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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 通往天堂的船票

綠色安息日 托爾.海雅達爾 8046 2023-02-05
  這已經是第一千次了!我們還注視著那張五顏六色的南太平洋地圖。這也是第一千次,我們還繞行在這個廣大的海洋上,眼睛掃瞄著那如藍紙般的海洋,希望找到一個適合我們的小斑點:在數以千計的小島和環礁之間,必然有個孤零零的小處女島,被全世界的目光所忽略。一個躲過文明鐵爪侵害的小小自由港。   但是,地圖上每一個誘人的神龕都已被我們用鉛筆畫上十字,表示不適合我們。這是我們根據累牘積卷的地理文獻所下的判斷。   拉羅東加島(Rarotonga)被排除,因為有一條環島公路。   莫雷亞島(Moorea)被排除,因為有旅館和觀光客。   蒙田島(Motane)被排除,因為沒有飲用水。   胡圖圖島(Hututu)被排除,因為貧瘠得長不出水果。

  這個島被排除,因為是海軍基地;那個島被排除,因為太小,而且人口過剩很快地,整張地圖被許多十字畫得斑斑點點。原本對我們而言很實用的地圖,竟變得像一張宗教聖圖。   我們要像早期人類一樣,只靠雙手雙腳過活,因此對自然環境的要求就得多一點:必須土地肥沃、植物繁茂,而且不是任何人的資產。然而,任何一個肥沃的島嶼,偏偏都人口稠密;而如果沒人居住,環境一定很差,人們將不得不借助某種程度的文明來維生。因此,我們決定把大陸一一排除,一點一點、一塊一塊。地圖上,南太平洋島嶼所在的那一格被畫得愈來愈窄,十字一個接一個。   就在赤道下方,溫和的季風吹向地圖西方,如同一支箭鏃,那兒有馬克薩斯群島的十三個小島:它們已經變成十三個十字。現在,我們又回頭去尋找那些迷人的島嶼,用橡皮擦擦掉整張地圖上被畫上十字已被摒棄的每個島嶼。

  努庫希瓦(Nuku|Hiva)、希瓦瓦(Hivaoa)與法圖希瓦(Fatu|Hiva),是群島中最大的三個島嶼。法圖希瓦更號稱是南太平洋上最美麗蒼翠的島嶼。一次又一次,我們攜帶的關於法圖希瓦的少數照片與資料,都派上用途了。   根據推測,從前馬克薩斯群島有十萬名玻里尼西亞人,而今僅剩下兩千人,以及為數更稀少的白人。玻里尼西亞島民的死亡率也相當高。   曾經,法圖希瓦島是南太平洋最富饒的島嶼!   如果有九萬八千人曾經在此消失,那麼,這個島就能提供我倆很充足的空間。在被遺棄的廢墟中,必定有個平靜祥和的地點,一個遠離各種疾病之所,一個文明不曾涉入生根的地方;而荒廢的果園裡,水果一定十分豐盛。

  也許我們能夠找到一個被人遺棄的谷地,一片孤立的高原,或是一個小而肥沃的海灣。在那裡,我們或許能夠利用樹枝和樹葉建立一個家,靠勞力在森林裡生活,靠著水果、魚類和蛋類過活。與自然在一個這樣的環境裡共存,生活在棕櫚樹和一般樹林之間,在鳥類和動物之中,在陽光和雨水裡。   在那裡可以進行我們的實驗:回到森林裡,拋掉現代的一切,包括文化和文明,縱身跳進過去數千年的時空,用早期人類的生活方式,過一種極為富裕卻極其簡單的生活。   行得通嗎?是的!理論上行得通!但我們對理論並不感興趣,我們只想體驗,想試試看我們兩人,一男一女,能否重拾那種被祖先摒棄的生活,能夠從人工化的生活中抽身,完完全全地,很獨立地,脫離對文明的倚賴。除了氣度恢弘的大自然,我們要擺脫一切。

