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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鏘鏘軒怪譚

明日綻放的花蕾 朱川湊人 14200 2023-02-05
  1   第一次走進那間店,算算已是二十年前當時我才二十出頭。   地點在東京荒川,從日暮里車站東口徒步只要十分鐘的距離,鑽過現在已看不到的零食店橫街旁,來到尾久橋街一帶。就地址而言應該算是西日暮里,不過這種細節並不重要。   我已不記得當時為何會起意走進那間店(不過人們走進拉麵店的理由,通常只不過是因為肚子餓),我只記得,那天東京罕見地下了大雪。大抵上應該是二月底或三月初。   我住在車站另一頭的谷中銀座附近。那天,我打著黑傘,在大雪紛飛中四處徘徊。其實前一天發生過一些令人沮喪的事,窩在破公寓裡只怕心情會加倍鬱悶,與其如此索性就於是乎我衝到了屋外。   自西口陸橋上眺望穿過雪中的山手線及常磐線後,我下樓梯走出東口。現在經過重新開發已經變得整齊乾淨,但當時的日暮里車站前面,北邊是小店櫛比鱗次的鬧區,也是最適合漫無目的步行場所。此地還有收集了漫畫家望月三起也的《wild7》全集的咖啡店,所以打從二年前搬來之後,我就經常在東口一帶打發時間。

  記得大約是二點過後吧,我在人跡稀少的小巷中,一家老舊的中國餐館前駐足。由於沉浸在思緒中,這時才想起從早上到現在還沒吃東西。   說是中國餐館,但一眼就知道那並非所謂道地的中國飯店。   豎立在入口前的招牌上,寫有拉麵、炒飯、叉燒麵、咖哩飯這些常見的菜色,單純稱之為拉麵店或大眾食堂似乎更為貼切。上面寫的價錢也很公道不,應該說超級便宜,但之前我從未走進那間店。雖然曾經多次走過店前,卻不知何故從來不曾起意光顧。   如今想想,連那種瑣事都令我感到不可思議。      記得拉門上的玻璃已被油煙燻黃,紅色布簾染有無數來歷不明的污漬(該不會走出來的客人全都拿那個擦嘴吧!),店面裝潢實在談不上漂亮,但是如果太在意那種問題根本就無法在平民街區生活。尤其是我這種生活絕對不算富裕的年輕人,就算外觀有點簡陋,只要價錢划算,照理說任何店都值得上門一試但我卻像以前從未見過一般,壓根沒留意過那間店。

  然而,這天我彷彿從一開始就鎖定了這個目的地似的,理所當然地拉開門。一股熱風夾帶著麻油與醋的味道撲面而來,啊!好溫暖當我這麼想的瞬間,就在眼前五十公分處,一道火柱已轟然冒起,嚇得我不禁愣住了。   歡迎光臨!   火燄彼端,一個頭上裹著白色三角巾的人,像鎮邪石獅一樣皺起臉高喊。一進門就是倒L形的吧檯,對面架設瓦斯爐臺,那人正在甩動巨大的中式炒菜鍋。火柱,就是從炒菜鍋冒出來的。   一位嗎?隨便找位子,自己坐。   頭包三角巾的人依舊皺著臉說。   老實說,沒聽到對方說話前我還真沒發現那是女的。因為她的骨架粗大又有一身豐厚的脂肪,看不太出來身體線條(人一旦胖到某種程度以上,體型會變得似男又似女),再加上那個人的臉孔洋溢野性,嚴格說來充滿男人味。

  就頭蓋骨的大小而言算是偏大的紅臉,鑲著銅鈴大眼,形如茄子的鼻子,以四十五度角往上吊的濃眉說來,倒是很有把當時即將升格大關①的相撲選手小錦壓縮後,強化戰鬥形象的味道。推估年齡約莫超過四十五大致如此吧!   ①大關,日本相撲力士的階級之一,是由大關取一詞簡化得來,是僅次於橫綱的第二高階封號。   (這個人,是女的嗎?)   我一邊暗忖一邊在最近的椅子坐下,她繼續甩著炒菜鍋說:   你幹麼,坐那裡?你是大笨蛋?   撇開那怪腔怪調的日語先不談聽到她這麼說,我不由得睜大眼睛。明明是她叫我隨便找位子坐我才坐下的,結果她居然劈頭就罵我大笨蛋。   那裡,靠近門。外面在下雪。客人每次進出,風咻咻吹。沒必要特地坐那裡。

