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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九章 尋找出路

綠色安息日 托爾.海雅達爾 10121 2023-02-05
  法圖希瓦島上最大的船隻,是一艘棄置的老舊救生筏,曾經被用來把一袋袋椰乾運到帆船上。由於木製船身已經碎裂腐朽,威利認為它不堪使用而丟棄了它。它躺在卵石海灘的草地上,被一些椰子樹葉覆蓋著。我看到穿著黑色長袍的皮耶,搖搖晃晃走去看那艘船,仿佛正在計劃逃離。   就算是島上最大的獨木舟,也沒人認為能平安航行到藏在地平線另一方的陸地。塔華塔(Tahuata)和希瓦瓦是兩個最近的島嶼,和法圖希瓦島一樣都因火山熔岩而形成,島上的山峰高得足以擋住季風雲層,儘管如此,從海平面上看,還是看不到這兩個島。但是,我們曾經站在高地,欣賞它們在遙遠的地平線上凹凸如城堡廢墟的山形輪廓。   現在是最糟的季節,憤怒的海洋像鯊魚爭鬥的淺灘;永無休止的一排排白浪,就像鯊魚凶猛的牙齒。不過猛烈的季風已經轉向,從比較偏南的方向吹上來是我們比較喜歡的風向,一路朝著塔華塔和希瓦瓦方嚮往北吹。

  沒有任何外界信息傳到法圖希瓦島。這裡沒有無線電收發站,也沒人有無線電。   我們上一次收到消息是六個月之前,威利確信一定出了什麼事。一九一四年到一九一八年間,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然而,法圖希瓦島直到戰事結束,都快樂地置身事外。而在大溪地,派奇奇的木屋曾經被德國戰艦擊毀,但沒有人把這消息傳到法圖希瓦島。   我像威利與皮耶一樣,開始害怕外面的世界正陷入一片火海。我們離開歐洲後,一場恐怖的內戰在西班牙蔓延,另一場戰事則在中國境內開打。現代人並沒有從第一次世界大戰中學到教訓,只學到如何製造更有效、更可怕的武器。在人類歷史上,從來沒有任何事像戰爭,人們不惜花費巨資和科學的努力,以發明更為精巧的殺人方法。現代人不像法圖希瓦島以前的食人族,只知用棍棒打鬥,而是會用戰車互相攻擊。這算什麼進步!現在,人們拿著看似溫和的武器,進行所謂的公平之爭。當代世界令人稱奇的進步,已經違反了道德的標準,而達爾文的進化論從石器時代至今,也無法確定人類是否在肉體或精神上有所進步。我來到法圖希瓦島時,已相信第二次世界大戰即將爆發,因為現代人並沒有從第一次世界大戰中獲得智能。從歷史以及所有已經傾圮但我們還努力保存的偉大文化中,人們並沒有學習到什麼。

  然而,接下來皮耶打算做的事,卻留給我相當深刻的印象。在他的指揮下,島民把那艘廢棄的救生筏從椰子樹葉下拖出來,開始修補船身,把腐朽最嚴重的部分更換成新木頭。接著,這艘破爛的小船被拉到海邊,綁上一塊石錨,讓船板可以漂起來。有幾棵靠近村子的瘦長樹木倒了下來,人們利用它們製成一支桅杆,裝上索具,不過,那好像比較適合大船使用,不適用於這樣一艘既小又沒有船頂的救生筏。   最後,在一個了無生趣的早晨,皮耶下了決心,帶著一批精挑細選的原住民操槳手,用獨木舟把他運送到那艘救生艇停泊的地方。沒多久,我們看到這艘脆弱的小船航向大海。那矮小的法國人的黑色身影,一動也不動地坐在船員中間。我們不得不佩服他的勇氣。脆弱的小船在巨大的洋流中時沉時浮,大帆揚起之後,船身便筆直衝出去。帆影和其他人有時因張牙舞爪的巨浪而完全被吞沒,我們屏住呼吸,擔心這群出航的人永遠無法再浮出水面,但是過了一會兒,他們又升到另一個滔天巨浪之上。他們一次又一次浮浮沉沉,直到白色帆影變成一個小點,完全消失在我們視線之外。我們害怕地顫抖著,認為這次航行將沒有善終。

