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
雨刷颯颯低語，輪胎嘶嘶鳴叫。
雅士疾速穿過十字路口，微微打滑。哈利以他心臟可以承受的最高速度駕車向前衝，豆大的雨滴打在前方柏油路面上，他心裡很清楚這輛雅士的輪胎胎紋僅供裝飾用，抓地力少得可憐。
他踩下油門加速，趁黃燈衝過下個十字路口。幸好街上沒車。他迅速看了看錶。
剩下十二分鐘。現在距離他站在維廉那棟公寓的中央庭院裡，拿手機撥打他被迫撥打的電話號碼，已經過了八分鐘，距離那輕柔的聲音傳到他耳中，也已經過了八分鐘：
你終於打來了。
哈利對著手機狠狠咒罵，最後忍不住又加上一句：你只要敢動他一根寒毛，我就殺了你。
哎呀呀，真是的。你在哪裡？史文呢？
不知道，哈利盯著旋轉晾衣架。你想怎樣？
我只想見你，想知道你為什麼打破我們的協定。如果你對我們有什麼不滿，我們可以修正啊。現在還不算太遲，哈利。我願意親自擔保，讓你加入我們的團隊。
好，哈利說：那就見面，我去找你。
湯姆輕聲低笑。
我也想見史文呢，還是讓我去找你吧，把地址給我，快點。
哈利遲疑片刻。
哈利，你有沒有聽過人的喉嚨被劃開的聲音呢？金屬刀鋒切進皮膚和軟骨會發出吱的一聲，接著會聽見咻咻咻的聲音，就好像牙醫吸唾器發出的那種聲音。那種聲音是從被切斷的氣管發出來的，還是食道？我總是分不清有什麼不一樣。
學生樓，四〇六室。
天啊，命案現場？我應該想到的。
你應該想到的。
好，你別想打電話或設圈套，想都別想，我會把這小鬼一起帶去。
不要！不要湯姆我求你。
求？你剛剛是說求這個字嗎？
哈利並不答話。
我把你從水溝裡撿回來，給你一次重新做人的機會，沒想到你卻從背後捅我一刀，現在你竟然還有臉來求我？告訴你，我會這樣做不是我的錯，而是你的錯，你給我記住了，哈利。
聽著
二十分鐘後見，把門打開，坐在地上，坐在我看得見的地方，雙手抱頭。
湯姆！
湯姆已掛斷電話。
哈利猛催油門，感覺輪胎幾乎快要抓不住地面。雅士斜向漂過水面，一瞬間，他和雅士有如徘徊在夢中，所有物理定律暫停發揮作用。這一瞬間不過只有一秒，但足以讓哈利產生解脫感，覺得一切都結束了，要做什麼都太遲了。接著輪胎重新抓上地面，他又回到現實了。
雅士在學生樓外急速迴轉，停在安全門前。哈利關上引擎。剩下九分鐘。他下了車，繞過車子，打開後車箱，丟開半滿的擋風玻璃清潔劑和髒抹布，抓起一捲黑色絕緣膠帶。他走上樓梯，從腰帶裡抽出手槍，旋下滅音器。他沒檢查這把手槍是否運作正常，只是猜想捷克手槍應該承受得了偶爾從十五公尺高的陽台上摔落地面。他在四樓電梯前停下腳步。電梯門把跟他記憶中一樣：以金屬製成，末端是個圓形實心木蓋，正好大到足以隱藏一把沒有滅音器的手槍，只要把槍黏在後面就可以了。他把子彈上膛，用兩段膠帶貼住。如果事情一開始就按照他的計畫順利進行，這把槍就派得上用場。電梯旁有個垃圾溜槽，他打開垃圾溜槽的蓋子，鉸鏈發出吱的一聲尖鳴。滅音器落入漆黑的溜槽之中，沒發出一絲聲響。剩下四分鐘。他打開四〇六室的門。
電暖器那頭傳來金屬撞擊的噹啷聲。
有好消息嗎？
史文的口氣近乎於哀求。哈利解開史文的手銬，聞到他口中散發難聞的氣味。
沒有。哈利答道。
沒有？
他要帶歐雷克來。
哈利和史文坐在走廊地板上等待。
他遲到了。史文說。
對。
一陣靜默。
