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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章 花園裡的陰影

綠色安息日 托爾.海雅達爾 9300 2023-02-05
  正午,陽光在我頭頂上方高高的椰子樹葉上閃爍著金光。當火傘高張、陰影變小的時刻,大自然開始休養生息,完完全全平靜下來。象徵和平的白鴿,正安靜地獨自繞著高聳的椰子樹梢盤旋。此刻我正在河裡摸索,以便把竹製捕魚器安放在濕滑的卵石之間。   突然,我發覺自己並非獨自一人。我聽到一種聲音,於是立刻圍起束腰布爬上岸。一顆毛髮濃密的腦袋在蕨類植物叢中晃動一個島民正拿著一把細長的矛,來回彎曲著身子,試著不要發出聲音。他看起來比玻里尼西亞人更黑,有著寬大的鼻子和鬈曲的頭髮,皮膚在陽光下看來幾近黑色。   是我先看到他的。他在溪中緩緩涉水前進時,正低頭東看西看,嘴裡還嚼著椰子,然後吐到水中。接著他舉起長矛,閃電般的射向卵石之間,一隻體型碩大的蝦立刻被矛尖刺中。他把它放進竹簍,顯然,裡頭已經收獲不少。

  我用當地土語對他呼喊:日安!儘管他看來好像不是馬克薩斯人。   日安,先生。他用法語回答我,給了我一記回馬槍。   他名叫派奇奇(Pakeekee),是這個島的新約教派牧師,我以前從未見過他,因為我們抵達時,他已經到另一側河谷去做椰乾買賣了。提利爾盧曾經交代我一個口信,要我轉告他,但當時艾歐恩搖搖頭,讓我以為他已經不在島上。   隨後發生的這段巧遇,明顯證明他其實一直在島上,只不過和艾歐恩並非朋友。   派奇奇從大溪地被派遣到法圖希瓦島,向島民傳播新約福音。大溪地的每個人都是新約教徒,和北歐地區一樣。而馬克薩斯島卻是由天主教主導,情況像法國。我們從來沒有想過,這兩者之間有著極大的差異。當提利爾盧和他住在巴本努河谷的鄰居發現幾乎所有的挪威人一出生就是新約教徒時,那種喜悅讓我們大感訝異。一到星期天,提利爾盧的太太就把一頂裝飾著大貝殼的大草帽戴在里芙的金髮上;提利爾盧則在我的脖子上繫了一條領帶。我們就這般盛裝打扮,跟著河谷的其他人一起上教堂一座新約教派的教堂。

  在法圖希瓦島,沒有人詢問我們的宗教信仰,似乎也沒人關心這件事,直到我遇見派奇奇。我們很快就掉入他所設的羅網。派奇奇邀請我們共進晚餐,他需要兩天來準備餐點,宴會一直持續了好幾天才結束。我們從來沒參加過那樣的飯局,從早晨吃到中午,再到晚上,一直吃到打飽嗝,才步履蹣跚地離開餐桌。主人和他家人所準備的豐盛餐點,席捲了雞舍、豬圈、樹上和海裡的材料。我們進入他那間在村子裡的單房木板屋後,從那開放式廚房傳來的油煙和令人垂涎的氣味,不斷折磨著我們的食欲,吸引我們的目光。   餐桌上擺了四人份的餐具,一個高大的傢伙帶著友善卻有點好笑的表情,坐在主人和我們之間。女主人和孩子們坐在地板上。對我們來說,似乎全村的人都來了,從打開的窗子外摩肩接踵地偷窺我們。有些時候我們以為看到艾歐恩,而且他正拉長著臉。