  接著就是令人充滿期待的日子。村民相信,粗腿矮小的皮耶已經到達希瓦瓦島馬克薩斯群島南邊的最大島,他和那些法圖希瓦船員將會帶回稻米、麵粉和蔗糖。在一整個星期裡,全村的心情完全被期待所控制。   皮耶走了之後,我們一如往常受到村民友善的接待,而派奇奇和提歐帝也再度被這個社區的人接納。他們似乎一直坐在卵石海灘上,注視著北方的地平線。   接著,位在岬角上的瞭望臺發出通知:已經看到救生筏了!   然而,船上的人正瀕臨極度虛竭的邊緣,連人帶船被凶猛的巨浪沖回岸上。他們一路划著船,橫渡海洋而回。桅杆斷裂不見了,船板被打破,所有的操槳手為了保命,全都加入修補破洞的工作。神父曾經在希瓦瓦安全登陸,但是在巨浪之中,只搶救到一小包被海水浸濕的麵粉。由於在海水中浸泡過久,每個人都步履蹣跚地回到自己的木屋,準備大睡二十四小時。

  我們都知道情況更糟了,沒有帆船會再來。希瓦瓦島的無線電操作員說,外面沒有發生世界大戰,只有椰乾的投機買賣而已。   而現在,原住民對我們更加友善。我們下山尋找海鮮,開始感受到疾病對我們的威脅,反而沒有那間被昆蟲攻擊的家來得恐怖。靠海的村子裡經常有微風吹拂,可以驅散大多數蚊子。唯獨海邊的一灘死水,很明顯地被村子流出來的隱形細菌,汙染了河口。我們腳上最輕微的搔癢,也逐漸變成醜陋的瘡疤。   夜捕飛魚   一天,我們下山來到海邊,想打探一些消息,並應派奇奇和提歐帝的邀請,參加一趟很特別的捕魚活動在空中捕魚。   那是一個沒有月亮的夜晚。我們駕著兩艘獨木舟到海灣外。海水平靜無波,每艘獨木舟上,都點著用長長的teita草編成的火把。搖曳的火光發出噼哩啪啦的聲音,照亮四周水面,一陣發光的雨點在夜空中飛舞。

  突然,有魚游向我們,像發亮的曳光彈,從黑夜的水平面射了出來,飛越火光,再掉到另一邊黝黑的海水中。我們要抓的是飛魚,但不用魚鉤和魚線,也不用魚叉,我們要像在空中捕鳥般捕捉它們。   過了一會兒,我們發現自己處在一幕生氣盎然的戲劇場景中:閃動的火炬產生驚人的效果,引來無數飛魚。這種流線型的魚受到閃爍的火光吸引,因而在空中飛翔。我們在其他地方從未見過這麼大、這麼重的魚,體型有我們的前臂那麼長,速度如脫弓之箭在空氣中飛行,有些還重重的撞到獨木舟的船身。   教堂執事警告著:小心眼睛!飛魚掃過我們臉上之際,這閃動的曳光彈似乎不太會控制方向。   教堂執事站起身,在狹窄的獨木舟裡保持平衡,再拿起一張竹杆上的魚網架在空中。他每抓到一條魚就立刻收網,把網子壓倒在船艙內,讓這個飛行體無助地落在地上。為了飛行,這種魚必須先在水下以極快的速度游動,才能衝出水面,然後再張開它超大的胸鰭,在空中飛翔一百多碼。和那個時代笨拙的飛機相比,它們身體的流線何其完美!一條飛魚打到我的肚子,力量大得出乎意料,讓我跌坐在獨木舟的橫梁上,令每個人哈哈大笑。提歐帝捉到一條魚,因為它把他的帽子撞落在船舷上。我們低著頭,扭動身體閃躲著。提歐帝奮力張網、收網,在這種光線照明下的競技場中,捕捉來自四面八方的發光飛行體。對里芙和我來說,這是一種樂趣,讓我們重拾童年在挪威玩雪球大戰的美好回憶。

