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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十五章 穴 居 人

綠色安息日 托爾.海雅達爾 9460 2023-02-05
  當村落已經沉睡,黑夜再度籠罩在森林河谷時,我們帶著少許行李,偷偷潛行到那處有星光照耀的開闊海岸,沿著面海的懸崖下方摸索路徑越過海灘。我們要前往塔哈歐瓦,我們知道路。   我們必須爬過無數落石,跳過一個被浪花激起白沫的石塊。垂直的懸崖就在上方。有時一個大浪撲來,我們很怕被捲入大海的鍋爐,因此必須爬上最大的岩石,等待下一個安全的時刻,再繼續沿著落石區前進。慢慢地,落石地形結束了,我們沿著一條黑色的火山熔岩石階向前走。海水和過去的火山運動,在此地製造了極為奇特的地形,如洞穴和天然橋梁。有時可以聽到腳下傳來巨大的吸入聲和獅子般的吼聲,有時還有間歇泉噴上天空。   大約中午時分,我們繞著這片絕壁的某個角落,跳到一處十分壯觀的海灘上。當初我和提歐帝夫婦來到這海灘時,幾乎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白得令人眩目的白沙與四處散布的珊瑚,在懸崖底部綿亙約一英哩長,一塊岩石延伸向海中央。這裡是法圖希瓦島僅有的珊瑚礁,也是所有被懸崖包圍的馬克薩斯小島中,唯一有珊瑚礁的地方。那是一個被海水微微覆蓋的淺灘,平靜、清澈,有著青綠色的海水,是一處寬闊的帶狀地形,到處都可看到被海水侵蝕的岩石和珊瑚,與水塘、淺溝為鄰。帶狀地形後方是高聳的灰色岩石,而剩餘的空間則留給一排狹窄的青草地,以及少數幾棵高大的椰子樹與灌木叢。

  這裡不僅美得教人驚嘆,也是個禁忌之地。高挑的岩壁緊貼著海島入口,像我們這樣的旅客,只能從貫穿天空的岩壁和無邊的大海之間,很窘迫地擠進來。   這裡也是個飽受落石威脅的地區。唯一安全的所在,就在岩石之間一處淺淺的洞穴。那裡就是帶著少數行李的我們正要前往的地方。   塔哈歐瓦是個陽光普照的世界,與這個群島上典型的黑色卵石地形和火山熔岩地形截然不同。陽光十分熾烈,我們剛到達的時候,珊瑚礁上數以百計的小水塘反射出來的光線,以及雪白的珊瑚沙灘上閃爍的光芒,亮得讓我們睜不開眼。沙地上有無數貝殼和白色珊瑚碎片,海浪從遼闊的海洋上,沿著珊瑚礁層外緣捲起大浪,沖上天空。只有和緩的海波才會沖過礁層,穿過珊瑚礁,形成一道道海流,帶著新鮮的海水,在這個由水塘和岩溝所形成的迷宮般的礁石地形上流進流出。白色珊瑚礁層的底部,是一片片青苔般的生物覆被,有紅、有黃,還有綠,黑色的火山熔岩到處可見,使這裡成為一個我們前所未見的戶外水族館。

  我們的朋友寄居蟹,正在沙灘上和水塘裡忙碌著。到處都是貝殼,有得是空的,有的被節肢動物占據,有的還屬於原來那個留滯的主人。它們的住所形式繁多,如各種尺寸的海螺、豹紋貝、頭巾貝、泡泡貝、齒貝、海耳貝等。還看到各種常見的海蝸牛、蛤蠣,以及只在熱帶海水中大量生長的軟體動物。   海膽、海星和螃蟹,有的一動也不動,有的爬行在淺水灰黏土層上多彩多姿的海葵花園中。那花園彩繪得勝過彩虹,有各種超乎想像的形狀。魚類家族的成員在其中扭動身軀,擺動魚鰭,四處游走,或是隱藏在海中植物後面。每種魚類在外觀及行為上都互有差異,有的胖得像梨子,有些瘦得像根針,有些扭曲得像一條蟲,有些則扁平得像鬆餅。每種魚似乎都擁有一種堪稱註冊商標的特殊器官可以向前推進、繁殖、逃生或攻擊,都是可以讓各族群生存下來的靈巧伎倆。

