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小說園地 綠色安息日

第4章 第四章 切斷文明臍帶

綠色安息日 托爾.海雅達爾 5323 2023-02-05
  某個清晨,我們夢想中的島嶼從海上伴隨著太陽升起。大溪地在我們身後一千英哩外。我們在一艘滿載椰乾的小帆船上,左搖右晃長達三星期,和帶著豬群與雞隻的玻里尼西亞人擠在一起,睡在這艘載著椰乾的小帆船甲板上。   當紅彤彤的太陽在東方地平線上升起,我們看到馬克薩斯群島的第一座小島,它似乎一片慘藍,形狀像手指的影子,位於北方海平面那道舞動的弧線上,陡峭崎嶇,具有脅迫力。當我們靠近時,它的崇山峻嶺似乎更為高聳,直到整片迎向天際的岩壁高高懸浮在海平面。它下方波濤洶湧,浪花四濺,隆隆作響,像是遠處的一場風暴。無盡的海浪正凶暴地打向這個水中世界的障礙物。從遠處看,這座島似乎不怎麼迷人。從水面上看著不可思議的瓦布山(Uapou)倒影,像倒立的冰柱,更靠近一些後,山峰的顏色變成叢林綠。當小帆船駛近時,我們似乎正在接近一座一面環海的城堡廢墟,它的城塔被捲曲的雲層籠罩,宛如立在煙塵中。再靠近這個高聳的小島些,就可看到棕櫚樹林,那是一個更小也更蠻荒的地方,卻比大溪地更壯觀美麗。

  馬克薩斯群島的各個島嶼相距甚遠,每當一個島嶼從海平面升起,另一個就沉沒入海。太平洋伸展在各島之間,呈現出不同色調的藍,但環繞島嶼四周的海水卻如草地般翠綠,這是因為易脆的岩石被終年不斷的海浪與雨水沖刷侵蝕,以致岩石中的礦物質分解,引來微小的植物性浮游生物大量繁衍的緣故。這個常綠的海洋漁場也吸引了淺水魚群,以及一些追捕魚類的海豚和鳥類。一大群海鳥跟隨著我們這艘小帆船俯衝入水,捕捉那些在劃過船尾的水波線中掙扎的魚兒。   我們現在更接近赤道了。靠近岸邊之後,我們看出這裡是太平洋上最富饒的所在。一個又一個河谷在我們眼前展開,待我們通過之後,又在我們背後封閉。所有的谷地都是深邃而原始的峽灣地形,切入中央那一大片山脈之中。只有真正垂直的絕壁才能拋開叢林,光禿禿的紅岩,矗立在順著陡峭山脈和懸崖爬到河谷底部的繁茂綠色植物的上方。

  熱帶的燠熱並不是造成林木過度茂盛的唯一原因。在島上深處,高聳的山峰阻斷了零星而稀少的西向季風雲層,在雲層繼續向西飄行之前便把雨水榨乾了。清新的雨水從山上傾瀉而下,流入急流與溪河之中,穿過濃密的叢林和宜人的河谷,再流進翠綠的海洋。到處都可看到時間的巨齒正貪婪地啃噬脆弱的火山岩,形成洞穴和地底溪流,切割出尖峭的山峰與奇形怪狀的地形,整個景觀看來就像奇妙仙境。在這奇特的環境中,我們即將登岸。就在這裡,這個不知名的地方,我們將深入陌生的叢林,而提列歐拉號將離開我們,回到二十世紀的世界。我們一旦被留在法圖希瓦島,就會失去外界的音訊,事實上,和外面世界的任何接觸都將斷絕不會有來自任何地方的任何信息,直到至少幾個月後,可能有某艘不定期航行的雙桅帆船剛好再度以無線電呼叫。如果戰爭爆發,沒有人會通知我們。我們在大溪地時就已知道,馬克薩斯群島的人沒聽到過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的消息,直到戰爭結束才曉得。

