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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十三章 在食人族河谷

綠色安息日 托爾.海雅達爾 17404 2023-02-05
  泰特瓦像個孩子般左蹦右跳回到木屋,對著他馴養的長毛半野生豬大聲吼叫。在帕荷的幫忙下,他拿著樹皮繩索套住一頭豬的後腿,把它纏了起來。他把那隻雄壯而黑油油的畜牲死命抱在懷裡,然後向我們走來。   吃豬!他十分高興地說道,然後把那頭肥胖而哀嚎不已的豬仔展示給我們看。   很顯然,對他來說,這是最誠摯的友好表示。直到當天深夜,我們還坐在土製的地板上,吃著多汁味美的土窯烤豬肉。我們坐在柴火四周,拿著大塊豬肉狼吞虎嚥,牙齒與手指並用。老人的養女小姆姆坐在他身旁,她差不多算是少女了,長得很美,有著大而明亮的雙眼與烏黑的長髮,和其他人一樣蹲坐著,專注地聽著我們所說的每個字。泰特瓦也像個孩子般,眼中露出快樂的光芒,看著我們這群來到他這孤寂河谷的人。

  他強烈地要求我們:留下來吧!歐維亞有很多水果,還有很多豬,我們每天都可以吃豬肉。歐維亞的風也很棒。   里芙和我同意留下來。老泰和小姆姆開心地笑了,並開始構想未來的美好日子。另外三個歐摩亞的同伴則搖搖頭,他們想要明天就啟程回家。   教堂執事提歐帝說:歐維亞不好。歐維亞有很多水果,有很多豬,有很大的風。但是歐維亞沒有椰乾,沒有錢。歐摩亞才好,有很多房子,有很多人,有很多椰乾,有很多錢。   我插嘴道:提歐帝,你要錢做什麼?你可以不花一文錢,就拿到所需的食物,不是嗎?   教堂執事露齒而笑:沒錯!接著他聳聳肩,從前,沒錢的日子好過得很,但現在我們已經不是奴隸了。   老人把火撲滅,舀水澆熄餘燼。里芙和我由老人帶領著,經過他的開放式廚房,走到一間以柴枝為牆的小屋。他把自己的席子鋪在地板上讓我們睡,自己則搬到外頭另一間相鄰的屋子,和其他人睡在一起。我們永遠也不明白那木屋的原始功能。泰特瓦這兩間房子用柴枝緊密地編成屋牆,在歲月的洗禮下看來灰暗而堅硬,甚至有年代久遠的感覺。那是嬌小的塔希雅.姆姆還沒有來之前,他還和其他同伴住在一起的古老年代。

  我們在席子上翻來覆去,覺得能在沒有蚊子的床上睡覺是多麼棒的事!海離我們如此之近,就在這通風的牆壁外不遠。在歐摩亞,我們聽慣了遠方海洋的呼吸聲,傳到我們的叢林之家後,變成一種讓人昏昏欲睡、很有韻律感的嘶嘶聲。而在此地,卵石海灘上的海浪隆隆作響,同樣和緩的韻律卻多了一種力量,讓我們仿佛與海洋共枕,只是我們這些叢林住民,得多花些時間才能適應。   其他人仍蹲坐在餘燼四周,盯著餘燼的紅光壓低聲調交談,以免影響到我們。提歐帝一再提到我們的名字,可能正在說我們的故事。老泰自己有一則冗長但令人興奮的故事,似乎讓所有人為之著迷。有好多次我們聽到他說:kaikai enata!意思是吃。於是我們確定,我們的朋友正在聽主人說食人族的事,因而心跳不已。

  kaikai enata,這幾個字就像搖籃曲,聽著聽著,我慢慢睡著了,腦子裡迴蕩著這幾個字的次數,可能比實際聽到的還要多。我們經常在自己的手抄字典裡增加新字,儘管我們對馬克薩斯方言的了解十分有限,只熟悉常用的詞彙。里芙一動也不動地躺在我身邊,但卻十分清醒。我則不可避免地想到岳父,當里芙寫信告訴他我們的計劃時,他曾經查閱食人島的資料。如果他知道,我們此刻就躺在曾經是食人族的人家裡,而主人就蹲在牆外的黑暗中,不知道岳父會說些什麼。如果這間屋子就像岳父那麼老,這道牆內一定發生過食人之事。   教堂執事似乎不急著睡,每次他翻動灰燼讓火光更亮一些,我們房裡就有火光閃爍的影子,因為牆壁是用彎曲的木柴編成,自然有很多縫隙。在搖曳的火光中,我們注意到,有些大的葫蘆容器吊掛在牆壁的木鉤上,還有一些既油且黑的椰子殼碗,上面雕刻著精緻的幾何與象形圖案。一束晒乾的菸草吊在牆角。古老的石斧和一把生鐵斧頭擱在我們身旁的地板上,和老人的打火石與刀放在一起。而屋頂厚厚的橫梁上,掛著一具十分奇特的長木箱泰特瓦自己的棺木。

  老人曾經開心地告訴我們:如果我生病了,就爬進這具棺材,然後把蓋子蓋上。因為躺在地板上,狗可能會闖進來,把我當自助餐吃掉。   老人已經在屋旁挖好了自己的墓地。他曾經放了一個三角形山牆當屋頂,上頭還有十字架。後來我們常看到他進入墓穴,把被雞踢進去的泥土掏出來。   對我們來說,這是個全新的世界。不會有商用帆船來。我們盡了最大的努力,終於遠遠擺脫了文明的魔爪。   柴火的餘燼已熄滅。我們已經入睡,再也聽不到海浪的隆隆聲。待在廚房前的朋友們,應該也起身進屋了。他們第二天日出之前就得起床,啟程回西海岸。   擁抱新家園   我們醒來時,身邊只剩下老泰和小姆姆。太陽高照,鳥兒歌唱。其他人都不在了。這個河谷還是和昨天一樣開闊而好客,我們的兩位新朋友也還是一樣快樂地面帶微笑。這裡是我們夢中的樂土,也應該就是人類最初的起源。

