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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十四章 黎明時分大逃亡

綠色安息日 托爾.海雅達爾 11951 2023-02-05
  在歐維亞的快樂日子,讓人難以察覺時間的流逝,熱帶太陽直接從海面升起,在山後落下,蒼白的月亮隨即穿過夜空。不管看過多少個星空在點亮之後黯淡下來,而另一個絢爛日出再度接近,這裡似乎沒有明日或昨天,只有今日。   我們過去的生活像個遙遠的夢、遙遠的昨日。文明不可思議地遠離了。每當我們想起昨日,就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仿佛置身於一部科幻小說。我們試圖向老泰和姆姆描述我們原來的世界、過去的生活,他們似乎不太相信,甚至對我們自己而言也難以置信。   一天下午,回到森林後,我們到河裡洗澡,然後躺在草地上,望著尾巴像剪刀般指向天空的黑色軍艦鳥。   我說:老泰,在我們的國家,即使是人類,也可以飛到樹梢上。老泰只哼了一聲,不表達意見,姆姆則放聲大笑。我開始懷疑,我說的是真的嗎?或者只是做夢?

  我堅持著:是真的,老泰!我想說服他們和自己,我們只要爬進一間有翅膀的小屋子,它就會載我們到天上。   我試著向他解釋,我父親曾慫恿母親和我,爬進這種會飛行的小屋,小屋可以把四個人送上天,飛到我出生的村子上。小屋的翅膀不會動,它能夠移動是因為前面有一種會不斷轉圈的彎曲物我無力地揮動手臂,想形容螺旋槳推進器,但同時也了解到,在這個島上,沒有任何東西會不停轉圈,因為島上沒有風車,也沒有任何輪狀物品。   姆姆仍舊笑得很開心,老泰眼中閃著光芒。他凝視著我,若有所悟地讓雙臂不斷轉圈。當然,我知道他既不明白,也不相信我所說的。   我還打算補充說明,有一個人已經單獨從美洲飛行到歐洲;但是我也明白,美洲和歐洲對老泰和姆姆來說,根本就不具意義。

  我爬上我們的小屋,拿了一些在希瓦瓦島時別人贈送的舊雜誌,裡面沒有飛機圖片,但是有一張不錯的紐約天空全景。   我向他們解釋,並指著曼哈頓摩天大樓說:看看這些房子的大小!   然而,老泰和姆姆並沒有被感動。老泰還將那一頁倒過來,從不同的角度凝視。他毫無反應,直到最後翻了幾頁,看到一張圖片:一男一女站在郊區的雙層住屋前。老泰和姆姆突然變得很興奮。一間屋子疊在另一間屋子上!他們從來沒聽過有這麼大的房子,也從來沒見過這種雙層住宅。曼哈頓的圖片中因為沒有人,所以無法對比出房子的規模,以致對他們毫無意義。而我自己再次看著那張圖片,竟產生一種陰森的感覺。這是真的嗎?那種建築已經建造在我們居住的星球上了嗎?我記得我們所屬的世界,未來好像就是那種景象。

  我們在歐維亞依舊過得很快樂。很難對老泰解釋,為何外面世界的人從早到晚工作,就只是為了買幾百樣東西。我們覺得快樂,內心的陽光日夜普照,就像老泰的生活一般。我們天天在岩石與樹叢間漫步,享受著那種為我們自己和婦女們所提供的生活。但是,當老泰帶著狗和繩索要抓野豬時,我就不喜歡一起去了。然而我知道,如果不跟他去,我就是個偽君子,因為我喜歡吃他烤的野豬肉。雖然我寧可躺在倒下而爬滿青苔的樹木上,或者光滑而被廢棄的石造平臺上,好好輕鬆一下。不管我們的身體怎麼動,我都覺得很舒適。   我想,讓身材保持苗條,才能真正享受揮汗與喘氣的樂趣,然而在家的時候,這兩件事都讓我們感到痛苦。現在,我們用鬆弛的精神享受著所看、所聽、所聞和所碰觸的一切,這也是維持生計的最佳方式。