  許多生物看起來極具藝術美感,這種美化過的裝飾效果,表面上似乎沒有特定目的,其實一切設計,都是為了吸引周遭那些被遺漏的觀眾。除了美觀之外,一定還有我們不知道的特殊功能。這也讓我們有更多的理由,在周遭環境中探尋大自然隱藏在這些設計之後的才華。   有些進化的力量,可能因某種極度好的運氣或超凡的智能,而組成染色體和基因,然後重新組合成單細胞浮游生物,再演變成各種有眼、舌、爪、尾和鰭等會移動的生物。這巨大創造力的成就,在這珊瑚礁上隨處可見,比我們上方高聳的岩壁還真實。這種創造力是存在的,但卻看不見,可能是本能、重力或磁力,也可能是上百萬伏特的電力。   這個半圓形的大洞穴,是教堂執事提歐帝發現的,他試圖煽動歐摩亞的天主教徒走進派奇奇竹造的新教教堂時,曾經吹噓過這個地方。他吹噓說,如果把教堂建在此地,就可以把各教派都聚集在這個殿堂裡,以天為幕,偉大的創造者會依照我們的喜好擺設各種裝飾,而教徒們就在殿堂內膜拜這位創造者。在塔哈歐瓦,每天都有星期天的感覺。人類讓大自然休養生息,就像進化力在安息日這一天暫停一樣。

  提歐帝答應我們,每隔一段時間就送水果過來。塔哈歐瓦除了海鮮,什麼都沒有。我們到達後,立刻把行李塞進洞穴裡,然後到淺淺的珊瑚礁層涉水,以便熟悉新環境。我還把鼻子探進水裡,以便看得更清楚些。一種紅色的小魚很快就感覺到危險,像箭一般立刻游開,在一叢紅色的海生植物中尋求掩蔽,讓我很難辨認出來。它們知道自己有多麼聰明嗎?是誰教它們這種技巧呢?我曾試圖抓住一些藍色小魚,但它們很快就游進有毒的黑海膽棘刺之間。或許這些魚知道,這是對付大型敵人最安全的碉堡,所以它們共享海膽如針般的棘刺保護棘刺具有毒性,而易碎的倒鉤,會在傷口裡斷裂。   即使看來好像沒有頭腦的蚌殼(如珍珠貝),也會把大門緊閉起來以保安全,人類甚至用指頭都無法打開。我不經意間差點踩到一隻章魚,它很快就向後彈開,噴出一團黑雲,及時讓自己躲到隱密處。這種笨笨的粉紅色肉團,形狀像塑膠袋,以一種笨拙的方式伸出觸鬚,沿著海底摸索,受到驚嚇時,會像體操老師般立刻伸展八條觸鬚,利用體內原有的噴射推進系統,把水擠壓出去並迅速向後彈走。當眾人因為它們所留下的墨汁費疑猜時,它們早就不見了。它們的近親烏賊有十條觸鬚,生活在開闊的大海中,也可以利用海水向後噴,速度快得像飛魚它們可以伸展側翼,像魔術師的斗篷般飛到空中,以擺脫追逐者。

  要抓住螃蟹比較容易,因為它躲在甲殼裡,自以為很安全。它往往像顆會移動的石頭,停在某個地點,揮舞著觸鬚,把螯高舉得像帶了拳擊手套;眼珠子動來動去向四方掃瞄,好像電動玩具。一旦被人抓到,它會試圖鉗住敵人,直到被放回石頭上,才像機器人一般走開。   這些特殊生物因為種類不同,各有生存、繁殖,甚至維持數量的方式。如果某一物種的數量劇烈增加,其生物機器就會停止運作,以免干擾到其他物種。里芙以前學過社會經濟學,令她感到驚訝的是,一條普通的魚可以產下相當於十萬個嬰兒的魚卵,但只有兩個可以存活下來,再繁衍下一代。為何九萬九千九百九十八的分配率被消滅之後,鯊魚、塘鵝和其他掠奪者,會知道該是停止捕捉更多獵物的時候呢?

