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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夜間課,一九九四年

深夜的文學課 威爾.拉凡德 12217 2023-02-05
  19   在那週三晚上,亞麗到費斯克圖書館,準備看完老師指定的閱讀進度。她翻開法奧斯的《螺旋》,看到一張紙條。一小張紙條,不比一片玻璃碎片大。上面寫著:去查程序。   她的背包她是否曾把背包留在校園某處?回想那天的行程:在學校餐廳午餐,下午一點去見謬博士(討論原子彈轟炸後的日本文學),下午在路易斯.普萊恩宿舍房間和大家一起念書,回自己宿舍拿法奧斯的書。有人碰過她的書。   她環顧四周,疑心病使她後頸搔癢。有一群跟她隔了兩桌的學生埋頭研究物理;有個人獨自待在圖書館另一側一個開了燈的小隔間;還有幾個人慵懶的在書架間徘徊。除了他們之外,圖書館裡空蕩安靜。她撫摸紙條。   去查程序。   亞麗對這個詞有印象。艾迪斯上課提過?她在書上看過?她再度掃視圖書館。一個男生抬眼看著她。他的頭髮塌垂,二年級,是美國大學新聞暨大眾傳播媒體榮譽協會的會員,她有一次在派對上和他跳過舞。她別開視線,有了一種眉目舒放的感覺,像找到線軸的線頭。程序書上看過嗎?她停住,雙手胡亂的將紙條揉成亂七八糟的紙團,呼吸變急。(書,)她想。(就是書。)

  她起身行動,背包甩過肩膀,出了圖書館,迎著刺骨寒意,穿過草皮,邁向菲布里克宿舍大樓。一日將盡,樹木刺穿血紅色的陽光。以前的亞麗會駐足觀賞,甚至喜歡這幅風景。寂靜的校園,地面的積雪如鑽石般閃亮。但這是新的亞麗,夜間課改變了她,艾迪斯改變了她。她腳下更帶勁,疾步行走,風像一千根針刺著她的臉龐。她進入宿舍,吸進撲面的暖意,搭電梯回房間。   書就在她藏的地方。   《心智謎團》,理查.艾迪斯著。有一會兒,她站在空房間裡,想著自己的生命怎樣因此而轉變。一小冊書,以廉價黏膠固定在一起的一疊紙頁,隨便就會毀損的紙頁,卻如此劇力萬鈞,威力深遠。   一如她兩星期前在圖書館那一夜的作法,亞麗檢視索引,立刻找到條目:共有十幾筆參照資料。程序。她瀏覽子目,挑了一條來看:規則,各種變異玩法。她雙手顫抖,翻到對應的頁。

  原來是遊戲,這一眼即可看出。亞麗瀏覽內容,確認自己背對著門,以防室友回來撞見。但這遊戲,並不尋常。玩家只限艾迪斯所謂的開悟者,亦即將法奧斯的著作倒背如流、足以玩這個遊戲的法奧斯學者。不止如此,艾迪斯探討程序遊戲的語氣也很特別,流露出一股她在艾迪斯其餘論述中沒看過的莊重。教授對此非常在乎。他要讀者明白這個遊戲、這些書頁的內容很重要。   有一段話格外引起她注意。   □□□   沒錯,這是遊戲,但程序並非純真稚子排遣時間的遊戲。半是考驗記憶,半是謎團,目標為:竭盡所能,完美重現保羅.法奧斯小說的場景。複雜度有高低之別從真正的大師級,到單純想在學校裡有嶄新體驗的新手但程序的形式與功能始終相同。這是一種解構方式,一種在蒙塵教室之外以全新方式了解文本的作法。實際置身在字裡行間。

     這段文字附有照片,是一群學生在校園裡,衣著顯然屬於八〇年代,他們正在交談,他們的表情、姿態、裝束風格,立刻引起亞麗的注意。(他們在演戲,)她想。(就好像他們在排演某種戲劇。)   她讀下去,看了遊戲的種種變形、遊戲是如何發明的(始於耶魯,可能由班傑明.洛克草創但沒有定論)、規則與目標。有人認為要了解法奧斯,艾迪斯寫道,務必得先學會玩程序。除非你在遊戲中開悟,否則不能真正認識法奧斯僅有的兩部小說。倘若一個人不認識這兩部小說並予以全盤了解,又從何著手尋找保羅.法奧斯?   亞麗繼續埋頭研讀。書裡常提到程序。還有其他的玩家照片;有一張粗略的表格列出程序如何計分、誰被宣判為贏家。但看到後來,她明白了一件事:你絕不知道它幾時開始。程序隨時隨地都可能展開,玩家永遠不知情。玩家會聽到一句法奧斯的句子,聽到就要回應,扮演對手的角色,講出那一頁的對話。遊戲就是如此,既鬥智,也比記憶。唯有做足功課,才有辦法玩。

