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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十章 陳腐教條下的神祕石雕

綠色安息日 托爾.海雅達爾 15172 2023-02-05
  多麼美麗的河谷!遠離了曾經讓我們產生瀕臨死亡的恐怖印象的鹹水墳場,我們抹去眼裡的海水,感受另一個天堂。阿托納,一個獨立的世界,被高聳入雲的峭壁圍拱,和整個外界隔絕,唯獨南面有馬靴般的山脈,向著藍色海洋敞開。   多麼可愛動人的世界啊!   從外形到色調,這個島必定是一塊讓高更這樣的藝術家心有所感的夢想之地。這河谷,此時一定和他當年所見一模一樣,同樣能夠激起歡愉之心,同樣能用各種感官感受到它溫暖的自然組合。我們所看到的色彩,和我們吃到的、聞到的一樣棒。我們在溫暖的黑色火山岩沙地走了幾步,接著走上濕潤的草地。一條小徑穿過低矮的紅色木槿花叢,引導我們離開海灘。橫亙在我們前方的正是河谷,被一排高高的椰子樹包圍著,像一支軍隊站在那裡接受校閱。它們壯觀地伸長脖子,聳立在繁茂的熱帶生態中,碩大的樹梢綴著羽毛般的頭飾,隨風搖曳。聚在它們腳下的,正是高更生前最愛的主題:巨大的熱帶樹葉、金黃水果和紅色花朵。這位偉大的畫家生前有幾間用進口木材建造的小木屋,散布在這片由大自然組合而成的美麗景觀中。

  希瓦瓦島上的阿托納河谷,是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前,一些不定期航行到這遙遠太平洋彼岸的遊艇最主要的停靠港口。儘管如此,從外面世界來訪的船隻,在此停靠的數量仍相當少。馬克薩斯群島位在商船航運路線之外,而從事環球旅行的遊艇因缺乏停泊的碼頭,再加上上岸二十四小時以上需先取得官方許可,所以也不太願意前來。   但是,當我們移動腳步四處環視時,只見那些目睹我們不平凡登陸場面的群眾,表現出漠不關心的態度,可見我們絕對是第一批拜訪這個海灣的歐洲人,而且也可能是第一對因翻船而上岸的白種男女。這一小撮盯著我們看的混血玻里尼西亞人,用輕蔑的眼光看著我們少數幾個破爛且被水泡過的袋子。接著,他們用專家般的眼光打量我和里芙。對他們來說,外來的白種人有三類:他們最敬畏的是穿制服的官員,經常調侃卻仍歡迎的是觀光客,最瞧不起的是椰乾工人。

  對他們來說,制服代表權力。穿制服的人當中,有一個人負責制定法律,而且可以把人送入大溪地的監牢。   觀光客受到尊重是因為錢,不過也被當成什麼都不懂的傻瓜:無法分辨紅山蕉和香蕉,更不知道雨季何時開始;儘管是基督徒,卻會買此地古老的多神教提基神像,而且愈破舊付的錢就愈多。因此,為了賣好價錢,島民會刻一些新作品,然後把它們埋在土裡一段時間,使它們看起來破爛不堪。   境遇最糟的是椰乾工人。他們和觀光客一樣有白皙的皮膚,卻沒有錢,而且得和島民一樣工作。他們比觀光客有頭腦,不會問一些愚蠢的問題,有些人甚至像當地的島民會爬椰子樹,會喝得酩酊大醉,但總是奪取而不付出。雖然膚色相同,但觀光客和官員不會來找他們,可見他們一定是低劣的白種人。

  我們的雙腿狀況惡劣,只好一跛一跛地沿著小徑向上走。我們全身被海水浸泡過,還被太陽晒傷,身上沒有值錢的東西,只帶著一把生鏽的槍,以及一隻破爛且還在滴水的袋子。無疑地,這些旁觀者心裡一定認為,我們屬於第三類白種人。   威利和艾歐恩在當地有朋友,所以立刻受到接待。從船上下來的夥伴,也一個接著一個消失在居民家。結果只剩下我和里芙兩人,我們只得去敲一位法籍警官的大門,尋求協助。   一名穿著制服、身材纖瘦的白人打開門,冷漠地打量我們。他頭上還戴著熱帶的遮陽帽,右手插在褲袋裡。他向里芙伸出左手示意,接著目光移到那把老舊的槍枝上。他要求看我的武器持有證明。   我向他解釋,那是高更送的紀念品。

  然而這警官只是反覆說著:那是武器!並將那把老步槍充公。   過了幾天,我借了一把起子,腳上裹著繃帶,回來把槍上的木柄卸下。   我問:哪一部分是武器?雙手則分別拿著槍的一部分。   警官很快地指著長槍管的金屬部分。於是我拿起木柄,帶走高更的木雕,高興地離開他的辦公室。   與此同時,里芙和我找到了住處和提供膳食的地方。我們在中國人羅清的小木屋餐館吃了豐盛的一餐他在自家廚房開了一間小餐廳。我們曾經遇見一對相當友好的法國夫婦丈夫是攝影師,而妻子是記者正沿著村子的馬路走,身上帶著相機。他們在同一天搭乘飽受天氣蹂躪的提列歐拉號來到此地。那艘帆船下錨停泊在鄰近的海灣,比我們登陸的那個開放而沒有遮掩的海灣安全得多。