老泰與我一起打獵、釣魚、摘取水果與漿果;漫步於森林中、攀爬在岩石上、泅泳於河海中,這一切都可維持生活,卻也是別人的度假內容。現代人整天坐在辦公桌或站在工廠的輸送帶前,一年工作十一個月,只為了賺取足夠的錢買汽車和大房子,然後帶著存下的錢衝出大房子,到一間小木屋或一頂帳篷裡度幾星期的假,在陽光下找尋一個地方打獵、釣魚、摘果子,到林間散步、爬山或游泳。上古人類的生活已經變成當代人的休閒。即使是泉水、清淨的空氣和陽光,對現代人來說都很奢侈。他們把自己關在屋內,打開人工照明器,以賺取足夠的錢來支付電費,然後到陽光下的戶外度幾個禮拜的假。

  我並沒有告訴老泰這件事。他怎麼會聽得懂呢?我要如何向他表白,現代人寧可整天待在辦公桌前,做一種需要按鍵的工作,只為了在工作結束後,能起身做一些體能運動瘋狂地跳繩或是把沉重的鐵塊一上一下舉到頭上。如果我告訴他,我們在腳踏車上裝馬達,只是因為懶得踩踏板;在船上裝馬達,只因為懶得划槳,那對他來說似乎是很詭異的事;我們花大錢買健身器材放在地下室,然後,我們只坐在一個定點,踩著一輛沒有輪子的腳踏車,或者划著一艘沒有船底的船。   歡樂時光再現   有一天,我正坐著沉思,思考人類為何為了賺取每天生活所需,用盡各種奇怪的方法。突然,我聽到老泰在遠處呼喊,他的狗也不停吠著。老泰需要幫助!我拼命跑了起來,穿過河谷,進入山區,以百米賽跑速度,跑到那憤怒且毫不停歇的吠聲傳出來的地方。發現老泰正向我招手,他毫髮無傷地站在懸壁下方,他的兩隻狗則非常凶猛地用後腳跳躍,想跳上岩壁上的棧道。一頭美麗而瘦削的山羊如白雪般站在棧道上,放低頭和角,勇敢地保衛自己。我立刻加入老泰的捕羊行動:他偷偷從後面走過去,緊捉住羊的後腿,讓我可以捉住羊角。那隻羊是我們的了!

  要把狗趕開,又要把我們奮戰不懈的戰利品弄到海邊,真是一場艱苦的戰鬥。到了海邊,里芙和姆姆幫我們用繩子把這美麗的動物繫在小屋的屋腳上。   里芙很興奮地宣布:我們現在有羊奶可以喝了!姆姆笑彎了腰,不斷搖頭公羊是擠不出羊奶的!里芙拿出香蕉餵羊,結果羊真的吃了。入夜之前,這頭野生動物已經放鬆心情,不再怕生,小腹被水果和山芋葉塞得鼓鼓的。我們已經擁有第一隻馴服的動物朋友。我們叫它麥塔(Maita),意思是白色。   幾個星期過去了,我們每天都過得充實又豐富,每個月都是一個令人滿足的階段。這裡沒有商店,沒有市場,沒有中介商,沒有消費。唯一需要花費的,就是時間和體力,以收割每天飲食所需,不但可以一路搜集動物和手工藝品,還有時間休息和娛樂。這塊土地上的蝸牛和昆蟲,與山脈另一側海岸上的有很大的不同,不過,前人留下來的工具和屋子的平臺是相同的:石斧和石臼、凹槽式魚網鉛錘、章魚誘捕器、貝殼刮刀和被蟲蛀的木雕。

  穿孔的石盤是一種常見的工具,也是老泰唯一認不出來的手工藝品。我們也曾在歐摩瓦發現過許多,卻沒有人能告訴我們那是什麼。它們看起來像南美洲的某種紡紗輪,但是,當初歐洲人發現玻里尼西亞人時,他們並不懂紡紗或織布的工藝。儘管如此,歐洲人發現棉花生長在玻里尼西亞的許多島嶼上,特別是在馬克薩斯群島,那真是個令人震撼的事實。傳教士因為在大溪地發現可供紡紗的棉花而感到意外,並鼓勵玻里尼西亞人收割棉花,以便出口。但是島民並不想這麼費事,因為在溫暖的氣候裡,他們只需穿上束腰布或將樹皮打平後製成的斗篷。   有沒有可能是把菠蘿引進玻里尼西亞的人,同時也把棉花帶過來,並利用石盤紡紗,一直到後來利用tapa樹皮做衣服的玻里尼西亞人來到馬克薩斯群島為止?