  說不定程序就在此時此刻展開。艾迪斯寫道,說不定就是你,不論你人在何處,你就是必須回應。      那一夜她遲到了。她溜進地下教室,找到自己的座位。她環顧同學,環顧無窗的小教室。是哪個同學悄悄將紙條夾進她的書裡面?是誰叫她去查程序遊戲?當視線掃到前排時,她僵住了;麥可.坦納正直勾勾盯著她。   有一會兒兩人都沒理會對方。亞麗可以感覺到自己的呼吸,她的脈搏如雷。他繼續看著她。   是你嗎?她以口形問道,看看其他人。沒人在聽。雅各.凱勒被丹尼爾.海登的笑話逗笑。克里斯坦.凱恩在紅色筆記簿寫東西,八成又是他常寫的詭異故事。梅俐莎.李在趕她的閱讀進度。亞麗視線回到坦納身上,看出他沒有聽到她的問題。他向前傾。

  是你把紙條夾到我書裡的嗎?   但他唯一的回應是兀自提出問題。亞麗盯著他的嘴形動作。   你喜歡這堂課嗎?   她本能的匆匆往上瞄一眼:螢幕仍是黑的。不喜歡,她回應。我也是,他說。沒人喜歡。   這時牆上暗影扭動,麥可連忙轉身。當亞麗抬眼,艾迪斯已然出現在螢幕上。他看見他們的對談了嗎?但這念頭旋即被教授的樣貌嚇跑。   他不修邊幅,頭髮狂野亂翹,眼睛因疲憊而發紫,橘色囚服的領子不正,彷彿他是被一個警衛揪到座位上的。不止如此,還有更奇怪的事:他比較靠近他們。或許是鏡頭聚焦到他的臉孔,也或許是他的鋼桌向前搬動一、兩呎總之就是變了。教授成為焦點,是全班的注意力所在。在角落靠近發泡磚天花板處,架設在西牆上面的,是居高臨下拍攝學生的攝影機的紅眼。

  上一節課的事很抱歉。艾迪斯的聲音破碎含糊。我的病說發作就發作,沒辦法防範。我小時候,把這叫神遊。我覺得丟臉死了,其他小孩拿這揶揄我笑我是早退的男生、睡仙。我會憋住症狀,將黑暗逼到裡面,就像憋氣一樣。我的神遊是我在內心裡遊走的房間,但那他別開眼,望向看不見的囚禁牆壁。那太可怕了。教室裡鴉雀無聲。他們想像那一夜的他,面容皺成一團,一隻眼睛對著他們往下翻,差點撞倒鏡頭,並且在傳輸中斷、畫面變黑前的最後幾秒瞪著他們。最後,艾迪斯綻出笑容,一隻手閒閒的從鏡頭前揮過。閒話說夠了。在來討論上課的真正主題:保羅.法奧斯。告訴我,你們發現了什麼。   沒人出聲。電視畫面閃爍,可能是風吹的,或是教授那一頭的小煤渣磚房間有了什麼動靜。一條雜訊像一道簾幕降下,然後教授再度出現,雙手在面前交疊,警醒的黑眼注視著他們。他尚未刮鬍,臉上有斑斑點點的灰白鬍碴。

  什麼都沒查到嗎?艾迪斯說,你們總有做些什麼來消磨日子吧!   一個不存在的人要怎麼找?路易斯.普萊恩問。他坐在後排,頭倚著水泥牆。   我向你保證有保羅.法奧斯這個人,普萊恩同學。他一直存在。   但我們怎麼能肯定呢?   因為我說了算。這還不夠嗎?   不夠。梅俐莎.李搶白,普萊恩都還沒來得及開口。   怎麼不夠?艾迪斯問,現在笑容更尖銳。他將下巴擱在右手上,學生們看到他在手上寫了東西。難以辨識的字跡盤繞在拇指的網狀紋路上。艾迪斯有時會這樣,在身上寫紙條給學生,但一如關於他的一切,這些字句十分費解。一個日期、一個圖案、一個頁碼,老是剛好落在鏡頭之外。   因為你   在坐牢嗎?他問,攤開雙臂。只看得到軀幹和雙腿的警衛隨之移動,每次艾迪斯一動,他們也跟著動。李同學,你是這個意思嗎?因為我在牢裡、在這個地方,所以我就比較不可信?比較不可能正確無誤?