  他們在幫我們找到落腳處之前,已經發現我們腳上那些可怕的傷口。我們立即加快腳步,一跛跛地跟著我們新的守護神,一起前往這河谷唯一的一間竹屋。那是一間明亮而令人驚喜的海島醫院,由一位迷人友善的年輕大溪地男護士所開設,他名叫提萊,意即天堂。臺里洛為我取名時,也曾用到這名字。他令我想起了臺里洛。我們很快就成為朋友。   提萊約莫二十歲,中等身材,然而他棕色的身體卻足足有兩百五十磅。留著平頭的提萊,曾經是個瘋狂的運動員,動作十分敏捷。他在大溪地出生,在帕皮提醫院當了好幾年助理。他在那裡一定很善用時間學習,因為他只瞄了我們傷勢嚴重的雙腿一眼,就判定我們得了熱帶性潰瘍,如果晚來幾個禮拜,里芙的傷口感染會深及骨頭,到時可能會失去一條腿,也可能必須轉診到大溪地的醫院。這也證明了那位有同樣症狀的歐摩亞婦女,不願跟著皮耶或我們搭乘救生筏前來希瓦瓦,將付出多麼慘痛的代價。

  我們被一群生病的島民包圍,他們的病痛從牙病、性病到斷指都有。我們輪流躺在一張板凳上,胖胖的提萊則從一盒刀子和鉗子裡,挑選適用的工具。   過了一個禮拜,我們的情況已經不像第一次到提萊那間竹屋醫院就診時那麼糟。我們從頭到腳都不再疼痛。提萊對使用醫療器材十分在行,他曾經用切割和穿刺手術,把我們的腳趾甲抽出來,以防止感染擴散到骨頭裡;然後再從一個大罐子挖出一些神奇的黃綠色軟膏,在傷口塗上厚厚一層。我們很快就覺得好了很多。   這個禮拜即將結束時,我們得知提列歐拉號已準備收錨啟航,回大溪地途中會停靠法圖希瓦島。但是提萊不準我們回去,他堅持認為我們腳的狀況還很危險,除非繼續接受他的治療。我們一跛跛地走到岩岬遙望提列歐拉號,向從不上岸的布蘭德船長揮手示意,也向所有的朋友道別。一名法國小女孩用法文高喊:一切平安!朝氣與活力似乎在她的一頭紅髮閃耀著。她緊握著那位背相機的攝影師的手,和他從岩壁邊緣跳到提列歐拉號的救生筏上,兩人的動作像醉漢,掉落到那些棕皮膚的水手經驗豐富、正在等待中的臂彎。

  接著,提列歐拉號揚帆駛離。我們看到甲板上的威利、艾歐恩和其他法圖希瓦島的朋友,還帶著一袋袋充足的食物。   然而,我們的思緒早已超越他們,有好一會兒,我們覺得已經再回到我們的竹屋,坐在屋內,望向窗外壯麗的景致。接著我們想起竹子粉塵的味道,覺得全身發癢,不禁搖搖頭,想將那段記憶搖掉。我們回到提萊的竹屋醫院去換那些長得不能再長的繃帶。   懸崖後的驚喜   接下來的幾個禮拜,沒有任何大事發生。我們跛著腳來來回回,往返於提萊的家和羅清異國風味的餐館裡那個有紗窗的小房間。我們在帶有古老中國文化的祥和氣氛中飲酒,吃著中國大廚用一罐罐碎牛肉及帶有海島土味的豐富農產品調理出來的每一道精緻美食。   由於距離太遠,再加上沒有合適的海上運輸工具,提萊一直無法拜訪這個群島中的其他島嶼。但是,他每月至少有一次會替他的馬上鞍,騎馬到這個島上另一個被群山包圍的河谷視察。雖然他很胖,卻是天生的騎馬高手,他那匹小小的馬克薩斯馬奔跑時,仿佛背上沒有馱東西,只背著一隻空布袋。

  提萊從來不散步。他不用馬的時候,會把牠拴在竹屋的牆上。他去探望病人時,也只帶著一個布袋當馬鞍,然後沿著所有村落的小徑疾馳。每月例行全島視察那一天,他會另外帶兩匹馬,裝上木雕馬鞍,並列在他左右。由於我們不停地遊說他,他同意讓我們加入他的視察之旅。我們的腿傷已好轉,而且有他在身邊,傷口也能得到好一點的照顧。他要造訪的波茂河谷(Puamau Valley)遠在島嶼的最東邊,聽說一個孤僻的挪威籍隱士住在那裡多年。那裡當然沒有他的同胞,因為他在小男孩時期就已跳船離開故鄉。   太陽升起前的幾個小時,我們沿著彎彎曲曲的山脈向上攀爬。山脈引領著我們,一路走到遙遠的波茂河谷。進入原始蠻荒之地的快樂心情再度湧現,我們的肺臟充滿了清新沁涼的山間空氣。長著大椰子樹的河谷浮現在腳下,翠綠的叢林層層包裹,宛如巨大的金字塔,結合著陡峭起伏如馬頸的山脈,從島中央升起,映入我們眼簾。只有彎曲小徑才能通到內陸山脈,因為蠻荒的海岸上沒有通道。就和法圖希瓦島一樣,這裡的海岸線被凶暴的海洋侵蝕,使得原來帶狀的火山熔岩變成陡峭的岩壁,剩下的地形只有高聳絕壁之間面向海洋的峽谷,以及深邃的火山口斷層。白鳥在我們腳底深處飛翔,輝映著藍色海洋和天空。像白蛇般連綿不斷的海浪,沿著整個海岸蜿蜒,在小島和海洋之間畫上一條分界線。太陽還沒照進河谷之前,野雞已經在咯咯叫著;其它鳥類則在太陽高照時才跟著呼應。馬兒快樂嘶鳴,它們沒有上馬蹄鐵。我們沿著紅土小徑上行,愈走愈高。