不管島上的棉花有多少,是野生品種或人工種植的,原來一定是生長在與玻里尼西亞地區相對的南美洲。最近十年,有一群棉花遺傳學者開始慎重研究全世界的棉花品種,當哈金生(Hutchinson)、希洛(Silow)和史帝芬(Stephans)三人出版他們的著作時,我早已經回到歐洲。他們提到,在馬克薩斯群島發現的前歐洲時代的棉花,是來自前哥倫布時代美洲農民耕種的棉花田。全世界的棉花品種都有十三個染色體,而在墨西哥和祕魯的前哥倫布時代文明,曾經讓一種有二十六個染色體、可紡織的長棉絮雜交。這種人為栽培的美洲棉花在歐洲人到達前,曾經傳到玻里尼西亞地區野化生長,甚至在孤寂的歐維亞河谷中也有。

  不過,當時我卻忽略了這項發現,沒有在叢林內採集這種棉花,也沒細看過老泰如何利用這種植物,或發揮智慧使用那些穿孔石盤。   一天傍晚,回到我們的高腳屋之後,我躺在屋裡思索著:在我們之前,早期住在這個河谷的水手到底從何而來?我開始發現更多的問題。原本我只把他們的起源地歸納為印尼,那是另一個遙遠的地方,有著與此地截然不同的文化。而根據夏威夷主教博物館自然人類學家沙立文(L.R.Sullivan)的研究,其實我很清楚,在各種文化特質研究中,印尼人、馬來人與玻里尼西亞人幾乎是完全不同的。沙立文是當代這個研究領域中的權威。   突然,我中斷沉思,恢復清醒。我聽到一些不尋常的聲音。遙遠的狗吠聲!我又聽到河谷上方遠處的狗吠聲!

  老泰正站在淺淺的河裡,要用一片大葉子為我們盛熱騰騰的晚餐。兩隻狗原本站在他腳邊,現在卻停止對他亦步亦趨,反而轉過身,抬頭響應牠們的遠親所發出的野性呼喚。   有些人正朝這裡而來!因為我們從未看過或聽過歐維亞河谷裡有野狗。我想起下午曾聽到懸崖上方有人聲,當時我正在河谷裡砍柴,並相信那只是錯覺。   一群黑白相間的雜種獵犬,伴隨著一堆男女老少從樹林間出現,來到椰林海灘上。老泰的狗吠聲節節升高,愈來愈高亢。那群人既呼喊又招手,還有人對我們行禮。他們是我們在歐摩亞的好朋友維歐和塔希亞皮提亞妮,以及另一對夫妻和一堆孩子。在他們之中,我們還認出小淘氣帕荷派奇奇的兒子。這平靜的河谷因為呼喊和笑聲,頓時變得吵雜。

  顯然,不是因為歐維亞的風很棒,才吸引這群不速之客翻山而來。我們曾經希望住在另一岸的人把我們遺忘,但是現在,我們希望這些訪客不要回去,以免把我們在這裡逍遙生活的事傳出去。當老泰懇求他們留下來時,我們衷心支持老泰的說法:歐維亞的風很棒,也有很多豬,河谷裡有麵包果,山丘上有野生菠蘿faa|hoka,為什麼要回到歐摩亞那些病人的身邊呢?   一隻新烤的乳豬從老泰的地底烤爐拿了出來,而poipoi生麵團也準備好了,所有人要吃的食物都準備妥當。這些新到的訪客帶著孩子和一群狗,走向圍繞在老泰住所旁邊的石桌。當乳豬被狼吞虎嚥得只剩下骨頭時,我們從木屋下方的架子空隙,看到他們全都爬進了老泰空著的客房。

  這些新客人決定留下來,但他們不蓋房子,而是住老泰的、吃老泰的。在我們接待過的來自另一岸的客人中,他們可能是最好的一群,友善、健康,而且長得特別好看。維歐是這個島上最棒的獵人,雖然老泰飼養的半野生豬隻幾乎消耗殆盡,但是河谷裡還有很多。維歐的狩獵裝備就是那群狗,以及一捆結實的木槿樹皮繩索。其他人則是爬樹專家,可以爬上老泰無法攀附的樹木;在提供大家新鮮的魚肉和海鮮方面,他們的技巧好得不可思議。河谷以前的美好時光好像又重新回到眼前。孩子在叫,婦女在笑,老泰很高興,大家都很開心。我們一起工作,分享一切。   有好幾天,海面意外地十分平靜,以致我們可以潛入浪花裡游泳。