  泰特瓦是歐維亞河谷唯一的主人至少沒有人會來和他理論所有權。我們可以自由選擇任何想要的土地,不必付租金。我們是這個老人的貴客,他的一切也是我們的。泰特瓦沒有私有財產的觀念。   老泰擁有的那排木屋,分布在海灣南端一處開闊的棕櫚灘。這裡曾經建有一座平臺,以便河水泛濫時還保有安全的地方。平臺已用堅固的石牆圍了起來,裡頭養著當年人口驟減時被遺棄的半野生豬。淺淺的河流剛好從石牆下流過,穿過卵石灘下方的一條河道,然後注入大海。被季風吹起的強大海浪,就沿著河口曲線不斷湧上來。高高的卵石灘陡峭地切入翻動的海水中,狂浪毫無阻攔地沖刷著石灘,沒有人能游泳或駕獨木舟。   穿過河流,距離泰特瓦的木屋大約一石之遙相當於木屋到海邊的距離,有一片青草地,野豬和野狗在其間覓食。椰子樹之間有相當寬裕的空間,我們選擇了這個地點建造新家。這裡有海風,周圍環境很衛生,沒有汙染,蟲子和細菌不會再來干擾我們。這地方顯然是迎風面,恆常的季風從南美洲一路吹過太平洋,其間四千英哩沒有碰到任何土地,然後直接吹上這卵石海灘,讓我們頭頂上的椰子樹像青草般搖曳生姿。白人夾帶入境的惡魔蚊子,則被風吹到內陸叢林。那些不經意被導入的小小吸血鬼,曾經讓我們無法忍受歐摩亞的生活,而此時,我們的玻里尼西亞生活體驗突然輕鬆起來,就像當初蚊子沒被帶到此地一樣。

  老人起初不同意我們到處亂睡的計劃,只希望我們住在他的小屋裡,但是看到我們選擇的地點離他家很近,他便屈服了。我們想確定,現在建造的屋子是否幾個月後就會倒塌。前一天晚上,提歐帝告訴老人我們在歐摩亞的竹屋遇到的事,他勃然大怒,想起自己的同胞竟然變了,讓他難過得說不出話來。如今已經沒有人在乎過去的工藝技術和知識,每個人都只坐著等椰子掉下來,拿去製成椰乾,再向商用帆船換取食物。   泰特瓦的當代文明生活經驗非常不足。他只到過另一岸兩次,上一次是因為厭倦孤單,去帶小姆姆回家。一名傳教士曾經翻山越嶺,來為他舉行個人受洗儀式,並送他一個十字架,他便把十字架放進墓穴。曾有人想在這卵石海灘登陸,在他的河谷收割椰子,但是船隻卻被憤怒的海浪所摧毀,而歐維亞就像其他的峭壁迎風海岸,對當地人來說,仍舊是無利可圖的地方。

  泰特瓦談起他的子民和很久以前的事情時,充滿了驕傲和熱情。他這種態度和提歐帝呈現出強烈的對比。其實,老泰可說是我們見過的玻里尼西亞島民中,極少數在身體與精神上沒有受汙染的人,就像大溪地的臺里洛與希瓦瓦的提萊。對眼中只有文明誘惑,把進化視為進步,認定進化是唯一值得努力的人來說,確實需要運用智慧和敏銳的腦子思考一下,為何在另一側海岸那些為疾病所苦、只靠帆船造訪過日子的島民,和這位什麼都不缺的老人相比,其自由與滿足還不及老人的一半。而至少,老人現在已經有了伴。   第二天,我跟在泰特瓦後頭爬上山,越過崎嶇不平的海岸地形,繞過海灣北面的岬角,進入一處叫漢納提瓦(Hanativa)的小河谷。它依附在我們這座主河谷旁,很容易到達。在那裡,我們看到草木茂密的古老石牆、墓地和少許刻著大眼睛的石像,被一大片木槿樹和mio樹所遮蓋。我們曾經砍伐過mio樹,老人說那是最適合建築的木材。我驚訝於老人對自然的敏銳觀察力,他的年紀足以當一個大男孩的祖父,卻還能在樹枝與樹幹形成的迷陣中穿梭自如。我們正在尋找適合做柱子與屋梁的挺直樹木。那種厚度的樹枝被大批砍成適當長度後,樹液濺到光滑的石頭上,我們便可以把濕滑且看來像象牙的柱子綁成一捆捆。當我背著這些重擔時,總是盡可能快速爬上山,以免赤裸的肩膀被木材摩擦得過疼、赤腳被尖銳的火山岩割傷。然而對老人來說,這件事就像是玩遊戲,當我停在某個定點,靠著石壁,像在逃避一個特大號碎浪而渾身濕透時,我可以聽到老人在嘲笑我。

  我們抵達海岬頂端後,就把一束束木材丟到海裡,再回去背下一捆木材。海浪會把木材帶回海灣,再把它們拋到卵石海灘上,就在我們蓋房子的地點前方。   我們的第二個家注定要比第一個小,其實那只是一間用椰子葉覆蓋的小窩,有一面還是開放的。柱子把屋子高高地撐離地面,以防野豬來襲。樹屋是利用mio樹枝編成的,高度剛好夠我們坐在屋內任一角落,但若想要站著,就得站在山牆中央。屋架和其他東西都用結實的樹條綁在一起,當地的木槿花可做成相當好的繩索。一道很陡的梯子通往屋子的開口,而屋內空間,剛好夠讓我們斜躺在靠著內牆用椰子葉鋪成的床上。除了防雨的屋頂,光線可以透過細小柴枝編成的牆縫射入屋內。一些小東西總會從地板縫隙掉下去,我們發現後,便拿了一塊新鮮的露兜樹皮製成的席子鋪在上面。