  我們到達中央山頂,停下腳步,突然發現已經處於萬物之上用手攀爬或藉著馬蹄所能抵達的最高點,頭頂只剩藍天。季風拉扯著我們的頭髮和馬兒的鬃毛,那些畜牲一點也不疲倦地翹起後腿站立著。我們開始掃瞄遙遠地平線那方的法圖希瓦島。塔華塔峰被厚厚的雲層團團包住,其他雲層則互有間隔地掛在天上,在藍色大海留下陰影。我們的位置如此之高,原本被遮掩的大海,此時遼闊無邊地展現在我們眼前。向南看,這片天地的盡頭因迷霧而模糊不清,只見一個很小的島嶼高低起伏的輪廓。海面上只能模糊看到上層的海浪;那海島看起來像一艘燃燒的船,碰上不明的礁石而噴出濃煙,即將沉沒。在遙遠他方的法圖希瓦島還在下雨。   從這樣的距離看艾歐恩、提歐帝和派奇奇等人的世界,實在很渺小。而用宇宙之眼來看,人類的比例更是微小,我們若還想要強辯,就更顯得荒唐無稽,像我們抗爭的一些瑣事一樣。

  我身後傳來一道聲音:Cest joli!那是提萊,他正騎在自己飼養的種馬上,注視下方的河谷。   我回頭看著這位大溪地朋友,驚訝地問他:是什麼美麗呢?   這裡的山脈、叢林,所有的一切。我明白,大自然是美麗的。   提萊讓我感到訝異,他真的和臺里洛很相似。   我再問他:不過,帕皮提對所有島民來說,應該不是最美麗的地方吧?   提萊鞭策他的馬。不是所有人都這麼想,只有一些人才體認得到。大溪地在我們祖先手中被維護得相當好。   我們策馬並騎,沿著彎曲的山脈前進。   不過,如果可以的話,大多數玻里尼西亞人都想搬到帕皮提,不是嗎?   提萊同意這個說法,他認為對他的同胞而言,那是可悲的噩運。所有的年輕女孩被白人的財富吸引到帕皮提,島上的男孩也跟著想來分一杯羹。   我們到達一處秀麗的山林,馬匹在樹下沿著柔軟而長著青草的小徑疾奔。提萊開始唱起熟悉的曲調大溪地老國王所寫的歌:   我很快樂,   大溪地來的提亞雷花。   太陽在樹上閃耀著金光,馬兒在地氈般柔軟的草地上奔跑,我們必須低身閃躲,以避開垂吊在小徑沿線的藤蔓和低矮樹枝。一些稀有鳥類在蕨類和樹葉間振翅、跳躍,有的顏色十分華麗。我們很幸運地看到一種沒有翅膀的鳥類正疾速奔跑,那是本地原住民很熟悉、鳥類學者卻完全陌生的鳥種。提萊突然拉住他的種馬,指著我們前方的小徑。我勉強看到一種長得像雞卻沒有翅膀的鳥,以閃電般的速度沿著小徑狂奔,然後消失在濃密的羊齒植物叢的空隙處,它們從來沒被人捉到過。這種鳥怎麼會在希瓦瓦島登陸呢?沒有翅膀的鳥只在紐西蘭比較出名,那裡至今還殘存所謂的鷸鴕(kiwi),而另一種十英呎高的恐鳥(moa),則已經滅絕。   我們騎馬進入真正的蠻荒世界之前,先坐在一處流泉旁吃午飯,半個島都在我們身後。從樹林裡走出來後,這裡突然變成森林的盡頭,感覺好像走進一個真空的世界。前方已經沒有樹葉,也沒有土地,只有一處山頭如針尖的絕壁。我們聽到下方的海浪傳來一種遙遠而奇怪的嘶嘶聲,以及風吹到崖壁時掀起的低沉的隆隆聲,那聲音讓我們深感恐懼。   我們跟隨著提萊前進,他正領著他的馬,進入一條很久以前由島民修建的懸崖棧道,我們在棧道盡頭,看到另一個世界正在升起。我們面對石壁,感到暈眩,馬兒走得非常慢,尾隨著前面的騎士。他魁梧的身軀似乎能把僅可容身的小徑完全塞滿,就像他所騎的馬,身體已被擠出皺褶了。   突然,棧道左側變得十分狹窄,引領我們穿過一條捷徑,走到山脈另一邊。我們再度面對一處新的絕壁,這次是我們在左側。這裡的氣流同樣由下而上升起,地形顯然並不寬闊,因為我們腳下又是一處白浪滔天的海灣。就像曾經走過的地形一樣,我們也唯恐會摔下去。我們現在最好把臉向著另一側,面向右邊的崖壁,這樣馬匹才能不受干擾地前進。   接著,岩壁在我們兩側敞開,我們感覺好像騎著神話中的飛馬,看不到下方的腳跟。我們前方有一座山峰,後方也有。在兩座山峰之間,我們經過一處峭壁,它尖峭得僅可容一條小徑通過。提萊轉過頭咯咯笑著,我們的腳擺盪在陡峭的山脈之上。這山脈一路下降,盡頭便是海浪撲打的海岸。海浪看起來似乎是以慢動作前進,在這樣的高度聽不到它的聲音,只能聽到一種很普通的嘶嘶聲,從深邃的下方傳上來。即使是馬匹,在這樣的通道上也十分緊張。它們仰起頭,耳朵豎了起來,沿著山脈緩緩前進。從下方撲上來的不規律的風,似乎讓牠們感到害怕。我屏住呼吸,一旦馬匹絆倒,我們就得跳下馬,可是我們連落腳的地方也沒有。   我們穿山越嶺,小徑在前方繞著山峰前進,穿過另一道絕壁。接著我們騎馬進入樹林,突然被茂密的叢林吞噬。