  火炬燃盡時,我們回到岸上,數了數船底的大型飛魚,共有三十五條。如果沒有提歐帝那張飛行網,不可能有這麼多漁獲。   假扮巫醫   我們和一群人坐在海邊榕樹四周的岩架上。仍然沒有船到岸!我和威利一起做了個決定,我們已別無選擇了。里芙傷口上脫皮的皮膚,看起來像有斑紋的義大利臘腸,她能夠冷靜地忍受它,但是我不能。我們已經走到死巷的盡頭,必須像皮耶一樣試一試,遠離這個小島。威利和多位村民正計劃進行另一次航行,打算帶回稻米和麵粉,我們決定和他們一道走。   竹屋已被我們棄置。我們必須回去拿所有採集到的動物學和考古學標本,但是如何運送、何時運送,我們也不知道。我們也擔心這些東西會被偷走。那幾瓶甲蟲和其它生物的標本,肯定不會引起什麼人的興趣,但是,我們買的一些考古寶物,隨便一個小偷都可以拿去轉賣。對那些人來說,偷竊不算嚴重的罪行,基督教的上帝是慈悲的,他們只害怕惡靈和魔咒。

  我決定碰碰運氣,假扮巫醫。一些不太可靠的年輕村民跟著我們前往竹屋,進行最後一次巡禮。我打開一罐保存動物標本的甲醛,他們一個個迫不及待地輪流去聞罐子,接著就被甲醛嗆到,開始跳腳、臉部扭曲、拚命呼吸。然後我故意回過頭、板著臉,直到看到一隻毒蜈蚣一種切成一節一節還能繼續爬行的蟲子,如果被丟到水裡,會像鰻魚一樣游動身體。我把它丟入一罐甲醛,讓旁觀者盯著那隻蟲在短時間內僵硬而死。每個人的眼睛瞪得好大,然後,我把這種液體灑一些在地板上,跳出屋外,碰地一聲把門關上,並用棍子和繩子把門鎖上。我們向他們解釋,沒多久,這種要命的氣體將充滿整間屋子,進屋的人下場會像那隻死掉的蜈蚣。   那天晚上,我們睡在威利家的地板上。第二天清晨我們就要離開這個島。

  我們被狗吠聲吵醒時,天色仍暗,還可以看到森林裡一盞盞燈籠的光芒。一大群吵鬧的壯漢聚集在門外,萬事俱備,只等待清晨的出發。他們都在注意天氣。夜空中滿布雲層,可以確定海上的情況一定很惡劣,最好再等一下,看看情況再說。   天氣很冷,威利在火上放了一隻水壺。柑橘茶讓我們昏睡的身體暖和起來,頭腦也比較清醒。和我們的宿敵(不同教派者)坐在一起,感覺很奇怪。提歐帝和派奇奇都不在場,只有艾歐恩捧著一碗茶啜飲,眼睛飛快地瞄著外頭的天氣。天色一片昏暗。   那個晚上,海浪的怒吼似乎特別凶險,左右著我們的心情。我們因為令人昏睡的寒意和壓抑著的恐懼而顫抖,有一兩個人試著說笑話,但牙齒卻不住打顫。其他人則沉默不語。

  天似乎亮了一點,黎明好像快來臨了,這是黑夜的魔爪正要鬆脫的第一個徵兆。威利站起身來,下達出發的命令:Hamai!   奮力一搏   就這樣,我們將有一趟瘋狂而愚蠢的海上航行。我最害怕與大海抗爭,但更糟的事還在後頭。我們用新鮮的香蕉葉包裹著腿,跟著其他人一跛一跛地前進,搖搖晃晃來到卵石海灘。我們沒有時間想任何事,耳朵和腦子一片空白,只聽到凶暴的浪花打在光滑的卵石海灘上的聲音。   有經驗的操槳手用獨木舟送我們到那艘老舊的救生筏。救生筏已經修復,停泊在距岩壁較安全的距離之外。接著,獨木舟又穿過如巫婆魔法鍋爐一般的大海,回去接第二批人。當獨木舟第二次(也是最後一次)送來一批人之後,只剩下一個人站在卵石海灘上,拼命憤怒地揮手是那位住在哈納瓦維的矮個子中國人,他也想一起走。但是船上已經沒有空間這可憐的傢伙還帶著一頭豬和五隻雞,想一併帶上船!我們所看到歐摩亞的最後一幕,正是這個令人悲喜交加的人帶著他的豬和家禽,站在卵石海灘上,沮喪地揮手要別人來帶他走。但是,救生筏感覺上已經超載。我們離水面只有短得可怕的距離,船也仍舊在這個庇護著我們的港灣內。簡陋的船舷使我們的企圖顯得十分瘋狂,其實,那些棕色皮膚的同伴,也曾經這樣帶著皮耶航行。