  住進新家的第一個晚上,我們被一隻咕嚕咕嚕叫的野豬吵得睡不著。它激動地對著支撐我們屋子的一根柱子摩擦搔癢,使得屋架搖晃而有傾覆之虞。天一亮,我們立刻用圍柵來強化那瘦弱的屋架,並把所有支撐的柱子緊綁在一起,避免野獸從底下進入屋子。   我們接下來的計劃,是在一具石爐上打造一間有屋頂的開放式廚房,就像在歐摩亞的那間廚房。但這引起了泰特瓦強烈的抗議。因為我們在他的河谷是客人,必須吃他的食物。他一把抓起我們的黑鐵鍋那是我們廚房裡唯一的器具,把它當成戰利品,慢條斯理走回他最近的屋子。   這就是我在南太平洋歡樂時光的序曲。   享受原始生活   塔希雅.姆姆,老人向來只叫她姆姆,里芙則很快為她加上一個小字。對姆姆來說,河谷中的另一位女性,就好像從高處石縫中迸出來的媽媽,不管是母親還是女性同伴都好,有個興趣和意見不同的人可以交談,比任何事都得找年老的隱士好多了。姆姆很快就會成為青少年,也因此幾乎被當作成年人,如果她有事情向里芙求教,當然得為她的學習付出回報。老泰和我經常看到這兩個女子一起坐在清涼的溪畔草地上。姆姆當老師的時候,會教里芙各種馬克薩斯人都知道的古老手藝,稱之為vahine,例如浸泡並敲打麵包果樹的內層樹皮,製作一種纖維狀的白色紙布;利用細長的藤蔓和椰子葉,製作很有美感的籃子;利用露兜樹的葉子抽取細絲,編織睡覺用的席子;利用椰殼裡的纖維,製作繩子和堅固的帶子;去除葫蘆果肉再加以烘烤,製作防水的容器;利用樹脂製作黏膠,利用土壤和灰燼製作油性塗料;從植物萃取香水;利用花卉製作花圈,用果核和貝殼製作項鏈。

  里芙從來不戴珠寶,但這位玻里尼西亞小朋友堅持為她打扮。姆姆不必走得太遠,就可以在森林邊緣找到她需要的材料。她知道哪裡可以找到五顏六色的果核、種子和水果,然後用線把它們串起來。她最喜歡的珠子,是一種表面光滑、如骨頭般堅硬的紅色豆子,看起來好像天生設計好的珠寶。當這兩名年輕女子從森林外圍回來時,都戴上閃閃發亮的紅色項鏈與手鐲,耳朵後面則塗著香水。老泰露齒而笑,用一種全世界的女人都一樣的表情看著我。   第二天,姆姆又拉著里芙一起尋找新的裝扮。海灣的岩壁下方是崎嶇不平的火山岩海岸線,展示出各種形狀和顏色的貝殼,每一種都值得採拾。她們的綠色購物袋裝滿了各種海中珠寶,回到柔軟的草地之後,這兩位藝術家便用骨針為貝殼穿孔,再用線串起來。   姆姆的購物中心展示的都是美的事物。不需要氣味難聞的椰乾來以物易物,姆姆的雙手就是財富。我們從來沒看過姆姆的臉上不帶著微笑。她知道自己想要什麼,有一定的品味,從來就不抱怨得不到的東西。她的品味與和諧的特質,必定來自山丘和樹林的熏陶,不太可能來自老人。對於自己或所處的環境,她似乎沒有任何困擾。爬上樓梯來拜訪我們時,她會開懷微笑,離開時也一樣。她看待所有事物都帶著某種歡樂的心情,甚至看到躲在石頭下那灰色而讓人毛骨悚然的爬蟲也是如此。   在小島的另一岸,一噸噸難聞的椰乾被運送到商用帆船上,也能夠讓歐摩亞和哈納瓦維的婦女綻放出小姆姆般快樂的笑容,先決條件是:椰乾多得足夠讓她們到甲板上的商店購買玻璃和金屬珠寶。   里芙有好幾回比較保守,不敢追隨姆姆時髦的海島式裝扮。例如一天下午,女孩爬上我們家的樓梯,黃綠色的笑臉上露出一排白牙,全身閃耀著黃綠色塗料,手裡拿著一顆椰子殼,其中裝著一種搗碎的青綠色堅果肉,混在椰子油裡。她想要用這種獨特的馬克薩斯化妝品來塗抹她的朋友。多麼有創意啊!青綠色的化妝,頭髮上還插著花朵,姆姆就像神話中從包心菜裡出生的小精靈,整體效果並不令人作嘔,在比較現代化的社會裡,可能還會獲得好評。但里芙堅持自己還是保守一點,只用純椰子油就好,所以只讓姆姆在椰子油裡加上一點小白花香精。   至於我自己,大部分時間都和泰特瓦待在森林小屋。如果老泰願意和我一起到歐洲居住,我可以教他許多足以改善現在生活的事。但是此時此地,我不是可以改善他生活的適當人選。在這個環境裡,我學習到的事多過被傳授的事。沿著海岸線,我教老泰一些軟體動物的拉丁學名,教他如何依照花卉雄蕊的數目為它們分類,而他卻教我分辨蛤蠣是不是可以吃,哪些植物值得善加利用。我發現,他教我的都是比較重要的事。   或許在內心深處,里芙和我對自己的某種感覺有些驚訝老泰與姆姆,並未比我們兩人更接近原始人類,他們只是不懂代數和文字而已。我們的世界習慣把文盲和不足六歲的孩子的頭腦聯想在一起,總是認為如果成年人是文盲,可能是頭腦出了一些問題。但是,我們住在歐維亞的朋友卻不一樣。有些事經常讓我們感到健忘和愚蠢,而他們卻能在短時間內,解決讓我們錯愕的現實問題。我們非常樂意與他們為伴。   畢竟,我們開始了解到,在這個難以言喻的世界裡,該學習的事太多,並非每個人都能面面俱到,因此我們便運用智能或根據利益,挑選該知道或忽略的事。太空人知道星星之間的距離,生物學家知道一朵花的花瓣數目,但對其他事一無所知,只因他們的知識局限在特定領域。   我們開始把這兩位鄰居當成專家看待,他們知道在歐維亞河谷生活與適應的最佳方法。他們不知道分子或星星的大小,也不知道月球的距離有多遠,卻知道海鵝的蛋與成熟的番茄有多大,也可以說出最近的菠蘿產地。只靠我們接受過的訓練,以及白人與生俱來要重新改造世界的信念,我們在生活圈之外的世界仍得小心翼翼行走。承認這些事實令人慚愧。關於周遭生活,我們還有太多事要學,有許多事甚至無法用文字表達,我們也無法確定,在了解那些事之前是否已經摧毀它們了!   泰特瓦沒有鞋子,甚至到他爬進棺材時也沒有鞋可穿。他全部的衣服就只有一塊束腰布有時也把它當尿布。但是他很愛乾淨,他的行為表現得像是擁有整個世界。古希臘哲學家第歐根尼(Diogenes)曾經在人山人海的市集裡,打著燈籠尋找最誠實的人,而歐維亞河谷就有這樣一個人。第歐根尼或許願意在他居住的木桶旁,讓一塊陽光下的空地給泰特瓦,因為任何一個國王、商人或老師,都沒有辦法再改善泰特瓦現在的生活。   