  渴望文明   馬克薩斯群島比其他玻里尼西亞的群島更接近赤道。由大溪地北上時,我們所搭乘的雙桅商用帆船穿過土阿莫土群島(Tuamotu archipelago),展開第一次曲折的航行。我們在塔卡洛瓦(Takaroa)與塔卡波托(Takapoto)低矮環礁靠岸,在那裡看到我們急欲逃避的文明,已經從帕皮提延伸到大洋洲。商用帆船是文化的攜入者,也是營利的事業體,它的甲板下夾帶著一間貨色齊全的商店,商品以高價售出,帶來雙倍利潤,並且以等值向島民交換足以裝滿整個甲板的椰乾。   那真是一件瘋狂的事!提列歐拉號的布蘭德船長這麼說。他是個風趣的英國人,一頭白髮,還有個紅鼻子,熱愛這些島嶼和威士忌,然而雙腳卻沒有踏上岸過。他就像已經退休的海島聖誕老人。我們在大溪地得知,這位太平洋上的老古董是大學畢業生,但他自己招認他只想逃離大學。

  他們瘋了!但是他們就只想這樣,像其他人一樣。我厭惡我們的文明,但是,一旦他們嘗過一小口,他們就想要。沒有人能把他們從崩塌中解救出來,我肯定也沒辦法。為什麼他們想要縫紉機和三輪車,或是內衣和鮪魚罐頭呢?他們其實什麼都不需要,他們只想告訴鄰居:看看這裡,我有一張椅子,而你卻得坐在地板上。所以接下來,鄰居就也得買一張椅子,買一些其他人沒有的物品,需求就這樣增加了。消費增加,接下來要增加什麼就必須工作,雖然他們討厭工作。他們收割椰子再加以切割,以便把椰仁晒成椰乾,來賺取他們根本就不需要的錢。   提列歐拉號停靠在距大溪地足足三百英哩的土阿莫土環礁的兩座珊瑚礁上,老布蘭德就像往常一樣留在甲板上。依照慣例,高明的商船主管希奧多德上岸談生意,那是他的專長,而布蘭德只負責把船開到目的地。我們跟著希奧多德爬上救生艇,在低矮的環礁間使力向岸邊搖。原住民正把壓皺的鐵器和窗玻璃搬下船,其他人則在炙熱的陽光下,再度使勁搬著一袋袋沉重的椰乾。我們被邀請到一位島民家裡乘涼,躲避正午的烈日。希奧多德趾高氣揚地指著一件立在地上、既舊且沒人要的鐵製暖爐他把它賣掉了。那爐子沒有爐管,上頭也沒有煙囪,對熱帶氣候來說可能永遠都不必點著。但是這個生鏽的器具,卻被居民當作一件所費不貲的歐洲家具。

  在第二座環礁上,一群興奮的玻里尼西亞人拉著我們往棕櫚樹林走,讓我們幾乎很難站穩腳跟。那是一處開闊的硬珊瑚沙地,沙灘上有一輛古董車,一動也不動地停在棕櫚樹林間,像初生小馬分開雙腿想要挺立一般。這輛花了不少錢買來的車子輪胎扁平,而且島上也沒有公路。我們被推上這個會滾動的王位,這個代表整座島嶼榮耀的皇座,它那令人羨慕的主人設法發動了它,讓它痛苦地擺動,跳舞般繞著我們周邊的六棵椰子樹前進,然後再回到原來停放的地方,一路上伴隨著一大群觀賞者。   追尋心動之島   到達馬克薩斯群島後,就沒有任何教人熟悉的事物了。我們首先登上主要的島嶼努庫希瓦,它位於這廣闊群島的最北邊,是法國行政長官的居住地。他也是整個群島唯一的醫生,但卻沒有各島之間的連繫方法,因為島上少了可以避風的港口,不可能停靠大船,而必須把船拉上岸。馬克薩斯群島有許多開放而漫無邊際的沙灘與黑色火山岩沙地,但沒有深水的海灣,整條海岸線驟然從深深的太平洋底隆起,因此無法像大溪地一樣,讓珊瑚在島嶼四周建立一個保護性的暗礁層。

