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懸疑小說 深夜的文學課

第12章 夜間課,一九九四年

深夜的文學課 威爾.拉凡德 7111 2023-02-05
  15   學生們準備就緒後,艾迪斯坐向前,掃視教室,每當他要開始講課前,都會這樣做。在螢幕上看不到臉的警衛一如往常,站在後面看守他。他們黑色的褲腳閃亮筆挺。   我們現在已經全面踏上旅程。他終於說,邁向發掘保羅.法奧斯真實身分的旅程。   幹嘛不直接說出答案?梅俐莎.李穿著小妖精樂團的T恤和破爛長褲,繫著一條男人的領帶充當皮帶。她的黑色嘴唇水潤光澤,油膩的黑髮垂在銳利逼人的橄欖色眼睛前。既然老師宣稱自己知道答案,直接講出來不就結了?   我贊成她的說法,老師。麥可.坦納說,他坐在李隔壁。他瘦伶伶的,寬鬆的毛衣和稜角分明的五官,將他纖弱的身材襯托得更為纖弱。據說他和李有一腿。事實上,校園裡謠傳李幾乎跟學校裡每個男生都有一腿,此外也傳過李跟幾個女生的事。亞麗注意到他們的手肘靠得很近,兩人坐得簡直算是挨在一起了。乾脆告訴我們你覺得他是誰。這種猜字謎、這種

  遊戲。   出聲的是凱勒,沒有人反駁他。這不是課程名稱所說的謎團,而是複雜許多的事。一樁由艾迪斯本人突發奇想、主導的事。   沒錯。丹尼爾.海登說,這是一場遊戲。而且已經有點悶了,你不覺得嗎?   我不認為。   班上只有三個女生,亞麗、李、莎莉.米契,剛才發言的是米契。一個文靜、羞怯的女孩沒有亞麗的固執己見,也不像李醜聞滿天飛,米契是個容易被人忽略的英文系明星。她跟亞麗一樣是柏林頓人,因此被貼上標籤。但與亞麗不同的是,她在學校裡像是個隱形人,兄弟會派對上看不到她的身影,連英文系教授心血來潮在前街舉辦的聚會,她也不參加。她,就如同教室裡的每個人,甚至可能跟丹尼爾.海登一樣,是其餘同學眼中的謎。

  米契同學,你何不告訴我們,你對我的教學方式有何看法。艾迪斯說。他依舊沉著自若得驚人。   我覺得直接說出答案就太簡單了。女孩說。   有人覺得她說的有理嗎?   艾迪斯等待回應。三個人舉起手:亞麗、路易斯.普萊恩,還有坐在前排的演員法蘭克.馬斯登。許多人都覺得看馬斯登演戲,就像是看到一個人全然融入角色,成為他扮演的人物。今晚他彩排一結束就立刻跑來上課,完全沒有卸妝,厚重的眼影讓他的眼睛更加深沉。   艾迪斯看著這男孩。馬斯登同學,你喜歡上我的課嗎?   非常喜歡。   請確切說明你喜歡的地方。   這門課非常出人意料,什麼都可能發生,我喜歡這樣。   艾迪斯聽了很開心。普萊恩同學呢?

  姑且說引人入勝吧!男孩說。   艾迪斯環視教室,視線落在亞麗身上。你呢,席普利同學,他說,你也喜歡我要你們去追蹤的線索嗎?   她不太曉得如何作答。喜歡不符合她的真實感覺。我知道老師為什麼要這樣上課。她說。   艾迪斯歪著頭。是嗎?   我想沒錯,對。一下就告訴我們保羅.法奧斯的身分,並將你在岩石山發現的資訊說出來不僅太簡單,也是錯誤的。   我想你很了解我的作法。艾迪斯說,我等了十二年才走到今天這一步,我相信再憋幾個星期才公開答案,也不成問題。   他哈哈笑,幾個學生也笑了。   再說,我所判定是保羅.法奧斯的那個人,是否真的就是他,我並不能斷定。   全班竊竊私語。沒人曉得該如何看待教授方才所說的話。

  什麼意思?坦納問。我以為你有新的資訊,老師。而且是從來沒人看過的資訊。   是沒錯。艾迪斯說,但我們面對的是機率的問題,是方程式。也許你們追查到最後,會發現我的資訊有瑕疵,而我認為是法奧斯的那個人根本不是他。這些年來,這種事一而再,再而三的發生在法奧斯學者身上。我相信這回我是對的,可是   不知何故,這段警語令亞麗害怕,嚇壞了她。他怎麼可以不是百分之百篤定呢?   這到底有什麼大不了的?又是李。女孩挑豫的看著艾迪斯。   李同學,你是指什麼事無關緊要?   找出法奧斯。假如我們真的找到他,世界會改變嗎?那有任何意義嗎?   當然會改變,而且意義重大。   亞麗點點頭,然後又定住。絕不能跟他太親近,跟他站在同一邊、跟這男人建立關係何其危險。她心頭浮現費斯克院長的剪報影像、遇害女生的書房