  噢!說得也是。   看樣子好像進了古怪的店我邊想邊朝店內深處走。基本上,店裡的人如果態度傲慢,就算味道再好我也無法認同。   眼前是約可容納八人的吧檯與二張桌子,店內狹小呈長條形。如果動動腦筋,應該還可以擠出空間再放一張桌子,但靠後方的牆上設有佛壇,所以好像不能那樣做。為了和三個先到的客人保持適當距離,我在靠近佛壇的地方坐下。   這時我不經意一瞥,供奉的是蓄著長鬚、手拿關刀的關聖帝君也就是《三國志》裡關雲長的畫像。據說他被視為商業之神,凡是中國人開的店,多半都會供奉他。原來如此,看來貌似小錦的女人是道地的中國人。   不過,無論是油膩膩的牆上貼的菜名,或是放在吧檯上的直立式菜單,都沒有道地中國菜的名稱。有的,全是拉麵、炒飯、咖哩飯及那一類的菜色。

  (算了,管他的。趕緊吃完走人吧!)   驀然映入眼簾的菜名,是蔥花蛋炒飯。之前一路從雪中走來本來想吃拉麵,但是看著甩動炒菜鍋的女人,我忽然很想吃炒飯。   不好意思,請給我一份蔥花蛋炒飯。   我對著正把鍋裡炒的東西移到盤子上,隔著吧檯遞給客人的女人說。   噢,蔥花蛋炒飯,那是我的招牌菜喔!你內行。   剛才還叫我大笨蛋,現在未免把我捧得太高了我拿起放在吧檯上的冷水壺自己倒水,一邊暗忖。雖然沒寫明是自助式服務,但是店內看來好像只有那個女人,傻等下去恐怕永遠不會有人來替我倒水。   先生,我的店,第一次來?   女人拿熱水沖洗用過的炒菜鍋,一邊用竹刷擦洗鍋子,一邊說出很像特種營業小姐的言論。

  之前經過好幾次,進來倒是第一次。   是嗎?那是因為,過去,你不需要這間店的食物。   我回答後,女人說出意義不明的話。   啊,那是什麼意思?   吃了,就知道。   女人說著把濕淋淋的炒菜鍋往瓦斯爐上一放,大火轉眼間就把鍋子烤乾了。然後女人拿杓子舀了一大杓的油淋進去。   吃了我的炒飯,你就再也不會去別間店了。   從旁邊的碗拿起二顆雞蛋,她用一隻手同時打破,扔進開始冒煙的熱油中。只有她那種就女性而言超級巨大的手,才能玩出這一招。   等雞蛋吸了油開始膨脹,她就放進蔥花,又倒了一次油之後放進冷飯,拿鐵杓開始用力翻炒接下來,簡直是她的個人表演。一隻手裡的炒菜鍋就像大鼓,另一隻手的鐵杓宛如鼓棒或者該說,炒菜鍋像殺父仇人,杓子就是復仇的棍棒。鏘!鏘!鏘!開始用力敲打。

  當然,我也知道她的目的不是要打鼓。她是要讓飯和拌菜、調味料充分混合,使味道均勻。雖然知道,但真有必要搞出這麼大的動靜嗎?   (這簡直太誇張了。)   我不禁想塞住耳朵,但我聽見一名客人兩眼發亮地嘟囔出現了,大嬸的火燄大鼓!   (那又是什麼玩意?)   八成是因為她炒飯時總是鬧烘烘,常客才取了這種怪名稱吧!我反射性地笑了,但是看著單手甩鍋的女人,我恍然大悟難怪會取作那樣的名稱。   對,那堪稱是與炒飯在格鬥。外面下著大雪,她卻穿著短袖T恤(背後有巨大的花花公子標誌的兔子,但仔細一看卻是兩隻耳朵下垂的仿冒貨),袖子底下約有小學低年級男童大腿那麼粗的手臂,正在高速地上下晃動。明明鍋裡的油沒有多到足以著火,炒菜鍋卻不時全體籠罩在火燄中。

  (這簡直太厲害了。)   那激烈的表演令我屏息。炒飯,原來是做法這麼凶猛的食物嗎?   最後女人拿杓子舀起堆成圓形的炒飯扣在盤子上。又撈起鍋中剩下的一些,直接斜放上去,炒飯看起來像是輕輕戴了一頂帽子在頭上。   來,讓你久等了。   我抱著有點緊張的心情,拿調羹舀起蔥花蛋炒飯送進嘴裡。   好吃。   帶著瓦斯與火燄氣息的香味穿過鼻腔,一瞬間,我的腦中空白。除了好吃這個念頭之外,再無其他想法。   仔細想想,當時正流行美食漫畫,會用各種手法來表現食物的味道,但我發現真正覺得好吃時,其實什麼也說不出口。硬要說的話,那是火燄之味甚至會讓人產生錯覺,彷彿每一顆飯粒之中,都封鎖著凶猛的火燄。