我們抵達時,老泰曾經很客氣地接受我們送給他的小禮物,但他從來沒有使用過,反而以更大的榮耀和喜悅,把自己製作的東西回報給我們。他有時候會抽自製的雪茄,只有一次我們看到他使用菸斗。他拒絕任何人給他菸草,因為他的屋子旁就有野生的菸草。   死亡之島蒙田已在遠方,不幸的社區歐摩亞也一樣,但是對我們來說,還是近得讓我們感受得到,能處於泰特瓦的世界中是多麼幸運。如果我們從挪威直接前來,或許會有更多體認。這就是我們期待的真正的玻里尼西亞,是白人夢想要進化的世界所殘餘的一小部分。   當我和泰特瓦一起在河谷中漫步,收割每天所需的麵包果時,我們很輕易就看出歐維亞的陽光比較充足,雨水較少,林木沒有歐摩亞茂密。儘管如此,這裡的景觀,同樣成功地把荒野和緊鄰陡峭山壁的廢花園融合在一起。除了紅山蕉之外,這裡有上乘的水果:麵包果樹、香蕉、芒果、木瓜、芭樂、番茄、野生菠蘿、芋艿、檸檬,以及一種碩果累累、美味多汁的大柑橘樹,它的金黃果肉讓我百吃不厭。老泰還知道每一種可以食用的葉子、球莖,以及一些味美的植物根莖。走出屋外幾步,我們就可在溪裡抓到蝦子,在岩石間採集鳥蛋、抓到雞,也可以設陷阱捕捉慵懶的野豬。   我們也可以在懸崖附近垂釣,但老人並不是高明的漁夫。他經常不吃岸邊抓來的海鮮,而留給婦女吃。海洋不那麼凶暴時,姆姆和里芙會冒險走到海灣南角那多岩石的海岬。在這個島上,火山熔岩硬化後形成詭異的造型:洞穴、隧道、山脊和凹洞。漲潮時,浪花會在水池和坑洞注滿潔淨清澈的海水,如金字塔結構的生物經年累月聚集,每個水池都是一個天然水族館,像畫家的調色盤般多姿多彩,背景則是鏽紅色和黑色的火山熔岩。這裡沒有珊瑚礁,悠游在生態金字塔中的是小魚、章魚、甲殼動物和軟體動物。姆姆知道哪些值得捕捉。   令我驚訝的是姆姆從不下廚,都是由泰特瓦掌廚。他們在自己的廚房裡吃飯,並輪流拿食物給我們。我們還記得老泰從地下貯藏處挖出酸而發黑的生麵團的味道,他每一餐都吃生麵團,就像他的同胞一樣。   里芙對老泰的餐飲禮節沒有意見,因為他吃東西之前一定會洗手,而我們也跟他一樣用手指抓東西吃。但是她認為,每次老泰在吃甘蔗或啃骨頭時,總是頭朝向一邊蹲著,仿佛正在啃一節人類的腿骨。這種控訴是不公平而殘酷的,不過這話一旦說出口,我看我們的朋友吃東西時,就無法不產生這種愚蠢的聯想。   老泰不只是懂得待客之道的主人,還是個美食主義者、美食專家、真正內行的廚子。我們曾經吃過當地人不易吃到的珍奇食物。每天早晨、中午和晚上,姆姆都會爬上我們的高腳屋,送來令我們食指大動的餐點。我們已經喜歡上生麵團,只要每次能配上新鮮的麵包果和清水。老泰的拿手好菜有蕉葉烤豬肉、椰漿軟殼蟹,以及精心製作的生魚仔細挑選魚肉切成小丁,在純檸檬汁裡浸泡過夜,上桌時再配上海水與椰汁的混合醬汁,就一點腥味都沒有了。   不管老泰提供什麼食物,豬肉總是被我們當成第二道菜。每次的餐飲中,總有一塊鮮美多汁的野豬肉用葉子包起來,放在紅通通的石頭上燒烤而成。由於每一餐都領受到豐盛的食物,我們正成功地邁向肥胖之路。有時我們把剩下的食物拿回去,老泰卻不接受,我們只好留下來當下一餐。然而,下一餐老泰又會拿著一隻燒烤的全雞,配著芋艿、麵包果,以及更多的烤豬肉送給我們。   一天早上,里芙很吃力地穿上束腰布。她說:老泰刻意要把我們養胖。她跑到水池邊看自己的臉。我不太確定她是否在開玩笑,為了這個單純的理由,從那時候起她便開始節食,半個月來只吃橘子和菠蘿,以及掛在屋梁上的香蕉。   夜色降臨在歐維亞,由於無法說服老泰把食物拿回去,我們只好把食物堆在樓梯頂端。每天晚上,粗暴的野豬從森林裡爬出來,聚在我們的高腳屋四周,發出咕嚕嚕的聲響,皺著鼻子嗅來嗅去。它們號叫的聲音實在太大,我們很擔心會吵醒河流對岸的老泰。這些夜間訪客中最肥胖的那幾隻,常用身體摩擦屋子下方的架子,使得屋架像烏鴉的巢一般搖擺不定。   幸好我們用樹皮把高腳屋固定得很緊,儘管有時一陣強風吹來,把叢林樹梢吹得搖晃不安,讓最高的椰子像彎弓般扭曲,但我們還是像搖籃裡的嬰兒睡得很安穩。除非風的強度足以捲起瀑布般的浪花和雨水,我們才必須起床,將露兜樹皮編成的席子掛在迎風的牆上。高腳屋的開口(也就是樓梯的入口)在下風口,雨水永遠都不曾打進來。明月如鏡,像太陽般高掛在椰子樹影上方,即使在屋子最內側,月光也可以照進屋內,毫無阻礙地潑灑在我們身上,卻很少有蚊子會飛進來。   提基之神   許多個夜晚,我們四人一起坐在海濱營火旁,月光射入空蕩蕩的屋子。我們就像是坐著聽交響樂,前方是一個特大號舞臺,可以讓撒哈拉、格陵蘭、亞馬遜和法圖希瓦島的人同時觀賞同一幕表演,這表演讓全世界的人聯結在一起,因為時間是永恆不朽的。當這一幕開始時,阿拉伯人、愛斯基摩人、印第安人和南太平洋島民就在這段時光中,乘坐同一塊魔毯,分享同一個宇宙,被遠遠帶離每天的瑣事。奇怪的是,對許多古代人來說,月亮代表愛神也就是宇宙之母的撫慰,太陽卻是機警而辛勤工作的父親。而只有當代人,才會想到出賣這樣的夜空,以換取另一個白晝。他們把黑夜變成白天,點上百萬盞城市之光,直到能看清自己的世界為止。   