當我們再度從樹叢中躍出來時,便抵達了波茂河谷的邊緣。只要踏錯一步,我們抵達目的地的希望,就可能是一瞬間從兩百多英呎高的空中落下。我們所處的位置,是這個島上最雄偉的岩壁谷地。   我們正要下山時,太陽也跟著下山了。只看馬背的傾斜角度與皺紋,以及馬頭仰起的樣子,我們很快就知道正要下山。提萊的精神似乎相當好,但里芙和我已經精疲力竭,雙腿酸痛,背也很酸,以致不管馬匹要帶我們走到哪裡,我們只想從鞍上跳下來。由於天色太過昏暗,我們看不到馬蹄,也看不到黃色棧道的邊緣,彼此也看不見對方,只能靠著不時的呼喊來防止走散。而呼喊聲,就在這深邃河谷的上方詭異地迴蕩著。   最後,馬匹傾斜的背部再度平直,馬兒開始在草地上慢慢奔跑。我們聽到馬蹄踩在水面上,伴隨著溪流潺潺的聲音。顯然我們已經來到河谷。海浪聲此時也變成一道道有韻律的呼吼謝天謝地!海面已經和我們等高了。   有一個小光點刺痛我們盲目的雙眼,它在馬匹雙耳前方晃動,愈來愈大,直到我們看清楚為止那是一扇窗!我們身旁的海浪怒吼聲也愈來愈近,清爽的海風突然吹到我們臉上。海灣附近有一間屋子,那就是我們的目的地。我們艱難地下了馬,把馬匹拴在樹上。前方是屋子的大門,煎蛋的香氣透過門縫飄散出來。我敲了敲門,等候回應。   房門突然被打開,一名肌肉發達、個子不算太高大的中年北歐男子,提著一盞煤油燈在我們面前出現,用一雙敏銳的藍眼睛仔細審視我們這群不速之客。在過去,這名男子可能幾年或幾個月才會接待一次白種人訪客,而且他們每次來訪,都是從海邊過來。   他很快用法文問候我們:日安!   我則用挪威語回答:日安,亨利.賴依。我用他曾經使用過的語言向他回禮。   他向後退,陷入困惑之中;接著,他認出我們身後的提萊。   原來如此!那個晚上,在希瓦瓦島波茂河谷的這間孤寂小屋裡,對話像香檳酒的軟木塞般被打開,他在火爐上煎了更多的蛋。   天外奇人   亨利.賴伊曾經度過一段離奇的歲月。他年少時(大約三十年前)就來到馬克薩斯群島,後來在一艘老舊的帆船上當甲板水手。船長是個醉鬼,甲板上每天都會發生打鬥和麻煩事。當這艘船在希瓦瓦下錨碇泊時,年輕的亨利與一些水手被派上岸取水。他設法逃脫了,躲在一個洞穴裡,一直等到憤怒的船長放棄搜尋,把船駛離這個島之後才現身。後來,他和一名玻里尼西亞少女相戀、結婚,那女子繼承了當地一處河谷,於是他開始開闢椰子園。後來他的妻子過世,留下一名男孩;他便搬到廣大的波茂河谷,開墾出馬克薩斯群島中最完善的椰子園。   除了大溪地來的帆船,他沒有再看過外面世界的任何事物。他的生活重心除了工作,就是兒子阿雷提(Alette),以及一些令人驚訝的豐富藏書。他那間寬大卻只有一間房的木屋裡除了床就是書本,證明他是個好客之人,也有讓人意想不到的豐富知識。在他為我們準備三張床之前,我一直很困惑地看著他如何把放在書架上的書,一書架一書架地抬起來。   就像在法圖希瓦島上一樣,此地所有原住民的家都靠海,海風可以驅散大多數蚊蟲。相對於島上大多數人口,這個河谷只有少數幾間屋子,那一定是前歐洲時期就已經存在的。少數玻里尼西亞人仍住在這裡,似乎還過著蹲在門口或躺在屋內草席上無所事事的日子。阿雷提解釋,他們還是會等待椰子從樹上掉下來,然後用斧頭剖開椰子,把椰仁拿出來曝晒,再用晒乾的椰乾向他父親交換白米和罐裝食物。他父親就像法圖希瓦島的威利,也開了一間小店。   波茂河谷還住了另外一名白種人,他是亨利的鄰居,也是他的好友。他們因為對書本有共同興趣,每天晚上都有聚會。不同的是,亨利每天都會在農園裡裡外外勞動,因此皮膚晒得很黑,而他的鄰居似乎不太喜歡勞動,只喜歡翻閱亨利的書本。   亨利帶我們去拜訪他的鄰居,那個人只被簡單介紹為我的朋友。他是個矮小的法國人,有著濃密的眉毛,一大把絡腮鬍垂掛在嘴巴兩側。他在一間很迷你的小木屋接待我們,屋子小得一次只能容納兩個人。他驕傲又快樂地帶我們四處參觀。我們從低矮的門進入屋內,只能站在一個定點,而且只能轉動脖子。緊貼著我們的牆邊,堆放著空箱、木板和漂流木。地板是用竹子編成的,屋頂則覆蓋著茅草。我們從沒看過如此侷促的住屋,裡頭卻裝滿了十分天才的設備。這個老法國人只要拉一根線或扳動一個把手,就會有出人意表的東西出現。當他想睡覺時,只要拉一下繩索,牆壁裡就會跑出一張折疊床;拉另一根繩子時,桌子就會出現。他只要站在一個定點,就可以拿到或抓到所需要的工具。如果拉錯繩子,就可能有馬鞍從天花板掉下來,或是一個盒子的蓋子掀開,跑出一大塊可口的烘焙麵包。他利用桌子和床之間的一個火爐架上波浪鐵皮,自己烘烤麵包。   