  她抬頭,悍然迎視他的目光。對。   另一個問題是,我們目前掌握的資料,丹尼爾.海登補充道,他常這樣挑釁艾迪斯。資料並不多。   你還要我給你們什麼?艾迪斯問。   男孩起初不發一語,專注盯著螢幕,彷彿電視機本身會指引他下一步怎麼做。然後他才開口,語氣謹慎沉著,你曾去了愛荷華,請告訴我們那趟行動的始末。   艾迪斯沒有畏縮,臉卻變了個樣。右頰彷彿裂了,暗沉的皮膚像一條線被拉緊似的。那跟法奧斯有什麼關連?   息息相關。海登說,開頭的重要性,不是跟結局一樣嗎?   開頭,艾迪斯複述,十指輕敲鋼桌,我去愛荷華尋找法奧斯的時候,跟你們一樣只是學生。但我在岩石山監獄發現的事更重要。以前我還是個孩子,不知道保羅.法奧斯在哪裡,不知道他是誰。我知道的東西全是我的精神導師班傑明.洛克博士提供的資訊。現在我明智多了。

  洛克。誰是洛克?坦納說。   艾迪斯垂下眼。當今世上,沒人比他更了解法奧斯。不過就像許多法奧斯學者一樣,洛克深深迷上了作者。他念茲在茲只想找出作者,最後這念頭毀了他。   亞麗想著毀了一詞。她想到費斯克院長告訴她的事,想著對法奧斯的追尋壓垮了多少學者。她想著艾迪斯在寂寞的牢房裡,想著杜蒙特大學兩位遇害的研究生。一切的一切,只為了這些無意義的字詞。她幾乎渾然不覺的伸出手,碰碰畫了線、有著皺摺的《螺旋》封面。冰涼無生命的觸感,將她的心思帶回這一夜,回到這間地下室及書中的一切謎團。   (問他程序的事。)   她沒來得及多想,問題便脫口而出,像炸彈投進對談中:是他教你玩程序的嗎?   沉默。螢幕裡的艾迪斯退縮了蹙眉,或許是退卻,他沒料到會有此一問。還有查到其他的東西嗎?他問,口氣冰冷。

  呃,亞麗支支吾吾,我我不是故意要   老師,那是什麼?梅俐莎問,免去亞麗與他舌戰的困窘。既然課堂裡出現了新事物,是這門課的新線索,梅俐莎覺得務必要問個清楚。什麼是程序?   艾迪斯望向鏡頭邊緣。這是他慣常的作法:他會別開眼睛、拖延時間。這教授的一舉一動都有目的、有算計。他們等他說下去。   程序是一個遊戲。他最後說,一個按照保羅.法奧斯小說去玩的遊戲。   你是說類似角色扮演的遊戲?莎莉.米契問。   不是。艾迪斯連忙說:遠遠不只是角色扮演。   怎麼玩?   再一次的,艾迪斯近乎戒慎的模樣。他抬起一隻手,將一些眼前的頭髮撥到後面。風聲在他們上方呼嘯,使畫面模糊,令教授的形影看來像一層淡影。最後,他拉回了心思,嘆了口氣。現在別無選擇;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程序遊戲的奇特之處在於,必須等到你察覺異狀,才曉得自己已經開始玩了。他說,只有獲選的人可以參加。我記得自己以杜蒙特學生的身分被挑上時,我有多麼自豪。終於能成為他們的一員了艾迪斯的聲音淡去,視線又落到鏡頭之外。當他再度開口,聲音便比較謹慎。一則寫在書上的訊息說遊戲開始了。但就我所知,什麼事都沒發生。   距離電視三排的亞麗向前靠。(在書裡的訊息?)她更加專心聽教授的話。   你是說程序還沒正式開始?法蘭克.馬斯登問。他又是理查三世的扮相,眼睛塗黑,頭髮以鞋油上色。   不是的,遊戲已經開始了。這就是遊戲刺激的地方你永遠說不準。