智的事就不行了我會覺得她很可憐、惹人疼，為之感到心痛。
打開電視，播映的是看似幸福的一家人，開車兜風的汽車廣告。轉臺到幼兒頻道，穿布偶裝的演員說：你們的爸爸週日去公園，好爸爸們肩上扛著自家小孩走來走去每次看到那種畫面時，我總是心裡七上八下。我怕小智是否會感到寂寞。
這個，並非我多心。雖然向你這個不是自願去天上的人抱怨，也有待商榷我曾多次目睹，小智看到別的小孩有爸爸陪，羨慕地咬著手指旁觀。即便那麼幼小，渴望自己無法擁有的東西的那種惆悵，還是跟大人一樣。
當然，我把你的事告訴她了。我說爸爸從中學就開始工作幫助奶奶，是很溫柔的人，而且很擅長跑步喔！
但是，家裡有的全是照片，對小小孩而言似乎還是沒什麼概念。你去世不久前，記得我們還曾討論過要買攝影機來記錄寶寶的成長過程，早知如此就算手頭拮据也該先買下來我深深感到後悔。若能拍下會動的你，小智就可以見到你了。
在小智四歲的時候，有人勸我再婚對方是我公司的客戶，突然透過社長向我求親。
那個人，絕非壞人。雖然年紀比我大了一輪以上，看起來很溫柔，也很明白事理，當然也有一定的經濟能力。和前妻之間有小孩，但早已不再來往，就算當小智的父親似乎也毫無問題。
之前我也曾說過，社長是我家的親戚，所以這件事我父母都很清楚。他倆非常贊成（他們沒有惡意，你得諒解。站在父母的立場，看我一個人年華老去總是會擔心），動不動就來遊說我。他們一再強調，無論是為了我自己或小智，這都是不可錯失的良機。
理惠，妳不用顧慮我們，再婚也沒關係喲！
大概是聽說了這件事，連婆婆都這麼說。
妳還年輕，用不著在意我們。況且若是現在，小智應該也會相信那是真正的父親吧！
四歲這個年紀已經開始有充分的記憶了，所以關於這點我很懷疑但想到婆婆的心情令我很心酸。
你認為，我該怎麼做才好？
我想你大概會說，為了我和小智的幸福，我該答應這樁親事。這樣我就不用再擔心生活，小智也會有爸爸。順利的話，或許真如婆婆所言，小智會相信那人就是真正的父親。
但是我就是沒辦法立刻點頭答應。因為當日你說永遠喜歡我時的眼中光彩，仍強烈地留在我心中。
5
媽媽，昨天晚上很開心對吧！
小智說出這種話，是在某個晴朗的五月早晨。
昨天晚上噢，妳是說故事書？
我一邊忙著準備送她去托兒所，一邊隨口敷衍。就算回想昨天晚上，也不記得有做過什麼特別開心的事。我們母女倆在一如往常的時間洗澡，一如往常的時間哄她睡覺硬要說有什麼不同，頂多是新買了一本故事書念給她聽。
（小孩子真好無憂無慮。）
實際上，昨晚的我一點也不開心。對方希望我盡快做出答覆，害我煩惱到很晚但我還是下不了決心，醒來之後心情仍然不大痛快。
不是故事書啦！昨天晚上，我們不是去公園玩嗎？
公園？
噢！一定是做夢了我當下這麼想。小小孩經常把做夢與現實混為一談。
那是做夢啦！因為媽媽根本沒有去公園。
才不是做夢，我們不是一起去見爸爸了嗎？
爸爸？
已經開始迅速化妝的我，不禁停下手看著小智。
昨天，妳見到爸爸了？
媽媽不是也在嗎？媽媽還給爸爸抱抱。
小智到底是做了什麼夢？雖然肯定沒啥稀奇，但我很想聽聽夢的內容。
妳見到的爸爸，是什麼樣的人？
就是那個人呀！
被我一問，小智指著衣櫃上你的遺照回答。
可是，爸爸好高大喔！我嚇了一跳。
他當然很高真的是爸爸？
是爸爸啦！他自己這麼說的嘛他說，智惠妳好，我是妳的爸爸喲！
我心想這的確很像你會講的話，一邊讓小智把她夢到的情景告訴我。好像會是個光是聽聽也開心的故事，所以我連時間緊迫應該趕緊出門都忘了，忍不住聽得入神。
據說昨天晚上，是我把睡著的小智叫起來，這麼對她說爸爸現在要從天上回來了，我們去見他吧！
小智揉著惺忪睡眼換好衣服，與我手牽手去附近的公園。時值深夜，公園裡空無一人，天上據說有美麗的月亮。實際的天空我沒有看到，但是就那天早上的晴朗天候推斷，前一晚的夜空應該也很晴朗，如果月亮真的出來了，應該可以清楚地看見月亮吧！
郵局附近的公園，正如你也知道的，相當遼闊。裡面有鐵絲網圍起的棒球場和小片的森林，我與小智走過曲折小徑來到廣場。
妳看，爸爸來了。
我們在廣場中央等了一會，據說我忽然指著天空說。我的指尖倏然伸直，只見夜空浮現一個穿西裝的男人。簡直像站在空無一物的天空中。
大耳，這裡，這裡。
據說當時我邊喊邊揮手，浮在空中的男人便靜靜下降了。手上好像還鄭重拎著手提箱，不知裡面裝了什麼。