當亨利呼喚我們回他的小木屋時,這位老兄拿了一塊熱呼呼、香噴噴的麵包夾在手臂下。我完全沒有想到,波茂河谷的這兩位特異人士,後來竟然對我的生命有相當大的影響。他們其中一人是跳船的甲板水手,另一人是萬事通。我後來很快就想起一件令人費解的事:他們都只受過一點點基礎教育,卻都能閱讀和思考,而且很有天賦,能自行實地觀察。第一天晚上我們累得半死,很早就爬上床睡覺,而四周,是堆積如山的書本。   河谷裡的巨人   第二天早上,當我們起床走出門外時,太陽早已升起。除了鳥叫和亨利工作的聲音,外頭一片靜謐,沒有任何活動的跡象。阿雷提帶我到一個開闊的河谷散步,我看到提萊的馬綁在一間木屋前,因為屋裡有人生病了。由於他吩咐里芙待在屋內休息,於是我便跟著年輕的導遊阿雷提去欣賞河谷之美。   突然,我看到曾經聽說過的石雕巨人。我們走近時,阿雷提一直保持緘默。他將厚厚的蕨類植物扳開,只用手指著它們。它們正透過灌木叢,用像救生圈那麼大的圓眼瞪著我們,惡魔般醜陋的嘴咧得大大的,露出牙齒,似乎可以吞下一個人的身體。它們的身軀比黑猩猩還龐大,幾乎是一個人的兩倍高,曾讓極少數觀光客印象深刻,那些人造訪本地風光時,很幸運地看到這些石雕巨人。展現在被懸崖絕壁圍拱的波茂河谷裡的巨人和住在海邊慵懶的人們,呈現出強烈的對比,我腦子裡很自然地想到一個問題:是誰把這些紅色大石雕放在這裡?如何辦到的?它們的重量至少有好幾噸。   我曾經讀過關於馬克薩斯群島大型紀念石雕的資料,但研讀是一回事,無預期地撞見巨型石雕站立在林葉之間,又是另一回事。   我們走近那尊最高大的石雕,它站立在一座高高的石造平臺上。我們為它肥大的肚子感到驚奇,整座神像(包括深陷在平臺石座上的柱子)大約有十英呎高,由一塊完整的紅石雕成,而這種石材並非產於當地。阿雷提告訴我們,採石場在河谷更上游,那裡已發現一些未完成的石塊,造型和此地的相同;除了石塊,還有雕刻石像所用的堅硬玄武岩石斧。   這些紅色石像,很明顯地豎立在某座神廟外。我們開始在灌木叢四周尋找,發現到處都有牆面和平臺。有少許石像半埋在土裡,頭部和手臂被外力折斷。也有一些巨大的圓形頭顱躺在地上,在藤蔓植物和蕨類植物之間瞪著我們。這些頭像是單獨雕刻出來的,沒有四肢或身體。其中最奇特的是一尊笨拙的石像,它的姿勢好像在游泳,發育不良的手臂和腳一前一後伸展著,安放在一個短小的基座上,基座從石像的小腹延伸到地面,成為整件作品的一部分。那是用堅硬且紋理細緻的岩石雕刻而成的,表現出石雕設計與工藝技術的完美。只有最專業的石雕家,才能創造出如此精湛勻稱、流線而光滑的作品。   我從沒見過由單一石塊雕成的巨型石雕,而且是這般模樣:腹部朝下,手腳呈反方向伸展。那完全不是玻里尼西亞人的造型,一點也不像太平洋數千個島嶼上的人雕刻的作品。   為了仔細研究所有細節,我扯開圍繞在石柱旁的野草和樹枝,想看看它到底如何延伸到地下。阿雷提用大刀協助我。讓我大感驚訝的是,我們發現了圍繞在基座周邊的浮雕。那是兩個呈蹲姿的人像,一前一後,手放在頭頂,左右兩側各有一隻哺乳動物,有著修長的身軀和瘦長豎立的尾巴。這些動物的頭部有鈍鈍的鼻口、圓而翹的耳朵,眼睛和嘴也清楚雕刻出來。   那是兩隻四足獸!這就值得一探究竟了。每個玻里尼西亞學生都知道,馬克薩斯群島的任何一個島嶼在前歐洲時期,除了老鼠和豬,沒有別的哺乳動物。然而,老鼠的頸部不可能是這副模樣,也不可能有豎立的尾巴。當然那也不會是豬,豬的尾巴短小,捲曲起來像一段殘餘的繩子般皺褶。玻里尼西亞大多數的島上都有狗,可能是歐洲人帶進來的。玻里尼西亞狗叫做Canismaori,有一條細長且毛茸茸的尾巴,總是捲成一種固定的圓形,不像貓那般直立得像棍子。貓?是的,有可能是貓,但是大洋洲任何地方都沒有貓科動物,既沒有野生的,也沒有馴養的,包括澳洲在內。   而最接近的貓科動物則是美洲虎,在古代祕魯,它是神力與皇權的神聖象徵。美洲虎的雕刻作品在前印加時代非常普遍,在提亞胡安納科的前印加時期,以單一石塊雕刻而成的太陽神雕像,基座兩側的支撐物就是兩頭尾巴直豎的美洲虎。這當然有可能是兩隻貓科動物,但也顯示它們和南美洲有某些關聯。所有的權威學者都認為,在歐洲人到來之前,南美洲和玻里尼西亞的距離實在太遠了,雙方不太可能有接觸。   南美洲的確很遙遠,但此地卻有從那裡吹來的季風和漂來的洋流。它雖在遠方,卻也是離此地最近的大陸。   無論如何,我小小的努力讓我有了新發現即使當地島民從海邊來此觀看這些雕像,他們也沒有注意到。