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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亞麗,現今

深夜的文學課 威爾.拉凡德 5958 2023-02-05
  28   安東尼.萊斯院長是忍受不了人類愚昧那種人。他面色潮紅,總是氣喘吁吁,超重四十七磅,外表活像小鎮會計事務所裡與數字為伍的人,不太像傳授已死語言的教授。   星期五午後,解開文學謎團課程的校友,被關在費斯克大宅樓上的一間房間,他在塔樓二樓的個人辦公室裡踱步。他服用了心臟、血壓、抗憂鬱的藥物。胡桃木桌上剝了一半的香蕉逐漸轉成褐色。檯燈燈光映到桌面,照亮一本保羅.法奧斯的小說《黃金沉默》。書背破了,上百張粉紅色便利貼散布在內頁各處,上面寫了晦澀難明的筆記。地上有枕頭和毯子,那是他前一夜睡覺的地方。   萊斯感覺得到問題所在,困境令他一時之間氣憤難當。   問題在於把席普利從哈佛找回來,那是布萊里.布雷克警探的點子。她或許是賈斯博學院十五年前的英雄,但不是每一位英雄都應該受到頌揚。大家記住某些英雄他認為尤其是老理查.艾迪斯純粹是因為英雄犯的錯。席普利在那堂課上錯誤百出。對,她是讓艾迪斯無罪獲釋但在萊斯眼中,那不具任何意義。那些似乎崇拜席普利的人,看不出她的事蹟並非他們想像中的勝利。他見過艾迪斯一次,那傢伙不簡單。有一抹近乎非人的氣質,也許是他冰冷僵硬的微笑,也許是他那雙迎視你、評判你、貶低你的黑眼。那回憶令萊斯顫抖。

  他現在忖度起艾迪斯教授,無能的席普利始終沒法從艾迪斯身上挖出情報,這結果一點都不令人意外。要是換個人去跟他談,一個除了真相,什麼都不在乎的人去見他呢?艾迪斯會認同他的誠實無欺;艾迪斯會認為他跟自己的能力相當,甚至會判定他更卓越出眾,充滿智慧。那個一心只想在哈佛揚名立萬的賤人教授大可滾蛋,什麼小把戲都可以免了。他要去見艾迪斯,問他麥可.坦納和路易斯.普萊恩的命案,他們會展開讀書人只追求真相的對話。   對,就是這樣。不必再管一本被世人遺忘的小說,用不著繼續那些荒謬的作法。他下午就去找艾迪斯,一勞永逸解決這件事。   29   亞麗見完布雷克,回到大夥群聚的房間,感受到眾人目光火辣辣的射向自己。她坐下來喘口氣。(不終結這件事不行。不能再這樣下去。我們不能像動物一樣被關在這棟老房子裡。)

  亞麗,你不在的時候,法蘭克跟我們聊丹尼爾.海登跟你的艾迪斯。是露西.威金斯。她倚著壁爐邊的牆壁,露出冷笑。法蘭克.馬斯登站在她對面,一手掩著臉上稍早被這位女演員在盛怒下抓出來的紅印子。   露西,別這樣。法蘭克疲弱的說。   跟她說啊!法蘭克。告訴她你講的事。   他嘆了口氣,說:在丹尼爾那個之前,我跟他打交道了一段時間。我為了準備演出一個角色,稍微研究了一下紐約警局。那時,我才覺得自己開始了解他。我想在我們學生時代的時候,沒半個人真正認識他。   亞麗向前坐,凝神聽他的話。他跟你說了什麼,法蘭克?她問道,幾乎喘不過氣。   他說   說吧,法蘭克。費斯克院長催他。坦白告訴她。

  丹尼爾告訴我,艾迪斯叫他幫忙做一件事。剛開始的時候,我覺得那太誇張,可是聽丹尼爾講得越多,我越相信他。我們是在上東區,坐在他的巡邏車裡開來開去。顯然他只想一吐為快,把祕密說出來。   艾迪斯要他做什麼?亞麗問。   法蘭克看著她說:教授要他調查我們,亞麗。他要丹尼爾打探我們的事、扒我們的糞。他確信那堂夜間課裡的人,有一個變壞了。   亞麗看著這位熟悉的電視演員兼老友,他方才的話壓在她心頭。法蘭克靠得住嗎?或者,這是一齣戲、是存心跟她搗鬼的腳本?   門開了,布雷克探頭進來,點名要找莎莉.坦納,寡婦不甘願的跟隨他到走廊。年輕員警隨後關上門,咔答,沉沉的上鎖。   亞麗環顧四周,又想:(其中一個人,是兇手。)