  雖然沒有答案,但我們彼此都明白,攻擊與防禦之間,能夠產生這種複雜的平衡。盾牌與堅實的盔甲組合在一起,再用絞鏈接在四肢上,同時就有釘子和尖刺可以防衛,這是一些快速奔逃或尋找偽裝的生物最常見且相當高明的裝置。匕首與矛、鋸子與鉤子、舌頭與鉗子、羅網與陷阱、吸盤、電擊設備與破壞性化學物質,在海洋世界中都與生俱來,形成了數不清的防禦配備。被大自然創造出來的永恆精密的生物時鐘,可以確保生態成熟存活,並維持平衡。   洞穴生活   塔哈歐瓦有自己特有的生態世界,特別是夜間。在孤寂而空蕩的時刻,我們身後光禿禿的岩壁、空曠的海洋與滿天星斗的穹蒼,相互交會。即使是鳥兒也沉睡了。第一天夜幕低垂時,我們佇立著凝望星空下的海洋,對周遭新景物自我介紹,接著才爬進岩石窩裡。這裡沒有曾經有人居住過的痕跡,我們是新房客。我們只帶著一頂帳篷到達歐摩亞的第一天晚上,在椰子樹下使用過的那一頂,還有兩床氈子、一把大彎刀與兩個椰子葉編成的籃子,裡面裝滿了水果和烤好的塊根。睡在戶外,帳篷有被落石擊中的危險,就像被掉下來的椰子擊中一樣,而岩穴則有可以支撐一切的屋頂。沒有蟲子能吞食這些岩壁,也沒有野豬能搖動岩壁。

  洞穴的地面上,覆滿一大堆光滑如雞蛋的卵石。我把最大的一顆推到洞穴前方,當作防堵海水的屏障,然後移開小的卵石,以便清理出一塊空地睡覺。卵石的下方是一片白沙。當我推著一塊大石頭,打算從外側加固我們的堡壘時,一條巨大而發亮的海鰻,在某處憤怒地扭動身體,像一條肥胖而青黑的斑紋蛇。最後它打定主意,從我的雙腳之間滑走,鑽進珊瑚礁的水塘。   我從前不知道這種長相難看的海中生物,會游上陸地。當然,在漲潮的時刻,水一定會沖刷我們的洞穴入口。我們的碉堡外,較低處的卵石被海水浸得發亮,海水也滲入更深的窪地。儘管如此,那條鰻魚卻能扭動身體,翻過完全乾燥的石頭,爬向海面,就像一條粗短的大蟒蛇。   我們已經知道,這種長得像蛇的生物,比鯊魚還可怕。我們和原住民一起釣魚時,曾經看過人們把鯊魚拉到獨木舟的船緣,然後用沉重的木棍打牠們的頭。可是,如果魚鉤是被長著一對魔眼的海鰻吞食,當它們被拉上來時,會張著嘴露出錐子般的牙齒;人們會激動大叫,但不會拉它上船,而是先用三叉戟不斷戳它的頭。鰻魚有細而尖銳的牙齒,被咬到了會中毒。島上的朋友說,大鰻可以把人的手臂咬下來,它們的身體經常比人腿還粗。有一回在歐摩亞,我在水下的洞穴注視一具巨大石像的雙眼,那雙眼睛像蛇一般,在水中搖晃的前半身,則有我的腿那麼粗。一些島民堅稱,我看到的是一條肥大得像椰子樹幹的鰻魚。無疑,他們一定認為那是大型品種的鰻魚,其實,那有可能是一條真正的海蛇。

  我繼續堆著石頭,更加小心翼翼。可能還有別的鰻魚躲在石頭下。在夜空下昏暗的光線裡,我們已完全適應我們的新住所。里芙盡可能搜集足夠的乾草,覆蓋在洞穴的地面。我們爬上床鑽進氈子裡,一直睡到第二天日上三竿,珊瑚礁反射的陽光叫醒我們。   我昏沉沉地起床,環顧四周,只有岩石和海水。里芙早已清醒,把頭枕在手臂上,注視著下方的海洋。從她的表情看不出她心裡在想什麼。她現在已經能接受各種打擊,永遠也不會抱怨。她從來不會將這一切歸咎於我的瘋狂點子,或是埋怨為何她會碰到這些事。她也從來不會說想回家。法圖希瓦島曾經就是她的家。不論我們在哪裡生起營火,她都能適應各種環境。   至於我自己,我並不太清楚我要什麼。我曾經遭受過打擊挫折其實也不算是,現在雖然是難民,其實也和在珊瑚礁上空滑行的軍艦鳥一樣自由。我們來此是為了與自然更親近,我們比以往更傾羨大自然,只不過有些事並沒有如我們所預期的那樣。