我從他們身上了解到,這具雕像其實不過在幾年前才被重新豎起,它原來一直傾倒著,躺在草叢間,可能是被夏威夷的喀喀拉(Kekela)傳教士推倒的。他曾經在五十年前讓當地的原住民改信基督教,並且在神廟遺址種植咖啡樹,後來神廟遺址被食人族用於慶典活動。事實上,在這地區,雕像四周的大多數矮灌木叢,草木都太過茂密,紅色咖啡豆撒得到處都是。   好奇的原住民曾跟著亨利.賴伊和矮個子法國人來到河谷上游,假裝知道那動物造型的支撐物是什麼,而且全都改變了原來的信仰。他們原本以為,那隻會游泳的動物象徵著女性懷孕。根據亨利的說法,直到最近,本地婦女如果想要懷孕生子,還是會偷偷拿著食物獻禮,放在這具雕像前。他也告訴我,曾經有三位科學家到此地造訪過,分別是一八九○年代來此的克里斯臣(F.W.Christian)和卡爾.凡登.史坦恩(Karl von den Steinen),以及在一九二○年代來此的美籍人類學家勞夫.林登(Ralph Linton)。當時,亨利曾經帶林登來看這些雕像。我在克羅匹林的圖書館做研究時,就熟知這三人的所有著作。當地原住民曾經告訴他們不同版本的傳說故事,而且還給那些雕像取了不同的名字,後來他們向亨利坦承,他們其實什麼都不懂。我是第一個能在正確位置觀看這些雕像的人。其他人全都倒著看它們。雕像腹部下方的短柱,其實只是支撐物,毫無意義地朝天空豎立,卻被人粗糙地假想為:孩子正要從女性的子宮冒出來。沒有人注意到,孩子是從海平面升起,而不是從兩腿之間誕生的。   對最晚抵達的科學家林登而言,河谷的住民其實早已招認他們的無知。他們告訴他,而他也做了記錄:雕像早在這些人的祖先抵達之前,就已經豎立在那裡,他們的祖先還把原來的居民趕到山裡去。沒有人能向林登說明較早的住民是什麼人,儘管他們還保留一種特定的傳說:古代的納基部落(Naki),曾經吸過那些更早期的石像雕刻家的血。   由於島民告訴林登,他們的祖先並沒有刻過那些雕像,所以很難令人相信他們知道雕像的意義。林登在《馬克薩斯群島考古學》(Archaeology of the Marquesas Islands)裡宣稱,在那個遺址中,伸展手腳的雕像和其他雕像有極大不同,很難認定那是人形,他想不出到底代表什麼,但卻寫道:可以證明的是,那位雕刻家一定有一套周詳的計劃來製作那件作品,他是一個設計與技法高超的大師。   每個人生活中總有一些不經意的插曲,卻對未來發展產生重大影響,甚至重新引導生命的發展。我在本書裡介紹過試圖回歸自然時所見到的波茂河谷巨人,讓我扭轉了生命的方向,找到新的線索,在後來紛紛擾擾的許多年裡,也引導了我的命運。它讓我毅然駕著木筏出海,誘導我走進各大陸的叢林,想把那四層樓高的復活節島人頭像所遺失的身體挖掘出來。和復活節島的人頭像相比,馬克薩斯的石雕巨人不過是侏儒。   緊接而來的後續發展,就是和那些沉默的石像對話。兩位無師自通的自學者也來到海邊,企圖幫助石像說話。同一個晚上,亨利在明亮的煤油燈旁放了一堆已經被讀爛的書,一頁頁翻閱那些我過去曾經讀過的文字,他可能對那些學者的權威太有信心了。我在海上和這個島嶼叢林所見識過的事物,已經讓我對一般人普遍接受的結論產生了動搖。幾個月以來,我用自己的身體,感受太平洋上各種由東向西移動的自然因素(如風與洋流)。我也明白,對玻里尼西亞人來說,西方代表沉降,東方代表升起。而那些權威學者也同意,所有的玻里尼西亞住民都來自西方,沒有人從東方來,也沒人來自南美洲的海岸文明。為什麼呢?有件事十分明確:玻里尼西亞人起源之謎已經不攻自破。討論過此一問題的學者,從未相互認同彼此的主張。數十位曾經提出理論的學者,也從沒有達成一致的結論。他們彼此反對、駁斥,唯獨一件事是他們一致認同的玻里尼西亞人的起源,混合了多種民族和文化。至少有一組以上的航海者,曾經到達玻里尼西亞島嶼地區。這項結論是通過各種觀察而來的,也以玻里尼西亞傳統和每個地區的族譜為根據。   亨利說:我們沒有理由懷疑這些人所確定的一切。在歐洲人到來之前,這島嶼上有兩種不同的人種。玻里尼西亞人是崇拜祖先的民族。如果祖先曾經豎立這些紀念石雕,他們一定會記得。在這個島上,所有主要的家族都會結繩紀事,稱為kipona,這就是他們的族譜,和祕魯的結繩紀事(quipu)方法很類似。   他提醒我,整個玻里尼西亞地區都受一個持久不變的傳說所影響:在祖先到達之前,島上曾經住有另一個人種。從復活節島延伸到東邊的薩摩亞群島(Samoa)、西邊的紐西蘭和北邊的夏威夷,所形成的玻里尼西亞大三角地區中,曾經受過教育的原住民都同意,父執輩曾經在各島發現一支工藝技術發達、有著紅頭髮和白皮膚的人種,但後來被新移民者驅逐或同化了。