伊吉．帕普的歌，C開頭的，史文說：你先開始。
別鬧了。
《中國女孩》（China Girl）。
現在不是時候。
消除緊張啊。《坎蒂》（Candy）。
《渴愛》（Cry for Love）。
《中國女孩》。
你剛剛說過了。
有兩個版本。
《冷金屬》（Cold Metal）。
你怕嗎，哈利？
怕死了。
我也是。
很好，這樣可以提高我們存活的機率。
提高多少？百分之十？還是二十
噓。
那是電梯的史文輕聲說。
電梯上來了，慢慢深呼吸幾口氣。
他們聽見電梯發出低沉的呻吟聲，緩緩停了下來。兩秒鐘之後，鐵柵門的咯咯聲才傳了過來，這聲音十分之長，告訴哈利說湯姆相當謹慎地打開電梯門。接著又聽見低沉的咕噥聲以及垃圾溜槽蓋被打開的聲音。史文以詢問的眼神看了哈利一眼。
舉起你的雙手，讓他看見。哈利輕聲說。
兩人同時舉起雙手，手銬發出噹啷噹啷的聲響。通往走廊的玻璃門打了開來。
歐雷克腳穿拖鞋，睡衣外面罩著一件寬鬆的運動夾克。哈利的腦際閃過一幕幕景像。走廊。睡衣。拖鞋的拖曳聲。媽咪。醫院。
湯姆走在歐雷克後面，雙手插在短夾克的口袋裡，但哈利看出一根槍管從裡頭抵住黑色夾克。
停下來。湯姆說，在距離哈利和史文五公尺處停下腳步。
歐雷克雙眼紅腫，眼圈發黑，看著哈利。哈利看了歐雷克一眼，希望自己的眼神堅定而充滿希望。
你們兩個為什麼銬在一起？感情已經好到難分難捨啦？
湯姆的聲音在走廊裡迴盪，十分尖銳，於是哈利明白湯姆已經查過他們在整個緝捕行動開始之前製作的寢室清單，知道了他早已知道的事，那就是四樓寢室裡都沒人。
最後我們一致同意，我們坐在同一艘船上。哈利說。
為什麼不按照我說的坐在房間裡？
湯姆一直讓歐雷克擋在中間。
為什麼你要我們坐在房間裡？哈利問。
輪不到你問問題，哈利，給我進房間去，快點。
抱歉，湯姆。
哈利翻開那隻沒跟史文銬在一起的手，只見兩把鑰匙躺在他手上，一把是耶魯牌鑰匙，另一把比較小。
一把是房間鑰匙，一把是手銬鑰匙。他說。
哈利張開嘴巴，把兩把鑰匙放在舌頭上，閉上嘴巴，對歐雷克眨了眨眼，把兩把鑰匙吞了下去。
湯姆張口結舌，難以置信，看著哈利的喉結鼓起又落下。
你得改變計畫了，湯姆。哈利喘氣說。
什麼計畫？
哈利縮起雙腳，背倚著牆，把自己向上推，推到幾乎完全站立。湯姆把手抽出夾克口袋，用槍指著哈利。哈利做個鬼臉，拍了兩下胸膛才開口說話。
別忘了，湯姆，我已經追查你好幾年了，你慣用什麼手法我早就一點一點摸清楚了。我知道你是怎麼在史費勒的房間裡射殺他，並且安排得像是自衛，還有你是怎麼在港口倉庫重施故技。所以我猜你的計畫是在房間射殺我跟史文，布置得像是我先射殺他，然後自殺。你會離開現場，讓其他警察同仁來發現我們的屍體。說不定警方還會接到匿名電話，說聽見學生樓傳來槍聲，對不對？
湯姆不耐煩地上下瞄了瞄走廊。
哈利繼續說：會發生這種慘事，原因很明顯不是嗎？哈利．霍勒這個酒鬼警察最後終於受夠了，他被女友拋棄，被踢出警界，還綁架了一個犯人。自我毀滅式的暴怒最後以慘劇收場，真是一場個人悲劇，幾乎也只是幾乎讓人難以理解。你是不是這樣打算的？
湯姆淡淡一笑。
不賴嘛，不過還有一些你漏掉了：你因為被女友拋棄而悲憤莫名，半夜駕車到前女友家，偷偷摸進去，綁架她兒子，最後她兒子被發現死在你身邊。
哈利專注呼吸，讓呼吸保持正常。
你以為他們真的會相信這個故事嗎？莫勒會相信嗎？托列夫會相信嗎？媒體會相信嗎？