  我們曾經試圖住在叢林深處,在開闊的山丘上,以及海邊的椰林下。我們在每個地點都居住過一段時間,但是,有些事總是像輪子上的缺口,讓一切變得不完美。而現在,我們重新開始,成為海灘上的洞穴住民。我們像被擠在高懸岩壁的腳趾之間,站在大海的舌尖上。清新的水從岩壁表面滴落下來,我們從樹木和灌木叢,或在礁石的鹹水池裡,可以取得充足的食物。然而,這裡並非我們當初收拾行囊展開長途旅行、夢想回歸自然的理想所在。   我爬出洞外,在陽光下暖身。多麼浩瀚的海洋!這裡只有一條狹長的土地可以任由我們處置。我抬頭向上望,希望山羊和鳥兒小心腳步,否則被風化侵蝕的岩石可能會掉下來打到我們。   這裡不是保命的地方,也不是養家活口的所在。里芙隨時都可能懷孕,這全由大自然來決定。但她撫慰席倫的樣子,已經顯露出天生的母性本能了。

  里芙和我再度努力組織新生活時,並沒有交換太多意見。關於在塔哈歐瓦海灘的未來,我們也沒有太多討論。我們需要重新籌辦的事其實很少,首先,我們必須做個有遮掩的火爐,然後在岩壁下方,把漂流木拖進洞裡,這樣才能讓爐火持續不斷。我們不需要餐桌、床和板凳,因為我們仍保有原來的椰子殼碗、竹製湯匙和大酒杯。我們不需要門來防止野豬和蚊子侵入。如果雨水從海面打過來,我們可以把防水帳篷掛在洞口。   我試圖爬上最矮的椰子樹,但是它實在太高了。幸好在提歐帝到來之前,掉到地上的堅果就可以讓我們滿足。二流的登山者在這裡很容易跌斷骨頭,也沒有taoa可以替他治療骨傷。   里芙正在涉水,她把束腰布提高,做成一個口袋,其中裝滿她抓到的可食用的軟體動物。我加入她的行列。我們都認為,這個珊瑚礁是我們所見過的最神奇的水族館。除此之外,我們沒講太多話,我警告她要特別小心章魚和鰻魚,不要踩到海膽。她說她會小心,僅此而已。   當我們坐在卵石上用椰奶洗腳時,我提議或許以可以找些鳥蛋,她同意了。或許真的可以!然後我們在沉默中結束早餐。   我試著解讀里芙的心思,結論是:如果她真的在想什麼,我們彼此的想法應該是一致的。我們應該以相同的概念和夢想,來進行這項實驗。我們曾經透過完全相同的實驗,看到相同的大自然的神奇,也承受過相同的失望。我們的臉色,已經不像當初到來時那般慘綠,身體也變得比較結實了。我們都明白,我們曾經太過自我,幾乎忽略這個世界還有其他人種。我們不再死板地堅守視覺印象和科學計算。不可預期的障礙已經被排除,一條康莊大道就在我們眼前。在我們重新回到堅實的土地上時,我們必須萃取所有無法預期的經驗。   回歸文明的必要   我們在洞穴裡有充裕的時間,可以反覆思考,再度檢視那個我們一直希望逃避的文明社會,釐清我們由回歸自然的實驗所得到的結論。眼前這個光芒四射的海灘,就像一條讓人盲目的小巷。   有好幾天的時間,我們一直對自己產生不確定感。我們大多數時間都花在清澈的水溏裡泡澡,或是到珊瑚礁上涉水,用雙手抓魚、螃蟹和其它節肢動物。