  為數頗多的紅山蕉和香蕉被堆放在橫梁下,船員把它們一串串堆放著,也把一桶水和一些青綠色椰子放在一起。如果一切順利,藉著這樣的風力,我們在一天之內就可以完成這次航行。進入空蕩蕩的大海後,我們只能根據其他島嶼的位置,掌握大概的方向,直到看見希瓦瓦的群峰,才能夠確定航向。如果陷入迷霧中,除非天氣晴朗,否則我們一點機會也沒有,很可能會漂到這群島之外。   由於滿載,這艘老舊的救生筏在洋流中驚險地翻動著。玻里尼西亞籍船員再一次觀察天氣狀況:向南吹的猛烈季風,就在我們背後。   我們一共有十三人。年長的艾歐恩是船長,高坐在船尾充當舵手。威利、里芙和我就躺在他腳底下的艙底,屈身靠在一堆破爛的皮箱和麻袋上。在我們前方,有八名從村裡精選出來的操槳手,兩人一組並排端坐,等待號令。他們的臉輪廓鮮明,看起來有點粗暴,仿佛不畏懼任何天氣狀況,椰油色的皮膚下還浮現出一條條肌肉。有個人拿著大型木製舀水器隨時待命,身旁擺了鐵槌和釘子,以防海浪打到船底,使得船板鬆脫。   艾歐恩很有耐性地坐著,像往常一樣戴著草帽,穿著白色短褲與汗衫。他的表情看起來猶如鐵石,滿布皺紋的臉望著天上飄浮的雲,好像在研究海浪的流向。   一切已經就緒!艾歐恩站起身來,摘下帽子,開始比畫十字先摸一下額頭,然後是胸前。艾歐恩進行玻里尼西亞式的船員祈禱時,其他人堅定而嚴肅地低著頭。祈禱結束後,所有人也都比畫著十字。   接著,仿佛突然受到暴風雨襲擊似的,艾歐恩揮動手臂,高聲下達命令。其他人從橫梁上跳了起來,跟著高聲呼喊,大吼大叫。石錨被收回到船舷上,巨大的帆在喧嘩聲中揚起。整艘船似乎有傾覆之虞,船上所有人都進入瘋狂狀態,即使老謀深算的威利,也開始瘋狂地叫喊和下達命令。   就像鳥兒展翅一般,我們立刻破浪前進。這艘玻里尼西亞帆船及時被風推動,船帆飽漲,原住民興奮得展顏歡笑,狂野地叫著。他們的祖先以前就是過著這樣的生活。這個慵懶昏沉的現代部落居民開始興奮了,在歡呼和欣喜之餘,艾歐恩卻仍舊坐著,彎腰搖櫓,露齒而笑,不修邊幅的臉龐毛髮叢生,展露出生命的歡愉。然而,這一切很快就過去了,兩位叢林居民開始露出疲態,這趟要人命的航行也正式進入極為險惡的狀態。   我們不再有法圖希瓦島的庇蔭。當那高聳的小島游移到我們的船尾之後,海浪的波谷愈來愈深,開闊的洋流愈升愈高。法圖希瓦在浪花滔天的大海中,蜷縮得像小岩石。一有浪花升起,撲向這艘沒有遮掩的船隻,我們隨即被頂到浪頭上,被無情的海水濕透全身。鹹鹹的海水打在我們臉上,由於鹹水和烈日,我們視線模糊。沒有多久,這一葉扁舟被頂到浪頭,高得可以看清海浪波谷中青綠明澈的海水,緊跟著而來的,則是另一道發出嘶聲的白色浪花。接著我們又從浪頭掉了下來,害怕地仰望上方翻滾的海水。這種海水的狂野,足以打翻一艘比我們大很多的船隻。後來我們才知道,就在當時,雙桅帆船提列歐拉號就離我們不遠,正朝著北方航行。布蘭德船長後來報告當時的情形海面搖擺不定,他的整個船身幾乎快被海浪拍碎,不但艙門爆裂,船底的貨艙也被摧毀。海上波濤洶湧,恣意將整艘大帆船玩弄於波浪之間,而我們那艘小小的救生艇,當時反而能在每個波浪間有韻律地擺動著。靠著那張大帆,我們得以在浪頭上飛舞,又能暈眩地奔馳在深沉的海面上。   惡浪中的扁舟   艾歐恩負責掌舵,他的表現令人感到不可思議,因為他一直屈膝蹲坐,面露微笑。他留意每一個撲過來足以帶來威脅的捲浪,然後避開。如果海浪迎面沖來,具破壞性的浪花打上船身,他就表現出幾近凶暴的毅力,緊握著手中的櫓。即使海水打到他臉上,刺痛他的眼睛,他還是緊抓著櫓,留意海浪的變化。