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議結束後,突然間大家都動了起來。布雷克搭電梯到下一層樓,回他的辦公室打電話到紐約給卡卓;波頓打電話到斯伯肯辦公室,看當地調查快遞公司與租車公司的進度如何;麗莎則到樓上的差旅部門處理機票的事。李奇獨自留在會議室裡,坐在大桌子邊,無視電視的存在,看著一扇假窗,彷彿在觀賞室外風景。
他就這樣坐了將近二十分鐘等待著。然後麗莎回來了,拿著一疊新文件。
要多費點工夫。她說:我們要付薪水給你,就得幫你保險,這是差旅部門的規定。
她在對面坐下,從衣服內袋拿出一枝筆,說:準備好了嗎?
李奇點點頭。
全名?她問。
傑克.李奇。他說。
就這樣?
他點點頭。就這樣。
真短的名字,是吧?
他聳聳肩沒說什麼。麗莎把名字寫下,兩個字,共十一個字母,表格寬度卻橫跨了整張紙。
出生日期?
他說了出來,看她算著年紀時,臉上露出十分訝異的表情。
是太老還是太年輕?他問。
跟什麼比?
跟妳以為的年紀。
麗莎笑了笑。哦!比較老。你看起來沒那麼老。
鬼扯。李奇說:我看起來大概有一百歲了,至少我覺得自己一百歲了。
她又微微笑。大概保養得比較好。社會安全卡號?
他那一代的軍人,安全卡號就跟軍人證號一樣,他用軍用方式報出代表零到九之間的數字,語調單調,沒有抑揚頓挫。
完整住址?
沒有固定住所。他說。
你確定?
為什麼不確定?
蓋里森呢?
蓋里森怎麼樣?
你的房子呀!麗莎說:那不就有住址?
李奇看著她。大概算是吧!沒有認真想過。
她也看著他。你擁有一棟房子,自然就有個住址,不是嗎?
好吧!那就用蓋里森的地址。
街道名稱跟號碼?
他從記憶深處把住址挖出來,告訴麗莎。
郵遞區號?
他聳聳肩。不知道。
你不知道自己的郵遞區號?
他安靜了一下。麗莎看著他,說:你的問題真的很嚴重,是吧?
什麼問題?
全部,大概可以稱為拒絕接受吧!
他緩緩點頭。是的,我猜我的問題大概很嚴重。
那你打算怎麼處理?
我不知道,也許我會慢慢適應。
也許不會。
要是妳會怎麼做?
人應該選擇自己所愛。她說:我認為這很重要。
妳是這樣嗎?
她點點頭。我們家的人希望我待在亞司本老家,當個老師什麼的,可是我想做的是執法工作,這場戰爭很激烈。
這不是我父母造成的,他們過世了。
我知道,是裘蒂。
李奇搖搖頭。不對,不是裘蒂,是我自己,是我自己搞成這樣的。
麗莎又點點頭。哦!
房間靜了下來。
那我該怎麼辦?他問。
麗莎聳聳肩,樣子很疲倦。你問錯人了。
為什麼?
我要講的可能不是你要的答案。
妳的意思是
你要我說你應該跟裘蒂在一起,定下來過著快樂的生活。
我有嗎?
我這麼覺得。
可是妳沒辦法這麼講?
她搖搖頭,說:沒辦法。我有過一個男友,感情很投入,他是亞司本的警察。你也知道調查局跟警察之間一向不和,雙方敵對,這真的很蠢,也沒什麼特別原因,但就是這樣。而這種事也會影響個人,他要我辭職,叫我不要再做了,我感到進退兩難,但我還是拒絕了。
這個決定是正確的嗎?
她點點頭。對我來講是的,你得做你想做的。
對我來講也會是正確的決定嗎?
她聳聳肩。我不知道,不過或許是吧!
我得先想清楚我到底要什麼。
你知道你要的是什麼。她說:所有人都一樣,本能會告訴你。所有你感受到的懷疑都是噪音,想要模糊掉事實,因為你不想面對。
李奇轉過頭,又回去面對假窗。
職業?