你永遠分不清在哪時哪刻,你的真實生活結束、而程序開始。   艾迪斯給學生時間去消化這段話。大家安靜下來後,他接下去解釋。   受邀參加遊戲後,就要等待,等他們準備就緒。我在書裡找到字條後三個星期,怪事發生了。我的朋友們舉止不太正常。他們就像參與了什麼戲劇的演出。各位同學,這,就是程序。   而這些角色,海登說,目光炯炯的直視螢幕,你得見招拆招,接演那些場景裡少掉的部分,變成法奧斯筆下的人物。   正確。聽起來是很蠢沒錯但相信我,程序玩到最高階,絕對不蠢。我這輩子都不會忘記,有一天我們在學校的咖啡館裡,有個人看著我,突然開始複述《黃金沉默》裡的對白內容。我一時沒反應過來。我傻了,慌了。最後那人乾脆放棄,自己走人。隔了一星期,一張紙條出現在我的書裡,這回是夾在德希達的書裡面:我們對你很失望,理查。   你輸了。凱勒說。   我輸了第一局,對。但我在兩星期後得到另一個機會。我們走下一條學校的街道,我們五個人都是愛荷華人氏的成員,然後有人開始說出臺詞。我認出那個章節在小說很後,安.瑪莉已經搬到伯父的大宅。我扮演自己的角色,完全按照書裡的字句和手勢演出。務必精確無誤才行,玩家必須證明自己精通法奧斯的著作,對細節信手捻來。在第二次機會時,看其他人的臉色我就曉得結果我贏了。   贏了會怎樣?米契靜靜的問。   艾迪斯視線往上飄。他的臉色變了,先前的嚴峻緊繃不見了。他眼睛發亮。你就會被接納。然後程序結束,你成為菁英族群的一員。   輸的話呢?亞麗問,輸了會怎樣?   艾迪斯再次垂眼,嚇得無臉的警衛一震。   你就被排除在外。身為法奧斯學者,不能參與其中、不能成為他們的一員,是比死更悲慘的命運。   教授沒說別的。幾秒後,傳輸終止。   20   那天晚上她去麗貝佳酒吧見凱勒。到的時候,他已經在了,筆記卡攤放在條紋桌上,是個格線和圈圈叉叉切割的足球場。他看到亞麗出現在充滿菸味的酒吧另一側,向她招手。   我只是做點功課。他在她坐下時說。酒吧裡喧囂吵鬧,正合她的意。   沒關係。   幫你點啤酒嗎?   我要九號啤酒。   魔法帽酒廠出品。凱勒不禁刮目相看。好酒。他叫來女服務生,為兩人點酒。   他們彆扭了一時半刻。這可不像跟他一起上課,亞麗心想,這是另一碼事,是真正的約會。倒不是說她在賈斯博都窩在宿舍裡;她和別人一樣常出門。不過由於哈佛已經接受她的申請,也因為她父親健康惡化,她沒多少時間社交。總之,她覺得自己好呆,很不習慣。   那個,程序遊戲。   她抬起頭,意識到凱勒說了話。在你靠近他坐著之前,你很難感受到他的塊頭有多大、體魄有多結實。他渾身上下沒有皮鬆肉弛的地方,而且他相貌也英俊,眼神和善安靜,一張嘴巴總好像彎成一個諷刺的笑容。   怎樣?她問。他們的啤酒來了。   很呆吧?那樣陷進書本裡?簡直像他們想要找到一個洞,然後直接滑進法奧斯的小說裡。   不知道欵。她說,思忖著,(兔子洞)   凱勒歪著頭,笑容饒富興味。亞麗在他不經意間,逮到他看著她。你覺得這遊戲聽起來很好玩?   我可以理解他為什麼投入其中。她說,視線掠到他後方,看到梅俐莎.李在一個角落的包廂裡。她在跟三、四個英文系學生講話,亞麗很訝異麥可.坦納跟他們一道。梅俐莎瞥見亞麗在打量他們,亞麗便將目光移向凱勒,雙頰火熱。   我覺得那簡直像是超級書呆子。