  島上有很多新約教徒嗎?   不太多!我得到的回答如下,皮耶.維多林神父(Father Pere Victorin)來拜訪法圖希瓦島的時候,曾送給每個人蔗糖和稻米。   不過,到底有多少新約教徒呢?我重複發問。   派奇奇開始數他的手指。有一個已經死了!他說,剩下我和教堂執事。他對著與我們同桌吃飯的同伴提歐帝(Tioti)點頭示意,很快又接著說,還有一個,不過他搬到大溪地去了。   到了第三天,也就是餐宴的最後一天,我們已經把食物吃光了。那天剛好是星期天,當我們勉力移動雙腳的時候,提歐帝吹起一個巨型海螺。他走到屋外,來到村裡唯一的小路上,長長地吹了三聲海螺,聲音迴蕩在山丘之間,我們則正坐著等候。這樣的儀式重複了兩次,第三次海螺吹響後,派奇奇和教堂執事站起來告訴我們,他們必須上教堂。緊鄰派奇奇的鐵皮頂木屋的,一間用竹子編成的小木屋,就像我們家一樣,但是沒有窗戶。我們從未看過裡面,卻知道那是新約教派的教堂。兩位餐桌上的夥伴走進那間屋子,我們並沒有受到邀請,於是只好踏上回到河谷上游的長路。當我們回過頭時,只見緊鄰著我們登岸的卵石海灘上,有一間寬大、尖頂並鋪上鐵皮屋頂的白色木屋。那是天主教堂,但令人意外的是,它似乎被遺棄了。

  疫病來襲   日子一天天一週週過去了。一天傍晚,里芙和我爬在河谷上方尋找水果,度過辛苦的一天之後,我們坐入溪中的大水塘。水深及我們胸部,小瀑布從我們肩上湧過,我們享用著美味多汁的山芒果,頭頂上還有像傘似的大葉子遮擋烈日。生活令人愉快,感覺上有點不真實。溪畔有鳥兒與蝴蝶,兩岸還有木槿花。我們彼此開玩笑詢問著是否還忘了什麼東西?有什麼該買的嗎?我們用浮石刷掉手上沾到的叢林樹脂,用椰子油清洗疲憊的雙腳。   當我們抓起籃子抄捷徑回家時,那種生命存在的歡樂感,依然充塞於四肢之中。   不久,一名孤單的騎士來到我們這溪谷。是提歐帝!他看來臉色蒼白,表情扭曲。他帶來一塊派奇奇送給我們的豬肉,並詢問疫病是否已經找上我們。因為疫病已隨著剛靠岸運載椰乾的摩納號(Moana)帆船而來,許多人因此死亡。提歐帝說話的聲調像個病人,接著他調過頭去,又走下山谷。

  有好一陣子,我們都說不出話來,面面相覷看著自己的手,看著綠葉裡包裹的豬肉。天堂的感覺消失了,疾病已經到達這島嶼,它只需要多一點時間,就能散布到我們這遺世獨居之處。   我們再一次刷洗身體,然後點燃包肉的香蕉葉,把肉放到火上烤。我們吃得一點也不愉快!靜靜地坐了好一會兒,看著天上的月亮,接著,我們爬上那張高低不平的木床。   又過了好多天。我們依舊在等待疫病的來臨。我們沒有藥物,完全沒有。但是我們不會等太久,也做了最壞的打算。然而,日子一天天過去,我什麼感覺也沒有,只是喉嚨有點乾澀。儘管如此,里芙偶爾還是會跑到森林去。就這樣而已?這哪是什麼麻煩事!只是一種溫和的流行性感冒罷了。   然而,我們很快就看到另一種景象。我們有抵抗力,但村民們沒有。有一天,提歐帝蹣跚著來到河谷,敲敲我們的竹門,手裡拿著帽子。他的皮膚看起來黃黃的,不但咳嗽,眼裡還有血絲,我們差一點就認不出這位快樂的教堂執事。