  教授繼續說:如果你找到法奧斯,就破解了世界上最大的   他停口。   老師?海登問。   一聲短促、哽塞的聲音,艾迪斯便倒在桌上,攝影機必然就架設在那裡。他動作之快嚇到了亞麗,艾迪斯的臉撞到金屬表面,眼睛圓睜到不可思議的程度,然後頹然傾倒、出了鏡頭,攝影機隨著他的動作向下擠撞扭轉。現在鏡頭拍到艾迪斯一隻睜開的眼睛。他彷彿看到了字句不能形容的事物,這事物如此駭人或美麗,以致他不解其義。   我他喘息道,然後便沒了聲音。   警衛們彎腰,警棍向下傾斜。他們大半身體仍然隱而未現,但這時他們有一人俯身,攝影機拍到他,看得到他下顎的線條,一抹淺色的絨細小鬍子,鏡頭拍到一隻慌亂的眼睛然後便消失了。

  電視螢幕變黑。   搞什麼鬼?克里斯坦.凱恩說。   別又來了。凱勒說。   亞麗屏住氣,她不想這樣被撇下。從費斯克院長那裡得到的資訊、看過的犯罪現場照片,再再令她不甘心課就這樣結束。現在,她覺得自己好像已經逼近真相,彷彿書中的訊息終於近在眼前了。   我們應該等他嗎?李問,語氣怏怏不快。   沒人來得及應聲,電視便發出刺耳聲,重新出現影像,換了一個人坐在艾迪斯的桌前。他穿著灰色西裝,戴著一付使他臉孔縮水的小眼鏡。他嚴肅的直視鏡頭。   我是傑佛瑞.奧立梵。這人以緩慢、帶有電子雜訊的聲音說。我是岩石山監獄的典獄長。很遺憾通知各位艾迪斯博士無法上完今天的課。他被送回牢房,正由我們的醫療人員做檢查。如同他告訴過你們的,他罹患一種罕見的神經病變。當然,各位絕對不用擔心,如果他身體許可,你們下一次的課程仍可以繼續,謝謝各位的配合。

  又再一次,螢幕變黑。   (現在我該怎麼辦?)亞麗思忖著。      她跟凱勒走回宿舍。   空氣沒有上週寒涼。此刻,學生們多半待在戶外,或是校園裡穿梭,或是坐在校園裡的長椅上。以佛蒙特的一月份來說,這已是最棒的天氣了。   還覺得他在撒謊嗎?她問凱勒。她覺得自己跟他很親密了。不過,她也必須承認,這的有些傻氣,就好像女孩子在扮家家酒一般。他們兩人不過並肩走過雪地一次,她卻已經覺得可以信任他。   幾乎算可以信任啦!   很難講。凱勒回應。雪開始融化,走道濕糊糊的,被風跪成堆的雪在校園形成水漥,浸濕了地表,變成深色泥濘。我真替那個可憐的混蛋難過。   沒必要吧!亞麗說,他謀殺了她突然噤口。

  我知道、我懂。那兩個死掉的女生。只是他好可悲,困在那個牢籠,被警衛守著。還有今晚的事,你能想像嗎?   不能。   我也是。假如是我,我大概會自己了斷,一了百了。然後凱勒停下來,似乎在思索某件事。我問你一件事。   問吧!   我們哪一個最得艾迪斯的喜愛?   她想著宿舍房間裡的那本書。不知道。她說。   我想是丹尼爾.海登。   你不是認真的吧!   瞧瞧那小子,亞麗,他打從心裡就不打算退課。他只是跟艾迪斯一樣喜歡玩把戲,看看有多少人會被他唬住。這傢伙凡事都很愛演,他是班上唯一一個(不像我們的人,)她知道凱勒想這樣說。   大概吧!   你還是不信。   亞麗想了想,回想同學們的臉孔,回想他們和艾迪斯的互動以及他如何操縱他們。這話雖說得不客氣,但卻是她的心聲:他或多或少在耍他們,讓他們隨著他對查出法奧斯身分的承諾起舞,這是他布下的誘餌。我只是覺得艾迪斯不喜歡我們所有人。她說,他不是真的喜歡我們,這整堂課讓我發毛。