  30   萊斯找不到艾迪斯住的小屋。在賈斯博服務的這些年,他一次也不曾到這裡拜訪過,即便小屋距離校園只有幾哩路。他對自己說是因為太忙了、課太多,然而,事實是因為他聽過關於教授的傳聞,那些傳聞令他渾身起雞皮疙瘩。   他在本那威小鎮迷路了,只好把車停在加油站旁,走下來向一位老人問路。那人下巴皮肉鬆垂,筋骨勁瘦,萊斯向後站,閃避異味。佛蒙特這一帶,是他未知的地域,他寧可前往濱海地區,或是去哈佛。他心想:連席普利那種人都能在哈佛教書,申請那邊的教職想必不會太困難。那人在擋風玻璃上抹了東西又擦掉,藍色的痕跡便從玻璃穿透進去。   萊斯明白應該要迎合對方,讓自己降到和老人差不多的水準。他去掉了字尾的捲舌音,感受到強烈的優越感流過血管。

  你曉得教授住在哪裡嗎?他問老人。時間有點晚了,我很快就得回學校去。想說來這裡看能不能   你是說艾迪斯,那個笑笑的人?   對,就是他。   老人讓水嘩啦流到腳邊,然後繞到車子另一側。萊斯聞到一股味道菸草、汗味和熱氣。他大可在賈斯博安安穩穩度過餘生,置身事外。但現在他有正事待辦,有任務在身。今天早上發生了第二樁命案,目前時間緊迫,大家的時間都很吃緊。他覺得肚腹緊縮,打嗝吐出熱呼呼的玩意兒。   走二號公路。老人說,就在曼斯菲路的紅色穀倉那裡,開到沒馬路了,就走石子路往山上開,遠遠就會看到,那間小房子就在上面的樹林邊緣,不過,你要小心點。   小心?   那個艾迪斯心地很壞,傳言很多,大家一直在講他的事。

  萊斯道了謝,循原路離開,舊地圖在乘客座上翻飛摺爛,想像著自己將教授帶回去交給布雷克,推著艾迪斯通過一道門,隨口嚷著:(逮到他了,我好不容易逮到他了。)   他編織著白日夢,渾然忘我,差點錯過該轉彎的地方。      房子跟他上次來的時候不一樣,黑暗的氛圍籠罩著屋子,那是種絕望的氣息,一如萬事萬物,都有象徵。萊斯從碎石小路駿近屋子,他將屋子視為虛弱、消逝的心靈,做這樣的比喻,真是易如反掌。   他下了車。一道簡樸的紗門,邊緣藍灰色的斑駁油漆,屋後有一座湖。上次來的時候,他也很訝異艾迪斯的家如此清簡。艾迪斯這個人,似乎比住家複雜,可是他卻住在這裡,待在這種荒僻地方,跟當地人在一起,跟這些朽爛、發臭的庸俗人混雜在一起。那類的人,即使和艾迪斯這種聰明人共處一室,也無法與他相提並論。

  (為什麼?)萊斯問自己。(為什麼要住在這裡?)   他露出虛假的微笑,敲敲紗門。   紗門在絞鏈上彈動,響聲飛向屋內,喀啦啦迴盪,幽暗低沉。   教授!萊斯叫道,艾迪斯教授,我是賈斯博學院的安東尼.萊斯院長。學校裡最近出了點事,我想請教你幾個問題。   沒有回應。他往後退,看看屋子的側面,林木在風中沙沙作響。四周的草枯死、斷裂、連根拔除,露出下方黑色的草葉搔著他。在他腳下,是舊花架的花兒殘骸。   艾迪斯教授!萊斯又叫道,提高音量。我真的得跟你談談,事情很急。麥可.坦納死了三天,現在路易斯.普萊恩   屋裡有了動靜,光影稍微移動,銀光照到他的臉頰上。   艾迪斯教授?   他等著。五秒,十秒,恐懼從他心底升起,他硬是嚥下。這裡沒什麼好怕的,萊斯對自己說,不過是個選擇跟本地人住在一起的老先生罷了,不過是個過氣的傢伙、老骨董一個。他打起精神,再次敲門。紗門彈了一下,露出一條縫,看得到鎖鉤。沒錯!那門縫,呈現了一小縫隙的屋內情景。萊斯告訴自己,假如他想進去,是可以打開門的,他辦得到,而且他應該放手去做。