對歐洲人來說,這種主張只是傳說,但對玻里尼西亞人而言,卻是千真萬確的事實。由於對傳統的記憶如此鮮明,以致第一位歐洲人到來時,被誤以為是那些早期的白種人回來了。這誤解被解開後,庫克船長因此在夏威夷遭到殺害。他沒有柯提茲和畢莎羅那麼幸運,他們兩人因為當地人的奇特信仰,相信早期有白種文化傳播者,所以能夠不費一兵一卒,征服位於墨西哥和祕魯的龐大的阿茲特克帝國(Aztec)和印加帝國。   在美洲地區,不管走到哪裡,人們都還記得這些傳說中的神祕人種,認定是他們留下這些巨型石像。從墨西哥灣一路到中美洲,再沿著太平洋岸到哥倫比亞、厄瓜多、祕魯,甚至遠達提亞胡安納科,都流傳著這種傳說。而在開闊的太平洋上,這傳說再度出現,不過只流傳在復活節島和馬克薩斯群島這些面向南美洲的地區。   接著,亨利.賴伊的話更讓我驚訝:現在玻里尼西亞人的祖先,一定來自一個樹木叢生的海岸地區。他解釋道,因為他們都是偉大的木雕家,會在圖騰柱子上雕刻、在劈開的木板上雕刻、在獨木舟的船舷和船尾上雕刻,但沒有人會在岩石上雕刻。   那法國人也同意這一點,他抽出一卷大書,急促地把菸草塞進菸斗中,然後翻到一頁圖片,指著說:你們看!   我看了一下圖片,大為驚奇。圖中的石像和豎立在我們這河谷的一模一樣。我翻到封面,是一本有關南美洲旅遊的書。   那張圖片裡,是一堆散布在哥倫比亞境內聖奧古斯丁(San Agustin)叢林廣大地區的巨型石像,而距離那裡最近的陸地,就是東邊的馬克薩斯群島。這種南美洲石像的特徵,和我們今早看到的石雕特徵很相似頭部占了石像高度的三分之一,蹲坐的腳也很荒謬地占了三分之一,手部交叉,扣在肥胖的腹部,大大的鼻子,寬闊的嘴巴,厚厚的嘴唇,露齒微笑,嘴巴咧開的寬度及於兩邊耳朵。   法國人激動地說:看看這手臂!這個島上,每具雕像都有著相同而奇特的姿勢,它們的手肘彎曲有一定的角度,而且手都扣在肚子上。   我又看了其他幾張聖奧古斯丁石像的圖片,接著走到屋外享受季風帶來的涼意。那風全力吹到這遙遠的河谷,也把原本孤零零的屬於安地斯文化的石像,從大陸地區反方向吹到另一邊。難怪玻里尼西亞人認為,石像是較早的人種留下來的。但是南美洲似乎太遙遠了些,而反方向的地區則一直沒有這種石雕,直到亞洲才又出現,那裡因為有逆風與逆流,所以實際距離應該是兩倍遠。兩位無師自通的外來移民和河谷中沉默的石像,讓我對大多數只會單向思考、只靠著閱讀地圖而閉門造車的玻里尼西亞文化研究者產生了懷疑。   啪的一聲,老法國人勝利地合上書本,好像讓我欣賞珠寶盒裡的寶貝後再關上盒蓋。他看得出來,這本書的確讓我印象深刻。我不知道該相信什麼,所有的教科書都說,在歐洲人發明造船技術之前,從南美洲航行到這些島嶼是不可能的事。這也是眾人一致認同的。但是,這兩位未受過學院教育的人卻不這麼想,他們遠離學術團體,獨自思考,都期盼答案正好相反。   四足獸之謎   整個禮拜,我都待在波茂河谷神廟臺地的歐波那(Oipona),巨細靡遺地查看這個地區。不過,我並沒有在這個島上進一步探尋與歐波那藝術有關的雕刻作品。當年,德籍探險家凡登.史坦恩已經把最精緻、保存最完善的作品,搬到柏林的弗克肯德博物館。我在學生時代曾跟父親去過,當時我正在研究馬克薩斯群島,雖然見到了那些石像,卻沒有想要詳細研究。多年以後,我親眼看過波茂河谷中所有的石雕巨人像,於是又回到柏林去看個仔細。我觀察到,德國那間博物館裡的頭像,支撐部的裝飾都圍繞在雕像頸部,那些圖案,和我在波茂河谷傾斜的石像下方所看到的腹部圓柱,極為相似。同樣是兩個蹲姿人形,中間隔著兩隻尾巴修長的四足動物。但是,凡登.史坦恩所發現並帶到柏林的頭像,很明顯地可以看到腳上有長長的爪子,口鼻則有鬍鬚。那是一隻四足獸,而非一頭豬、狗或一隻老鼠。四足獸不屬於太平洋島嶼的動物群,玻里尼西亞的豬、狗,也沒有那種長而直豎的尾巴。凡登.史坦恩已經推論,如果不看凶殘的爪子和豎立的尾巴,這種動物應該就是老鼠。   當我第二次前往柏林的博物館,觀察馬克薩斯群島的石像那一雙四足獸支撐物時,我看著四足獸的爪子和鬍鬚,對這同時存在於新世界與舊時代的航海者所留下的不朽石雕藝術,產生了一股親切感。沒有人會在代表神聖或神明的石雕上,刻上老鼠圖形作為裝飾,但是四足獸顯然就是如此。四足獸在中東地區和南美洲的早期石雕文明中,經常成雙成對出現,是統治者紀念雕像的陪襯圖案。小亞細亞的希泰族(Hittites),通常會雕刻一對獅子並列在神像兩側;安地斯山區的宗教藝術,以一對山貓或美洲虎取代舊時代的獅子;在提亞胡安納科,航海太陽神康提基.