當然會，湯姆說：你不看報紙的嗎？你不看電視的嗎？這種新聞會被報導個幾天，頂多一星期，要是這段期間沒有其他駭人聽聞的大事發生的話。
哈利默然不語。
湯姆微微一笑。不過這裡唯一駭人聽聞的大事，是你竟然以為我找不到你。
你確定嗎？
確定什麼？
確定我不知道你會找來這裡。
如果真是這樣，要我是你的話，早就跑了。你已經無路可走了，哈利。
沒錯。哈利說，把手插進夾克口袋。
湯姆舉起手槍。哈利掏出一包濕了的菸。
我是坐在圈套裡，問題是：這個圈套是為誰設下的？
哈利從菸盒裡抽出一根菸。
湯姆瞇起雙眼。你是什麼意思？
這個嘛，哈利說，撕去菸頭，把濾嘴湊到唇邊。國定假期很麻煩對不對？人手總是不夠，事情總是做不完，什麼事都會拖延。比方說，在學生樓裝設監視攝影機會拖延，拆除監視攝影機也會拖延。
哈利注意到湯姆的眼皮微微抽動。他用大拇指朝肩膀後方比了比。你看看右邊角落，湯姆，你看見了嗎？
湯姆往哈利比的方向瞄了一眼，目光隨即又回到哈利身上。
我說過了，我知道你的驅動力是什麼，湯姆，我知道你遲早都會找到我們，我只是要讓你找得很辛苦，讓你想不到其實你是被引誘到圈套裡來而已。星期天早上我跟一個你也認識的朋友聊了很久，之後他就一直坐在監視車上，為的就是要錄下現在這一幕。來，跟歐圖揮揮手。
你只是虛張聲勢而已，哈利，我知道歐圖這個人，他絕對不敢做出這種事。
我跟歐圖說，這段錄影的銷售權完全歸他。湯姆，你想想看，演出這場最後大對決的人物有瘋狂警探、墮落警監、還有大家所以為的快遞員殺手，全世界的電視公司一定都會爭相搶購。
哈利往前踏上一步。
你最好把槍給我，湯姆，現在場面已經夠難看了．不要再把事情弄得更糟。
你給我站住，哈利。湯姆低聲說，哈利看見湯姆的手槍轉而指向歐雷克背後。哈利停下腳步。湯姆不再眨眼，潛心思索，下巴肌肉不斷扭動。沒有人移動。大樓裡寂靜無聲，哈利覺得自己似乎可以聽見牆壁的聲音：牆壁發出的是一種長波，一種幾乎難以聽見的振動，人耳只能將它辨識為氣壓的微小變化。牆壁唱著歌。十秒鐘過去了，似乎永無止盡的十秒過去了，這十秒當中湯姆的眼睛眨也不眨。愛斯坦曾告訴哈利，人腦在一秒內可以處理非常大量的資訊，哈利已經記不得那個數字了，但愛斯坦解釋說那代表一個人可以在十秒內輕鬆看完一般市立圖書館的所有藏書。
湯姆終於眨了眨眼，哈利注意到湯姆變得冷靜了。他不知道這代表什麼，只知道這可能是個壞消息。
謀殺案的有趣之處，湯姆說：就在於除非你被證明有罪，否則你就是清白的。目前為止，我看不出攝影機拍到我做出什麼非法的事。
湯姆走到哈利和史文面前，用力扯起手銬，把史文從地上扯了起來。湯姆用空著的一手搜他們的身，摸過他們的夾克和褲子外側，眼睛緊盯哈利。
正好相反，我只是在執行警察任務，逮捕一個從拘留所綁架犯人的警察。
你剛剛已經在攝影機前自白了。哈利說。
是對你自白，湯姆微笑說：我記得這些攝影機只能錄下影像，不能錄下聲音。這只是正常的逮捕程序而已。往電梯那邊走過去。
那綁架十歲男童呢？哈利說：歐圖錄下了你用槍指著小男孩。
喔，他啊，湯姆說，朝哈利猛力一推，使得哈利搖晃地向前踏了幾步，連帶也把史文往前拉。
他半夜爬起來，沒跟媽媽說就跑來警署。他以前也做過這種事不是嗎？我正要來找你跟史文，卻在警署外面碰到他。這個小鬼顯然知道出了事，於是我跟他解釋狀況，他說他想幫忙。事實上，是他建議我利用他來做為人質的，好讓你不會做出什麼傻事，搞得自己受傷，哈利。