凱勒說,但我確實想聽他去愛荷華的事,跟他去的人叫什麼來著?是洛克。   我以為你信不過艾迪斯。   信得過就有鬼了。但我也想瞧瞧這堂課的後續發展,亞麗。我想查出他曉得什麼、他在那間監獄裡查出什麼。他讓我入迷了,這正是他對這堂課的打算,不過話說回來   說吧!她說。   感覺滿陳腔濫調的。   別鬧了,凱勒。   只是這傢伙好像表面上是一個樣子,實際上卻是另一個樣子。   她笑了,凱勒紅了臉。   也許只是我有毛病。他低頭看桌子,將啤酒擱到雙臂之間。也許是我疑心病太重。   你沒有疑神疑鬼。   這麼說,你有同感?   (告訴他,)她想。(告訴凱勒那本書、那條留言的事,告訴他艾迪斯是無辜的。)她張嘴,卻說不出話。她將啤酒舉到嘴前,灌了一大口。   我做了點調查。他說。   哪種調查?   我查到一些東西。今天,在費斯克圖書館。   亞麗向前坐,但凱勒沒再說什麼。只是坐在那裡,交叉手臂,目光空洞的望著她。點唱機播出尖叫樹木樂團(Screaming Trees)的歌,舞池裡有幾個醉酒的姐妹會女生。酒吧裡越見喧囂。   怎樣?她說,說嘛。   凱勒笑嘻嘻。不要。   凱勒!我以為我們今天晚上是來念書的。   原來那是我們的來意?他問,笑容停駐不去。來念書的?   不然咧?   解開謎團。凱勒說,壓低嗓子,唯妙唯肖的模仿艾迪斯。他牛飲一大口啤酒,眼睛閃閃發亮。就在那一刻,亞麗發現一件事:她玩得很開心。   你到底要不要跟我說你在圖書館找到什麼?她問。   還不要。   要是你不給我看,凱勒,我就   他傾身上前吻了她。動作快捷無聲,桌腳輕微滑動,他們的啤酒瓶鏗鏘作響,就像麗貝佳酒吧側門外,正有一列火車呼嘯而過。亞麗一時之間愣住。   對不起。他說。   不是不是,我不是那個意思   來。   男孩向下伸手到包包裡抽出東西。那是個厚實的皮革書包,側邊繡著我愛佛蒙特字樣。   凱勒將一本書扔到桌上。書溜過平滑的桌面,撞上亞麗的手臂。她拿起書,檢視封面。她見過這本書,看過很多次了,是法奧斯的《螺旋》。   這不好笑,凱勒。她說,想著他剛才移向她的速度真快,想著他的呼吸輕輕吹送到她的唇上。我宿舍裡也有一本一樣的。   凱勒沒理會她的打趣。一開始我不相信他。他說,只覺得艾迪斯又在玩把戲。可是我開始看書,我是說很認真的看,用教授上課討論的方式看,用功鑽研。鑽進字裡行間,解構它。   然後呢?   凱勒吸氣。他的手探向前方,碰碰書本但動作戒慎,彷彿書通了電流。艾迪斯是對的。書裡暗藏玄機老天,亞麗,裡面有東西指引我們上哪裡找他。   你說法奧斯?   一個點頭。對,我想沒錯。就像   地圖。她說,記起史坦利.費斯克之前說的話。   正是如此。《螺旋》是天殺的地圖。   此時她碰觸書封,手指撫過冰冷的表面。書封圖案令人迷惑,詭異。一名女子置身在城市中,但那是一座奇怪的城市。摩天大樓沒有影子,全部呈之字型的街道通往都心,都心有一顆被藤蔓層層纏繞的黑心。書名向上揚,字跡是由那顆被層層纏繞的心長出的捲鬚、枝枒構成:   □□□   螺旋  保羅.法奧斯著      亞麗說:給我看你發現的東西。   我剛說過,我今天早上去了圖書館,打算看書,搞定明天晚上上課前要看完的部分。可是我看了幾頁就累了,想睡覺。