  當下,他心跳如雷,打開紗門,走了進去。   31   為什麼?當布雷克警探把莎莉帶出去後,有人發問,是馬修.歐文,他站在費斯克院長的背後,一副驚駭的樣子。艾迪斯為什麼覺得是你們其中一人   因為他恨我們。克里斯坦說,他從沒喜歡過我們。   克里斯坦!亞麗出聲。   是真的,亞麗。或許你看不出來,但我們其他人都心知肚明。他恨我們是自由人,他的大半生卻斷送在監牢裡。所以他想懲罰我們,他想要布局,來來操控我們,即使在課程結束後也一樣。而且他就這麼做了。   誇張。法蘭克喃喃的說,其他人附和。   說不定他是對的。   人人都轉頭瞪露西.威金斯,露西並不屬於這群人。   我是說,警探說這屋子裡有人射殺了樓下那個人,說不定你們那位教授曉得什麼我們不知道的事。她的眼睛在這個謎團下,似乎閃閃發亮,彷彿這是電視影片,而她是跌破眾人眼鏡的女主角。

  也說不定這是他操弄我們的方式。凱勒說。   繼續說,凱勒。費斯克院長的聲音從房裡的暗處升起。   把事情變成一場遊戲,正是艾迪斯的作風。說不定他正試著讓我們全部反目成仇。他精心釀成這些事端,只為了讓自己置身事外,隔岸觀火。他就是這種人。   亞麗聽著凱勒的一番話,心裡好痛,想著:(不要。求求你,你不可以這樣。)她想告訴他:(愛荷華的往事並非錯誤,我們在那裡做的事不是艾迪斯操盤的遊戲之一。)但她半個字都說不出來,她害怕得愣住,上鎖的房間裡,許多人在她四周胡亂打轉,就如同從又高又暗的書架上紛紛掉落的灰塵。   可是問題仍然存在。露西繼續說,她對自己扮演的角色有了信心,睜大著眼睛,站得挺直,沉吟:誰殺了你們兩個朋友?