老泰似乎不想把月亮弄熄,或者說,他想照亮四周。他總是會點燃一堆很小的營火,足夠給我們最精確的亮度和溫暖。   滿月時分,月亮安穩地高掛天上,金黃、白熠的光芒灑遍我們前方的太平洋,也在我們身後發亮,高聳的椰子樹梢輕柔地搖曳著,閃爍生光,映照著滿天星斗。此時此刻的夜,無可取代。整座森林都是滿月的光芒,巨大的香蕉葉和不知名的樹木站立在風中,螢火點點,擁擠的內陸就像鋸齒狀的山脈輪廓般遙遠。我們與外面的世界隔絕了,除了風聲、海浪聲與自己的聲音,再也聽不到其他的聲響,只偶爾聽到上方傳來野山羊與野豬的哼叫,以及附近河流的潺潺流水聲。   泰特瓦拿出一件外來的發明物:打火石和擊鐵,那一定是某位早期的航海家帶給他的祖先的。他摩擦著兩根木槿樹枝,目的只是要讓我們看玻里尼西亞古老的傳統手藝;而敲打火石、點燃火種生火,當然是比較快速簡便的方法。   一天晚上,當營火快要熄滅時,老泰盯著餘燼看著,緩慢而有韻律地搖擺身體,開始用他粗糙的蒼老的聲調唱歌。起初我們起了雞皮疙瘩,因為那好像來自另一個世界的歌聲,但是我們很快就著迷了。歌曲並沒有真正的旋律,曲調中音符也不多;那幾乎可說是一種讚美詩,只不過配上了音樂。老泰唱的,是有關創世紀的歌:   提基,是人類之神,   他住在天上,   他創造了地球。   接著他創造了水分,   接著他創造了魚類,   接著他創造了鳥類,   接著他創造了水果,   接著他創造豬(土語稱為puaa),   接著他創造人類:   一個男人,名叫阿提亞(Atea),   還有一個女人,名叫阿塔挪亞(Atanoa)。   為了向我們兩個異族人解說內容,老泰中斷了歌唱。接著,他又繼續唱讚美詩,列舉了一張仿佛沒完沒了的創世紀者名單,其中有阿提亞和阿塔挪亞兩人所生下的一大堆國王和皇后的名字,最後一代是烏塔(Uta),也就是老泰的父親。   我問:老泰,你相信提基神嗎?   老泰說:呃!是的,現在我像其他人一樣是基督徒,但是我相信提基。   他拾起一塊石頭丟給我,問道:這東西你怎麼叫它?   我用挪威語回答:Sten。   他解釋著:我們叫它kaha。他又指著營火,這個呢?   我說:Ild。   他回答:我們叫它ahi。接著他想知道,挪威語如何稱呼創造人類的神。   於是我用挪威語告訴他許多名字,如上帝、我的主、創世主、全能的主和耶和華。   老泰很快回答:我的同胞叫他提基。傳教士前來傳教時,曾把耶和華比擬成提基,老泰堅持早就懂得他們所說的一切。   我試著小心提醒他,他的族人除了提基,還相信其他的神。但恩(Tane)和阿提亞也是馬克薩斯群島的神祇。   老泰解釋說,一些重要的國王後來都變成神,但提基是唯一的創世主,他創造了阿提亞和一些住在島上從他而生的凡夫俗子,也創造了但恩一個白人,有一頭美麗的頭髮,土語叫haoe,像我們這樣的白種人就是他的後裔。   老泰拿起他的竹製鼻笛,用一個鼻孔開始演奏一首旋律很美的曲子。他不想再討論宗教問題。他是個天主教徒,而提基就是上帝。提基領著泰特瓦的祖先渡海來到這島嶼。   我問他:從哪裡來?我好奇地想聽老人的回答。   老人回道:從東方的提飛提(Te|Fiti)。他朝著地平線另一方也就是太陽升起處點頭。那個方向除了美洲,就沒有別的地方了。   我感到驚訝,但是並不意外。亨利.賴伊曾經告訴我,希瓦瓦老一輩的島民有這種觀念。美籍人類學家漢帝(E.S.C.Handy)也曾經取得相似的資料,他甚至記錄了希瓦瓦的一項風俗傳統:回航到祖先故居提飛提的航行儀式。有一組男女和小孩曾經從阿托納灣啟航,搭乘一艘特大號的船卡華號(Kaahua),去拜訪祖先的故居。他們向東航行,最後到達提飛提,有些人留了下來,其餘的人則回到希瓦瓦。漢帝的文中提到,他對馬克薩斯人祖先故居在東方的這種說法,感到十分困惑,以致問了提供信息的人兩次,而對方則堅稱那地方就在太陽升起的方向,土語為i te tihena oumati。在漢帝之前,一位德籍人類學家史坦恩,聽到馬克薩斯島民提到一個很大的傳奇性島嶼飛提|努伊(Fiti|Nui),意即大東方,也同樣感到意外。   此時,輪到我在他們沒來過的法圖希瓦島,搜集同樣的資料。我按照老泰所指示的方向,望著月光下的海面。美洲就在那一方,而眼前是一片汪洋。我坐在距離美洲最近的一個海島上,這裡是玻里尼西亞的邊陲地區,歐洲人依照印加人航海的方向從祕魯出發前來,最先發現的就是這裡。   我開始懷疑,為什麼外界會忽視原住民的傳統,而對自己在太平洋上的航海史自恃甚高?   泰特瓦曾告訴我,提基帶領他的祖先從東方漂洋過海而來,當時我忽略了這種說法和印加傳說正好吻合。直到後來回到外界,到圖書館查詢資料才發現,原來印加歷史是從一位曾統治提亞胡安納科的傳奇性國王開始的。這位國王後來下山到海邊,帶著白皮膚的隨行者一起離開,印加人因此才奪得政權。印加人稱他維拉科查,也把這名字告訴後來的西班牙人。不過,他在提亞胡安納科時代的原始名字叫提奇(Tici)或提希(Ticci)。   就是他和前印加時代的子民,在安地斯山區雕刻出巨大的石像。他在廣大的印加帝國境內,受到各地區人士的讚頌,被視為創世祖的化身,也是印加皇室在人間的先祖。   