  因此,法圖希瓦島成為我們的選擇。它山多而孤立,陽光普照,盛產水果,有可飲用的水源,住有少數原住民和更稀少的白人。我們在地圖上的法圖希瓦島上,很肯定地畫上一個圈。   窗外,冬霧已經悄悄潛入這座城市。   前往世界終點   儘管那是一個寒風刺骨的聖誕節早晨,我們還是展開了蜜月旅程。   船票只能讓我們到達中途站。對旅行社來說,我們要前往的目的地,好像在我們所處的星球邊緣之外。大溪地是世界的終點。   為期三天的火車之旅,我們南下穿過歐洲大陸。我們在冬季的暗夜出發,車窗外雪花飛舞,阿諾和過去的同班同學對著車窗撒米表示祝福。我們搭乘火車一路搖晃到馬賽港,掀開窗簾時,地中海的陽光亮得讓我們睜不開眼。

  從馬賽港到大溪地的法國郵輪,一個月只有一班。另外,一艘挪威貨輪不定期地從舊金山發船,也可以到達同一個目的地。到大溪地再也沒有其他方法,而走海路要花六星期。在大船行經巴拿馬運河,並徐徐滑行到我們夢想中的太平洋之前,我們在阿爾及爾(Algiers)看到了此行的第一棵柑橘樹、在法屬西印度群島(French West Indies)看到了第一座椰林。   大溪地及時地在地平線那端升起。在西方地平線之上,看到凹凸的山脈上朦朧的藍色山峰之前,我們首先聞到一股熱帶氣息,那種溫暖而帶著熱帶綠色植物的強烈氣息。由於為期六週的航行中,我們只聞到熟悉的蒸汽機和鹹水的味道,所以來自十九國的旅客因此一排排地站在欄杆旁,嗅著和煦的空氣,想看看山峰下的陸地。

  這個大島現在已經自海上升起,白浪從它的珊瑚礁岩傾瀉而下,整座島看來好像已被浸得濕透。它的山脈形狀比鯊魚的利齒還凶猛,好似要咬到藍天上的季風雲層。著名的迪雅登山(Diadem)和奧羅亨納山(Orohena)在棕櫚樹並列的海岸上,聳立於丘陵之間,高達七千英呎。畫家高更、小說家梅爾維爾和好萊塢電影都沒有任何誇張之處,誇張的是這個島的自然景致,那種美麗看起來非人世間所有。   我們開始溫柔而平靜地唱著前任國王所寫的大溪地國歌:我很快樂不管是詩人、畫家、商人、殖民地官員、觀光客或探險家,我們都感覺到,我們正在接近已失去的伊甸園,那失落在大海中的樂園。這座島現在正破浪而來,迎向我們,沒有被破壞,翠綠得像個巨大花籃。

  最後,我們聽到海浪聲。很快地,我們看到一座紅色教堂,尖塔矗立在熱帶樹林上方,也看到更多房屋。帕皮提(Papeete)是法屬大洋洲群島的首府。引擎慢下來了,我們從珊瑚礁的一處開口滑行進港,海浪在四周激起白沫。那是一個寧靜的海港,有一間鐵皮屋頂大倉庫和一個擠滿了人的碼頭。沒有人穿著束腰布服裝,所有人都穿得和我們一樣。甲板上各國的旅客之間,洋溢著一種愉悅的慶祝與歌唱的氣氛,我們都想要向岸上的人致意我們是一群非正式訪客,單純、自由自在,和他們一樣。少數人向岸上舉帽示意,平靜的人群中也有少數人揮手答禮。海關與移民局官員穿著白色制服,走上碼頭的通道。一種太過甜美的氣味充斥在溫暖的空氣中,那是從倉庫傳來的椰乾香味。有幾千袋椰乾正等著這艘船運送。