  怎樣,好吃吧?   女人還是拿竹刷一邊刷洗用過的鍋子一邊問道,我除了點頭無法做出任何回答。拜託現在別跟我講話。我心裡只有這個念頭。   人哪,不吃飯不行。肚子餓了,想不出什麼好事。想自殺的人,其實只要吃得飽飽的就沒事了。想死的念頭,立刻就會消失。   女人一本正經地說吃完炒飯時,我對她這番話感同身受。之前的沮喪已經完全消失,反而全身都充滿了幹勁。好像現在什麼都辦得到就是那種無敵狀態。   大嬸,妳是個天才。   我邊付錢邊說,女人搖晃巨大的身體笑了。看著那張臉,我覺得與其說她像小錦,無鬚的關雲長這個名號似乎更適合她。   歡迎再來。   被這句話送出門後,下個不停的雪花再也不再令人覺得寒冷,反倒全身暖洋洋的很舒服。

  (發現好地方了明天再來吃吧!)   我邊想邊轉頭朝餐館一看,驀然發覺一件怪事:入口上方橘色的遮陽篷(鐵架上鋪著塑膠,很像彈簧墊的那種玩意兒),明明寫著寶來亭這行紅字,門口的布簾卻印著關關軒這個名稱。   (到底哪一個才是店名?)   想必沒有什度特別的理由,但那種大而化之的態度,令我感覺莫名的喜悅。   2   後來我幾乎天天去店裡報到。   雖然有時要打工或排練戲劇不能去,但只要去了一定會吃炒飯。拉麵那些麵類雖然也不錯,但是如果沒看到那場火燄大鼓,總覺得好像少了點什麼。   多去幾次後,我與大嬸開始親近地交談。就算我不開口對方也會主動發話,所以要說理所當然的確是很理所當然。   我想,應該是在剛認識的初期我試探著問出耿耿於懷的問題:寶來亭與關關軒究竟哪個才是正確的店名?   我家是關關軒喔!寶來亭是前任老闆的店名。   當時大嬸正以火燄大鼓炒八寶菜,隔著一公尺的距離橫臂一甩,將鹽巴丟進炒菜鍋的模樣,再次吸引了我的目光。這麼做好像可以讓鹽巴均勻散布,不過常客一定替這招取了有趣的名稱吧!   大概五年前吧!我直接買下很難吃快倒掉的店。桌子和餐具全都附帶一起買下來了,所以倒是輕鬆省事。   那是所謂的整間頂讓。把前任老闆留下的設備和工具一股腦地兒都買下來,好處是可以立刻開店。   可是遮陽篷上的字如果不塗掉,恐怕會有人和之前的店搞錯吧?   小子,你果然是大笨蛋?不管搞不搞錯,只要來這間店,不都一樣是客人嗎?   我本來是替她著想,擔心她被人與因為難吃而倒掉的店相提並論會不樂意才這麼說的,看來完全是白費力氣。那種小事,大嬸壓根就不放在心上。   那,大嬸兩手空空就來了?   不不不,唯有這個,是我帶來的。   大嬸說著,把正在炒八寶菜的炒菜鍋朝著我的方向給我看。   這個鍋子,是我的命。不管怎樣都不能放手。   原來如此,廚師對於熟悉的工具愛如性命我這麼一說,大嬸抖動著咽喉周圍的贅肉,把眼睛瞪得更大,答道:   你說得沒錯,不過這個,更有價值。這是可以給人活力的鍋子。   起先,我並未真正理解那句話的意思。我想,大概是指吃了那個鍋子炒出來的菜,就會肚子很飽、精力百倍,所以我只是隨口附和原來如此或的確有道理之類的話,但大嬸真正想說的,好像不是那個意思。   你不懂啦!這個,是我父親以前用的。我父親,年輕時是廚師。他用這個鍋子,替年輕時的孫中山做過青椒肉絲。那時,那個人,沒有活力。可是,吃了我父親的飯菜,他就有活力了。所以,才會變得那麼偉大。   噢,這樣啊!   雖然我盡量配合她的話題,但孫中山是什麼人,我完全一頭霧水。看樣子,好像是個以前吃了大嬸的爸爸炒的青椒肉絲,變得很偉大的人物,但中國人的姓名,光聽發音實在沒概念。   你不知道孫中山嗎?哎呀,你果然是大笨蛋。   大嬸似乎識破我聽得一知半解,於是噘起嘴說。她露出那種表情,不知怎麼地很像魚而且是長江的某種怪魚。   妳說的孫中山,該不會是孫文吧?   這時,並肩坐在吧檯前看似學生的男人插嘴說道。大嬸正在炒的,就是他點的八寶菜。   對對對,在你們這邊,是叫這個名字嗎?懂了沒,小子,是孫文啦,孫文!   大嬸把沾滿油的鐵杓伸到我鼻尖前,氣呼呼地說。   講到這裡我還是無法完全理解,只好向那個看似學生的男人老實請教,對方告訴我,孫文是辛亥革命的指導者,也是被稱為中國革命之父的偉人。據說在中國,一般人通常稱他為孫中山。   我再說一次,我父親,用這個鍋子替孫文炒了青椒肉絲。