蠢問題。
我會寫顧問。
他點點頭。這樣聽起來比較有身價。
這時走廊上傳來腳步聲,門再次打開了,布雷克和波頓快速走進會議室。手上拿著新的文件,臉上的表情透露著事情有了新發展。
可能開始有點眉目了。布雷克說:斯伯肯傳來了新消息。
當地的UPS司機三週前辭職了。波頓說:他搬到蒙大拿的米蘇拉,在一家大型零售店上班。當地探員跟他通上電話,他說他可能記得這個包裹。
UPS快遞沒有文件紀錄嗎?麗莎問。
布雷克搖搖頭。貨物遞送後十一天,他們就會把文件歸檔,而我們要找的東西是兩個月前的,如果那個司機可以講出是哪一天,我們或許就可以找到紀錄。
有人懂棒球嗎?波頓問。
李奇聳肩,波頓說:曾經有人選出史上十大球員,其中只有兩人的名字裡有U這個字母。
為什麼是棒球?麗莎問。
那天某個西雅圖水手隊的傢伙敲出一支滿貫全壘打。布雷克說:那個司機聽到收音機的廣播,記了起來。
西雅圖,難怪他會記得,李奇說:因為很少發生。
貝比.魯斯(Babe Ruth)。波頓說:另一個叫什麼來著?
何那斯.華格納(Honus Wagner)。李奇說。
波頓一臉茫然。沒聽過。
還有赫茲租車公司也有消息。布雷克說:他們說記得有輛車出租的時間很短,在斯伯肯機場,愛莉森死亡那天,大概兩小時內出去又回來了。
有租車者的名字嗎?麗莎問。
布雷克搖搖頭。他們的電腦當機了,正在修。
櫃檯的人不記得嗎?
開什麼玩笑?那些人能記得自己的名字就要偷笑了。
那什麼時候可以拿到名字?
大概明天,運氣好的話是早上,不然就得等到下午。
三個小時的時差,已經是我們的下午了。
大概吧!
那李奇還是要去嗎?
布雷克遲疑,李奇點點頭,說:我還是去。名字一定是假的,UPS那邊查出來的東西也不會有太大用處。這傢伙太聰明了,不可能在這些基本文件上留下破綻。
大家等著,然後布雷克點點頭,說:我想我應該同意,所以李奇還是去吧!
他們坐上了調查局的素面雪佛蘭車,天黑前就到了華盛頓機場,跟律師、遊說團體排隊等聯合航空的班機,在這群男女中,李奇是唯一沒穿正式服裝或打領帶的。空服員似乎認識大部分的乘客,在機艙入口打招呼時感覺像是遇到老客人。麗莎一路走到通道最後面,選了後面的椅子。
不用急著下飛機。她說:反正你明天才會去見卡卓。
李奇沒說話。
而且裘蒂還沒到家。她說:律師都很拚的,對吧?尤其是那些即將成為合夥人的。
李奇點點頭,他也是剛剛才想起這些事。
所以我們坐在這裡,她說:比較安靜。
引擎在這裡。他說。
可是那些穿西裝的傢伙不在。
李奇笑了笑,坐進靠窗的位子,扣上安全帶。
而且在這裡可以講話。麗莎說:我不希望有人聽。
我們應該好好睡一下。李奇說:有很多事要忙。
我知道,不過先講講話。五分鐘,行嗎?
講什麼?
她臉上的刮痕。麗莎說:我得知道那到底是什麼造成的。
李奇看了她一眼。為什麼?妳打算自己破案嗎?
她點點頭。我不會拒絕抓到他的機會。
很有野心?
她做了個鬼臉。想拚一下吧!
李奇又笑了。麗莎.哈柏對書呆子。
沒錯。她說:像我這種陽春小探員,他們根本不放在眼裡。
引擎聲逐漸刺耳,飛機往後倒退,機鼻掉頭,朝著跑道隆隆滑行。
那你對她臉上的傷痕有什麼看法?麗莎問。
我認為這證明了我的觀點。李奇說:我覺得這是目前為止我們取得的最重要的證據。
為什麼?