雲朵也改變方向飄到側邊,不過只有幾天的時間,它們又恢復正常的方向。   帕荷和其他孩子擅長抓章魚。他們通常生吃章魚。老實說,把章魚切成小丁,浸泡在檸檬汁裡放上一夜,那真是一道精緻美食。但是他們捉弄我們,要我們把章魚活生生吃下去。他們生吃章魚時,章魚還扭動觸鬚纏繞在他們的脖子上。這般恐怖的惡作劇,讓我們看得直發抖。當一支乾草碰觸到里芙的腳掌後,姆姆很高興地發現原來里芙怕癢。她拿了一片銳利的火山岩薄片,在自己腳底切下一層皮來嚇里芙。她腳掌的皮膚厚得像皮鞋的皮革。   夜裡,大家圍繞在營火旁,一起吟唱老泰教我們的那首古老旋律。我們靜靜聽他述說在這河谷的童年往事。那時,島上還有規矩嚴格的學校,在懲罰的威脅下,他們必須朗讀過去的神話和傳統,利用口述的方式來學習。當時,只要國王娶了他們的姐妹,男人就會更接近神明。許多海龜棲息在海邊,而人們就住在納塔胡山頂上。而今,在那上頭,人們什麼也找不到,只看到一些奇怪的垂直小徑,一路延伸到地底下的一些空房間。時光已經改變了法圖希瓦島。老泰的心裡似乎默默期望,借由我們的歡聚讓時光回到從前。他似乎比以往更有精神和活力了。   不速之客   然而,在小島的另一岸,人們開始懷疑,維歐和他的同伴為何沒有回來。幾個禮拜過去了,愈來愈多人潮從歐摩亞翻過山嶺,來到這個河谷。這些客人中,包括了一些最會惹麻煩的傢伙。他們全都接受了老泰的邀請,住進他的木屋。老泰則一個人在房裡拼老命地張羅。最後一批客人根本就不用找食物,反而利用我們提供的橘子,釀造一種啤酒。他們整日沿著老泰的牆邊蹲坐,或是伸展四肢躺下來打瞌睡。在等待啤酒發酵的同時,他們也等著老泰和姆姆張羅食物。歐洲人抵達之初,玻里尼西亞人根本沒聽過含酒精的飲料。亞洲人釀椰子酒和嚼檳榔葉配萊姆的風俗,從來就沒有傳到原始的玻里尼西亞地區。印尼人喝椰子酒、嚼檳榔葉的風俗,已經遠遠傳到太平洋中,例如美拉尼西亞群島。但是,東西太平洋之間有特定的文化傳遞路線,東太平洋地區的玻里尼西亞就像美洲的原住民,都是不碰酒精的,雖然他們同樣有讓人好奇的飲酒風俗。從墨西哥到祕魯、智利的原住民部落和國家,都會製造一種儀式用酒,稱為kasawa、chichi或kawau,在玻里尼西亞則叫kawa(卡瓦)。從美洲到玻里尼西亞地區,這種酒都由婦女製作。她們咀嚼一種當地人稱為pipermethysticum的塊根,然後把咀嚼過的糊狀物吐到一碗溫水裡,成功發酵之後再把纖維質篩掉。這種經唾液發酵過的東西不含酒精,但是對飲用者有鎮定的效果。在古祕魯,這種酒在當地文化中扮演了相當重要的角色,人們只有在祭典儀式及追懷神聖先人榮耀時才飲用。   對我們來說,不幸的是,這些新到的客人製造的酒,並不是可以讓他們平靜、昏睡的卡瓦酒。他們在等待橘子酒發酵,以便舉行真正摩登的狂歡會。   我們在河的另一岸憂心忡忡,喝醉的玻里尼西亞人什麼事都做得出來,他們經常完全失控。幾十年前,當這些島民開始嗜酒之後,有些人就變成恐怖的屠夫,甚至會啃別人的頭。   接著,飲酒狂歡從原來擁擠的院子轉移到河的這一岸。老泰還在廚房裡拼命張羅,但後來就被拉去參加宴會。他被迫喝掉剩下的酒,孩子們也被強迫喝酒,直到醉倒為止,連小姆姆也醉了。有個名叫拿破崙的混血大個子島民,很快就比別人瘋狂,不論何時只要喝點酒,就會完全走樣。此時,他正在調戲一位跟著大家翻山而來的寡婦哈克瓦。皮耶離開之前,正巧她的丈夫去世,於是皮耶適時接濟她。然而她很快就回到婚姻市場待價而沽她在右耳後方插了一朵花。   那天晚上,好幾個酒醉的訪客試圖爬上我們的梯子,被我們推了下去。河岸傳來的噪音吵得讓人受不了。