所以,那個人,變得很偉大。   換言之,吃了那個炒菜鍋做的菜,就能夠變得偉大?   不是啦。能夠變偉大,是因為那個人很努力。這個鍋子,還沒有那麼厲害。不過,吃了這個鍋子炒的菜會精神百倍。這可不是騙人的。這個鍋子,擁有給人活力的力量。   大嬸一邊把炒好的八寶菜裝進仙女圖案已經模糊斑駁的盤子,一邊說道。   所以活力充沛的人,不太需要我這間店。你不也說過,以前經過店前也沒進來。那是因為,那時的你很有活力。可是,你最近有點無精打采。所以,你就來我店裡了是這個鍋子,叫你進來的。   被她這樣解釋後,我終於聽懂了據說曾替孫文炒青椒肉絲的鍋子,可以做出帶給人們活力的魔法料理(這樣說出口,實在很丟臉),是有魔法的炒菜鍋。   (那種漫畫裡才有的故事,怎麼可能是真的。)   我差點就脫口這麼說,但是大嬸拿著菜刀正在切東西,所以我硬是忍住了。因為來過店裡幾次,我已然多少理解到,大嬸是個性格相當強烈的女子。   不過老實說,在我內心,有一半相信那個宛如漫畫的故事。撇開那是不是炒菜鍋的魔法不談,吃了大嬸做的菜之後,確實會活力十足。   自從下大雪的那天以來,我吃過很多次大嬸的炒飯,每次,我都感到自己的體內湧現出一股熱潮。菜裡面並沒有放什麼足以激發那種作用的東西,可是吃完走出餐館時,就是會有種不可思議的昂揚感。不知該說是很想立刻奔跑,還是再也無法忍受站在原地不動總之,那種感覺自體內最底層湧現,甚至令我沒頭沒腦地大叫:我要拚了!大嬸所言若是真的,孫文這位偉人,吃了大嬸父親做的青椒肉絲以後,八成也這麼大叫過吧!   我認為他肯定大叫了因為,聽到這個故事的那天,我看見一位看似學生的男客,在吃了大嬸炒的八寶菜以後,也大吼一聲:拚了!就這樣毫無意義地卯足幹勁走出餐館。      實際上,如今已事過境遷所以我才敢說,當時,能夠邂逅這間餐館對我來說真的很幸運。因為,正如大嬸所看穿的,當時的我有點消沉,因為我很苦惱,不知該不該繼續演戲。   自己的事其實不值得一提當時我的夢想就是成為演員,加入了某個位於高田馬場的劇團。自從在中學園遊會上扮演過一次《金狐》②的兵十,我就完全沉醉在戲劇的有趣世界,高中畢業的同時立刻離家加入劇團。   ②《金孤》:新南美吉創作的兒童文學。兵十是故事裡被金狐戲弄的受害者。   剛起步的時候,那才真的是左右不分、悶著腦袋向前衝。回想起來雖然也有種種樂事,的確是我的黃金時代之一,但連續三、四年都待在同樣的地方,自然也會目睹到許多不想看到的東西。那和戲劇本身無關,而是劇團內的權力關係,是醜陋的勾心鬥角無論如何,就是會看到那種東西。   其實在日暮里被大雪籠罩的那天前不久,我與劇團的導演發生了激烈的衝突。因為他對我詮釋某個劇中人物的方式,說什麼都不滿意。   我自認為,已經盡力而為了。   我盡可能和他溝通過,也讓其他團員看過我的表演,打工的休息時間(當時,記得我是在仲御徒町的唱片行當店員),還躲在店後面練習。但是,他不僅還是不滿意,事態甚至日漸惡化。我越熱心於表演,就離導演的要求越遠。   你就算再怎麼努力,也毫無意義。   某日,要好的同期男團員對我耳語。   那個人,根本不是不滿意你的表演。他是不服氣你得到團長的青睞。   率領那個劇團的,是經常參與電影演出的著名男星。我自己並不覺得受到他的青睞,但偶爾在排練場遇見時他會給我建議,也曾在他主演的古裝武俠劇裡,讓我演出被一刀砍死的角色。不過那個角色沒有臺詞,出現的時間不到十秒。   怎麼可能,沒那回事吧?   我這麼一回答,同期的男團員笑著說:   別傻了人啊,就是這麼回事。你也趕緊長大吧!   這句話令我很沮喪。換個角度思考確實好像有那種跡象,正因為這個圈子競爭激烈,縱使真有那種事也不足為奇。   之後,有段時間我陷入疑神疑鬼的狀態下大雪的前一天,發生了令我極端消沉的事。   叫我趕緊長大的那個男團員,被劇團開除了。我沒打聽到明確的理由,但好像是因為他一再地在背後批評團長、導演及編劇等人,令劇團大老們再也看不下去所導致。   (到頭來,究竟誰說的才是對的?)   聽到那個消息,我暗忖同期男團員對我講的是真話嗎?或者,那些話本身,只是為了陷害我用的?   就在我思索種種念頭之際,活力竟以驚人之勢迅速自我體內流失。過去的努力如今似乎一切都很虛無,將人生睹在區區戲劇上的自己,顯得何其渺小。以前的同學大部分都念了大學,成為正經的上班族,自己卻窩在這個小圈子裡搞什麼乾脆,放棄算了。   邂逅那間餐館,正是在這個時候。然後我就被火燄大鼓製造的絕妙蔥花蛋炒飯給拯救了。   所以,對於大嬸堅持是帶給人們活力的魔法炒菜鍋呼喚我進門的說法,我無法輕易地一笑置之。世界之大無奇不有,甚至有能夠詛咒持有者不幸的希望之鑽、坐下者必死無疑的詛咒之椅。就算有這種能帶給人們活力的奇妙用具,又有何妨?   所以,大嬸這間餐館的正確名稱是取自關聖帝君的關關軒,我卻為了向魔法炒菜鍋致敬,決定以後都把它稱為發音近似的鏘鏘軒。談到那間餐館時,絕對不可能不提那鏘!鏘!鏘!的強大金屬聲。不過,雖然二者的發音近似,但我堅持這麼喊,那種微妙的表現差異,會懂的人應該就懂。不過,不懂也無所謂就是了。   3   造訪鏘鏘軒約莫半年,已是夏末時節。   記得那天並非假日,我沒打工也沒排戲,早早就去吃晚餐。太陽還沒有完全下山,正是夕陽自泛黃的入口玻璃射入的時間,客人只有我一個。炒飯雖然可以帶來活力,終究不可能天天吃,所以這天我點的是炒什錦蔬菜客飯。   那個鍋子果然厲害。   我拿筷子從色彩繽紛的盤中夾起了一片顏色鮮豔的胡蘿蔔,沉醉於那美麗及美味之中。   我本來不吃胡蘿蔔的沒想到會這麼好吃。   哎呀,你可別搞錯喔!能給人活力是靠鍋子的力量,但味道是靠我喔!   噢,這樣啊!   我竊笑,隨口附和大嬸。實際上,我懷疑能打起精神也是大嬸的功勞,但大嬸自己既然這麼說,反正是怎樣都行。   我告訴你,好吃的祕密,是這個。   大嬸說著把杓子伸進廚房爐臺附近的油罐,舀起來給我看。   那個只是普通的油吧!   才不是普通的油只要這樣   大嬸把杓裡的油倒進爐臺上的鍋子,加熱到鍋子快冒煙時,再把油倒回油罐。   那招我知道。我記得是叫做潤鍋油吧!不過,那純粹是為了先讓平底鍋或炒菜鍋吃油吧!   也有那種作用。不過,這樣可以讓油更香,這是真的。   實際上在衛生方面或許有問題,但我倒是可以理解。雖然不是在打電玩遊戲,但那算是經驗值很高的油。感覺上,好像只要用那個就可以做出香噴噴的料理。   哇,門道還真多呢!   就在我這樣感嘆時玻璃拉門被粗暴地拉開,三個年輕男人魚貫走入。每個人都穿著花俏的印花襯衫,其中一人的前襟完全敞開,露出紫色鑲金的腹兜。一看就不是什麼好東西。   哎呀,你們幾個,又來了啊!   大嬸蹙起濃眉說。   妳就是這樣招呼客人的嗎?這間店難道還挑選客人?   男人分別在二張桌子坐下,不停抱怨店裡又小又髒。   叉燒麵三碗,五分鐘之內送來。   那可辦不到。   我在吧檯前挺直腰桿,邊聽男人與大嬸對話邊吃飯。我無法理解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甚至食不知味。   最後,大嬸煮了叉燒麵,端到桌前。男人們只吃了一口,就像剛才一樣開始大肆批評噁,這簡直是豬食!不,豬吃的還比這個好。   你們幾個,妨礙到其他客人了。我不收你們的錢了,請你們出去。   大嬸終於忍無可忍地說,戴著淺色墨鏡的男人起身站在我背後,砰地把手放在我肩上。   小兄弟,我們可是妨礙到你了?   那一瞬間,雖與初次吃到蔥花蛋炒飯時不同意義,但我再次腦中一片空白。因此喉頭發出一聲咕嚕怪響。   哎呀!別碰那孩子。趕快給我滾出去。   大嬸劍拔弩張地把那些男人趕出去。男人們張狂地大笑離去,但最後一個離開的傢伙故意做出被布簾卡到的樣子,把布簾都撕破了。   噢,抱歉抱歉。太破爛了,所以稍微勾到就破了。   或許是那臨去的舉動奏效,大嬸這次滿臉憤怒宛如真正的關雲長,抄起廚房的鐵杓就想追上去。