  當時,大溪地大約有兩萬人口,大多是純種或混血的玻里尼西亞人。帕皮提到處可見中國商人,他們擁有所有的小商店和一些小餐館,以及數不清的販賣甜點與各式商品的街頭推車。城鎮的其他部分是首府官員的皇宮、一間郵局、少數法國商店、殖民地官員的官舍、一間竹子蓋成的戲院、兩間原始的旅館以及少數幾排小木屋等景觀。在城鎮背後,我們很快就可以看到迪雅登山脈中央尖峭、被羊齒植物覆蓋的山峰。小鎮兩側則是一塊狹長平坦的低地,椰子樹、香蕉樹、大型麵包樹、柑橘、芒果樹和木瓜樹呈環狀一圈圈地繞著這個島。而原住民的家,就分散在這些樹叢中。我們一直期盼能進入這種充滿異國情趣的世界,遠離城鎮。   我們在當地旅館住了幾個晚上,與旅館相鄰的住戶站在床上就可以俯瞰我們,或透過隔牆偷窺我們。我們決定出發,大致拜訪一下這個國家。然而,到馬克薩斯群島的雙桅商用帆船的航班不定。

  我們於是搭乘一種不必對號入座的巴士,車內塞滿了板凳,車外或車頂還吊掛著更多人、豬、雞和香蕉。車子沿著環繞這島嶼局部地區的珊瑚礁前進,顛簸地走在爛泥上。由小鎮通向各方的道路一到叢林就消失了,沒有一條路可以繞完整個島嶼。向西十英哩路,巴本努河谷(Papenoo)就在北海岸,從陡峭而長滿羊齒植物的山上延伸到海邊,河水在此入海。   保護並圍繞著這島嶼的珊瑚礁,在此處開了一個缺口,海水用力沖刷著圓圓的鵝卵石。要找一個繁茂而原始的花園,大溪地是最佳選擇。克羅匹林的朋友,大溪地至高無上的第十七代酋長臺里洛.臺里洛特萊,就住在這裡。我從那座十分熟悉的圖書館出發,就是這裡讓我點燃了內心的火苗。在這裡,克羅匹林認識了臺里洛的女兒圖伊瑪塔。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後,西班牙流行性感冒橫掃整個島嶼,導致許多健壯的大溪地人死亡,克羅匹林也親手埋葬了她。克羅匹林曾經幫忙運送一車車死亡的島民,他寫過一本有關大溪地的書,就是以圖伊瑪塔的墓地為結尾。他永遠也不想再回到這個島,但是他拿了一包禮物,託我們轉交給老朋友臺里洛。