一個十歲男童會做出這種事？哈利呻吟一聲。你真的認為有人會相信你嗎？
看著好了。湯姆說：好了，各位，我們要從這裡走出去，停在電梯前面。誰敢輕舉妄動，誰就先吃子彈。
湯姆來到電梯前，按下按鈕。電梯井的深處傳來轟隆聲響。
假日的學生樓真安靜，感覺很怪對吧？
湯姆對史文微微一笑。
好像鬼屋。
放棄吧，湯姆。
哈利嘴裡像是充滿了沙粒似的，必須集中精神才能把話說清楚。
太遲了，你一定知道沒有人會相信你的。
這句話你已經說過了，親愛的同事。湯姆說，朝歪向一邊的樓層指針瞥了一眼。樓層指針開始慢慢旋轉，慢得有如玻璃罩下的指南針。
他們會相信我的，哈利，理由很簡單湯姆用手指拂過上唇。因為沒有人可以提出反駁的證據。
哈利知道湯姆心裡有什麼打算，湯姆打算在電梯裡動手，因為電梯裡沒有攝影機。哈利不知道事後湯姆要怎麼自圓其說，也許會說電梯裡發生扭打，結果哈利搶到了槍。但可以確定的是：他們都會死在電梯裡。
爹地歐雷克開口說。
不會有事的，兒子。哈利說，試著擠出微笑。
對，湯姆說：不會有事的。
他們聽見金屬強力碰撞的鏗鏘聲。電梯越來越近了。哈利看著電梯門的圓形木質門把。他把手槍黏在門把上的角度，讓他只要用手握住槍柄，手指扣住扳機，手一抽就可以把槍拉起來，只要一個動作就可以完成。
電梯在他們面前停下，發出砰的一聲，晃了一晃。
哈利吸一口氣，伸出了手，手指摸上門把木質表面的底端，指尖期待接觸到冰冷堅硬的精鋼槍身，不料卻什麼也沒摸到，只摸到鬆開的膠帶。
湯姆嘆了口氣。
我恐怕已經把槍丟進垃圾溜槽裡了，哈利，你真的以為我不會搜查你有沒有布置武器嗎？
湯姆用一手拉開鐵門，另一手持槍指著他們。
小鬼先進去。
歐雷克抬頭望向哈利，哈利避開他的目光。歐雷克的目光向哈利尋求更多安心的保證，哈利無法和他目光相觸，只能默默地朝電梯點了點頭。歐雷克走了進去，站在電梯最裡頭。電梯天花板的微弱燈光投射在褐色仿黃檀木壁板上，壁板表面刻有愛的宣言、口號、生殖器官和問候語。
歐雷克頭上那塊壁板刻著去你的。
墓室，哈利心想，這是個墓室。
哈利把空著的右手插進夾克口袋。過去他的身體反應就已明白表示，他不喜歡電梯。這時他左手突然猛力一扯，把史文扯得手腳張開，往湯姆撲去。湯姆立刻看向史文。哈利趁這一刻舉起右手，高舉過頭，像個手持長刀的鬥牛士那樣專注瞄準。他知道他只有一次出手機會，準頭比力道來得重要。
哈利的右手往下一揮。
鑿刀刀尖穿透皮夾克，發出撕裂聲。金屬刀身切入覆蓋著右鎖骨的軟組織，貫穿頸靜脈，刺穿臂神經叢的神經網絡，癱瘓通往手臂的運動神經元。只聽見鏗的一聲，手槍掉落石磚地面，又聽見手槍噹啷噹啷地往樓梯下跌落。湯姆低頭往右肩一看，臉上露出驚詫神情。只見一支綠色短柄突出於他的右肩，他的右手臂軟綿綿地垂落一旁。
今天對湯姆而言是又長又倒楣的一天。倒楣事從他一早起來就開始發生，他接到通知說哈利和史文逃跑了，接著又發現要找出哈利比他預期中還要困難。湯姆跟其他警察同仁解釋說他們可能得利用歐雷克，卻被他們拒絕；他們認為太危險了。在他內心深處，他一直知道最後這幾步路他必須單獨走完。事情總是這樣。沒有人會阻止他，也沒有人會幫助他。忠誠視乎於事物的價值；明哲保身最重要。倒楣事接踵而來。他感覺不到自己的手臂了，他只感覺到胸腔深處湧出溫熱的液體，告訴他說有個裡頭有很多血的東西被刺穿了。