真是個了不起的船長!   兩個比較年輕的傢伙,很快就因海水而縮成一團,倒臥在船底,其他人則語帶諷刺地對他們咆哮,嘲笑這兩名同伴。海水沖過船舷,里芙用香蕉葉包裹的傷口長時間浸在海水裡,她的臉色看起來十分駭人,腿腫得很厲害,紅腫的肌肉從傷口迸裂開來。日正當中時,她暈了過去,只能倚著我們的背包有氣無力地躺著,每次海水襲來,我只能緊緊擁抱著她。   有好幾次,這艘船幾乎被湧來的海水填滿,船似乎就快沉了,但是,船身很快又浮起來。船員們死命舀著海水,水中漂著數不清的香蕉葉。那種刺激感足以讓人瘋狂,幾乎無法喘息片刻。在可以平穩航行之前,我們有時被升高到浪花的頂點,但隨後又被巨大的浪花撲打下來;有時在高高的浪頭上瘋狂競速,俯瞰海流中的波谷。那艱難的情勢,使得船板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水柱從四面八方撲來,幾乎令我們翻倒。在這個時刻,我再度想放棄所有的希望。我也開始擔心里芙,她靠著我的腿,雙眼緊閉,即使傾瀉而入的海水打到我們身上,她也沒有半點反應。   我是個很認命的旱鴨子,但也開始從海洋中學到了一些東西。這是我第二次在開闊的海面上體驗搭小船的感覺(第一次是坐提歐帝的獨木舟)。我再次思索,為什麼古代的造船者不再製造可以漂浮的木船,而改用蘆葦和船板組合且會浸水的草船。在這艘救生筏上,就像在一艘獨木舟中,想努力保住性命,就要不時舀水。我不斷期盼大自然背後有一股無形的力量響應我,給予我所渴望的救援和悲憫。利用薄薄的板子製作一艘船是何其愚蠢的事,它就好像凶猛大海上一隻微小的容器。在這樣的海浪中,草船顯然比較安全。但是,人們很久以前就改變了船舶工程學,比較偏好速度,而不是安全。   我們的速度令人屏息,簡直是以性命為賭注。有好一陣子,我們在四面八方望去都看不到陸地,甚至被頂到最高的浪頭上時,也是如此。法圖希瓦島消失了!但艾歐恩依舊自信滿滿地掌著舵,仿佛有羅盤可供他參考。   我們已經不止一次進入那格外凶暴的海域,對周遭海浪的高度印象深刻。不過,在這樣一艘小船上,不管從任何海面觀察海浪,都高聳得令人害怕。後來,聽說那艘適合大海航行的商用帆船提列歐拉號,在同一天同一個海域上所遇到的麻煩時,才明白我們這艘船正因為太小,才能漂浮在海面上。在兩個海浪之間,只有這樣的小船才有生存空間;如果船身再長一點,就可能跨在兩個海浪之上,船舷或船尾可能會被四周那些海浪的波壁折斷。而不懂航海的人會誤解,以為在海面的船隻愈小就愈危險。   我不記得經過了幾個小時,後來所回想起的感覺,只有每次冰冷而狂暴的豪雨之後,太陽讓我們雙眼發昏,有種像火花灼燒皮膚的刺痛感。我們前方那些古銅色的背脊,在這次旅行中已經晒黑,鹽分散布在我們身上,再加上太陽照耀在閃爍海面上所反射的光芒,使我們的皮膚開始起水泡。只有飄散的頭髮唯一可以遮陽,使我們免於曝晒。我還記得,當時有一群噴著水氣、背脊發亮的黑背海豚在我們四周出沒,舞動著身體,跟著我們進入一波波海浪中。這些鯨豚類動物跟我們一起被山嶽般的海水頂上去,我們在狂亂的海水中掙扎之際,它們也在混亂的海浪中和我們分開。   我們愈行愈遠,此時應該已接近傍晚。身處巨浪之間,我們被忽高忽低的海浪推動著,所以實際航行的距離一定更遠。在半睡半醒之際,我聽到艾歐恩高聲尖叫:蒙田島(Montane)!那是一個無人居住的北方小島。艾歐恩一直在注意航向,因為我們必須經過這個島的西側。   