李奇聳聳肩。這個動作根本就很表面,不是嗎?試驗的成分居多。我認為這證明了他躲在某些假象之下,在偽裝。比方說我在看這案子時,心想:暴力在哪裡?憤怒在哪裡?而同一時間,那傢伙也在某個地方檢討自己的進度,然後他想:噢!老天,我都沒表現出憤怒!於是下一次他就試著弄一些憤怒感出來,可是實際上他根本沒有這種情緒,所以弄這幾道刮痕反倒欲蓋彌彰。
麗莎點點頭。根據史塔夫力的說法,連讓她皺個眉頭的程度都不到。
連血都沒流。李奇說:完全不誇張,簡直就是技術示範,而這行為本身的確也是,表面上他精神有問題,其實背後隱藏了非常實際的動機。
他叫她自己動手的。
我是這麼認為。
為什麼?
或許是擔心洩漏指紋,擔心洩漏自己慣用左手或右手,甚至是想展現他的控制力。
這樣不就表示他幾乎掌控整個行動?不過這也解釋了為什麼那些刮痕這麼淺,因為她不會真的傷害自己。
我想也是。李奇睡意朦朧地說。
不過為什麼是愛莉森?為什麼等到第四個才這樣?
我想是無止境地追求完美吧!這種人會不斷地思考改進。
這樣表示她的地位比較特別嗎?或是更具關鍵性?
李奇聳聳肩。那些書呆子才會這麼想,而如果他們有想到,應該早就提出來了。
或許他跟她比較熟?跟她的職務比較接近?
或許,不過別掉進他們的模式,要腳踏實地。妳是個陽春小探員,記得嗎?
麗莎點點頭。而最陽春的犯案動機就是錢。
一定是。李奇說:永遠都跟感情或錢有關,但不可能是感情,因為感情的事會讓人抓狂,可是這傢伙頭腦清楚得很。
飛機轉個彎在跑道頭用力煞住,稍停之後往前大力加速,拉起機身躍入空中。華盛頓的燈光在窗外急速閃過。
為什麼他改變了時間間隔?麗莎的問題夾雜著爬升的噪音。
李奇聳聳肩。也許他只是純粹想這麼做。
他想?
也許他這麼做純粹只是好玩,而對你們來說沒有比變幻不定更讓人頭痛的了,是吧?
會再改變嗎?
機身搖晃、傾斜,然後恢復水平,引擎聲靜了下來,飛機開始穩定航行。
都結束了。李奇說:那些女人都有人看管,而且妳很快就會抓到他。
你這麼有自信?
李奇再次聳聳肩。沒有必要一直認定我們會輸。
他打了個呵欠,把頭靠在椅背與機艙壁的角落,闔上眼睛,說:到的時候叫我。
機輪從機腹放下的銼動與機械聲把他吵醒了,目前離地三千呎,距紐約拉瓜地亞機場東方三哩遠。他看看手錶,發現自己睡了五十分鐘,嘴裡十分乾澀。
想吃晚餐嗎?麗莎問他。
他眨眨眼,再看看手錶。裘蒂至少還有一個小時才下班,或許兩小時、甚至三小時。
妳有想去哪裡吃嗎?他回問。
我對紐約不熟。麗莎說:我是個亞司本女孩。
我知道一家很不錯的義大利餐廳。他說。
他們幫我訂了中央公園與三十六街口的飯店。麗莎說:我想你會住裘蒂那裡。
李奇點點頭。我想也是。
所以那家餐廳離我的飯店近嗎?