維拉科查(Kon|Tiki Viracocha)的神像支撐部位,兩側各雕刻了一隻美洲虎。   波茂河谷那尊游泳姿態的石像,基座有兩隻四足獸,而且分布範圍明顯受限。我必須到聖奧古斯丁的叢林遺址去比對一下。在無數站立著且看來凶暴的石雕人像中,有兩具以平躺的姿勢瞪著我。每一具石雕都有巨大的嘴巴和眼睛,身體伸展著,好像正在游泳,彎曲的手臂向前伸到臉部。這種概念,明顯地和馬克薩斯群島的俯臥石雕造型相似。這些在另一個大陸的雕像所要表現的,是一種游泳的大鱷魚神。不管是大鱷魚或四足獸,都不屬於馬克薩斯群島的動物群。但是,這種概念卻能夠漂洋過海,在現代人到來之前,就已經傳到希瓦瓦島。   石像的年齡   當我再度回來與亨利.賴伊碰面時,我對玻里尼西亞二十年的研究包括田野採掘,以及在圖書館和博物館的研究已宣告結束。我駕著自己的探險船沿著波茂河谷前進,想從沿岸的原住民身上,研究最近發生的一場橫掃這河谷的大洪水。那場傾盆大雨,把亨利和那法國人的小木屋都夾帶到海裡去了。亨利的書本、古石像和其他收藏精品也都沒了。那法國人已不在人世,亨利則倖存下來,搬到鄰近的河谷。我們看到他在那裡忙著清理過於茂密的野草,準備開闢另一個新的農園。   唯獨河谷上游那些肥胖的紅石巨人,仍站在原地不為所動,半掩在叢林裡的羊齒植物和咖啡屬植物之間。它們到底站了多久了?   那是我再度回到這裡想要尋找的答案。沒有人知道這些石像的歷史,也沒有人知道復活節島上的石雕巨人到底有多大年紀。但是,所有的權威學者都認定,那些雕刻及豎立石雕巨人的概念與技巧,最初是在馬克薩斯群島發展,然後才傳到孤零零的復活節島。這種假設是基於一種信念:復活節島必定是移民者最後一個落腳處,因為它是離亞洲最遠的太平洋島嶼。如果可以確定,進入廣大太平洋的所有航行都是從亞洲出發,這項推理就顯得有意義。但卻沒有人思考過一種可能性某些人是從別的路線來的。   我再度回到波茂河谷時,帶了一組專業的考古學家。我們從復活節島出發,那是最接近南美洲的島嶼。我們駕著自己的船(我們包下這艘船一整年),事先針對復活節島的巨人搜集了相當豐富的資料,也做過放射性碳元素測量。這一次,我們想要考察歐波那神廟遺址平臺下方,測量馬克薩斯群島的紀念石雕究竟是何時豎立的。   我回到歐洲一年後,從兩個地方取得的碳元素採樣透露出,復活節島上巨人石雕的年代,比起馬克薩斯群島上尺寸稍小但有關聯的石雕,至少早了五百年。波茂河谷的石像大約在公元一三○○年豎立,而復活節島第一座石雕,大約豎立於公元八百年。   儘管如此,如果兩者有直接關聯,創作靈感一定是從復活節島傳到馬克薩斯群島,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到底這兩者有沒有直接關聯呢?可能有,不過我無法十分肯定。我們曾經從復活節島挖掘到目前世上樣式最古老的石像,不可思議的是,竟然和提亞胡安納科最古老的雕刻形式十分相似。希瓦瓦的石像則大不相同,和聖奧古斯丁的石像比較相近。希瓦瓦和復活節島緯度有別,希瓦瓦比較接近赤道,而復活節島比較偏南;聖奧古斯丁和提亞胡安納科也位於不同緯度,分別在安地斯山脈的最南和最北。這兩個被安地斯山脈遠遠分隔的地區,當地的石雕家是否可能各自隨著季風向西航行,而分別影響到玻里尼西亞地區之中,兩個最接近不同大陸的島嶼前哨呢?   挑戰教條   我和里芙跟在提萊背後,翻山越嶺回到阿托納河谷。當時,我們一點也不清楚以上我所敘述的那些事,也尚未造訪安地斯山脈的遺址,尚未挖掘復活節島的早期石雕;還沒有考古學家到過玻里尼西亞東半部進行挖掘工作,我也沒有想到,我是帶著考古學家前往考察的第一人。   波茂河谷帶給我一個祕密夢想:挑戰足以妨礙客觀公正研究玻里尼西亞的種種教條。那是一種未經證實的通則,認為唯有從亞洲出發、穿過整個海洋的原始部落航海家,才能抵達玻里尼西亞。   印加帝國縱貫整個太平洋沿岸,從哥倫比亞、厄瓜多、祕魯,一直到智利北部,都有許多不為人知的前印加時期古文明。古印加人靠著近岸航海和捕魚為主要經濟來源,他們為何被徹底忽略了呢?對玻里尼西亞調查者來說,太平洋似乎只有西海岸線,東方則是一個不可貫穿的地獄正如同當年哥倫布航行時,地圖上並沒有標示出美洲這塊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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