如果這班人繼續如此,我們就不要再留下來了。   這群來自歐摩亞的人似乎沒有回家的意思,第二天早上,還沒有醉死的人蹣跚走進樹林裡尋找更多橘子,準備釀製另一批酒。讓我們感到驚慌的是,泰特瓦無精打采地來到我們的小屋,用微弱而懷有敵意的聲音,在梯子底下呼喚我。   他紅著眼,一臉暈眩,見我走下來只說了一句:Etoutemonieu|atevasodiso。   他必須重複兩次,我才聽得懂他的意思十七塊半法郎!當初艾歐恩和他的朋友幫我們蓋竹屋時,曾要求我們比照大溪地貨幣,每天支付租金。顯然,拿破崙和他的朋友已經告訴老泰,要他向我們索取每天的薪水。   我大為意外地回答他:老泰,但是你沒地方花錢啊!   老泰聽不清楚我說的話,只是轉過頭去,搖搖擺擺過河,嘴裡不住地喃喃說著:Etoutemonieuatevasodiso。   里芙當然有充分的理由擔心。對我來說,我已經不再想著泰特瓦最早的祖先打哪兒來。我心裡沒有別的念頭,只是想著還能到哪裡去。我們已經無法待在這裡了!   離開歐維亞   幾天之後,我坐在高腳屋的梯子上,望著遼闊的海面。當我凝視著老泰的家時,只看到一些人靠著牆壁或睡或坐,等待下一次狂歡。一群婦女裸身坐在河裡,讓河水漫過肩膀。接著,我注意到遠方的海面上,有一支漂亮的煙囪正在冒煙。那是一艘郵輪!是我們在法圖希瓦島看到的第一艘郵輪。   我一直無法體會海難者的心情:坐在岸上望著海平面,搜尋任何一艘能援救自己的船,如果運氣夠好,就可以不必繼續在美麗的海島上過著魯濱遜漂流記般的生活。而我現在就有同樣的想法。我滿嘴鬍鬚,一頭長髮,坐在我們位於椰林之間的魯濱遜式住宅的樓梯上,目光隨著海平面上的煙囪移動,希望可以被接上船。不久,那桅杆緩緩從海平面上出現,接著是整支煙囪,然後是整艘船。   一艘郵輪正在接近這個島。   里芙此時正在我身邊。那艘船斜斜駛向法圖希瓦島,在黑色的甲板上,有來自和我們同一個世界的人。他們肯定正站在船舷邊,看著這個壯觀又美麗的南太平洋島嶼,就像當初我們從大溪地搭乘大船前來的時候那似乎已是一個世紀以前的事了。   無疑地,他們現在正透過望遠鏡,看著我們緊鄰海灘的高腳屋。他們一定以為那是原住民的屋子。郵輪一直在外海緩慢航行,可能是要前往大溪地。   接著,我們又孤單地被眾人拋棄。沒有人能夠讓我們信任。   第二天,一名年輕人從歐維亞出發,想要翻過山回去。我們請他帶一封信給派奇奇,但是被他拒絕了。雖然我們想為這項服務付錢,但他還是不願意。   幾天之後的一個晚上,里芙因一條腿被叮咬得疼痛難耐而醒來。她按著傷口,告訴我床上都是蟲。我立刻明白發生什麼事:她不是被一群小蟲叮咬,而是被一種有毒的大蜈蚣咬傷。   在這月光昏暗的夜裡,我們無法在床上的椰子葉中找到入侵者。   那一整夜,河對岸的喧鬧聲也使我們毫無睡意。拿破崙高聲尖叫,對著其他人大吼。我們把檸檬汁擠在被蜈蚣鉗子般的嘴咬出來的雙孔小傷口上,不但緩和了傷口的疼痛,也有治療的效果。第二天,里芙的腳只有一點點僵硬感。當第一道陽光穿透柴牆,我們便起床檢查床上每一片葉子。接著,我們發現一種黃色蜈蚣在我們腳邊滾動,就像一條小蛇。我用彎刀把它的頭砍了下來,然後繼續搜尋,殺死了另一隻。但是,另一隻更大的蜈蚣卻扭動著身體,鑽進地板的縫隙,掉到地板下方。   那一天,我們從紅著眼且意識不清的姆姆口中得知他們已經備妥好幾大碗橘子酒,數量比上回更多。為什麼我們不和他們同樂呢?後來,我逮到一名獨自過河的年輕人,他向我招認,他知道山後的小徑。我賄賂他離開這群人,在黎明之前跟我們進入高原地區。