在卵石海灘的星空下,里芙和我坐在泰特瓦和姆姆身旁,過去和現在似乎都交融在一起。老泰把他父親和部落教他的事轉告我們,他的話語,與海浪拍打在混亂的卵石上發出的隆隆聲相互為伴。我開始了解曾聽過的玻里尼西亞歷史片段,儘管對外界來說,那像老泰目不識丁的祖先虛構的神話。就像在南美洲一樣,在玻里尼西亞,偉大的君王都是神,不管是亡故的或仍活著的。或許提基真是某個大人物,如同希瓦瓦和法圖希瓦島民不斷告訴我們的:他曾經從被稱為大東方的飛地|努伊乘風破浪而來。   在老泰的陪伴下,日子一天天過去,我開始能以當地人的眼光看待法圖希瓦的歷史。當然,曼達納的探險隊並沒有發現玻里尼西亞,發現玻里尼西亞的是提基,不管他是什麼人。他和曼達納一樣,曾經從東方的飛地|努伊而來,但是早在曼達納之前,他的子子孫孫就在這裡迎接歐洲人到來。   食人族的告白   印加的史學家對成長中的下一代提起提基時,認為他是這個帝國的創始者,曾經向西航行進入太平洋。我們可能永遠都會懷疑,這些史學家是否清楚自己在說的是什麼人。對我們而言,這只是文盲所說的一則故事,就像提基曾經從東方出發來到馬克薩斯群島的故事一樣。不過,對我們這些發現者來說,法圖希瓦人與更早之前居住在這島上的人,怎麼可能只是一則神話故事呢?   老泰用了一個特殊的字眼,來形容我們所說的發現者,他稱之為雙面人。我覺得很丟臉,但是想了又想,這個字眼對歐洲人來說倒是很貼切。最初前來的歐洲人是傳教士,教導當地人不要殺戮;接著,帶著部隊的軍官到來,讓當地人看看殺戮如何進行。我們教導他們《聖經》上所說的不要囤積太多財富,但是自己卻一直買保險、往銀行裡存錢。我們承認,上帝創造的人類本來赤身裸體而空無一物,但是看到裸露之人時,我們卻為他們穿上衣服。我們的武裝是為了和平,我們在真理的好處中說謊。我想,我們真的是雙面人。   但是,老泰為我解釋玻里尼西亞人使用這稱呼的理由之後,我大感意外。   他說,他的祖先見到第一個歐洲人時,認為他們似乎有兩個頭、兩個身體、四隻手和四條腿因為他們從未看過穿緊身衣的人。當歐洲人摘下一頂帽子,另一顆頭顱就從底下冒出來;他們脫掉盔甲、解開衣服扣子時,另一個身體便會出現;脫掉靴子後,另一隻腳就從裡面露了出來,這在島民之間引起很大的驚恐。   雙面人也帶來咳嗽和發燒。泰特瓦堅持,在他們來之前,沒有人會因疾病而死亡,人們通常活到非常老直到像風乾的葫蘆皮,只會坐在一個定點上,讓別人來餵他們。如果有年輕人夭折,可能是因為從樹上掉下來、被鯊魚咬到、腦袋被石頭擊中,也可能是被敵人吃掉。   被吃掉?   里芙搖了搖頭,對這種說法感到害怕。   老泰問:難道你們的國家不會發生戰爭?他的表情似乎在說,算了吧!老實說吧!   我必須承認,我們離開歐洲時,一場殘酷的內戰正在西班牙境內肆虐。   老泰想知道答案,於是問道:你們怎麼處理被殺掉的人?   把他們埋起來。   埋起來?老泰似乎對這種野蠻而浪費的行為,感到訝異而厭惡。試想把人殺掉之後,竟然只把肉體埋到地下,有沒有人會等到肉體熟透之後再挖出來呢?   老泰到底是在諷刺,還是說真的?他的表情很嚴肅,他看著我們的樣子,就好像我們看著印度人在被視為神聖不可侵犯的牛隻死去時,任由蟲子和野狗來吃掉它們。   老泰告訴我們,他的父親烏塔曾是歐維亞河谷最偉大的戰士,除了人肉,很少吃別的肉。和其他人不一樣,他要吃的是年老而鬆軟的肉。他會拿著葫蘆瓢碗,到埋葬屍體的地方去裝滿一整碗人肉,然後用氣味很濃的麵包果,配著發臭的人肉一起吃。有一回,部落的一名成員在意外中被殺害,那個人的遺孀送了一頭豬給烏塔,希望能保住丈夫的屍體。雖然烏塔不想吃豬肉,不過一開始他還是照辦,直到豬肉吃光了才去吃她的丈夫。老泰的母親對烏塔的行為感到憤怒,懇求他只吃魚肉和一些不會發臭的正常食物。老泰卻認為,烏塔是個仁慈的人,他因此好幾天沒有碰發臭的人肉,直到後來病得很嚴重,瘦得像皮包骨,才恢復慣常的飲食。   里芙被嚇到了,姆姆則目瞪口呆,我們一起盯著安詳地坐著講述這些事的老泰他好像在大學教授的研討會中作人肉報告。老泰只參加過一次吃人肉的儀式,當時他還很年輕。他說人肉是甜的,口味像甜番薯。通常他們會先烘烤死者,就像他為我們準備的烤豬肉,先用香蕉葉包起來,放在土窯的石塊中烘烤。有些人吃人肉是因為饑餓,因為當時人口眾多,食物不夠。但是,吃人肉通常是在某種宗教儀式中進行,被當成報復的行為。   而最上等的肉塊,應該是年輕女性的前臂。老泰還補充了一句:白種女人。他笑著看看里芙,這句話顯然只是占她便宜,開個玩笑,不過我懷疑那兩位女士喜歡這玩笑。我丟了一根木材到灰燼裡,使火光明亮一些。無疑,老泰是這個島上最好的人,但是在星光下第一次聽他說吃人肉的事,我實在有很奇怪的感覺。   不管是西班牙人、玻里尼西亞人或維京人,對聖人和惡魔撒旦,總是有一種奇怪的複雜情緒。我們曾經虔誠地為凶暴之人解開鎖鏈,但是下一刻我們又開始殺戮,把彼此埋葬到土裡,或是把對方像豬一般燒烤來吃。   泰特瓦的前額有一個很深的凹痕,我問是否有人曾用棍子擊打過他。