  你是說解開文學謎團不是你最愛的課?他佯裝嚴肅的說,腔調濃重正經,亞麗不禁被逗笑了。   我不是那個意思。她說,只是覺得待在那個教室裡就渾身不對勁。我不知道啦!講出來你會覺得很蠢。   不會的。他說,說吧!是怎樣?   我覺得艾迪斯好像在玩弄我們。她說,他就好像是木偶師傅,我們則是他的傀儡。   想退出課程隨時都行,亞麗,你又不是不知道。   她別開眼。我知道。我大概只是神經過敏。但在這堂課的表象底下還是有別的東西,細火慢燉。   細火慢燉?什麼跟什麼,基礎烹飪課嗎?   她推了他一把,感受到他法蘭絨襯衫下的肌肉,感受到自己腹部深處隱然有股別的感覺。   片刻的沉默延展拉長。她看到菲布里克宿舍大樓就在前方。

  我們改天應該一起念書。凱勒說。   是啊!她說。(是啊?哪門子的蠢話!)   明天晚上如何?我們可以一起念法奧斯的書。偉大神祕的《螺旋》。我們可以一起解開謎團。   聽起來不錯。   去我的地盤。凱勒說,麗貝佳酒吧,七點整。   我會到的。   凱勒點點頭,留下她在走道。進入宿舍後,她才察覺自己一直憋著氣。   16   隔天早上,亞麗返回山丘上費斯克院長的大宅。這回,老人在等她。   跟我說愛荷華的事。兩人在大客廳坐下後,亞麗說,艾迪斯教授說我們應該從那裡展開調查,就是盧瑟福的出生地。那地方有什麼特別之處嗎?   愛荷華是許多法奧斯筆下人物的家鄉。費斯克說,察爾斯.盧瑟福也是那裡的人。大家向來相信愛荷華是原點、是地圖的正中心。想找到法奧斯,就從那裡找起。   她察覺到院長語氣中的遲疑。可是   理查不認為如此,起碼是剛開始的時候。他覺得愛荷華是障眼法,就像那張百科全書推銷員的作者玉照。法奧斯寫了紐約市、歐洲。他寄出的手稿郵戳是歐洲。感覺上,整件事是一齣鬧劇,彷彿法奧斯故意挑了一個位於美國中央的小地方,讓筆下的人物從那兒展開旅程。這是正宗的法奧斯作風:看起來煞有介事的東西,其實無足輕重。   盧瑟福的老家是哪裡?   哈姆雷特。那裡什麼都沒有。   艾迪斯去過那裡嗎?我是說以前?   去過,跟洛克去的。   洛克?   費斯克很訝異。理查還沒和你們說到班傑明.洛克?啊,那你們的課根本還沒正式展開。   他是誰?   費斯克在沙發上往後靠,叉起腿。班傑明.洛克以前是杜蒙特大學的風雲人物。他開始說,杜蒙特大學是理查的母校,當然,他後來也做了那裡的教授。洛克有點像天生反骨的教授。杜蒙特的女生愛慕他,男生想變成他。他是一九七〇年代方興未艾的學生運動的中堅份子,穿喇叭褲、戴五彩珠珠項鍊去上課。我見過他一次,那應該是一九七一年。他比較像學生,沒什麼教授架子,但你簡直可以目睹才氣從他身上散發出來。在這方面,他跟理查很像。   他是艾迪斯教授的老師?   正是如此。洛克教的是評論理論。你要知道:洛克堅決信奉雷蒙.比卡1的主張。他認為文學純粹是一連串的數學模式,讀者得自己負責破解這些模式、爬到洞裡,自己進入書的神髓。   1Raymond Picard,法國思想家,名作《新批評抑或新騙術》(Nouvelle critique ou nouvclle imposture?)。   (到洞裡,)她想。(兔子洞。)   班.洛克就像在修補某種機器。費斯克繼續說,他當著學生的面剪下書的封面,用美工刀割下書頁,真的把書本解體,一片片的研究。   亞麗想到艾迪斯之前上課時,舉在鏡頭前的書頁。   理查大概從中看見了某種藝術吧!費斯克說,看見真理。當然,自從洛克發現理查的腦筋有多厲害,他們便分不開了。   是洛克讓艾迪斯博士迷上保羅.法奧斯的嗎?   對。那時候法奧斯沒沒無名,但洛克很快便扭轉局面。那是一九七二年,《黃金沉默》還沒面世,很多人判定法奧斯沒什麼了不起,或許算得上比較現代版的伊迪絲.華頓2。事實上,第一個主張保羅.法奧斯有可能是女性的學者,正是班傑明.洛克。   2Edith Wharton,美國小說家,著有《純真年代》等書。   亞麗忖度起來,這符合她目前看的《螺旋》前一百頁左右的感覺,作者的筆觸確實有種近乎女性的味道。   你說班傑明.洛克扭轉世人對保羅.法奧斯的評價。