在我額外付給他更多錢之後,他同意了。   歡樂的活動正要在河谷裡舉行,一頭野生母豬生了六胞胎,在混亂中,狗追著那頭母豬,小豬則四處奔逃。姆姆抓了一頭小豬送給里芙,那真是一隻可愛的小傢伙!它的臉上有長而薄的鼻子,雙眼含笑,露出快樂的表情,短小的尾巴上長著誘人的捲毛,還有粉紅色的蹄子,活像一頭小牛。它柔軟的體毛像一個理平頭的紅髮男孩一樣,上面還綴著黑色的小斑點。里芙無法抑制心底的溫柔,於是把小豬帶回屋內藏起來。小豬就在這悲劇和混亂中被我們領養,我們給它取名麥麥,和姆姆的寵物豬同名。   接受賄賂的年輕人答應信守承諾,另一場瘋狂的宴會正在老泰的那一岸展開,但他抵達時卻相當清醒。里芙不反對我放走公羊麥塔,回到它所屬的山林裡。但是走下樓梯時,她的手臂卻夾著那頭抽動鼻子的小豬。她堅持要帶麥麥一起離開。   我小聲地說:你瘋了嗎?在我們離開這個海島之前,麥麥會長得很大、很胖,如果帶上船,在旅客之間一定會引起騷動。   但是里芙不聽我的勸告。出發前往漆黑的森林時,她把小豬交給我們的嚮導,因為小豬不願意被她用繩子拴著走,然而嚮導憤怒地拒絕了。我只好把小豬和相機一起放進袋子。   我們沒有向任何人道別。他們都喝醉了。在我們的腦子裡,蜈蚣的印象還很鮮明,如果被拿破崙和他的手下知道我們要逃走,我們一定會有大麻煩。   山中迷途   天亮之前,我們並沒有走得很遠,因為河谷深處找不到穿過木槿樹叢的路徑。但至少我們已經逃走了,當那些醉鬼過河時,他們注定只能看到一間空蕩蕩的高腳屋。   很快天就亮了,我們繼續沿著河谷向內陸前進。麥麥尖叫咆哮,扭動著身體,像是剛被抓上岸的鮭魚。我把它夾在手臂下,又把它放在肩膀上,有時貼著我的前胸,甚至塞進我的卡其上衣。但是不管我怎麼做,小豬就是一直尖叫。此時太陽正晒烤著我們,我必須把它從袋子裡拿出來,雖然用手臂夾著它走,會讓我自己更感燠熱。   當我們終於要渡河時,我把麥麥浸到河水裡,希望讓它涼快一點,沒想到它反而叫得更厲害。那實在令人難以忍受。我們的嚮導在前頭加快腳步,最後完全看不見了帶著我們的行李。當我們到達陶奧烏何山腳下,進入長得跟我們一樣高的野草區時,他仍不見蹤影,就像陷進地底下般消失無蹤。我們只有靠自己的力量,在茂密的草木中找出通往山區小徑的入口。   這裡是歐維亞河谷的盡頭,我們在晒得發燙的岩壁之間,展開蜿蜒的登山之路。太陽直接晒在這個山區,沒有任何可以遮陰的小樹,也沒有風。乾枯的野草讓陽光直接照進每個角落。麥麥尖銳地號叫,似乎隨著滾燙的溫度不斷擴大音量。我溫和地建議把小豬放掉,但里芙很堅決地抗議:小豬在滾燙的岩石中,只會被烤成脆脆的培根。   我們繼續緩緩前進,愈走愈高,邊走邊爬。我們所依循的路徑十分模糊,路況愈來愈糟,直到最後無所適從。在野草高大的植莖之間,只有一些沙地裡的小徑勉強可以辨識。最後,我們來到一處高懸的峭壁和落石區,完全被困住了。我跪下來仔細檢視我們所走的路。那是野豬所走的小徑。我們完全迷路了!   要在乾草堆裡前進並不容易,但是要回到原來的路徑更難。那些像刺刀的葉子已經被折彎,就像被打開的罐頭邊緣,切割著我們的皮膚。而且我們害怕被引進陷阱裡那個失蹤的傢伙帶走我們所有的財產,可能已回頭跟在我們後面,還帶著一批喝醉酒的原住民。我們必須加快腳步,迅速回到山中路徑的正確入口,我們可能已經錯過了。我們得快點上高原,才能逃到其他地方。我們真的已陷入困境中!   最後發現那路徑時,我們幾乎已精疲力竭。四周的空氣如同山壁般酷熱且滯流不動。太陽烤著我們身上無數個被割傷、發癢的傷口,就像是待在烤爐裡一般,我們所有的毛細孔都被灰塵、沙土和汗漬阻塞。   