退潮時,這些動物很難逃出海溝和水塘其實,這裡有可口的海蝸牛和其它可食用的軟體動物,而且它們似乎沒有逃跑的念頭。採拾它們,就像農夫採拾馬鈴薯一樣容易。   提歐帝和他的妻子只來看過我們一回,不過的確帶來了一大籃水果、堅果、根莖植物,甚至還有家禽。我們把一切都收藏在洞穴最深處。訪客離開後,日子又一天天過去了。我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只要確保營火不會熄滅即可。   大多數的時間,我們只是坐在岩石掩蔽的陰影裡,掃瞄著地平線。我們再度覺得,我們仿佛擱淺在一座珊瑚礁上,有一種欲望不斷滋生:希望在海天交會的地平線上,看到黑煙或白色的帆影。在成千上萬的白浪中,我們希望看到正朝向我們駛來的帆影。   有一天,當我們呆坐著凝望地平線時,里芙問我:如果看到一艘帆船,我們該怎麼辦?   我感到很意外:當然是趕緊回歐摩亞。如果帆船在夜裡抵達,提歐帝會來接我們。   她問:為什麼?接著,她給了自己一個答案:我們現在只是在消磨時間。我們就快要像歐摩亞人一樣,成天坐在家門前等椰子掉下來。   我們彼此都有一個共同的想法:這個實驗即將結束!我感到一陣輕鬆。   我倆都不願錯失在法圖希瓦的任何一段時光。里芙強調,她不會遺忘在島上所得到的全世界最珍貴的寶貝。我也是這麼想。在我們未來的日子裡,沒有一天會遺忘這段歲月。當商用帆船到來時,我們會離開,也會把在此地所學到的帶走,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第一次,我和里芙公開談起這場前所未有的離別,感覺就如同心底的冰山被融化。此時,陽光照在沙灘和珊瑚礁上,突然讓我們感受到初次抵達時的快樂。我們不是囚犯,並沒有被困在塔哈歐瓦。我們曾經熟知的世界在遠方,但是仍然存在,即使它曾經遠離我們的思緒。而我們的父母,也在那裡。   來到這裡之後,我們第一次想到再次與父母見面的情景,心中有些失落。當年我們在冰冷的聖誕節搭上火車,表面上似乎很高興地與親友話別,其實內心正難過地向他們說再見。我們並不確定會再回到文明世界。其實,這個法屬島嶼的行政當局,曾經要求我們擁有回程的已付費機票,才同意我們在大溪地登陸。我很感激這項規定。當時,買一張預付船票是很浪費的事,但我們現在就用得著了。   我對里芙說:你可知道,即使事情演變的結果不一樣,我們可能還是會離開法圖希瓦。如果我們發現,人類直接回歸自然,能夠擺脫所有當代的問題,我們還是會因為良心不安而感到罪惡,除非回家告訴其他人   昆蟲世界的某些事也會發生在人類身上。螞蟻和蟻窩之間,有一種看不見的關聯;蜜蜂不可能遠離蜂巢,安於孤獨,自享其成。   里芙打斷我的話:你知道嗎?如果事情的發展如我們預期,我們還是不能回家向大家推薦回到自然,並進行這種大規模的遷移。你想想我們那張地圖吧!   我想起那張曾經被我在大陸及海島地區畫上許多十字記號的地圖,我們在繞行法圖希瓦島時所使用的地圖。法圖希瓦島是這星球上唯一讓我們還有機會生活在荒野中的地方。沒有任何地方還有個荒廢的花園,可以讓我們像神話中的人類祖先一樣採收食物。我現在依然很確定,地球上沒有其他地方可以替代它。而無人島的樹上掛著的食物,也已經不是當代人所能消化吸收的了。   