嗨，智惠妳好。我是妳的爸爸喲！
從天而降的男人彎下腰打招呼，緊接著突然伸出一隻手抱起小智。
哇！好可愛的寶寶。智惠，爸爸真的好想見妳喔！
男人毫不客氣地把臉貼著小智的小臉磨蹭。小智說她當時的的確確感覺到爸爸的鬍碴刺刺的。雖然是年僅四歲的小孩，說得倒是有鼻子有眼睛挺像回事的我心中暗想。
然後男人用另一隻手把我摟進懷裡，據說同樣臉貼著我的臉摩擦。聽到這裡時，我感到額頭一帶似乎癢癢的。
之後男人據說和小智講了很多話年幼的小智似乎無法全部記住，唯有爸爸說爸爸真的好喜歡、好喜歡智惠，以及爸爸與她約定智惠長大以後，一定要幫助媽媽的事，似乎記得特別清楚。
太好了，小智。那一定是真正的爸爸。
聽完小智的敘述後，我說。當然心裡也明白那只是一個夢。小智一定是太想要個爸爸，才會做那麼溫馨的夢吧！但是，正因如此我更沒必要刻意破壞孩子的夢。
那，我們也該出門了吧媽上班要遲到了。
我說著拿起皮包走向玄關時驀然想到一件事，於是再次問小智。
小智昨天晚上，妳說媽媽是怎麼喊爸爸的？
大耳。
這句天真無邪的話，彷彿倏然撫過我的脖子我以前的確喊你大耳。當然是取自嚕嚕米的大耳，但是有點丟臉，所以有外人在時我絕對不會這樣喊。
（小智怎會知道那個）
說不定，是從婆婆或加代子那裡聽來的。她們倆就算曾經從你那裡得知也不足為奇。
我用略微強硬的口吻逼問小智還記得什麼其他的事。因為小智知道祕密暱稱這件事，忽然讓她的敘述變得格外逼真了。
那個爸爸問我有沒有話想問他，所以我就問了。我問爸爸從那麼高的天空下來時會不會害怕。
結果，他怎麼說？
爸爸說只要想著喜歡的人，就不會怕了。
啊，絕不會錯了那是中學時，我親口對你講過的話。
（難道是真的？）
佇立在玄關門口，我思忖。
小智做的夢不是夢。她一定是真的見到你了。你真的從天而降，擁抱了在這人世間沒能來得及擁抱的親生女兒。
據說當時我也在場，但我卻什麼也不記得，令我很不甘心。出現在小智夢中的我似乎知道一切，現實中的我卻完全在狀況外。或者，那是我卻又不是我？
小智爸爸和媽媽，還講了些什麼？
我在玄關蹲下，催促著四歲的小孩繼續說。
爸爸說隨媽媽想怎麼決定都行。
一定是為了我該不該答應再婚的這件事吧！
另外，還講了什麼？
呃這輩子很開心。
還有呢？
小智為難地歪起小腦袋，但我無法不繼續追問。
說呀，爸爸還講了什麼？
人家不記得了嘛！
小智開始哭鼻子，我這才赫然回神。之後，我也忽然很想一起哭鼻子，終於在玄關門口放聲大哭。
結果，我拒絕了再婚。
或許我的確錯失了良機，但轉眼又過了將近十五年的現在，我仍然不曾後悔。從天而降的你據說叫我自己做決定，所以我只不過是聽從你的話罷了！
附帶一提，小智做的這場夢，很久之後我對婆婆說起。婆婆同樣是含著淚光默默傾聽，聽完一切後，她是這麼說的：
在我的表兄弟之中，也有人說，他在夢中見到從未見過面就死在戰爭中的父親。說不定，在這人世間從來沒機會見到面的親子，便能夠以那種不可思議的方式見面吧！
婆婆說完雖然露出沉靜的笑容，卻未提及究竟是誰安排了那麼美麗的相會。想必是誰都無所謂吧只要能確定真有那樣的連結就足夠了。
小智如今也已十八歲了。
本來覺得她長得像我，現在越大好像越像你（或許是我自己的錯覺），她自中學開始在短距離賽跑嶄露頭角，今年春天獲得推薦入學，今後在大學要立志朝奧運努力聽到她這麼說，雖知是自家孩子怎麼看都好，我還是很開心。把她拉拔到這麼大的確吃過苦頭，但如果回顧起來，吃苦也是甜的。
唉，天上的人不曉得還會不會再來相會。
有時，當我訴說與你從小學開始的種種回憶，小智兩眼發亮地聽完後，總是會這麼嘟囔。對，其實在我與小智之間，你的稱呼已成了天上的人。對於四歲那年不可思議的遭遇，那孩子似乎至今仍印象深刻。
雖然不知下次什麼時候才能見到，不過妳放心。天上的人一定正在默默守護著小智。
如果真要這麼說，他守護的也是媽不是我吧！畢竟天上的人不是說過要永遠和妳在一起嗎好像有點肉麻耶！
喂，別取笑大人。
真是的，連女兒都調侃我說她像你，還真的很像你。
不過老實說，那個青春的日子，看完電影歸來你對我說的話，最近我多多少少開始相信了。對，就是那句永遠云云。
畢竟，永遠或許是凡人無法企及的但天上的人說不定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