她說,他怎麼辦到的?   他的作法非常小心。費斯克回應,他集結了一群菁英學生。從杜蒙特文學系裡精挑細選出一小群菁英學生,他們自稱愛荷華人氏。   而理查.艾迪斯   是其中一員,對。當然有他的份。保羅.法奧斯神話的誕生地,正是在班傑明.洛克的家裡,在那些私密聚會中。   但洛克教了他們什麼?既然當時世人對那些小說所知有限,教授能教這群學生什麼東西?   他讓他們奠定了狂熱的基礎,亞麗。想像他們在那裡。費斯克向前傾,亞麗視線跟隨他動個不停的手。令人眼花撩亂的狂野雙手,投下的影子活像個大客廳牆上的污痕。這些學生發現作者唯一的小說《螺旋》,不僅是一本書,也是別的東西。就像藏寶圖一樣,是全新的地圖,未受染指。之前,從沒有人真的花時間鑽研過,他們是首開先河的第一批人。想想看,他們會認為自己有多麼厲害!   亞麗想起自己這一班,想著那滯悶又無窗的地下室教室,想著艾迪斯出現在電視螢幕上的那一刻,席捲過她的感覺。   是,她終於說,我可以體會歡們的感覺。   因此,很容易看出他們怎麼入迷的,費斯克繼續說,我是指全然淪陷,自由意志一律拋到九霄雲外。若說這群所謂的愛荷華人氏之前就對洛克百依百順,這會兒更是任憑他擺弄。洛克不只成為他們的精神導師也有點像心靈指引。   他們展開對法奧斯的追尋嗎?   他緩慢而慎重的點一下頭。那是在理查讀研究所的最後一年。某一晚,洛克面色如土的出席聚會,沒有血色。學生們知道一定出事了,馬上問他怎麼回事,洛克就向學生說了。   到底是什麼事?亞麗問。她現在已經不可自已,在院長的故事裡渾然忘我。   法奧斯朋人聯絡了洛克。   她驚得張開嘴巴。聯絡是指?   費斯克向前傾。幾綹稀薄的頭髮掉下來,濕濕的攀附在前額,他說故事說到筋疲力竭。   作者打電話給教授。他說,他告訴洛克,他聽說了這個討論小組,想親自和學生們見面。即使在當時,這也令人震驚。法奧斯是出了名的遁世,從不露臉,也不接受訪問。《螺旋》封底的察爾斯.盧瑟福照片已經遭受質疑。當這個自稱法奧斯的人要求跟教授及學生們見面嗯,這就足以嚇壞班.洛克了。   他覺得哪裡不對勁。   確實如此。誰都會覺得怪吧?你投注三年的光陰鑽研一部小說,又挖又掘,拚命要掰開真相,遁世的作者卻突然點名要見你?洛克很害怕。他向理查坦承,這位作者在他們交談時聽起來很奇怪。莫名的疏離。不像人,倒像   像什麼?亞麗發問,她現在腋下燥熱起來,心跳如雷。   像錄音。費斯克說:像某種機器。   我的天。   是啊!那令人驚惶失措。雖然和保羅.法奧斯見面討論《螺旋》,絕對是愛荷華人氏做夢都不敢想的事,卻幾乎沒人肯赴約。   艾迪斯教授呢?她問,幾乎情不自禁的幻想教授學生時代的模樣強而有力,甚至性感。他的執著,必然超越了那批法奧斯學者的研究動力。某種東西在她心裡鼓脹起來,一股令人害羞的能量,她硬生生嚥下那股能量。   費斯克綻出微笑。你當然已經知道答案了。只有他跟洛克同一陣線,理查說什麼也不會退卻。他決心要去,不計風險。我跟你說過,他不是殺人犯,亞麗,他勇氣過人、信心十足,對自己跟自己的想法都很篤定,至於危險嗯,他沒考慮過危不危險,只想把法奧斯之謎查個水落石出。他跟著洛克研究那本小說夠久了,一心盼著挖出答案。   那他們怎麼做?   費斯克躊躇再三。燈光又搖曳起來,客廳幾乎全黑。唯一的人工照明來自角落的一盞小檯燈。   理查一定會跟你們說的。   費斯克院長,拜託。   我保證,院長重申,你會知道這些問題的答案。要嘛,理查跟你們說,要嘛,你們自己去查哈姆雷特有什麼。   亞麗再度思忖起那個愛荷華小鎮。   那麼,哈姆雷特是艾迪斯引導我們去查的線索嗎?我是說引導我。這就是這門課的目的嗎?讓我回溯他跟洛克的腳步,然後或許我可以查出他們找不到的東西?   起初費斯克默不作聲。當他開口時,眼睛沒有看她,既疏遠又嚴正,拉下臉。   對,老人說,正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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