新生命重新注入那些被晒黑的棕色背脊,坐在橫梁上的人也一樣昏昏欲睡,但仍留意著長長的撐住帆船的下桁木,以免因巨浪拍打而發生碰撞。似乎還有更多的事要發生。更往北方走,不論何時,只要穿過一道湧起的海浪,我們就可以看到蒙田島上灰色的高山,它看起來像鯨背。我們仍在海浪中攀爬、跳躍,在浪與浪之間繞行,不過,此刻至少我們還發現了一點東西。然而,里芙仍然沒有睜開眼睛。   過了好一會兒,塔華塔島的輪廓,模模糊糊地在蒙田島左側海面浮起,看起來霧茫茫的,似乎是叢林的一小部分,或是藍色山區中蒼翠的河谷。這座無人島被凝結成一個幻象,讓人覺得好像永遠無法接近。前方要走的路還很遠,雖然塔華塔島的山丘沒有法圖希瓦島那麼高,但也有三千英呎以上,從很遠的地方就可以看得到。   希瓦瓦島像個纖瘦的惡魔,終於出現在遙遠的北方。它綿長的綠色山脈輪廓浮現在兩島之間,不過位置是在很遙遠的後方。我大聲告訴里芙:看到目的地了!但是她什麼也沒聽見。   白天過去了,最危險的水域卻在我們前方。同船的夥伴都知道,一道強烈的洋流正向西流動,穿過塔華塔島和希瓦瓦島之間的航道。這道寬闊而向西流動的洋流,在南美洲遭到陸地的阻擋,受到強烈反作用力的海浪和被推擠的海水,在遠方的各個海峽盡頭,都形成十分凶暴的海濤。   我們必須穿過這片海域,才能到達目的地。威利坦承,他很擔心在這樣的天候中,如何穿過這麼危險的地帶。他從容地和艾歐恩討論,但找不到其他變通的辦法。要到達希瓦瓦島,艾歐恩能夠做的,就是盡量走那條航道的東邊。我們愈接近塔華塔島,海面情況就愈惡劣。這是我從海洋學到的第二課。教科書上說的都是錯的。我經常聽人類學家說,古早的人類在海上航行,都緊貼著大陸和海島的海岸。但是經驗告訴我,搭一艘小船在大海上航行,不見得比沿著波濤洶湧的海岸航行來得更危險。   我們全速前進,衝向那因為撞到陸地而形成的一片混亂的狂浪。艾歐恩屈膝坐著,全神貫注監控一切,全身肌肉緊繃,就像美洲豹蓄勢待發,準備向前跳躍出去。現在我們一切都得靠他了。   前面遠方左側,是通往希瓦瓦島最大河谷的阿圖奧納岬(Atuona)。這河谷可算是馬克薩斯群島南方諸島的首府,唯一可與之相提並論的,是在遙遠北方努庫希瓦島(Nuku|Hiva)的臺歐赫河谷(Taiohae Valley)。我們都知道,二三百年前,玻里尼西亞人就住在那裡;而前任法國總督也曾經正式進駐。我們也知道,這個橫亙在我們前方的模糊河谷,是大畫家高更臨終之前的家。只有少數人曉得,他生前也是個技法高明的木刻家。我坐在這艘船上,拿著高更生前用過的一把槍。這把有木柄的老舊步槍,很有藝術氣息地刻著高更風格的裝飾好像是一個神仙,我猜想也許是狩獵之神,手中拿著大酒杯,正駕著公牛拖曳的戰車,頭頂和身旁捲起如波浪般的雲,暗示著他正穿越天際。我向威利買來這把槍,這是高更有一回造訪法圖希瓦島時,送給威利父親的禮物。高更的墳墓,就是那座島上的某個小土堆。   烏雲和崖壁被傍晚的夕陽籠罩,我們正好趕得及進入阿圖奧納岬。海崖完全暴露在吹個不停的東風裡,剛好擋住把我們頂高的海浪。呈帶狀而不間斷的白浪和海濤,沿著尖峭的岩石衝向天際。   我們全身濕透,因為舀水而精疲力竭,也因為鹽分和太陽曝晒而全身僵硬。我們得穿過這片多山的海面,進行危險的登陸。我們靠近滿布岩石的海岸時,海浪依舊升得很高。我們把帆和桅杆放低,大家異口同聲發出聲嘶力竭的口令,混雜著海浪的怒吼。   阿圖奧納的黑色沙灘就橫亙在前方,我們快要到達旅程的終點了。然而,當我們看著、聽著阻擋在我們和陸地之間的海上地獄時,沒有人有一點點鬆懈的感覺。