但他說那是被落石擊中的,由於受傷嚴重,由taoa幫他動過手術。taoa是馬克薩斯島從前的醫護人員,在基本的心理學與先進的手術技巧上都有過人之處,頗具聲望。除了古代的祕魯,馬克薩斯群島是太平洋地區少數能施行外科環鋸手術的地方。   老泰又說,今天的情況已經不一樣了,只要割一刀或搔個癢,就會感染疥瘡。taoa提克(Teke)曾經替老泰割開傷口,治療頭部創傷。老泰還看過他切開一個腿脛骨斷裂者的腿,用一根硬木頭把碎裂的部分接合起來。提克曾住在歐維亞,死後埋葬在哈納赫普(Hanahepu)一塊雕有提基神像的小墓碑下。   老泰用taoa來稱呼提克,意即醫師。他有充分的理由這麼認為,因為提克在十九世紀後半施行過外科環鋸手術,當時這種手術在文明世界也還是十分艱鉅,被視為一門藝術。   老泰也看過他治療一個從椰子樹上掉下來、頭蓋骨已裂開的年輕人。只見他捧著一碗冒煙的熱水,在幾番舞蹈和咒語之後開始清洗傷口。他先剃掉年輕人頭部受傷部位的毛髮,在碎裂的頭皮上畫個十字切口,讓頭蓋骨露出來。接著把碎片移除,在傷口邊緣打磨,使其保持光滑圓弧。最後,他用椰子殼雕成一個薄薄的小盤子,剛好蓋住骨頭的開口,讓開口的四周肌肉再覆蓋回去。頭皮後來癒合了,那個人存活下來,頭上有個像十字架的疤。老泰認識那個人,他承認,那個人的腦子有點怪怪的。   植物會說話   有一天,老泰要我和他一起去爬山,尋找一種叫faa|hoka的野生菠蘿。這種野生菠蘿和我們在海島另一岸經常吃的不同,尺寸比較小,但口感和香味比較好。要找這種菠蘿必須離開河谷,爬上陡峭而寸草不生的納塔胡(Natahu)山脊。那高聳的山脈矗立在歐維亞南方海面上,像是陶奧烏何這個長島形山脈上的綠色尖塔。   爬上這接近海拔一千公尺的岩石地形時,季風扯著我們的頭髮和束腰布。這樣的高度讓我們擁有極佳的視野,可以俯瞰一望無際的太平洋。這裡似乎是個荒廢的菠蘿園,菠蘿隨意掉落在岩石之間。辛苦爬上這飽受烈日曝晒的山丘後,我們感到口渴,於是坐了下來,拼命吃著這貧瘠土地長出來的水果。它的汁液多得讓我們無法想像,我們一直吃到胃撐不下去為止。我們匍匐在四周,嘴唇熱得發燙,藤編的袋子裡裝滿了菠蘿。最後我們躺了下來,小憩幾小時並眺望大海。這個海島似乎正在航行,迎向我們腳下不停奔流的滔滔巨浪,迎向漫無邊際的季風雲層。我們頭頂上的白雲,就像百萬只綿羊正試圖跳過法圖希瓦島的山脈,跳不過的就被困在屠宰場,擠成一堆,把淚水般的雨點灑在另一岸山坡上,因此我們這一岸是乾的,而歐摩亞那一岸卻長出了叢林。   半睡半醒之間,我把想像法圖希瓦正在漂流的感覺拋在腦後。我躺在大河中央的岩石上。當我坐起身來看著海浪與白雲時,突然興奮地明白,南美洲最大的河流不是亞馬遜河,而是洪鮑特洋流。這兩道流水都發源於祕魯,但是流向相反:帶著黃泥雨水的亞馬遜河,流到巴西境內綠色叢林河岸時折向東方,此時,河水變得比較清澈;而洪鮑特洋流同樣流得很快,但是流域較寬,它從祕魯海岸向西流,擁抱著玻里尼西亞群島。這道曾經是南極洲海水的廣大洋流,流到顯然比較遲滯的藍色海岸時,便藉著溫度和豐富的浮游生物與藍色海水區隔開。   難怪對玻里尼西亞人來說,東邊是上升,西邊是下降。他們等於是住在來自祕魯的洋流下游,這也是許多植物學家發現不少馬克薩斯花卉來自南美洲的原因。我甚至知道,我們此時所躺的草地,是一種來自南美洲叫pavahina的野草。這可能是大自然順流而下所安排的運輸系統。然而,野生菠蘿faa|hoka可不是這麼來的。   跟老泰一起採拾的這種菠蘿點醒了我,它和我最大的興趣本地人類起源有直接的關聯。菠蘿是南美洲植物,不可能沒有人類的幫助而漂洋過海。   來玻里尼西亞之前,我所做的準備與大部分訓練都局限於生物學。我曾經努力研讀美國生物學家布朗(F.B.M.Brown)三大本有關馬克薩斯花卉的書籍。他表示,此地有兩種菠蘿:一種是體型較大、有經濟價值的菠蘿,被稱為ananas,是傳教士從夏威夷帶過來的;另一種是體型較小的土產菠蘿,共有六類,在歐洲人到達之前,曾經半野生地遍布整個群島。純粹基於植物學的理由,布朗提出的結論是:在前歐洲時代,菠蘿被帶到馬克薩斯群島,這是一種遺傳學的證明,顯示在歐洲人到來之前,南美洲和這個群島有過接觸。   我回到外界之後再閱讀布朗的主張,感到十分困惑。對我而言,對植物學和未來在海島上生活的興趣,曾經大於對古代人類航行路線的興趣。而此時,躺在法圖希瓦島被風掠過的山坡上,享受著島上野生菠蘿的獻禮,事情看起來不一樣了。   我問:老泰,雙面人曾經來到這上面種植菠蘿嗎?   老泰看著我,仿佛我問了一個愚蠢的問題。他說:沒有!雙面人從來沒有爬上來!   從那一刻起,我開始認為,人類學家在試圖追蹤已消失的各種航海路徑,找出跨海移民的路線時,植物學可提供決定性的證明。這個想法讓我注意到布朗的著作,他認為,原住民曾從南美洲引介其他可食用的根莖類植物與農作物,木瓜就是一例,這種源自美洲的純熱帶植物,對古祕魯的海岸地區居民而言相當重要。馬克薩斯群島共有兩種木瓜,被原住民稱為vioahu的木瓜比較大,也比較可口,是傳教士從夏威夷歐胡島帶過來的。而原生的木瓜則比較小,被稱為vienata,被認定是祖先從故居帶來的。