他搖搖頭。要搭計程車,這是個大城市。
她也搖搖頭。不必坐計程車,他們會派一輛車來,這段期間讓我們用。
司機已經等在門口,是之前載過他們的那位。他的車停在入境大廳外的拖吊線上,擋風玻璃內側豎起一塊板子,上面印著調查局的大大盾徽。路上塞車塞得很嚴重,一路到曼哈頓都是如此。時間已是尖峰時刻的下半段,不過司機開車時完全無視交通警察的存在,所以下機四十分鐘後,他們就已抵達Mostro’s餐廳門口。
天色已經全黑,餐廳的燈光散發出令人期待的光芒。有四張桌子有客人,音響中播著普契尼的歌劇。老闆看到李奇出現在人行道上,馬上跑到門口,滿臉笑容,帶著他們坐下,親自送上菜單。
這裡就是派崔遜覬覦的地方?麗莎問。
李奇對老闆的方向點點頭。看看那個小傢伙,他該被這樣糟蹋嗎?
你應該讓警察處理。
裘蒂也這麼說。
她很聰明。
餐廳裡很暖和,麗莎脫掉外套,轉身掛在椅背上。她的襯衫也跟著轉動,收緊然後放鬆。這是李奇認識她以來第一次看到她戴胸罩。她順著他的眼光,臉上泛紅。
我不確定我們這次會碰到誰。她說。
李奇點點頭,說:總會是某個人,這是一定的,只是時間早晚。
他說話的方式讓她抬起頭看著他。
你現在很想抓到他,對嗎?她問。
沒錯,現在是這樣。
為了愛米.卡倫?你喜歡她,是吧?
她還好,我更喜歡愛莉森,從我對她的認識。不過我抓這傢伙是為了麗達.史麥嘉。
她也喜歡你。麗莎說:我看得出來。
李奇又點點頭。
你跟她有過關係嗎?
他聳聳肩。這個字的定義很模糊。
有交往過?
他搖搖頭。我遇到她時她已遭到輪暴,所以她處於不太能跟人交往的狀態,而現在看起來情況並沒改變。我年紀比她大一點,差五、六歲吧!那時候我們關係很好,不過比較像是長輩對晚輩的感覺,我猜這才是她需要的,不過同時她又痛恨這種關係。現在想起來,我花了很大的力氣才讓關係變得至少像是哥哥對妹妹那樣。我們出去過幾次,大哥哥跟小妹妹,純友誼。她就像是個受傷的士兵,努力地療傷。
她也這麼認為嗎?
沒錯。他說:就像有的人腳被炸掉了,這事實無可否認,但卻可以適應,而她就是在想辦法適應。
可是現在這傢伙卻要再次糟蹋她。
李奇點點頭。這就是問題所在,用這種性騷擾的事情做幌子,等於是在傷口上撒鹽。如果她能放得開的話,應該就沒問題;如果是為了別的原因,麗達應該比較能接受,就像斷腿的人得感冒一樣。可是如今卻像在嘲笑她的過往。
所以你很生氣。
我覺得對麗達有責任,找她麻煩就等於找我麻煩。
所以銳找你麻煩就等於犯了大錯。
沒錯。
如果有人不這麼認為呢?
那他就是找死。
麗莎慢慢點點頭,說:我相信你。
李奇沒有回答。
我想派崔遜也相信了。她說。
我從來沒靠近過派崔遜。他說:連見都沒見過。
可是你就是有點臭屁,知道嗎?她說:檢察官、法官、陪審團、劊子手,身兼四職。你眼中還有法律嗎?
他微微笑了笑,說:這些就是法律。想找我麻煩的人很快就會了解。
麗莎搖搖頭。我們是要逮捕這傢伙,記得嗎?我們要找到他、逮捕他,要按合法程序來按照我的法律,行嗎?
他點點頭。這個我早就答應了。
服務生走到了他們身旁,手裡拿著筆。他們各自點菜,靜靜坐著直到食物送來,然後靜靜地把東西吃完。食物的分量不是很多,不過味道一樣好、或許更好,而且免費。
喝完咖啡後,調查局的司機把麗莎載回飯店,李奇走回了裘蒂的公寓,獨自品嘗孤獨的樂趣。他走進大廳,搭電梯,接著開門進房。屋內安靜無聲,房間的燈都是暗的,沒人在家。他打開電燈,拉上百葉窗,坐在客廳沙發上等裘蒂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