  他問我,能不能到村裡為他的小兒子拍照,他們因為疫病都快活不下去了!   我們在村子裡看到真正的悲劇。豬正被宰殺拖走,幾乎每戶人家都在辦喪禮。沒有人穿著五彩繽紛的束腰布,看起來全都是黑色,整個村子也變得陰沉而灰暗。在提歐帝簡樸的家裡,一個小男孩穿著潔淨的白衣,躺在一張用露兜樹編成的席子上。提歐帝的另一個兒子已經下葬了(我們根本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少個孩子)。我們要為他的孩子拍遺照,他希望擁有一張照片,像他在威利家牆上看到的一樣。   屋裡有咳嗽聲和哀悼聲。他們並沒有打開門窗讓空氣流通,反而緊閉所有的出口,希望把疫病關在屋內。我們試著告訴他們衛生常識,但是,若對他們說是惡靈的緣故,或許比較容易讓他們相信。惡靈所以看不見,是因為沒有血肉和骨頭。我們無法讓他們相信,細菌看不見是因為體積小如果細菌如此之小,怎麼能殺死碩大的人類呢?他們已經信了教,相信像人一般大小的天使與惡魔是存在的。而不管是新約教徒或天主教徒,都不相信無形的病菌。

  住在像我們在河谷上游的家那樣通風的屋子,是一種古老的生活方式,現今在這村子已不多見。竹子和搭建屋頂用的茅草,可以免費取得卻乏人問津,這與現代的商業交易無關,因為這裡的人認為,進口緊密的夾板牆和波浪形鐵皮,是一種進步的文化,而依賴進口稻米或麵粉的生活習慣也相同。至少在星期天,也就是疫病降臨的那天,文化的進步還是讓所有人從頭到腳都穿著進口服裝除了一雙赤腳之外。他們打著赤腳走回家,然後直接爬上床,男女老幼一起躺在地板的席子上,把疾病和要命的咳嗽傳染給其他人。   在我們到達之前,約有百分之九十的健康島民,由於一種白人帶來的疾病而死亡殆盡。絕對是性病、肺結核、天花、痲瘋病和象皮病,使這裡的人口消失大半。而現在,一場普通的流行性感冒加諸殘存者身上,也輕易地形成一場大災難。

  我們對自己所代表的外在世界並不感到驕傲。我們盡可能讓島民相信我們,或者相信我們的產品。如果他們繼續穿著草裙,食用樹上摘來的東西,他們對這個世界的進步是沒有貢獻的,他們必須工作,必須帶給我們椰乾,以便購買我們供應的福祉。如果他們幫我們賺夠了錢,也許有一天,我們有足夠的基金提供他們醫療援助,並教導他們醫療常識。   我和里芙帶著罪惡感離開村子,回到我們那間美好的小木屋。我們這兩個歐洲人,曾經被迫住在白種人要本地原住民搭蓋的那種燠熱擁擠的屋子,而這些玻里尼西亞人,原本卻擁有居住我們這種通風小木屋的特權。當我們讓陰影深深籠罩在別人身上時,又怎能為同屬白種人的朋友感到驕傲呢?   月光照著我們的木屋時,我們爬到鋪著乾香蕉葉的床上,內心仍充滿恐懼與不安。我們再度與叢林獨處。在這荒野中,我們感到安全,遠離所有被感染的危險。

  我們想起了艾歐恩。我們曾在村裡看到他在當木工。每當有人病得厲害坐不起身,艾歐恩就會到他面前釘製棺木。島民相信來世,並不害怕死亡,我們經常在古墓裡看到許多木碗和各種殉葬物。我們沒有看過任何一個活著的法圖希瓦人穿鞋,因為他們的腳太大。甚至派奇奇牧師在長達三天的宴會中穿著晚禮服,也還是打著赤腳。但是,人們卻把新鞋硬塞上死者的腳,那些鞋長久如新。我們也親眼目睹有個人被埋葬時,手風琴和一副牌也跟著下葬。   那天晚上在海邊看到的景象,讓我們開始產生一種想偷偷溜走的不安。但事情並未如我們所願。我們看到,整個村子因為和當代世界沒有連繫而深受痛苦缺乏醫藥,也缺乏保健與衛生常識。   醫藥是文明的產物,里芙扼要地說,沒有顯微鏡,阿瑪爾.漢生(Armauer Hansen)永遠也不會發現霍亂弧菌。