我牢牢拽住她的手,拚命阻止她。   妳先冷靜點,大嬸。妳如果拿那玩意亂揮,會出人命的。   不是開玩笑也不是誇大其詞,我是認真這麼想。   剛才那些人到底是幹麼的?在這一帶好像沒見過。   好不容易讓大嬸在吧檯前坐下,我一邊拿冷水壺倒水給她一邊問道。   那些人,是家掛。   短短數秒之間,我認真思索那個字眼到底是什麼意思。在中國,jaguar是這樣發音的嗎?   ③積架(Jaguar),英國捷豹汽車,為豪華汽車的生產商。在這裡是主角會錯意了。   打從不久之前,他們就吵著叫我賣掉這個店的土地,煩死了。   啊,妳說的是炒地皮(jiagcya)?擠阿給亞,家虧亞,家掛原來如此。   我獨自恍然大悟地竊笑。   你在笑什麼啊?小子,你真的是大笨蛋嗎?   大嬸有點語帶憤怒,我慌忙挺直腰桿。   仔細想想當時正值八〇年代後半泡沫經濟的顛峰期,雖然我壓根不記得因此而受惠,但世人出手異樣闊綽。也有人買賣土地打算大撈一筆,東京到處都掀起炒地皮的旋風。即便以高價買下小片土地,只要湊在一起拼成大片土地便可以數倍價錢轉手賣出,所以我聽說那些人的攻勢相當厲害。   這間店和土地都是大嬸的吧?   我不喜歡向人租借。   就只因為這麼單純的理由,便在東京都內隨手砸錢買下土地(而且是在山手線的車站前),看來大嬸也很闊氣。   那些人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找上門的?   大概一個月前。我一直說不賣地,他們就開始來找我。每次上門,都會像剛才那樣。   幸好,可能是因為我來吃飯的時間通常都很晚,我之前都沒和他們碰過面。   據大嬸表示,那些炒地皮的不是本地人,卻對日暮里車站東口周邊的土地相當執著。後來推動的站前重新開發計畫當時是否已經公布,這點我無法確認,或許是炒地皮的早已預見到那項計畫。   歸根究柢,他們對這片土地開價多少?看他們那樣惡意找碴,恐怕是打算用低價買下吧!   我記得上次好像是開價一億圓吧!   我不禁倒抽一口氣。這麼小塊的土地開價一億若是我恐怕當場就會簽買賣契約。   哎呀!談什麼錢,多沒意思。   見我啞然,大嬸說。   錢只要夠吃飯就行了。更多的錢,只會礙事。如果有太多錢,反而會分不清事物的可貴,連人的感情都想用錢買。   一口喝光我遞的水後,大嬸說。   你覺得,謝謝可以用錢買嗎?   呃很難說。   那,加油可以用錢買嗎?   我歪起腦袋思索。說不定真的可以用錢買那種謝謝與加油,或許毫無意義。   我想,兩者應該都買不到。   聽到我這麼回答後,大嬸莞爾一笑說:   你雖是大笨蛋,心眼兒倒是很機靈。太好了太好了。   大嬸說著走進廚房,不知何故又點火放上炒菜鍋。   我啊,喜歡替年輕人做飯。   她邊說邊拿杓子舀起油倒入鍋中,以大火加熱。   其實,不年輕也無所謂。總之,我喜歡給努力加油的人做飯吃。   在開始冒煙的油中打二顆蛋,等到蛋吸飽了油開始膨脹便放入蔥花,再倒進冷飯。然後照例開始火燄大鼓。   努力的人,遲早會成長。成長之後,一定會讓這個社會變得更好,就像吃了我父親做的青椒肉絲的孫中山。   粗臂握住的鐵杓狠狠敲打黑光閃亮的鍋子,聲音響徹狹小的店內。鏘!鏘!鏘!鏘!響個不停。   和那個比起來,錢算什麼,一點意思也沒有。   看著揮舞杓子的大嬸,我心想,是這樣嗎?   說來丟人,這時的我還很稚嫩,無法完全理解大嬸所說的話。有時我甚至會想,不就是因為有那樣的欲望,人才能夠進步嗎?   哈哈哈,你還不懂吧!   大嬸的語氣略帶失望,一邊把炒好的蔥花蛋炒飯放到我面前。   我請客。剛才多虧你阻止我,謝了。   才剛吃過炒蔬菜客飯的我,實在難以消受這免費贈送的一餐。但是,我還是姑且拿起調羹吃炒飯。   果然好吃。   吃了一口便回味無窮,我三口兩口地吃炒飯。手的動作自然加快,不知不覺已變成拚命地扒飯。   