那隻毛短而稀薄的小豬又熱又濕,而且不給我們片刻平靜。它尖銳的號叫在這片酷熱中讓我們厭煩極了,有時我沮喪得直想把這隻扭來扭去的東西丟到懸崖下。   岩壁高高矗立在我們上方,而上山之路還沒有走到一半。我們不該這樣一路上山而沒有休息,然而,在這種陽光下,想休息也是不可能的事。沙土和岩石其實也被晒得發燙,如果沒有里芙和姆姆用露兜樹皮編成的寬大草帽,我們可能早就被這種赤道陽光打敗。感覺上,我們好像一直重複呼吸著同樣悶熱的空氣。我們必須爬得更高一點,直到確定有微風。我們很確定,一定要到達一處造型奇特的岩壁,記得我們是從那裡開始下山,進入歐維亞河谷的。那個地方位於我們上方某兩座尖削的山峰就像挪威神話中的兩個巨人。這兩座化石般的哨兵,俯瞰整個河谷和海面,他們矗立的雙腿之間,剛好有條短短的信道,也是整個山區岩壁唯一有遮陰的地方。當初下山時,有人告訴我們,當空氣一片死寂停滯,到處都是熱氣時,在石頭巨人的雙腿之間,會有一股空氣湧上來。   當我們看到兩個巨人出現在上方,而且愈來愈接近時,已經過了好一段漫長的時間。最後那伸展開來的一段路,對里芙來說實在太漫長了。她不斷跛著腳走路,而且必須用大草帽扇風。然而,即使是片刻的清涼,也讓麥麥心滿意足地發出咕嚕聲。而一旦停止扇風,那隻小惡魔就開始尖叫,音量加倍。   當巨人站在我們上方,讓我們進入那漆黑而通風的通道時,那真是一種難以形容的款待,我們的身體產生一種極端的歡愉感。最主要的岩壁仍舊在我們上方,到達上面之後,我們看清了並沒有人在跟蹤我們。儘管我們的嚮導帶走糧食,包括里芙為此次登山所準備的椰奶和烤芋艿,我們仍可以在此停留,直到夜幕籠罩整個島嶼。   當我們的眼睛已經能適應黑暗時,下方的河谷在日正當頭的強光裡,一片白茫茫的景象。麥麥溫和地發出聲音,在里芙的臂彎裡睡著了。涼蔭和微風冷卻乾燥了我們的皮膚,幾個小時後,我們又有一股想逃到高原的衝動。我們再度鑽進午後的陽光裡,重新踏上爬坡之路。   那是一個行動艱難的地點,我必須空出雙手以便攀登,必須把那扭動不已、不斷尖叫的豬和我的相機放在一起,塞進氈子製成的袋子,然後扛在背上。過了一會兒,那隻吵鬧的畜牲完全安靜下來了。   我很高興找到了解決辦法,還對里芙說:它在漆黑的袋子裡才會長大。但是里芙堅持要瞧瞧氈子裡的豬。只見小豬像是躺在聖誕節桌上的菜餚,一動也不動。她很快把它拎出來,結果那頭豬完全清醒過來,又像剛才一樣大叫。   我們就這麼一路走著,到達絕壁的邊緣。內陸高原就在眼前。在最後一段攀爬過程中,強風吹襲著我們,此時我們心中只想著一件事:前往最近的山泉。   我們從沿途經過的山泉和溪流取水飲用。我們喝到的第一池水,味道比冰凍的香檳還好。麥麥也分享了我們的喜悅。肚子餓了,卻還不想下山回歐摩亞,因為不想讓別人知道我們的行蹤。   夜半驚魂   夜幕低垂。我們發現自己在山丘之間的一處峽谷。氣溫很低,我們冷得發抖,決定生起一堆營火。里芙利用最後一點天光收集樹枝鋪床,我用兩根樹枝拼命地摩擦生火,最後精疲力竭木頭已經變得焦黑,聞起來有一股香味,但也僅此而已。我雙臂酸麻,只得放棄,然而寒冷和沮喪讓我再度試著生火。已經冒煙了。里芙趕快拿著火種在我身旁待命,但是我已經撐不下去了。我們可能必須在這開闊的山區夜空下受凍。我一直期盼有一盒火柴,一盒就好,或者老泰的打火石也可以。現在這種木柴不適合生火。火種裡適時出現了一點點火花,很小的火星。里芙極度小心地吹氣。當樹枝冒出火花燃燒整個火種時,我覺得十分驕傲,好像自己是阿拉丁神燈的主人,把無法看見的周遭景物都點亮,讓山中冰涼的空氣變得宜人,也讓自己產生可以應付蜈蚣和野狗的安全感。