enata意即人類,是馬克薩斯島民形容自己或同一種人時所使用的字眼。布朗的結論十分清楚:這種木瓜,是原住民另外從南美洲引入的。   布朗還指出其他可利用的同類植物,例如甜番薯,一種我們在歐摩亞吃得很多且美味可口的根類植物。當年歐洲人抵達時,發現了這種甜番薯,在祕魯,這是最古老、最有文化價值的農作物,從復活節島到紐西蘭,都被人們當作主食。人類學家經過激烈的爭辯後也被迫承認,這種有著美洲原始名稱kumara的甜番薯,在前歐洲時代,曾被人從祕魯帶到玻里尼西亞分布甚廣的島嶼上。   葫蘆瓠瓜,這種可以食用的瓶子瓠瓜,也曾經引起植物學家和人類學家的激烈爭辯。在玻里尼西亞各島上,人們把它晒乾當成盛水容器。人類學家認為,這種瓜是在探險年代初期,由歐洲船隊從玻里尼西亞帶到祕魯的。結束這場辯論的是考古學家。在玻里尼西亞被晒乾當容器的葫蘆瓠瓜,也被當作魚網上的浮標考古學家曾經在祕魯的沙漠海岸墓穴中挖掘出葫蘆,年代可回溯到耶穌誕生前三千年。如果是洪鮑特洋流把葫蘆瓠瓜從祕魯運到玻里尼西亞,運達之前,可能就已被蛀蟲和鯊魚吃掉了!所以在歐洲人到達之前,它一定是靠著人類的幫忙才能橫渡太平洋。   一百多年來,科學家也曾經討論過椰子樹的起源。對橫亙整個太平洋的島群來說,椰子樹是相當重要的植物。植物學家曾經發現,唯一有野生椰子的地方在哥倫比亞,而它相近的類屬在美洲被發現大約有三百種。從那裡,這種植物進入遼闊的太平洋,甚至傳到中美洲古巴而被哥倫布發現過。玻里尼西亞人在這片海洋上傳播椰子樹,從一個島傳到另一個島,然而,只有馬克薩斯群島有關於椰子樹起源的傳說。曾有人告訴早期航海家波特船長(Captian Porter),椰子並非來自任何玻里尼西亞的島嶼,而是從東方一個遙遠的島嶼帶過來的不是用獨木舟,是用一種被稱為paepae的大船。波特一定認為,那是一艘用石頭雕成的船,因為對島民而言,paepae意指石造平臺。其實,這個字眼也是草船的意思。   老泰和我帶著採拾的菠蘿,並肩從pavahina草地向下滑。中途我停了下來,看見一處草地上長滿了形狀像大漿果的紅番茄。這是里芙最喜歡的果子,風味和外觀就像縮小的番茄,是來自南美洲的野生植物。這是另一種被布朗用來討論祕魯原住民航海家的植物:當歐洲人進入太平洋時,從復活節島到馬克薩斯群島,乃至於夏威夷,這種果子都曾經被發現過。我摘下幾顆果子,和菠蘿放在一起。此時我完全沒有想到,下一次再發現這種野生番茄的時間竟然是一九九○年,地點是我在祕魯土庫美金字塔基座的新家。   然而,當我把沉重的袋子交給里芙時,我便知道,這種多汁的果子在我未來的生命中將產生重大的衝擊。我對越洋移民的興趣產生了大逆轉,從動物移轉到人類。人類的散布似乎與被栽種的植物有關。我回到了自己的學術領域:遺傳學與生物學。人類在海洋兩岸可以創造出相似的工具,但是菠蘿一定要靠人類才得以散播。   很明顯地,布朗在生物學的論證中,一直無法說服在夏威夷主教博物館(Bishop Museum)的人類學同僚。那些人可能都沒讀過他那三本關於馬克薩斯植物的著作。對他們而言,太平洋故事的結尾就是馬克薩斯群島和復活節島。而對人類學家來說,玻里尼西亞和美洲之間,有一道難以想像的鴻溝,以原住民的輕木筏是不可能渡過的。布朗身為植物學家,必須接受那些人有關人類航海路線的觀點,但是他仍然很堅持自己的結論:雖然,玻里尼西亞移民的主流似乎由西方出發,方向剛好與當地花卉來源的方向相反,但是,毫無疑問,美洲大陸和馬克薩斯群島之間,一定曾經有過互動。   他的辯證,比他對人類學者的反駁更令我印象深刻。那未經證實的學術教條是:古祕魯人既沒有勇氣,也沒有船,可以離開他們所處的大陸海岸。   從那時候起,我開始懷疑,玻里尼西亞之謎,可能無法被任何專家解開,因為他們只會把頭埋進狹隘的洞裡。我們不需要只能針對自己的領域向下深深挖掘的分析家,我們需要的是另一種類型的專家在學術上能把不同領域可運用的信息加以整合,並提出綜述的通才。要把玻里尼西亞歷史中未經記錄的印象加以重整,我們需要團隊合作,需要那種工作起來像科學偵探的學者,不會遺漏任何足跡或指紋。   我覺得,大學應該開闢新學科,在現存的垂直學術分類中,再增加交叉的學科,讓人可以作橫向研究,就好像我所感覺到的早期人類已經橫渡過那些不可能橫渡的海洋。   我們爬上床時,我說:里芙,你還記得希瓦瓦的大石像,和南美洲的石像有多麼相像嗎?我無法不再提這個主題。但里芙已經快睡著了,只是模模糊糊地回應我。似乎只有隆隆的海浪聲給我正面的回應。   我無法入睡,覺得時間好像不存在了,就像提基王和他的水手正站在海灣上,船帆滿漲,紅髮和黑髮的男男女女在這卵石海灘登岸,正把一籃籃準備栽種的塊根類植物和水果搬上岸。   我覺得那些好像是我來收的菠蘿和番茄。它們過去真的存在過。它們是真實的。   我翻過身去,進入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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