從騷動的海洋所吹來的風、捲起的浪,直接衝向沒有半點遮蔽的海灘。我們要在這座小島的下風處登陸,就像在法圖希瓦島一樣。眼前的海浪從南美洲太平洋岸跋涉四千英哩而來,毫無阻攔地出現在我們面前。   八名強壯的操槳手抓穩手中的槳,在槳架上用力划著;艾歐恩則努力對準海灘的中央,以保持航向。不可思議的是,這個多沙海灣的海灘前方,竟然深達幾百碼。破浪前進的操槳手使盡全身力氣(雖然力量不平均),一划再划。我們只看到一排排衣帶般的海浪背脊,那些像房子那麼高的玻璃牆,正一波波撲打連著陸地的淺灘。白色的海浪與怒吼的海水讓我們毫不懷疑,這天的潮汐已經漫過沙灘,淹到椰子樹下的草地上。還有一點天光,可以看到一群原住民正聚集在岸邊,好像正在觀看大自然展現強大無邊的威力。   此時,里芙已經完全清醒,無力地看著前方海浪,仿佛事不關己。所有的人此時都端坐著,備好槳,就等艾歐恩一聲令下。那兩個曾經暈船的傢伙在這最後的奮力一擊中,也一起握著一枝櫓。我們一次又一次,慢慢划到浪區的邊緣。但是,我們後方升起一些亂流,操槳手被逼得很快就向後划,升起的浪頭把船尾舉得高高的,好像海鳥的尾巴。我們再次冒險前進!   艾歐恩像憤怒的惡魔般露齒而坐,他高聲下達口令,直到聲音幾乎破裂。他注意看著每一支槳,膝蓋彎得好像要折疊在一起,看來就像因為憤怒和戰鬥正準備跳下馬。此時此刻,我們把他視為領袖,他的頭腦是我們所有人的依靠。   最適宜的海浪從我們背後湧上,艾歐恩忘我地高聲尖叫:划!划!划!划!   槳架上的槳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大家死命地划,緊握雙手,咬緊牙關,眼睛因為用力和興奮而閃爍著光芒。   好像所有人都在一塊衝浪板上,我們被疾速的海波帶動,一路衝上淺灘。前面的操槳手奮力划槳,後方的操槳手也一個接一個划著。我們正在地獄的中央!我們用手指緊緊鉗住船舷,緊抓著這艘因疾駛而不穩定的小船。突然,兩名一起抓著櫓的年輕人讓櫓滑掉了。艾歐恩像瘋子般咆哮起來,威利跳了兩箭步跳過我們身旁,向前去抓鬆掉的櫓,那兩個人則四腳朝天跌坐在水果上。   不過還是太遲了,救生筏已經向一邊傾斜。艾歐恩操著櫓,想控制緊追在後的海浪。機會十分渺茫。船員們就像特技演員般拋開槳,彈到船舷邊。接著,他們全都掉到船舷外,消失在海水中。   當船一頭翹起、整個船身即將翻覆之際,我緊抓著里芙,和威利一起跳下船。   一定是我沒有盡力!我在水中旋轉,像海星般無助。突然,我發覺海洋正把我和里芙送向淺灘,一道玻璃般的海浪正要衝向我們。當海浪像河水般倒流回去時,我們可以感覺到它的吸力正把我們拖回海中。我們緊抓著手,努力游向激起浪花的海灘,以及更上方那片安全的草地。   我們也注意到,同行的夥伴們像螞蟻般攀附著那艘在海浪中狂舞的救生筏。救生筏一次又一次翻滾著,他們無論如何也不想失掉它,船與人一再在激起浪花的海水中浮浮沉沉。接著,更多的海水淹沒了那艘船,那些人拿著袋子和行李游回岸上。最後,救生筏幾乎完全沉沒,船身被海浪撐起又拉了下去。他們只好冒著更大的危險,才把老舊殘破的船身拖到草地上,安放在椰林之間。   船槳、水果、幾頂草帽和一些雜物,被海水很有禮貌地運送過來,因而得以保留。   我們終於在希瓦瓦島登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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