他朝哈利望去，正好看見哈利的臉逼近，接著他整個頭部就迴盪著嘎扎聲響。哈利的頭如彈簧射出般撞上他的鼻樑。哈利揮出右拳，但給湯姆避開；他追上前去，卻被史文的左臂給拉住。湯姆用嘴巴貪婪地吸氣，疼痛在他血液中釋放出盲目的熾烈怒意，令他精神為之一振。他取得身體平衡，動用所有感官，測量距離，蹲伏下來，一腿高高踢出，另一腿支撐身體扭轉，使出一記完美的迴旋踢，正中哈利的太陽穴。哈利倒向一側，連史文也給拖倒在地。
湯姆轉過身來，找尋手槍，發現手槍在下方的樓梯平台上。他扶著欄杆，兩個縱躍便已落到平台上。他的右手臂依然不聽使喚。他咒罵一聲，用左手撿起手槍，衝上樓梯。
哈利和史文已不見蹤影。
他轉過身，正好看見電梯門關閉。他用牙齒咬住手槍，伸出左手抓住門把，使勁一拉，卻拉得左手臂幾乎脫臼。電梯門已經鎖上。湯姆把臉湊到門上圓窗往裡頭看，只見鐵柵門已被拉上。他聽得見裡頭傳出激動的說話聲。
真是倒楣的一天。但這一天即將結束，這一天即將畫下完美句點。他舉起手槍。
哈利靠著電梯後壁板，上氣不接下氣，等待電梯移動。他才剛把鐵柵門關上，按下地下室的按鈕，電梯門就開始晃動，然後就聽見湯姆在門外高聲咒罵。
這該死的電梯不動！史文氣喘吁吁地說，腿一軟就在哈利旁邊跪了下來。
電梯抖了抖，像是打了個大嗝，但就是不動。
這台爛電梯這麼慢，他可以跑去樓下等，對我們說：歡迎回來！
該死，哈利喃喃地說：一樓和地下室之間的門是鎖著的。
哈利看見有個黑影掠過圓窗。
小心！他大喊，把歐雷克往鐵柵門推去。
子彈在哈利頭上穿入仿黃檀木壁板，發出有如軟木塞被拔出酒瓶的聲音。哈利把史文朝歐雷克拉了過去。
這時電梯又抖動一下，同時發出尖銳聲響，開始移動。
幹。史文低聲說。
哈利歐雷克說。
驀然之間，玻璃碎裂聲傳來。哈利一瞥眼間，看見歐雷克頭上的鐵柵格之間出現一隻緊握的拳頭，他本能地閉上眼睛，玻璃碎片隨即向他灑落。
哈利！
歐雷克的尖叫聲穿透哈利，穿透他的耳朵、鼻子、嘴巴、喉嚨。他淹沒在尖叫聲裡。哈利張開眼睛，直視歐雷克圓睜的雙眼；歐雷克嘴巴張大，因為疼痛和驚慌而扭曲；他的頭髮被一隻白色大手抓住。歐雷克被拉得離開地面。
哈利！
哈利突然什麼都看不見，他用力張大眼睛，但什麼都看不見，只看見一大片白色的恐慌。但他聽得見，聽得見小妹正在尖叫。
哈利！
他聽見愛倫尖叫、蘿凱尖叫，每個人都在尖聲大叫他的名字。
哈利！
他看著白色真空，看見白色漸漸變為黑色。他是不是昏過去了？尖叫聲逐漸退去，猶如逐漸消失的迴音。他飄浮而去。他們說得對。重要的時刻他總是不在，他一定會讓自己在別的地方。整理案件，打開酒瓶，鎖上房門，變得害怕，變得目盲。他們說的總是對的。就算他們說得不對，也將會是對的。
爹地！
一隻腳踢中哈利的胸部。他的視力又恢復了。歐雷克的身體在他面前擺盪，雙腳猛踢，他的頭髮被湯姆的手緊緊抓住。但電梯停住了。他立刻知道電梯為什麼停止下降，因為鐵柵門被撞得移位了。哈利朝史文看去，只見史文坐在他身後的地上，雙眼發直。
哈利！湯姆的聲音從外面傳來。把電梯升上來，不然我就對這小鬼開槍。
哈利站了起來，又迅速低下身子。他已經看見他需要看見的了。四樓電梯門比電梯高了半公尺。
如果你從那裡開槍，歐圖會把你開槍殺人的畫面都錄下來。哈利說。