打從人類為脫離自然而奮鬥的古老年代起,這世界就像人類一樣已大幅改變。我們已經找不到回歸那已消失的人類起源之路。   我終於不情願地承認:當代人類沒什麼好回歸的!我以悲傷的心情說出這句話。在荒野中那段美好的時光,的確讓我們嘗到人類曾經拋棄的真實的滋味。而這種美好的滋味,至今還被人類死命地拋得老遠。人類試圖在安息日建立一個更美好的世界,至今卻還在漫漫長路的半途,遠離了起點,但也沒有跡象顯示目的地就在前方。我們可以尋求進步,卻不該愚弄自己,認為前方任何一條路都是進步之路。   我們曾經帶著對二十世紀文明極度蔑視的心情,來到法圖希瓦島,認定人類必須遠離傷痕,重新開始。我們曾經從外圍的世界,以批判的眼光來看待當代世界。現在,我們就坐在岩壁下方的洞穴,望著藍色穹蒼,等待一種回歸的方法不是回歸自然,而是回到文明。我們的判斷變得比較溫和,因為我們已經明白,如果沒有威利的蚊帳,我們可能早就依循自己的本能,離開法圖希瓦島的叢林,還帶著染上象皮病的大象腿回去;如果沒有提萊的膏藥,我們的結局可能是沒了雙腿。   然而,我們對當代文明沒有充分的信心。其實,想要和其他人一樣在城市生活,只要擺脫那些拼命爭取、永無止境的需求,生活就可以簡單、輕鬆又快樂。   我們感覺到,回到文明是一種迫切但極不方便的需求,我們不想就這麼告別自然,過著這世界上某些人必須過的生活。荒野生活帶給我們的好處遠多於城市,而且都是城市所不能給予的。我們不曾看過家人或親戚真正開懷大笑,擁有像姆姆與泰特瓦那種自由、健康的性靈。至於財產,他們可能是我們所見過的比較窮困的人,但是那種窮困,可能只是經過數不清的幾世紀文明演進而來的優點。   我提醒里芙這一點,她則修正了我的說法。我們曾經見過住在希瓦瓦一間可笑的簡陋小屋裡的法國人,屋裡充滿各種發明和設備,讓他的生活更加簡便。他住在一個書本的世界,也創造了自己的文明。顯然,他也是個很快樂的人。他既不算是大自然的子民,也不算是文盲。他的快樂處方,可以在小屋的牆壁之間找到,在屋外四處行走時也可以找到。他把天堂帶在身邊,放在內心。那是一種恆常存在的資源。如果周遭環境能幫助他找到快樂的泉源,祕訣說穿了也只有一個:單純化。單純所賦予他的,正是其他千百萬人急於尋找的東西,但絕不是複雜化和進步。他的需求,只不過是小屋需要的土地而已。那既不是荒野中的洞穴,也不是城市中的城堡。   結束實驗   我們一度對自己和對方坦承:我們想離開這個洞穴,回到自己的世界。我們坐著乾等,直到黃昏。我們吃著熱滾滾的蛤蠣,以某種距離之外的觀點來談論文明,談論它得天獨厚的條件和災難。疲倦的太陽即將下山時,西方的天色一片嫣紅,如同皇室的紅地毯,一片紫羅蘭色的輕紗緩緩半掩著天際。里芙從珍貴的營火餘燼中篩除厚厚的灰燼,讓沉睡的營火重新燃起生命。我們來到這個海灘後,第一次交談得這麼久。天色不斷改變,從通紅的天空到暗紫色的夜幕降臨,我們一直坐在卵石上,談到星斗浮現。   第二天並沒有帆船到來,第三天也一樣。我們在滿是空貝殼和活潑寄居蟹的海灘上散步、交談,並不時眺望著海面。遠處海上掀起一陣白浪,映著藍天,那是一條殺人鯨,好像從跳水板上彈了起來。地平線上有一隻白鳥,此外,沒有什麼需要我們提高警覺。如果有一艘帆船經過,我們不可能察覺不到。