不只是單純的胃袋,吃著吃著就覺得在體內深處,炒飯的每一粒米都著了火,彷彿會把我在剛才那些人身上感受到的恐懼燒掉。有某種東西替我上緊發條,激勵著我啊啊!這就是食物。   我還想繼續在這裡,做飯給年輕人吃。所以我不想向炒地皮的妥協。如果妥協了,那是我的恥辱。這個鍋子一定也會生氣。   大嬸拎起已經洗乾淨,現在正放在爐火上烤乾的鍋子說。   說到這裡,那個鍋子本來是令尊用的吧?看起來好像歷史相當悠久,不知有多少年了?   你說這個?嗯可能有一百年了吧!   大嬸不當回事地說。   啊!一百年?怎麼可能。   對呀,這本來是我父親的母親的嫁粧。換言之,是我的奶奶而且,我父親現在已經八十幾歲了。我也用了二十年了,所以加加減減算起來,差不多一百年有了吧!   聽到這句話的瞬間,我想起以前在書上看過的怪譚。那是在戲劇參考文獻中寫的,據說,如果長年愛惜一樣工具,偶爾也會有精魂附著在上面。   (該不會,那個鍋子也成精了?)   像小小孩一樣有手有腳,在空無一人的廚房跑來跑去的鍋子,瞬間自我腦海浮現又消失那幅情景一點也不可怕,反而令人莞爾。   4   很遺憾,鏘鏘軒如今已不復存在了。   日暮里車站東口一帶重新開發,風景整個都變了。以著名的零食店橫街為首,許多建築物都消失了,但鏘鏘軒比他們更早消失。   不過,那絕對不是因為大嬸向炒地皮的妥協了。實際上,在號稱泡沫經濟反彈的九〇年代前半,據說餐館還在營業。   之所以用據說二字,是因為在那之後,我離開了日暮里,沒能親眼確認。   不知何故,自我初次造訪鏘鏘軒算起大約一年後,我被提拔為某電視武俠劇的配角。對我這種沒沒無名的演員而言是一大機會,劇團也命我一定要全力配合,結果,我只好搬到片廠所在的京都。之後,由於工作零零碎碎地一直沒間斷,這些年我再也沒回到東京。   能做的時候,就要盡量去做。小子,你要加油。   離開東京的前一天,最後一次在鏘鏘軒與大嬸談話的情景令我永難忘懷。大嬸的右手受了傷,手腕纏著繃帶。所以無法在臨別之前再做一次蔥花蛋炒飯,令她很不甘心她一再這麼抱怨。   那種小事,不用在意。不過話說回來,世上還真有不可思議的奇事。   我瞥向放在關聖帝君畫像前的大木箱,一邊回答。事實上大約二週前,發生了非常不可思議的事件木箱裡,收藏著堪稱證據的東西。   那個,我會當作一輩子的寶物。   是啊那傢伙一定也會很高興的。   我一邊回答,一邊回想起大嬸在大火前甩動鍋子,拿鐵杓敲打的模樣。      那個不可思議的事件,同樣發生在下雪的日子。   記得是週三午後,我沒打工也沒去排戲,一如往常,很早就前往鏘鏘軒。那天是在不上不下的時間早餐連帶午餐一起吃,所以同樣在不上不下的時間又餓了。   抵達鏘鏘軒時大門鎖著,掛著準備中的牌子。通常下午二點至四點半之間,大嬸多半會出去買菜。   (該怎麼辦呢?)   我看著手錶,一邊思忖。本想就這樣站在店門口等著,又不知大嬸幾時才會回來。最主要是因為很冷,雪雖然不大,但在雪中站著癡癡苦等,多少有點可悲。   無奈之下,我決定先回車站附近的超商。我打算在那裡翻翻漫畫打發時間,等時間差不多了再過來。   走在雖然寬敞卻未劃分人行道與車道的馬路上,我看到前方有個外形奇特的人走來。頭頂呈鈍尖形,胸部以下呈一直線垂落,體型宛如大型砲彈。   (這傢伙還是一樣裝備驚人。)   毋庸贅言,那正是大嬸。   大嬸怕熱也怕冷,冬天出門時,身上的衣服厚重得匪夷所思。層層疊疊穿了好幾件以後還要罩上披風似的大衣,再從頭套上大斗篷,看起來就像公主不倒翁。兩手還持了好幾個鼓脹的超市購物袋,所以簡直是分量十足。   我正想朝大嬸跑過去替她拎幾個購物袋。大嬸也看到我,正要勉強舉起一隻手。   就在那一瞬間。   從後方駛來的貨車,追上來後突然方向盤一轉,以高速自後方將大嬸撞飛。貨車的車身也許是撞到什麼,只聽見鏘地一聲金屬巨響。   哇,大嬸!   我清清楚楚看見,她魁武的身體飛起一公尺高,在空中猛烈翻轉。貨車沒有停下來,直接擦過我身旁後高速駛離。   在那瞬間看到的駕駛臉孔,很眼熟。