  離開歐洲之前,必須先拿到法國殖民局批准的赴馬克薩斯群島的特許證。法國官方明令禁止任何遊客在島上停留二十四小時以上。是為了保護這個群島嗎,或是為了保護遊客?沒有人能告訴我們原因。   啟航回大溪地之前,提列歐拉號從努庫希瓦島出發,向南造訪其他小島。這艘船靠帆航行,但有一具輔助引擎以備無風時的需要。由於大浪會沖刷到甲板上,於是所有人在甲板上方的雙層船艙艙頂睡成兩排。我們睡的這排有一條普通繩索繞過胸前,穿過臂下,以應付船身激烈晃動。   島上的海岸很滑,我們在大白天安頓好肚皮的需要,然後帶著望遠鏡穿過深邃的叢林。對最細微的事我們也深感興趣,因為其中一個島嶼將成為我們的家。這裡的環境美麗而特別,但是也很嚴酷,有時黑暗更令人感到恐懼。

  當我們仿佛著迷般直盯著眼前的希望之地時,布蘭德也盯著我們。我們在這巨大的景觀中顯得渺小。然而,似乎被某種咒語迷住了似的,我們與這塊土地的距離一下子拉近了不少。   環境惡劣,令人難以忍受,布蘭德說道,重重的叢林和山脈,似乎會把你們擠壓得極為渺小。他希望我們和他一起回大溪地,但是我們婉拒了。   我們的下一個造訪點希瓦瓦島,是這個群島的第二大島,而最後一站則是法圖希瓦島。布蘭德強烈建議我們離開,那將是我們與外界連繫的最後一個點,島上只有一個小型的單人操作的無線電站,一名法籍警官,一名英籍商店主人,還有一名大溪地男護士。此外還有一個歐洲人,他是挪威籍的椰子栽種者,住在島上另一端的谷地。畫家高更在那裡度過了餘生,我們被帶去參觀他孤零零的墓地。接下來我們什麼也沒做,只是想著這個曾經在地圖上環視過的小島。

  第二天早上,我們在一個安全的水域上醒來,在法圖希瓦島高聳的山脈下方滑行。這座島的形狀像豆子,從北到南,被兩個從背風的西岸延伸來的主要谷地縱向分割,谷地則狀如尖銳的梳子。   當我們接近北部海岬時,布蘭德船長低聲問道:你們想在哪裡上岸?他承認他對這個島一無所知,他的地圖也毫無助益那古老的航海圖上只標示了海岸線,以及兩個主要的海灣可供下錨泊碇,其他細節說明則付之闕如。情勢如此,我們只好逼近海岸航行,沿途挑選上岸地點。   帆已經降下,帆船利用引擎緩速前進。我們慢慢靠岸。尖峭而光禿的懸崖聳立在我們上方,直挺挺地迎著水花四濺的大浪。向前航行時,如窗簾般的山脈似乎被拉開,一個又一個宜人谷地展現在我們眼前,隨後又彎彎曲曲地消失在島嶼深處。在海上,叢林的氣息再度撲向我們,那氣味甚至比先前更強烈。法圖希瓦島像一個堅固的盤石溫室。

  布蘭德和希奧多德站在船舷欄杆旁,我們和一名船員以玻里尼西亞語交談,他似乎對法圖希瓦島十分熟悉。我們想問他,在哪裡上岸能找到最適合生存的地方。我們的第一項需求是飲水。正問到這個問題時,一個壯觀的谷地展現在我們眼前,看來像是人工打造的劇場舞臺,兩端各有一排側簾頂著綠色的森林。那神奇的簾幕映著綠地,勾勒出奇特的輪廓,藝術家以三夾板切割出來的舞臺造型和效果,似乎也比不上這經千百萬年雨水和風暴創造出來的搖搖欲墜的紅色石灰岩壁。散布著大圓石的海灘上方,有一排茅草屋頂的小竹屋散布在棕櫚樹林間,依稀可辨。那是一個適合獨木舟的避風港。   哈納瓦維(Hanavave),布蘭德對著陸地點頭示意,這裡的河流水量充沛,整個河谷盛產水果。根據這傢伙所說,這裡住了大約五十位原住民,全都住在同一個村子。