  酋長的友誼   臺里洛酋長在木屋前的階梯上接見了我們,他高大、友善、強壯、體形福態。他的新婚妻子跟在身後兩步,帶著同樣的熱誠笑容,很顯然,她把他們夫妻兩人都照顧得很好。他們都光著腳,用色彩鮮明的束腰布包住身體,臺里洛把束腰布綁在腰間,他的妻子則包到胸部以上。在知道我們此行任務之前,他們上前之際就已讓我們深深感受到歡迎之意。   是畢亞訥的朋友?畢亞訥!我們的朋友叫畢亞訥嗎?接下來,沒完沒了的慶祝活動展開了。我們幾乎是被拉上樓梯的,不太可能再回到巴士上或帕皮提,真的好像在巴本努河谷被綁架了。這也可能是我們的第一個家。如果有雙桅帆船的船長決定啟航到馬克薩斯群島,臺里洛在帕皮提的朋友會透過巴士送口信給我們,有可能是下個月,或許更晚。因為沒有人願意空船離開馬克薩斯群島,除非確定回程可以載一整船椰乾以獲利。   我們把臺里洛當成一島之王,一位尊貴而正直的人,而其他島民也是如此看待他。他所有的權力都是通過在帕皮提的法國官員委任而取得,他也因為對法國的忠誠而獲得榮譽勳位。但是,除了帶給身邊親朋好友歡樂與正義,他並沒有任何野心。他以一種慎重的方式邀請賓客,用最豐盛的玻里尼西亞美食款待客人,讓他們在味覺與精神上都得到歡愉。餐桌上的一切,都是臺里洛和孩子們親自採擷、挑選的,然後再由妻子華華.塔希度做成盤中美食,並用花朵裝飾。   在巴本努河谷,我們對玻里尼西亞人的生活有了更透澈的認識。這裡沒有遊手好閒之人,沒有無聊的時光,沒有匆促,沒有浪費。這裡的土壤、海洋和河流,供應了人們所需要的一切,沒人會費力擷取自然的資源來換取財富。巴本努的財富是無法衡量的,不像我們總得計算自己擁有什麼,他們在意的是個人的感覺。身在這些新朋友之中,讓我想起在書上讀到過的一句話:在玻里尼西亞,能夠付出自己絕大部分資產的人,才會得到歡樂與榮耀。玻里尼西亞人對個人財產的觀念很淡薄。   臺里洛不但在人格上具有偉大的特質,而且是個出色的演說家。在節慶活動中,他同時使用法文和玻里尼西亞語,表現出他的語言天賦。他教我一些不曾在書本上學過的實際事物,對我而言,他已經變成一位新老師、一位專家。他擁有日漸消失的純正玻里尼西亞血統,是我見過的極少數以祖先為傲的人。他並不信服只能為家鄉帶來口惠的歐洲文化。我們想嘗試人類原始生活方式的計劃,引起了這位中年酋長的興趣,他告訴妻子,如果再年輕幾歲,他也會加入我們前往馬克薩斯群島的行程。馬克薩斯群島因為一些特別的東西而出名,他有個朋友曾經去過,據說一株椰子樹上可以長出一百多個椰子。野生水果充滿了整個谷地,特別是位於最南端的法圖希瓦島,森林裡長滿了柑橘;而臺里洛最喜歡的紅山蕉(fei),就生長在河谷底部。大溪地的登山者的腳趾分得很開,像猴子一樣,使他們可以爬上一般人無法攀登的絕壁採摘紅山蕉,以便送到帕皮提市場販賣。即使是來自歐洲的棕色家鼠,也沒有登上馬克薩斯群島,所以他們不必在棕櫚樹幹上裝錫製防鼠釘,以防止那些小惡棍盜取椰子。這位酋長相信,馬克薩斯群島上依然保留大溪地以前的生活方式,而紅山蕉和其他稀有品種的香蕉,過去也都產自那裡的河谷。他說,目前這種香蕉因為受到各種引進的害蟲威脅而急速死亡,任何人想要種植都來不及了。   在宴席中,臺里洛和華華沉默不語,同桌進餐的兒女也一樣。享用美食而不打擾別人,是一種餐桌上的禮貌;飯後打飽嗝則是健康的行為;告訴主人食物多麼美味,也是一種親切的舉動。接著,話匣子才會打開。第一天,我們面前還擺著刀叉,大家都使用這些餐具。但是酋長聽到我們的計劃後,便把所有的金屬餐具從桌上一掃而空,並表演用手指吃飯給我們看。他的手指很乾淨,因為他和我們一樣,在吃飯之前有洗手的好習慣。