  沒有人會否定她的說法。醫藥當然是文明的優點之一。大自然哺育細菌,而人,則發明藥物和農藥自衛。   當代社會有許多慢性病和健康問題,都是人類自己造成的因為不健康的飲食和缺乏運動。我們同意這說法,然而,個人不健康的生活方式,並不會製造出病菌攻擊別人。傳染病是大自然的產物,我們也同意這說法,但如果大自然帶領著人類前進,為什麼會容許細菌來削減人類的數量呢?   我向里芙解釋,疾病在自然界裡可以製造平衡。在接受生物學訓練時,這是最令我著迷的研究主題。地球上的生命,可能是某種我們無法理解的高明機制製造的。自然界有一定且不成文的法則,如果生物社會中的任何族群,對整個自然界的福祉造成傷害,就會有一種具潛在制約力量的主宰來加以約束。最基本的法則就是平衡法則。沒有任何物種能呈倍數增長,擴張到威脅其他物種的生存。個別物種存在於地球,就像是地球的時鐘裡不可或缺的齒輪。當我還是生物系學生時,曾經在顯微鏡下研究動物的結構,感覺到自己的行為就像孩子在拆解手錶,想要知道它如何運轉,一旦發現它如何發揮功能時,便感到興奮和驕傲。例如,動物耳朵裡的骨骼如何把耳膜的震動傳遞到神經,再把聲音傳遞給大腦;牛在咀嚼反芻食物時,青草如何在牛的喉嚨和五個胃袋裡來來回回;活細胞是如何構成的,又如何呈倍數分裂,變成更複雜的器官。除非我們找到真相,否則便會刻意忽略自己不喜歡的事;而當我們有所發現時,就像小男孩拆開父親的手錶一樣,對自己所發現的事感到驚奇。   學動物學的時候,我經常想到人類與獸類器官的相似性。人類所有的器官似乎是從動物世界繼承的。對我的教授來說,人類只不過是另一種動物。真正讓我們與其他會移動的物種產生差異的原因是,人類有所謂的精神力量。人類存在於荒野世界時,是赤裸且沒有武裝的,我們能夠生存下來,在適者生存的戰役裡獲勝,是因為大腦有優秀的結構。在所有由分子組合成的大腦中,人類的大腦最聰明,最有複雜的創造力。然而,我們對無數細胞金字塔和其他數不盡的組織彼此間的運作,如何思考、觀看、傾聽、感覺、嗅聞、品嘗、記憶,以及決定下一步做些什麼,卻一直缺乏完整的了解。   我們擁有大腦,但卻沒有藍圖,沒人教我們如何使用。我們周遭只有獸類,其中最聰明的黑猩猩,能表現它們擁有智能的最大特徵就是:能夠抓著棍子刺東西。具備那種能力,比設計人類的腦子還難。   不論是什麼在激發進化,都需要比幸運的一擊更重要的因素,引導進化走向正確的方向,最後才能有效地在我們的頭蓋骨內進化出大腦。不管是什麼引導這種進化,產生對人類有益的改造,要供養人類的腦子,需要超人的技巧和能力。原子背後的那種創造力建立了人類的基因,但並沒有出現在人腦的任何部位。當神經系統變成指揮者時,我們各個器官的脈波被傳遞到大腦。那是一種複雜的線路系統,藉著頻道與波長,和頭蓋骨裡的接收器在某個接觸點吻合,將我們的感知能力限定在一個範圍,以感受所有的事物。大腦由分子組成,它的設計是要記錄其他原子組合所發出的波,如果是經由進化而製造的原子,那麼,進化的力量就比原子更早出現。