我們星期六比過賽,我還沒恢復精神。   別跟我說你是夢到的。   不是作夢。他口吻堅定。我趴在桌上。我待在閱覽室,然後   到底是怎樣,凱勒?她不耐煩的問。   在這裡。   他將書轉個邊,指著。在那裡,就在他手指邊緣,頁面有個瑕疵。那痕跡根本毫不起眼,只是個無形無狀的小點。小到亞麗以為那是油墨暈開,試圖撥掉它。   別費事了。凱勒說,那是永久的。印在這一頁上面。我以為可能只有我這本才這樣,印刷廠出了差錯之類的。所以我到書庫,找到圖書館館藏的《螺旋》。結果一樣。同一個位置有一模一樣的污痕。   這到底是什麼?   凱勒沒應聲,只是翻開靠近那塊污痕的部分,指給她看。她看到那一小點墨痕飄浮在書側外緣,形成一顆小點。   這像一拳打在她身上。   這是定位符號。她脫口而出。   正是。凱勒現在眼裡發出興奮的光芒。像個書籤之類的。固定是在這一頁,因為下一頁沒有這個標記。是九十七頁。   亞麗開始閱讀。   這一頁的場景是女主角在愛荷華哈姆雷特的家中,她正在規畫前往紐約市的旅程,這趟旅程會解放她。亞麗足足看了兩遍,卻沒有看出什麼有意義的內容。一無所獲。   我看不出半點名堂,凱勒。她說,在我看來只是一個場景,只是文字。   再看一遍。   她嘆息。她討厭這些考驗。先是艾迪斯和費斯克,現在是凱勒測驗一個接一個,挑戰接著挑戰,凡事都得之不易。她再度閱讀。在這一幕中,安.瑪莉向母親解釋她要前往紐約市,她心意已決。她可以住在東區的公寓,因為一位年老的伯父願意讓她同住。在九十七頁底部,安.瑪莉說:這是我想做的事,母親。我明天就離開哈姆雷特。這一頁就此結束。什麼都沒有。   亞麗幾乎就要舉白旗,告訴凱勒她看不出弦外之音,她顯然不如他聰明。當然她大可告訴他,她心裡在想別的事,說她發現關於艾迪斯的其他晦暗資訊,而   說是遲那時快,她瞧出端倪。   那個印記。它的形狀。那個小點,在九十七頁邊緣的暗影暈糊。看來像   它指出了方向。   指出了頁面中段的一行。印記的邊緣向內延伸,像指著文字的箭頭,將她的視線引到那一段。絕對沒錯,亞麗責罵自己怎麼沒一眼看出來。   (一幅地圖,)她又想。(每幅地圖都有圖例。)她盯著那標記,然後指甲按到頁面上,視線筆直移到對應的幾行。正在看時,她瞥見凱勒的笑容。   那幾行是:   □□□   在這個世紀,女人必須置身在一切的中心,安.瑪莉尋思著。她必須置身在事物的核心、絕對的正中央柏拉圖的液體黃金。      亞麗再看第二遍,然後抬頭看凱勒。他將啤酒瓶舉在嘴前,但仍然掛著笑。   柏拉圖的液體黃金?亞麗出聲說。這個詞簡直從紙頁跳出來。   凱勒聳聳肩。考倒我了。這個就靠你來解答啦,哈佛小姐。   我這輩子都沒聽過這種說法。她說。   那我們就陷入膠著。   可是這個標記一定別有深意,凱勒。絕對是有意義的。   他聳聳肩。她看著他,思考。   我們一步一步來。她柔聲說,誰是柏拉圖?   亞麗。   我是認真的,凱勒。他是誰?   男孩嘆息。古典哲學家。希臘人,有很帥的鬍子。蘇格拉底是他的艾迪斯,而柏拉圖是亞里斯多德的艾迪斯。讓一些洞穴裡的人獲得自由1。   1柏拉圖曾以洞穴為喻,說一群囚犯從幼年便囚於洞穴中,看到從外面映在穴壁的人影等等,以為外面充滿可怕駭人的事物。   還有呢?亞麗問。   