我在四周生起一圈小小的營火。里芙在小徑中央僅有的開闊平地上,鋪了一張柔軟的草床。   接著,我們躺在峽谷裡,蓋上氈子,享受頭頂上熱帶星空緩慢移動的星斗。這崎嶇的山脈輪廓,構成了一具全球性的大羅盤。   但是麥麥在里芙的臂彎裡生氣尖叫,令人無法入睡。我們突然發現小豬並不是他,而是她,於是趁機為它重新命名為席倫(Siren),那似乎也是個較貼切的名字。   過了一會兒,里芙終於了解,把席倫留在我們身旁,實在教人難以忍受。我很開心地建議,把席倫綁在我們看得到的某個距離之外,里芙同意了,但條件是這隻無辜的小妖怪必須使用我們僅有的氈子。我沿著小徑走到遠一點的地方,在一塊石頭上把氈子綁成袋狀,將席倫放進去。這樣一來,我們就只聽得到風吹在枝頭上的聲音。我們終於能在閃爍的火光中入睡。   然而,半夜時分,我卻聽到與感覺到沉重的隆隆馬蹄聲。我全身都凍僵了!所有的營火早已熄滅,不過我在一瞬間就清醒了我看到兩匹野馬,正筆直朝我們跑來,在月光中,它們長而飄散的鬃毛和馬尾正彼此追逐著,以極快的速度穿過這個峽谷。   我坐起身來,發出恐怖的叫聲想嚇走那兩匹馬,但已經來不及了。突然,前面那一匹馬害怕得驚惶失措,因來不及停下而跳得老高,飛過我們頭頂;第二匹馬滑了一下,停下來朝反方向逃逸。   我們兩人彈了起來,立刻升起營火,希望能看見周遭的一切,凸顯出我們目前的所在,也讓我們的血液能恢復循環。   里芙只發出簡短的評論:是席倫!   無論如何,小豬一定是在睡夢中被那些巨大動物沿小徑跑來的聲音驚醒,於是在氈子裡又跳又叫,活像月光下的鬼魅,把那兩匹野馬嚇得魂不附體。這個小惡棍就這樣不經意地幫了我們一把,讓我們有一點逃命的空間。   第二天,空空的肚子讓我們屈服了。我們下山回到歐摩亞找食物。山中小徑在海邊結束,而就在前方,讓我大感驚訝的是威利坐在海灘上,似乎在等待著我們。他帶著慣有的微笑容告訴我們,我們的另一條氈子與其他被嚮導帶走的東西,全都安放在他的家裡。他看到嚮導從小徑走下來,便接管了他攜帶的所有東西。   我們幾乎忘了還有個叫威利的朋友,他真是與眾不同,從來不會與為我們帶來麻煩的人站在同一陣線。   感謝威利,在靠海的小木屋裡,他提供了一餐很實在的玉米牛肉,讓我們補充體力。我們帶著失而復得的財物,離開這位和善的主人。接下來要做些什麼,我們只有模模糊糊的想法。首先,我們要去找派奇奇和提歐帝。   半路上,我們被一名戴著草帽、穿著束腰布的人攔下。他想要和我交易:如果我把里芙讓給他,他會用他的太太和四個孩子來交換。為了讓我明白,在這筆交易中我的好處有多少,他張開手臂比畫著,好像在測量一個桶子。而當里芙和我異口同聲拒絕時,他似乎感到很意外。   我們趕緊去找提歐帝。他很高興看到我們,也很高興我們把席倫送給他。席倫因尖叫而聲音沙啞,但是當它被放到地上,混在提歐帝的雞群中時,就變得平靜,和其它的豬一樣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提歐帝一如往常,為我們提出一套解決辦法。當村子還在沉睡時,我們啟程前往北面岬角下方的珊瑚海灘塔哈歐瓦。提歐帝曾經帶我去那裡採集貝殼。我們將待在那裡,他有空會來探望我們,並送食物過來;一旦有帆船靠岸,他會趕來通知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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