比原子更早出現的東西並不能組成原子,因此,不管那種力量多麼重要,也不會被大腦記錄下來。   人腦,就像在自然界神奇的子宮裡所形成的胚胎,我們借由直覺在使用它。直覺在所有會移動的生命中,展現出一種神奇的力量,經由時間,讓所有生物知道如何運用與生俱來的精密器官。直覺是一種驅動力,讓所有野生動物的器官發揮覓食、養育和繁衍等功能。沒有直覺,動物就會裹足不前,會吃下不該吃的東西,永遠也不會明白前方和身後會有什麼。   如果直覺也是進化背後的無形力量,那麼,要拼直覺這個英文單詞Instinct,就應該用大寫的I來起頭。然而如果這麼做,要了解生態體系背後那股不可捉摸、看不見、無可衡量、曾經存在且無所不能的力量,就只是掉進了文字陷阱而已。我們已經有了第一個科學名詞,來說明那種創造力能夠激發物種進化,並借由更為複雜的力量,以達到最有創意的人腦的終極目標。動物永遠都受直覺引導,但人類有隨心所欲運用大腦的自由。我們自從得到大腦就懂得運用,在荒野中開創出了一片天地。就因為人類數量一直增加,所以我們很少或不曾關心過其他物種。   學生時代,我曾經見證過平衡法則如何在動物界中發揮作用。在某些特定的時間裡,田鼠和山中的北極旅鼠會大量繁殖,以致威脅到農作物並汙染河川。接下來的幾年,狐狸突然一窩窩繁殖,老鷹所生產及孵化的蛋也比平均數量多,直到數量足以消滅過剩的齧齒類鼠輩。接著,過剩的老鷹和狐狸便因食物短缺而逐漸消失。   人類是一個重要的齒輪,但不是唯一的一個,無法單獨運轉。如果我們自以為比大自然平衡法則的機能聰明,以武器攻擊我們的環境,用各種藥劑來防衛自我,那麼,我們等於對自己扣下扳機。當人類以家族為單位四處遷移,在無邊的荒野中分開居住時,霍亂弧菌沒有機會流行;但是,人類聚集在城市中,將垃圾堆積在牆外,快過大自然轉化垃圾的速度,就給了細菌和寄生蟲生存的機會。在獅子和老虎無法發揮平衡功能的地方,就得靠這些細微的生態警察(即細菌)來減少人類的數量,否則人類將擠滿整個世界,因為食物不夠而逐漸滅亡。   如果不是因為戰爭里芙插了一句話。她還在修習社會人類學時曾經聽過,人類會攻擊同類,是出於自然界賦予的一種本能。猴子從來不會成群結隊與同類展開戰鬥,但人類卻會發明最殘酷的武器來對付同類,並且只靠著制服來區隔敵我。   或許因為擁有武器、噴霧器和藥物,人類在大自然中能夠以一天的時間,完成維持自然平衡的任務。但是,接下來要解決人口過剩的問題,人類本身就成了自然最後的憑藉,而替代性方法就是戰爭或強迫節育。   我完全確信,第二次世界大戰正在醞釀中。我的母親曾經試圖用達爾文的信仰來說服我人類會一代比一代更聰明,而一九一八年的世界大戰結束後,不會再發生另一次大戰;科學會拯救這個星球,只要說服人們節育,就可以免於人口過剩。母親是第一個讓我耐著性子傾聽節育之道的人。   戰爭、疾病或節育?里芙和我躺在床上思考與談論,直到那些種類繁多、長著翅膀的東西開始晨間大合唱,宣布一日之始。屋外那群生物不會想到節育、戰爭或瘟疫。這顆奇妙的星球上,生命所前進的方向,一定有某些地方、某些事,出了問題。   異教衝突   一段時間之後,我們的河谷又有訪客到來。提歐帝帶著從海裡抓來的鮮魚來拜訪我們。慘劇很快就被玻里尼西亞人淡忘,村子又恢復了往昔的生氣,人們開始出海打魚。