凱勒瞪著她。搖搖頭。   那絕對是有意義的,凱勒,一定有。   她檢視腦海,尋找相關的線索。凱勒已經大有斬獲,發現書上的標記及這行用詞古怪的奇怪段落,她知道門鎖內的齒輪逐漸移向開鎖的正確位置。她知道謎底會出現,也感受到謎底正在接近。但答案不會自己變出來,通往保羅.法奧斯身分的大門不會自動敞開。   (柏拉圖的液體黃金,)她再度思忖。她閉著眼睛,十指按在太陽穴上,按摩著。這是她父親深思時的動作,她的按摩指法跟她印象中父親頭痛時一樣。(把心拉回來,亞麗,)她向自己說,想到油,想到德州,想到與希臘絕對無關的知識,想到她覺得自己認不出那一行文字、那文本、那標記等等一切(可惡。可惡至極。)   (柏拉圖的液體黃金,柏拉圖的)   艾迪斯。她說。   凱勒抬頭。咦?   你之前說過的話。你說蘇格拉底是柏拉圖的艾迪斯。你在講什麼?   蘇格拉底是柏拉圖的精神導師。凱勒說,艾迪斯現在是我們的精神導師了,不是嗎?是我們的指引?   (指引。)她心想。(老師是指引。)這必然有番道理,她知道自己必須準確揪出解答,才能連結到下一條線索。但願她可以抽絲剝繭,擠榨、萃取出答案。   你想說什麼,亞麗?凱勒問,彈著手指。你聽得懂我的話嗎?   柏拉圖是個指引。   對,所以呢?   柏拉圖在雅典教亞里斯多德。他給人上課他在哪裡給學生上課的,凱勒?   他扮個鬼臉。他沒跟上她的思路。   他在戶外上課。記得基礎人類學的漢弗萊思嗎?   握,悍婦拉屎,反基督的人。   漢弗萊思告訴我們,柏拉圖總是在戶外上課。她複述。雅典戶外有什麼?   雕像嗎?   別鬧我,我是認真的。   好好好,戶外有什麼我想,應該就跟賈斯博學院戶外一樣。花啊、草啊、樹啊。   她注視他,現在睜大了眼睛。就是這個,是樹。   你在說什麼,亞麗?   她傾身拿起自己的書包,抽出《諾頓世界文學選粹》。她信心十足的在書頁上移動手指,這本書她翻查過多少次了,在教授等待學生回答的時候展開多少次的尋寶記?她搜查的功夫爐火純青,總是找得到資料替自己的推論背書,甚至有些教授懷疑她把這部磚頭書倒背如流。   現在她查起一部著作。不是柏拉圖的,而是荷馬的。   當她翻到那一頁,開始瀏覽字句,凱勒湊向前。她臉頰發燙,感覺到他的狐疑。你找錯東西了,小姐。那不是我們要的希臘。   別吵。   她依然故我,看了一行又一行。   就在這附近。她說,挫敗滲進嗓音。我記得我們班在看《奧德賽》的時候,有一次漢弗萊思講到希臘人的天性。這邊有關於樹的資料,關於   亞麗停下動作。她找到舊筆記了。   嘆?凱勒問,頓時起了興趣。你找到什麼了?   她唸出聲:女孩們站著不動,各自慫恿別人上前。然後她們帶著奧德修斯到一處遮蔽處,讓他可以坐下,這是善心的阿爾基諾奧斯國王之女瑙西卡的吩咐。在他身邊的地上,她們放下一件長袍和披風供他穿,並且給他盛在金瓶中的清爽橄欖油,她們叫他到溪流中盥洗。   亞麗停口,抬頭看凱勒。他依舊不明白。   法奧斯的句子,跟這完全沾不上邊。他說。   她碰碰他的手,阻止他繼續發言。就這一碰,她覺得像觸電她看得出凱勒也一樣,他也靜靜的抬頭看她。   你看我的筆記。她說,看教授對這段的說法。   凱勒將書捧在巨掌上,轉向自己。然後他看了亞麗在求知若渴的大一時代,寫在文字旁邊的筆記。