我們爬到大岩石上,以便看得更遠。我們的視野,足以看到整個地平線的大半海面。   在塔哈歐瓦的日子裡,海洋似乎在泛濫,注入我靈魂的最深處。每次的呼吸都充斥著鹹的空氣,漲潮時,連最小的漣漪都能漫到洞穴口。寄居蟹翻過洞口的屏障,像老鼠般偷吃我們的食物,像野狗般乞食我們放在桌上的魚。我所咀嚼或吞下的一切,都有海草或海水的味道。   坐著凝望藍色的太平洋,那湛藍的空間沒有任何明顯的改變。我感覺到海洋的浩瀚無涯,廣大無邊又深不可測,總有一些超乎人類知覺所能衡量估算的事物。亞馬遜河、尼羅河、多瑙河、密西西比河、剛果河,全世界所有的河流、洪水和小溪,都不停注入其中,但海平面卻沒有些微改變。全世界所有流動的水都流向海洋,卻頂多只能攪動它的洋流,洋面只會因為潮汐而平緩升降,我們不需要擔心它會滿溢。所有的雨水和河流,也都不能對它產生影響。自從恐龍與地球上出現第一個生命開始,來自海中、空中和陸地上的所有泥土、淤泥、腐敗植物、屍體和動物排洩物,都被沖刷到海裡,卻都無法汙染它,它仍然保持極度清澈。對人類來說,海洋和天空是空間無限與永恆的象徵。   我很清楚,海洋是永遠不會滿溢的,因為所有河流的水都從海洋蒸發而來,水量很精確地變成雨水落下。儘管如此,我此時坐在洞穴前方我的精神狀態是個穴居人,是中古世紀的歐洲人,和絕大多數當代人一樣內心湧出一種感覺:人類可以主宰土地,但海洋卻是宇宙的一部分。毫無疑問,在未來的生命裡,我對海洋的印象將大為不同:海洋是讓我們這個有生命的星球產生律動的心臟,使用小船用輕木編成的木筏是有可能橫渡它的。   這一切,我們在後來的歲月裡都將學到。而此時我坐著觀察這片海洋,把它當成沒有起始與終點的事物,人類永遠也無法威脅它。突然,我覺得血液正要衝進腦門,便趕緊坐到一塊岩石上,把目光焦點集中在海平面上的一個小點。   我尖叫著:里芙,有一艘船。   她很快站到我身邊:在哪裡?喔!我看見了。   我們心跳加速,瞪著雙眼,只見前方有一艘張著巨大白帆的商用帆船,帆影越來越大,逐漸接近我們。這艘船來自大溪地,而且正要前往法圖希瓦島。   我們跳到沙灘上,跑回洞穴拿相機和彎刀,沒有時間浪費在其他東西上了。接著,我們盡可能沿著白沙灘奔跑,躍上黑色火山岩石灘,又跳又爬,從一塊石頭跨上另一塊石頭,由懸崖底部朝著歐摩亞前進。   我們跳上青草地時,那艘帆船正咕嚕嚕地把錨鏈沉放到海底。所有人都在那裡:提歐帝、威利、派奇奇、艾歐恩。每個人都在苦笑,因為我們即將離開。此時我真的好喜歡他們!他們協助我們由叢林裡的住處,把一箱箱沉重的石頭和瓶子帶下山,再運到救生筏上。   我們痛恨離別,討厭回到文明世界。但我們無法抗拒,我們仍須回去。我們後來知道,唯有一個地方可能讓人們找回自然原貌,那就是人的內心。我現在仍這麼認為。   打開發黴的皮箱,我要找的第一樣東西,就是從大溪地回到歐洲的船票。我找到它了!我說:里芙,人們沒有辦法買到一張回天堂的船票。   這是我在本書中對從法圖希瓦的回程所記錄的最後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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