是上次來鏘鏘軒找碴的年輕男人之一,分明是那個敞著襯衫前襟,露出紫色腹兜的傢伙。他們眼看大嬸死不肯點頭答應,於是氣惱之下終於採取武力。   大嬸,妳沒事吧?   購物袋裡的東西全撒落在地上,大嬸也倒地不起,我慌忙跑過去。   痛死了可惡,居然來這招。   幸好大嬸還活著,像不倒翁似地想坐起身子。我慌忙制止,嚴厲要求她別動。以剛才的時間點判斷,絕對撞到腦袋了。   我的後腦杓的確有鏘的一聲。雖然一點也不疼,但說不定真的撞到了。   大嬸也神色不安地撫摸後腦之後,她被送進醫院急診做了檢查,令人驚訝的是,結果竟然只有右手腕扭傷,別無任何傷痕。為求保險起見還住院觀察,結果也沒有任何不良症狀,住了二天就平安出院了。   一定是因為幸好衣服穿得多。   哎呀!幸好我怕冷。   大嬸說她在日本沒有親人,所以基於這好歹的緣分,出院時是我去接她的。那時,我才知道大嬸叫做麗君這個莫名可愛的名字,令我不禁失笑,她姓雷,我暗自感嘆這個姓果然也是人如其名。      小子,給你添了不少麻煩。不過,這下子,他們應該會安分一點了。   從醫院回來一邊開店門的鎖,大嬸如釋重負地說。   由於我清楚目睹對方的臉孔,開貨車的傢伙當天就被捕了。當然,還不能完全安心,但炒地皮集團也不能太明目張膽地找碴了吧!   啊!果然,我還是最喜歡這裡。   大嬸說著不勝懷念地環視店內,突然間,她朝廚房那邊小聲驚呼。   小子,你看那個。   大嬸粗指指的方向是爐臺,那裡,本該放著那口鍋子如今不見鍋子的蹤影,只有一堆閃著黑光如破瓷片的東西散布。   這是   拿起來一看,那顯然是薄薄的鐵板。從十五公分的大塊碎片到一公分左右的碎片,大小不一,但每一片都有徐緩的弧形,拼起來明顯會成為巨大的半球狀。   那個鍋子,是鐵做的耶!會碎成這樣嗎?   對,不管怎麼看,都只能說那是魔法炒菜鍋碎裂的殘骸。   但是,正如大嬸所言,就算再薄也是鐵片。到底是怎樣才能如此碎裂如玻璃。   會不會是大嬸敲得太用力了?   我半帶調侃地說,其實內心也很贊成大嬸脫口說出的意見你,是代替我死掉了嗎?   後來,我們慶祝大嬸出院的同時,也小小地追悼了鍋子。奇妙碎裂的鐵片全都收進了木箱,慰勞它長達百年來的辛勞。   鍋子一定也喜歡替努力的人做飯,一定是這樣。   大嬸的大眼睛不斷流出大顆的淚珠,一再如此重申。我將鐵片一一拈起,想像這口鍋子與大嬸搭檔,曾經帶給多少人力量。然後茫然思索,如果可以,我希望自己也能成為有那種本事的演員。   真的,你要加油。   大嬸,妳也要在電視上看我喔!   出發前往京都的前一天,我與大嬸,就這樣道別了。   從此,到今天再也沒見過面,不過信倒是不時會收到。大嬸寫得一手好字,但是日文還是沒有進步,總是直接用口語化的方式寫成文字。   其實有一次,我半帶淘氣地試著用雷麗君這個女性名字上網搜尋,結果令我大吃一驚。在臺灣經營大型連鎖餐廳的大富翁千金之中,竟找到同樣的名字。   (怎麼可能不會吧!)   我繼續上網搜尋了半天,終於找到一張一九八二年拍攝的家族合照。那好像是大富翁的八十幾歲生日壽宴,我把那張比明信片還小的照片放大打量站在坐輪椅的大富翁身旁,的確有一個女人看似剃了鬍子的關雲長。   至今我一直沒說出我的發現,當然,大嬸不管是什麼人都與我無關。因為無論她是什麼出身,我都不認為她會改變她的生活方式。   大嬸如今在埼玉縣的某處,經營一間小小的中國餐館。   詳細的地址及店名不便透露,但只要經過附近,想必會立刻明白。因為那種鏘!鏘!鏘!的巨響,一定會竄入耳中。   萬一,諸位找到大嬸的店,請務必吃吃看蔥花蛋炒飯。雖然那口炒菜鍋已經沒了,但大嬸肯定會做出,能讓人打從體內深處冒出活力的飯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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