他用兩根指頭和大拇指,折下一段烤過的麵包果,浸在濃濃的白色椰漿裡,接著把沾著漿汁的麵包果放到上顎,吸吮那混合的汁液,並且翻動舌頭。他解釋,這種吃法才能吃出好滋味,並狡辯說:你們這些人總是習慣把利刃放進嘴裡,毫不明白金屬會破壞食物的風味。於是我們很快坐好,用三根指頭享用食物,並開始想像把金屬餐具放到嘴裡的野蠻。   我的新婚妻子在華華的石灶上汗流浹背地添柴,她在學習如何讓玻里尼西亞的根類植物與水果,變得可食並美味可口。酋長帶著我走到河流上游與海邊,尋找做菜的材料。在山中溪流裡,可以用一種竹製陷阱捕捉蝦;在珊瑚礁區,可以用魚網、魚叉或雙手捕到種類繁多的魚,以及不同的甲殼類動物、章魚和軟體動物。我們可以從葉子來判斷植物塊根是否能食用,因為並非所有看來像食物的東西都可以吃,甚至有些魚類、植物塊根和水果是有毒的。鯊魚肉如果切成一片片再浸到水裡,隔天就會很好吃;海鮮並不需要烹煮,魚只要切成小丁,浸泡到萊姆汁裡過夜就大功告成。而紅山蕉不能生吃,麵包果也一樣,除非埋到土裡等待發酵。樹薯是相當危險的根類植物,如果沒有研磨粉碎,就會滲出有毒的汁液。至於生火,最好的木頭就是色如白骨的木槿樹(borao)樹枝,可以沿著樹心剝下來。   臺里洛的看法是,我們可以放心地拋棄所有文明世界的工具。然而,還有兩種工具是連他也不可或缺的:一口烹煮用的鍋和一把長長的彎刀。若沒有鍋,許多叢林食物對現代人來說相當難消化;而沒有刀子,就不可能削尖處理椰子必備的木橇,以便撬開椰子堅硬又摔不碎的外殼。   在河裡的卵石灘上,有一種外殼有脊刺的蝸牛,看起來幾乎像是一隻隻小海膽。我們知道,如果不小心踩到它們,腳底就會十分疼痛,特別是我們這些光著腳丫的歐洲人我們沒有赤腳朋友皮革般的腳底板。一天早上,我小心翼翼涉水入河尋找蝦,心想如果涉水到另一邊,應該能找到更多。河中水深又有渦流,深不見底,接著,我重重踩在一隻該死的蝸牛身上,失去了平衡。強勁的水流使我無法站穩腳跟,這對好的泳者來說其實不算什麼,但我剛好就不是那種人。   我感到最可恥的事,就是成年以後仍不會游泳。小時候我有兩次差點溺斃。我五歲那年的冬天,曾經跟著懂得雙腳踏在浮冰上的大男孩們,試著跳到浮冰上。在冰塊翻覆之前,我跌在又厚又硬的浮冰上,由於離開速度不夠快,因此在大塊浮冰翻滾之後,我跌入覆蓋湖面的冰層下。平常從冰層上向下看,四周一片雪白,只有打破浮冰的小洞是黝黑的;而從冰層下方向上看,小洞卻十分明亮,整個冰層則是漆黑一片。我無力地掙扎著游上去,以為漆黑的部分是開口,結果頭和身體撞到覆蓋著的冰層。垂死之際,大男孩們抓著我的雙腳,把我拉了上去。   幾年之後,我在一座高聳在海上的大橋玩捉迷藏,跌落橋下。我絕望地掙扎,喝了好幾口水。就在第三次也是最後一次沉入水中時,一個救生圈從橋上拋下來,拯救我脫離了大海的魔爪。這件事讓我多年來變得恐懼和逃避海水。沒有人能讓我相信:只要動動四肢,就可以漂浮在水面上。   現在,我再度掉進水中,翻滾、喘息、晃動身體,被帶進湍急的水流,像一袋馬鈴薯流向咆哮的海洋。潰散在石壁上的波浪,仿佛一千輛裝甲車推擠著石灘。在幾秒鐘之內,我可能會被撞個粉碎。很快地,我的恐慌不得不屈服於鎮定和決心之下。我要克服自我!我穩下來了。在漫長而平穩的波浪沖擊下,我開始游動。我知道怎麼做,只是從來沒有試過。藉著極度的放鬆,我擺脫了急流,游向河岸。我佇立良久,看著剛脫離的洶湧波濤,感到一種勝利的極度快感。我永遠都不再怕水了。熱帶的陽光燠熱無比,我走到更高處,前往河中一處深邃但平靜的水域。我縱身入水,開始像青蛙般游泳。臺里洛游到我身邊,我沒有告訴他自己從來沒游過泳。   臺里洛因為體重太重,無法為我示範爬上椰子樹的方法。