她看到他無聲的跟著唸,看著他的嘴形說出:(液體黃金。)   當他再度迎視她,她看到他目光中的希望。什麼意思?   我想是橄欖油。亞麗說,橄欖。柏拉圖在戶外上課,常以橄欖樹打比方給學生聽。也許法奧斯的盤算是將象徵符號隱晦的安插到字裡行間,讓人難以識破。這是個起點,凱勒。一定是。但下一步要往哪走,我完全沒概念。   我倒有可能知道。   她眨眨眼。是嗎?   請先容我說一聲,你很厲害,席普利小姐。凱勒說,相當厲害。但讓我向你展示我的能耐。今天我重看費斯克圖書館的一些舊地圖,找到愛荷華州哈姆雷特。察爾斯.盧瑟福住在那裡,也死在那裡。   就是照片印在書上的百科全書推銷員。   對。因為艾迪斯說要找到法奧斯,得從盧瑟福開始查,我希望看了地圖,可以了解老師在說什麼。結果找到了   液體黃金街。   凱勒笑了。差點就猜中了,聰明鬼。他翻轉地圖,將啤酒放在桌角。他們都站起來,注視愛荷華。這是一幅舊地圖,影本上污痕斑斑,一條河流與交錯的街道之間界線不明。整個鎮以一大片模糊圓圈框住,深色的大字標示著哈姆雷特。   她要找的目標在南端。她的目光隨著凱勒的手指移過格線,進入一個區塊。一瞬間她狂亂的幻想自己置身其中、在這座鎮上、步行過那些街道。然後她從幻想抽身,回到背後有吉他激昂演奏的酒吧,看到他指著小鎮南緣一條突出在河邊的道路。她喘不過氣。   橄欖街。   盧瑟福就住那裡。她說,沉浸在他們此刻對談的節拍中。現在每個路標、每個關連點看來都昭然若揭,非常明顯。她的心臟在胸膛裡劇烈跳動。   正是如此。所以艾迪斯第一次上課才會提到這個小鎮,亞麗。現在一切概無疑義。他在設法跟我們說哈姆雷特的事。   他們雙雙沉默下來,掂量這件事的意義。   但他要我們在橄欖街找什麼他始終找不到的東西呢?   凱勒將啤酒一仰而盡,把酒瓶推到一旁,拿起小說,研究封面的圖案。那顆黑色的心、女子站在迷宮之前。他跟亞麗先前的表情不同,他審度這本書的神態透著冰冷。一種懷疑。   最後他說:我想,這個問題的答案我也知道。   你今天火力全開,凱勒。   他從包包裡拿了另一樣東西,是照片。   他遞出來,但她即將摸到照片時,他卻立刻抽回去。她以為他又在玩遊戲,以為他又想要吻她。可是,當她抬眼看他,看到他正經八百的,便沒了笑容。   你不准問我照片是哪來的。他說。   我   你要保證,亞麗。交給我的人要我發誓絕對保密。他相信這堂課不是表面上那麼簡單,我有同感。但他想要幫助我,幫助我們。拜託你,請你不要問我他的名字。   好吧!我保證。   他將照片送過桌面遞給她。是個男人站在一間木板小屋前面。她看過他,但這張照片的他看來不一樣。極為不同,年紀較長,對,但也黝黑一點,眼睛較暗,嚴峻,像極了理查.艾迪斯。   但影中人並非艾迪斯,差得遠了。   什麼鬼?亞麗說,一口氣喘不過來。   這是他,亞麗,無疑是他。你看日期。   她看了。右下角有日期標記:一九九四年十一月一日。   這人是察爾斯.盧瑟福。這是他四天前才拍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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