他聽見湯姆低沉的笑聲。
告訴我，哈利，如果你的支援部隊真的存在，不是早就該到了嗎？
爹地歐雷克嗚咽地說。
哈利閉上眼睛。
聽著，湯姆，柵門只要沒關好，電梯就不會動。你的手臂卡在柵格裡，你只要放開歐雷克，我們就能把門推回原位。
湯姆哈哈大笑。
你以為我這麼笨嗎，哈利？柵門只要移動幾公分就好了，用不著我放開手。
哈利看向史文的眼睛，卻只看見茫然失焦的眼神。
好，哈利說：我手上戴著手銬，需要史文幫忙，可是現在他看起來已經嚇呆了。
史文！湯姆大吼：你聽見了嗎？
史文微微抬起頭。
你還記得洛丁嗎？你前一任的布拉格走私客。
回聲轟轟作響，朝一樓傳去。史文吞了口唾沫。
他跌倒在車床上，史文，你想不想嚐嚐看那個滋味？史文蹣跚地移動腳步，哈利抓住他的領口，把他拉近。
史文，你知道你要做什麼嗎？哈利對面無血色又恍神的史文高聲說，同時把手伸進史文的後口袋，掏出一把鑰匙。
你要把柵門固定好，聽見了沒？我們一開始行動，你就把柵門牢牢固定好。
哈利指向控制板上一個老舊的黑色圓形按鈕。
哈利把鑰匙插進手銬，旋開鎖頭，史文專注地看著哈利，點了點頭。
好了，哈利高聲大吼：我們準備好了，我們要把柵門推回原位了。
史文把背靠在柵門上，雙手找到著力點，向右一推。柵格同時往右移動，湯姆呻吟一聲。地上的接點傳出輕輕的卡嗒聲，和柵門接合在一起。
好了！哈利大吼一聲。
他們先是等待，然後哈利踏出一步，來到電梯另一邊，抬頭往上看。湯姆的兩隻眼睛從圓窗和他肩膀之間的小縫隙往下瞪視哈利，其中一隻眼睛是湯姆憤怒圓睜的眼睛，另一隻眼睛是看不見的黑色槍眼。
上來。湯姆說。
可是你要放過歐雷克。哈利說。
一言為定。
哈利緩緩點頭，按下按鈕。
我知道最後你一定會做出正確的決定，哈利。
人通常都會做出正確的決定。
他看見湯姆的一條眉毛突然下垂，可能是因為湯姆這才發現手銬垂落在哈利的一隻手腕上，可能是因為湯姆聽見哈利說話的口氣，也可能是因為湯姆感覺到決定命運的時刻來臨了。
電梯抖了抖，開始移動，鋼絲發出不祥的尖鳴聲。此時哈利迅速上前一步，踮起腳尖。手銬銬上湯姆的手腕，發出乾澀的喀嚓聲。
媽的湯姆說。
哈利抬起一隻腳，動用九十五公斤的體重全力把湯姆往下拉，手銬嵌入兩人的手腕肌膚中。湯姆用力往回抽，但整條手臂剎那間就被拉進圓窗，肩膀卡在圓窗上。
倒楣的一天。
幹你媽的，放開我！湯姆嘶聲大吼，下巴已壓上鐵門。他試著抽回手臂，但是太重了。他大聲怒吼，用槍拍打鐵門。事情不應該是這樣的。他們糟蹋了一切。他們毀了他堆起的沙堡，把沙堡踢個粉碎，還站在那裡哈哈大笑。但是有一天他們會嚐到苦頭，有一天他們一定會嚐到苦頭。這時他發現柵門觸碰到他的下臂。電梯正在移動，可是卻往不對的方向移動。電梯正在下降。當他發現自己就要被斬落時，他的喉頭緊緊縮了起來。電梯就像是一具緩緩落下的斷頭台，他氣數已盡。
史文，牢牢固定柵門！哈利大吼。
湯姆放開歐雷克，想抽回手臂，但哈利過於沉重，手臂抽不回來。湯姆驚恐萬分。他試著抽回手臂，接著又試一次。他的腳在滑溜的地板上滑到一旁，他感覺到電梯天花板觸碰到他的肩膀。所有的理智都離他遠去。
不要，哈利，停下來。
這句話他想用喊的，卻被啜泣聲蓋過。
饒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