他的孫子畢亞訥(以我的朋友之名命名)卻可以腳底平貼著樹幹,弓身彈出,扭動四肢,像猴子一樣爬上樹,動作輕鬆得像在地板上匍匐前進。不過,我知道怎麼爬上一棵光禿禿的松樹,也會用手腳環抱椰子樹幹,用北方人的方法胸貼著樹幹向上爬。我很驕傲地發現,椰子樹比松樹還好爬,因為樹幹表面有淺環狀樹眼,呈鋸齒狀,直繞到像羊齒植物般巨大的樹冠。我在樹冠上向朋友招手,還試圖摘下一顆椰子,結果卻辦不到,因為我已經不能呼吸,是該下去的時候了。我嘗試爬下樹,但還是沒有辦法。樹皮上的環可以讓我上樹,現在卻阻止我下滑,那些樹眼細微的邊全都朝著天。我就這樣吊著,附在一棵沒有樹枝的樹幹上。臺里洛此時高聲警告:那顆椰子根本就不是椰子是個巨大的黃蜂窩!蜂窩裡的居住者已開始湧出,不悅地鳴叫著。我試著用玻里尼西亞人的方法弓身下去,卻幾乎掉下樹。我攀附在樹幹上,讓地心引力發揮作用,再度滑下樹去。離開樹幹時,我的身體被刮下相當大面積的皮膚,遠超過我突然墜落地面的疼痛。我覺得後背像被鐵錘敲過似的,前胸則像被刨刀和沙紙整理過。臺里洛發現我腳上的大拇趾趾甲已脫落大半,便立刻用他兩百七十磅的體重把剩下的趾甲也拉出來。兩個禮拜後,我已學會如何攀爬低矮的椰子樹,並小心翼翼地注意有毒的小動物和黃蜂窩。   大溪地之子   在臺里洛家住了四個禮拜後,巴士捎來口信,運載椰乾的雙桅商用帆船提列歐拉號船長布蘭德,計劃啟航到馬克薩斯群島。   我們離去之前,臺里洛在大露臺上安排了一場特別的宴會。他們用長長的香蕉葉鋪成一條長長的桌布,上頭點綴著芳香的花朵。多彩多姿的花圈、羊齒植物編成的頭環、甜美的提亞雷花(Tiare),營造出一種歡樂愉快的氣氛。當我和臺里洛帶回滿滿一籃活蹦亂跳的蝦時,正好聞到石砌土窯散發出烤山豬和烤雞肉的多汁氣息。婦女們一直忙著在珊瑚礁岩釣魚、拔取芋頭和甜蕃薯。孩子們則搖晃著樹枝或爬到叢林裡的大樹上,摘取柑橘、木瓜、芒果和麵包果。那個特殊的夜晚,沒有任何讓人愉悅的東西被遺漏掉。   不管多麼專業、多麼鋪張,沒有一場宴會比得上一頓玻里尼西亞大餐(umu):我們在星空下大快朵頤著剛從土窯蒸煮出爐、多汁鮮美的美食,鼻中充滿熱帶花卉甜美的芬芳,耳中聽到從遠處珊瑚礁傳來的柔和鼓聲。烹調藝術在玻里尼西亞文化中總是扮演著重要角色。高級餐廳供應仿南太平洋風味的大餐,感覺就好像是讓玻里尼西亞人用竹笛和鯊魚皮鼓,演奏貝多芬的作品。   那個晚上,當我們伸長手指忙著品嘗美味的食物時,臺里洛打破慣例,發表了一篇演說。他最喜歡的大花束腰布,鬆散地圍在腰間。他走到綠色地毯的一端,指著另一端正以玻里尼西亞方式蹲坐的里芙和我。起初他說的是大溪地語,後來則說法語(仿佛眾人都聽得懂)。他告訴眾多賓客,他有二十九個孩子,但是他打算再多領養兩個,所以得為他們取個新名字,因為原來的挪威名字對大溪地人來說太繞舌有沒有人能夠唸得出里芙或托爾?他們一個接一個嘗試著:李維、吐里。眾人狂笑,沒有人能唸得出來。   這就是臺里洛和華華領養我們,替我們取新名字的緣由。人人都可立刻叫出我們的新名字,只有我們自己例外。他為我們取名臺來.馬第達坦恩和臺來.馬第達華恩。我們一整晚都在學著如何唸,在學會怎麼把新名字的組合按音節唸出來之前,還帶來相當的娛樂效果。新名字正確的唸法是:臺萊馬第達坦恩,以及臺萊馬第達華恩。   意思是藍天先生與藍天夫人。   直到此時,我們才算真正對玻里尼西亞人有了初步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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