里芙準備了一頓精緻的炸魚和芋艿大餐,我邀請提歐帝一起坐在一張有靠背的老石椅上,那是已故國王留在我們木屋平臺上的。提歐帝開始神經質地搔癢,通常這代表有些事情不對勁,確定的是:帶來疾病的帆船已經走了,但卻也把皮耶.維克多林神父送上岸。他和派奇奇不是朋友,只要天主教神父在這個島上,天主教徒就不能夠和島上另兩名新約教徒說話。他建議我們或許可以搬到高地,或者他可以帶我們到火炮射程範圍外的鄰近小河谷。   我大笑起來,並且告訴提歐帝,在我們的國家,天主教徒和新約教徒可以交朋友,兩個教派的差異很小,教徒所祈禱的都是同一個耶穌,也就是聖母瑪利亞之子。提歐帝雖然明白,但還是一直搔著背。我們必須躲起來的原因,並不是因為皮耶,而是其他島民認為,只要趕走我們,皮耶就能給他們一些好處。皮耶相信我們是傳教士,否則我們有什麼理由來到這個小島呢?   聽說這位矮小的傳教士曾以大半生的時間走遍馬克薩斯群島的各島嶼。每回他舉辦教會活動時,派奇奇和提歐帝總是吹著海螺號角,試圖誘惑他的教徒。我們很能理解他的不悅。他並不知道我們為何而來,為什麼會成為派奇奇的朋友。   我們想起在北上旅途中造訪塔卡洛瓦環礁時,船長曾經說過的話。兩名摩門教徒曾經在那裡落腳,並且成功地讓所有人都改變信仰,只有兩個人例外,一個是新約教派牧師,一個是天主教神父。他們各自守著自己那間大大的木造教堂。   我們請求提歐帝告訴那位神父,我們只是來採集昆蟲,而不是採集靈魂。但提歐帝離去之前給了我們最終的警告:陰囊和雙腿都感染了象皮病的老海伊(OldHaii),曾經把橘色尿液裝在葫蘆罐送給派奇奇,以懲戒他是異教徒。   提歐帝試著說服我們。我們該相信嗎?不理會他的警告是很愚蠢的事,但我們該怎麼做呢?只有一件事:自己尋找真理。   第二天,我們沿著小徑朝村子方向走。村裡有我們的好朋友維歐和他美麗的妻子塔希亞皮提亞妮,他們住在村子入口的第一間小木屋。   然而,他們很不樂意看到我們,我們顯然打擾了他們。他們擔心有人看到我們出現在他們家,最後乾脆明白說出了口。提歐帝並沒有誇大其詞。為了證明私誼,他們透露,村中有人用盒子養了一隻大型母蠍子,還帶著一窩有毒的幼蟲,將會放到我們的小木屋。   馬克薩斯群島從來就沒有蠍子,一定是最近有人用貨運帆船帶來的,因為我在海灘的卵石之間,曾經採集到幾隻大蠍子標本。   我勃然大怒,直接衝出屋外要找皮耶理論。但里芙要我冷靜下來。我們必須冷靜,畢竟,一旦要離開這個島,我們是無路可逃的。   我們整夜躺在床上沒睡,凝聽是否有不尋常的聲音。黎明之前我們就已起床,從床下抽出老舊的帳篷捲起來,連帶著兩條氈子與鐵鍋一起塞進背包。我們決定接受提歐帝的忠告,到內陸無人居住的高原尋找躲避的場所。   在我們趁著昏暗到達提歐帝的小木屋之前,狗吠聲已喚醒了整個村子。里芙牽了提歐帝的驢子,我則借了派奇奇的種馬,在提歐帝的指引下,我們潛行至海邊,爬上一條陡峭的小徑進入內陸山區。除了村裡的狗,沒有人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爬得愈高,我們就愈覺得空氣清涼。當我們的視野寬闊到可以看見整個海洋與黑色河谷時,太陽正好升到我們頭頂。