  他們面面相覷,眾人沉默良久,總算有人打破靜寂,那個聲音來自費斯克院長本人。   關於這個問題,他說,我想我應該知道答案。   32   萊斯在這座書的城堡裡行走,屋裡書山書海,多到成為屋子的一瓿分,自行融入牆壁裡。感覺這棟小屋就像是用紙和藤水打造而成,分不清牆壁和書本的交界在處,沒有接縫   他轉身,感官敏銳起來,盯著暗處。   有人嗎?他問,是誰在那裡?   結果沒人,純屬想像。這裡沒人,屋子夠小,從他站的地方可以看到全部的房間,但卻有點分不清方位,就像一座迷宮人們很可能會在這屋裡迷路。萊斯的目光掃過客廳,還有和主要走廊相連的三個房間,一間像書房,裡面放了一張面向湖水的破舊椅子,一小間浴室,書房與浴室之間還塞了另一個房間。他猜想,應該是臥房。萊斯心想,真怪呀,現在他不是自己隨興走動,而是被不屬於他意志的力量牽引著,走向臥房。(嗅到了味道,)一嗅便心知肚明、了然於心,純粹是這股味道使他發現一件事。   是女性!他在屋裡聞到女人的氣味。   (幹,)他向自己說。(幹幹幹,超幹。)   他退回到走廊,現在這幢小屋在他周遭搏動,空氣、光線以及其餘的一切都從四面八方封住他,使他走不動、站不直、喘不過氣。他得離開屋子,他得返回賈斯博。   萊斯從最近的一道門,奪門而出,回到日光中。   他大口吸氣,走了幾步,頹然傾倒,膝蓋陷進泥濘的大地中,然後撐著身子站起來,再走一步。他抬起頭,視覺從迷濛到定焦,這才意識到自己走錯門。他在屋子後面,他在書海迷宮裡失去方向,結果就跑到這裡來了,來到屋裡後方,就在湖前。現在他必須   湖。萊斯注視湖面,看著湖水在風中汩汩冒泡。湖岸黑得像爛泥,經年累月朽毀崩解,沉積在水裡。他在北岸,望向對岸的水濱,那一頭只有佛蒙特,市鎮在午後的陽光中漾著藍色。而在這裡、在他置身的此地,他聞到腐臭的湖水。遭到棄置的湖泊,它翻捲流動的瘋狂樣子,就像一床扯下地的黑色被子。湖心有一張游泳浮墊,萊斯看著它在水中打轉。上方,一群冬季鷦鷯向天空飛升,聽來像翻動一本厚書的聲音。   當他再次低頭看,察覺有個東西就在水面下。   就在他站立處附近,就在那裡,貼著水面處,有個東西在陽光中閃爍,就像電視即將壞掉時的訊號。那東西忽隱、忽現,忽隱、忽現。太陽拒絕維持定位。   不。萊斯說,嘴裡的潤濕感全部消失。不!不!   然後他俯身,彎下腰,膝蓋跪在滑溜溜的湖岸泥濘裡,滑進淤泥中,探出雙手,在他臉下幾吋,就是隔絕這個世界與水世界的封印,湖水的味道,令人反胃的金屬嗆味,但他進入那股寒涼,手臂浸泡到如玻璃的湖水中,搆著、探著,試圖碰觸那個粼粼發亮的玩意兒,幾乎半個人沒入黑水中。最後,終於,碰到了那東西。說也奇怪,那觸感使他恢復正常,讓世界回歸正軌,使一切再度無恙。那觸感恰恰吻合他的想像,那正是他料想中的。   那是一隻手。   33   是誰幹的?凱勒問,誰殺害我們的朋友,費斯克院長?   院長直視前方,眼睛定住一會兒。現在狀況不是很清楚了嗎,凱勒先生?   那空洞的凝視帶著某種堅定不移、提出答辯的意味。   不。亞麗說。   還不明顯嗎?老院長又說一遍,瞎眼游移過他們所有人的臉上,一個接一個的掃過去。從你們每個人遇到的麻煩來看,他在幹嘛不是顯而易見嗎?   34   萊斯坐在湖岸,風已止息,湖水平靜。   他取出手機,雙手顫抖,掌心沾到黑泥。他使勁的握住手機,只為了有所感覺,只為了鎮定心神。他的胃驟然一熱,轉身嘔吐到地上。   萊斯撥了一個號碼。   喂?   布雷克。他說,你一定得來一趟,是艾迪斯幹的!梅俐莎.李她死了,她在艾迪斯家後面的湖裡。我找到我找到她,我找到了她,一切都結束了。聽到沒,布雷克,結案了。   我聽到了。警探在說。他在奔跑,萊斯聽到他那一頭呼呼的風聲,砰的關上車門,手機傳來像袋子的袋口打結、拎著袋子走的聲音,然後,布雷克發動汽車引擎,手機隨著他和方向盤的搏鬥動作而碰撞推擠。   過來這裡,萊斯在說,嗓音破碎疲弱。她在這裡,布雷克。這女人在水裡,那雜碎把她藏在水裡,被我找到了。我摸到她的手。我老天,我在艾迪斯家裡聞到她的味道。   十分鐘。布雷克說,我十分鐘就到,但你得離那棟房子遠一點,院長,他可能還在那裡。   沒必要。萊斯說,現在他的聲音絕望,喘不過氣。   布雷克沒說話,他在等待,似乎在那一刻,他也已經料到萊斯的下一句話。   理查.艾迪斯不在。萊斯說,他跑了。   接著,手機斷訊,萊斯院長躺臥下來,仰望天空,想著那隻手。那隻手的觸感、那隻手在他碰觸時,似乎要抓住他、試圖拉住他、將他拉近一點、將他拉進水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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