  里芙為此著迷,急著想立刻上岸。但是布蘭德搖搖頭。   這裡的氣候條件有礙健康,他說,這個河谷很潮濕,空氣中充滿水氣。原住民深受各種疾病之苦,你們也可能會受感染。象皮病(Elephantiasis)正在哈納瓦維肆虐。   我們因害怕而沉寂下來。當我們通過時,哈納瓦維戲劇般的簾幕被揭開,我們從未見過比這裡更美麗的自然景觀。利用短短的休息時間,我們審視了剛剛經過的峽谷和開闊溪谷,那裡長滿了豐富的叢林植物,但是谷地太小,無法確保是否有充裕的水果可供我們維生。一片親切的海灘迎向我們,黑沙灘上矗立著長有果子的椰林。   玻里尼西亞嚮導向我們解釋,這裡沒有可飲用的水源。   我們經過一個個小河谷,每個谷地都被岩壁和懸崖阻隔,它們的環境一個比一個艱困。每個谷地不是缺水,就是如大峽谷般深邃黑暗,或是生活條件太過惡劣。   有個很小的谷地擁有一座瀑布,是我們的另一個希望。然而,這個叫哈那威(Hanaui)的地方住了一對原住民夫婦,他們的腿長得像河馬。我們缺乏勇氣上岸,雖然我們知道,象皮病這種絲蟲病是靠蚊蟲傳染,而不是經由人的接觸。   在前往南方岬角之前經過的最後一個谷地叫歐摩亞(Omoa),比我們在法圖希瓦島看過的所有河谷更寬廣開闊。它隱藏在拱門地形之後,位於島上的心臟地帶。雖然條件不能和哈納瓦維相比,但是這個河谷有豐盛的水果和可飲用的水。我們利用望遠鏡觀察,看到河流激起水沫,翻越過一個大圓石河床,注入海灣。提列歐拉號就在那裡慢慢減緩船速。資料顯示,海灣附近住了大約上百個原住民;而更深處,還有一個完全沒有居民的谷地。   就是這裡,沒有別的地方了!當船錨沉到海底時,布蘭德這麼說,你們已經看過所選擇的地方了,要跟我回去了嗎?   我們只看過島的下風岸。我堅持著,並指向長長的內陸山脈,那鋸齒狀的山峰如巨龍般盤踞在島的中軸線上。東岸怎麼樣?   在那位見多識廣的嚮導附議下,布蘭德和希奧多德很快就向我們表明,從沒有一艘帆船曾沿著另一岸航行過。那裡沒有下錨點,也沒有可以安全放下救生艇的地方。曾經有人試過,結果船被打碎,因為沿岸巨大的海浪以無可抵擋的力量折斷了船身。其實,東海岸已因貧瘠而被人放棄,原住民部落已經滅絕,也沒有人嘗試在山脈另一邊採收椰乾。   我最後一次注視著那教人心動的綠色谷地,以及它後方高聳入雲的山峰。我想,如果想到達東海岸,只能翻山過去。   我們同意在歐摩亞登岸。救生艇已經放下,我們向甲板上的每個人道別。布蘭德最後一次嘗試勸服我們,接著他說,等他下一次被徵召開船時,一定會回來接我們,但那可能是幾個月後,也可能是一年後。洋流在船隻下方和緩地起伏,海浪流進這個開闊的海灣再回流出去,我們在南方岬角可以看到和聽到的凶暴海浪,正拍打在黑色的火山熔岩上。強壯的原住民操槳手合力搖著槳,四名玻里尼西亞人從船舷跳入水中,扶住船身,另四人則幫我們拿著行李,涉水走上岸去。拍岸的海浪和暗流可能會傾覆這艘小船,我們很清楚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然後,八個人坐回他們的四塊船板,再深深地划著槳,回到提列歐拉號。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