我們再一次被無拘無束的自由和快樂感征服。所有的問題和困擾,就留給那黑色河谷吧!或許是受到叢林蒸騰熱氣的影響,有時我們覺得似乎被一道大洪水阻隔,而現在,我們相信,我們擁有整個世界,可以沒有藩籬、沒有疆界,可以說:這塊土地是我的,那塊是你的!   但是,我們很快就感覺到高處不勝寒,那裡沒有椰子樹,也沒有任何果樹,在高低參差的山峰和叢林谷地之間,山脈和山脊岩石上只長著蕨類與青草。從四面八方都可看見,海洋無垠無涯地圍拱著這座島,圍繞著我們的星球。我們不再覺得自己像亞當和夏娃,反而像駕著方舟的諾亞,正在亞拉拉特山(Mount Ararat)登陸。我們逃離了大洪水,四周都被洪水圍繞,而我們就站在山頂。   在岩石密布的紅色山峰之間,有山羊正在攀爬。開闊的景色美得讓人難以置信。但是,這裡沒有食物能滿足我們的饑餓感,只有少許零星分布的灌木長著芭樂。沒有人在這裡住過,那些動物的飼主已經死了,他們過去所養的家禽家畜逃到野地,對它們的後代子孫來說,此地仍舊是安全的庇護所。我們曾經被一小群野馬嚇到,它們的尾巴長得可以碰到草地。   涼爽的空氣讓我們食欲大開,從河谷帶來的食物很快就耗盡了。只不過幾天的時間,我們就被饑餓趕下山。我們期盼吃到魚、肉、椰子和麵包果,還有我們的溪蝦與紅山蕉。我們想起曾經在蕨類植物叢中捉到的小野豬,後來我們讓它回到盛怒的母親身邊。忘了那盒蠍子吧!我們沿著小徑靜靜下山,小徑像一條紅而狹窄的地毯,而一路上,我想的都是食物。   我們有重生的感覺,饑餓感湧了上來,我產生了試圖對抗這個難題的念頭。走下河谷時,我朝著皮耶的家前進,這個舉動讓里芙大為驚訝。   其實,很難說是誰比較驚訝,我沒想到會看見一個羞怯的小個子,而且雙腳有象皮病。他穿著一件大得不合身的袍子朝我們走來,看來毫無惡意。他那雙眼睛是悲傷的,他虛弱的微笑正反映出苦難,以及把自我奉獻給疾病和死亡的一生他唯一的志願,就是拯救迷失的靈魂,讓他們皈依入教。他把法圖希瓦島上每個人都列入宗教聚會名單。   在寒暄之中,我們彼此表達出一些不確定的想法,也發現我們有更多的事可以談。他從未聽過搜集昆蟲,以及人類在荒野中有生存自由這回事。皮耶曾經周遊馬克薩斯群島,從一個島到另一個島,周旋在疾病和死亡之間長達三十年。他總是獨來獨往,沒有任何一位島民對他表示友誼。他曾經住在昏暗的木屋,吃島上那種發臭的poipoi麵團,以及其他可疑的食物。他對椰子樹和花卉沒有感覺。對他來說,這個島的自然環境難以忍受。他心目中的法圖希瓦島就只是那間白色教堂,還有他那本黑皮書記錄的島上每個被他從黑暗中拯救的靈魂。只有派奇奇和提歐帝的名字不在其中。   我們向這個穿黑袍、有著象皮腿的矮個子道別,交雜著解脫與悲憐的情緒,甚至帶著崇敬之情。我們的感覺像是和朋友分離。他站在門口一動也不動,用一種虛弱的微笑向我們致意,直到我們牽著馬走回他的敵人提歐帝和派奇奇那裡。我們真希望能把馬留在這裡,然後直接走回河谷裡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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