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他們啟程去愛荷華的那天早晨，她先探望了生病的父親。他的病情使家中氣氛很沉重水在水槽滴滴答答，後方房間隱約傳來母親收音機的聲音。屋裡很冷，因為藥物使他的身體一熱就難受，亞麗套上大衣，一邊朝客廳裡面走。她父親坐在最愛的椅子上冒汗，牙齒打顫。他的上衣寫著我女兒是賈斯博學院強者。
嗨，老爸，最近好嗎？
他眼眶泛紅，稀薄的幾許髮絲掉落前額。她碰碰父親的額頭，用手心推開他濡濕的頭髮，輕吹他的臉頰。
老樣子，小愛。他說，始終是老樣子。
媽叫你做家事嗎？
男人虛弱的微笑，即使微笑也吃力。她很照顧我，別這樣講你媽，好像她不在似的。
嘿，媽。
亞麗轉身看到母親。她哭過了，她早上通常要哭上一回。一張面紙揉成一團握在掌心，鼻子發亮。女兒。她上前環抱亞麗，亞麗一時心軟，想道：（我不走了。我要留在家陪爸媽，我不修完這堂課了。）
但念頭旋即消散，母親退了開，打量起她。
皮包骨！她說，學校裡沒東西吃嗎？
有啦，媽。亞麗說，晃到廚房，打開一個櫃子，取出阿華田，在她最愛的佛蒙特自由團結紀念杯裡倒滿牛奶。此情此景，一切的一切：熟悉、安全。
他越來越虛弱。她母親這時說，聲音壓低。母女倆在廚房裡，早晨的陽光滲進母親掛在水槽上方的葡萄藤窗簾。亞麗轉身，從窗簾之間的細縫望著老家前院白靄靄的樹木。到時你去念哈佛，亞麗，真不曉得我們兩個老的要怎麼辦？我要怎麼辦？
如果我不去哈佛呢？
她覺得母親靠近了些。什麼意思？
我是說她停口。她不曉得自己在說什麼，自己也理不清。
你怎麼了，亞麗？出了什麼事嗎？
沒有啊，媽。沒事。
不太對勁。我看得出來。
還不就（男生的事，）她想這樣說。（一個新認識的男生。）但那只是一部分，一小部分。
就是那堂課，對不對？那個邪魔歪道，我就叫你別跟他扯上關係。
不是啦。亞麗說，或許防禦心太重了。不是那堂課。
不然呢？
亞麗張口欲言，想告訴母親今天早上她要去一個不曾造訪過的地方、她將要搭今生第三次的飛機，同行的夥伴仍然然陌生，而他們倆將設法破解一則二十年的謎團。即使對她來說，這整件事也很滑稽。
我只是要你知道我愛你。她說，無論如何，不管我怎麼樣，你只要知道我愛你們兩個，勝過全世界。
她母親的下巴顫抖，一滴淚溢出眼眶，滑下臉龐。嗯。我相信你爸一定很開心你抽時間來看他。
她父親。亞麗喝完剩下的巧克力牛奶，回客廳找他。
她俯下身，貼近他的耳朵。你不會有事的，爸爸。我保證。
他終於轉頭看她。又笑了，嘴唇裂開幾處，透出底下的紫色皮膚，看來彷彿癌症正在撕裂他。
沒事的，小愛。他低喃，一切都會平安無事的。
然後她便走了，她得去趕飛機。
他在卡爾佛大樓前面等她，背包掛在肩膀上，拿著筆記卡片，一隻腳神經兮兮的在地上打拍子，喃喃自語，沒察覺她從背後過來。連該怎麼辦都還不知道嗎，凱勒？
他轉身面對她。看他的眼睛，就曉得他一夜無眠。才剛準備好出發。他說。
你想其他同學
不，他說，就我們兩個。只有我們膽子夠大，打算追查到底。
或者說是夠瘋吧！
他們走向校園東區，凱勒的卡車停在那裡，那是他們到機場的代步工具。他們兩人合力出資五百八十元，恰恰夠他們待到星期天。
你還好嗎？
亞麗抬頭。沒事，只是在想事情。
你害怕嗎？
她思忖起來，在心裡翻來覆去的想，開口時聲音微弱得像低喃：嗯，對，我會怕。
聽到她的話，凱勒牽起她的手，兩人並肩邁向未知。
27
快要兩點時，他們走出機場，發現愛荷華的冬天跟佛蒙特的感受不同。這裡的寒意比較銳利，風勢比較凶。他們環顧四周，遠遠望去只有一片空無。沒有樹木，沒有山巒。活像她和凱勒走進一間沒有家具的房間、沒有風景的大地。亞麗想：（人生地不熟。我們在這裡是外人。）
她在風中打哆嗦，跟隨凱勒到他們租的車。是一輛小馬自達，強過她從父母家開回賈斯博的破銅爛鐵小車。
你想開就給你開。他說，讀出她的心思。
謝啦！
他將鑰匙拋給她，亞麗坐上駕駛座，飆出停車場。她從眼角瞄到他慌忙抓住車窗上的把手。
他們找到一間距離哈姆雷特五哩路的華美達酒店。到了。凱勒說，指著旅館。我們的戰情室。亞麗將車停到路邊，輪胎嘶鳴。她停好車後，他從後座滾下來，親吻大地。
到了客房後，他們將行李卸在房間一側，取出他們研判會用到的書本。當然，兩本法奧斯的著作都帶來了《螺旋》和《黃金沉默》，但也有一本愛荷華旅遊指南。她甚至帶了一本那天早上在費斯克圖書館找到的書：理查．艾迪斯的《鬼》。亞麗翻到背面，看到作者玉照獄中人，面容憔悴，雙目冷漠倦怠。她看到有張紙條從自己的一本書書封裡面凸出，便抽出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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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謎團是一體兩面。祝你此行吉星高照，亞麗小姐。此事至關重大，你即將抵達終點。現在終點在望。
史坦利．費斯克
她微微一笑，悄悄將紙條放進大衣口袋，免得凱勒看到。
整理好行李後，凱勒躺下來，抬頭看到亞麗站在床邊躊躇。他說：不用怕，我不會咬人。她躺在他身邊。（正常，）她心想。（好像這再正常不過了。）
有一會兒，兩人都靜默無語，最後她開口：好了，我們到愛荷華了。
是啊！他複述。再來呢？
亞麗瞪著天花板。她向來想離開賈斯博，在其他地方取得新的身分，一個新的人生。哈佛給她的錄取信一直像一種擔保：不久她便能離開賈斯博，斬斷牽連，自己闖天下。但現在她甩不掉全盤皆錯的強烈預感，覺得他們正走進艾迪斯布下的陷阱。
亞麗？
她轉了頭。夕陽餘暉流瀉過窗簾，落在他臉上，她想要擁抱他，抓住他，靠他的力量將自己拉出恐懼的深淵。但這可以晚點再做。現在她覺得搭完飛機好累，而且他們有正事待辦。
好，她說，我們有兩天時間。到回程班機起飛和這堂課結束前還有兩天。有兩天可以尋找法奧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