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懸疑小說 深夜的文學課

第6章 夜間課,一九九四年

深夜的文學課 威爾.拉凡德 6817 2023-02-05
  5   現在,開始上課。   理查.艾迪斯博士在電視螢幕上的影像似乎微微晃動著,然後恢復正常。九張面孔盯著他,等待教授開始講課。他們尋思著教授會不會聊起十二年前的往事。那兩樁命案(據說凶器是一把斧頭,但始終不曾尋獲)、杜蒙特大學校園駭人的命案現場沒人知道他會不會討論這些事。他的確被禁止談論命案,但艾迪斯不像是照著規矩來的人。   文學是什麼?教授問道。   班上沒人出聲。沉默在低吟。   艾迪斯笑了笑,向前傾。他的眼睛鬼祟幽黑,透出淡淡的黑色幽默,左右來回飛掠,打量他們每一個人。   坦納同學,他輕聲唸出名字,學生名冊一定在鏡頭之外,請說說你認為文學是什麼。   名叫麥可.坦納的男孩開了口,對著螢幕說話的嗓音粗啞。

  文學是各種書籍。他說:巨著。   以你之見,巨著是什麼?   福克納、喬伊斯、伍爾芙。主要是現代主義作家。   艾迪斯臉色一暗。現代主義作家毀掉太多美好的事物。   男孩整個人縮起來。   凱恩同學,艾迪斯說:文學是什麼?   文學是閱讀時體會到的感覺。克里斯坦.凱恩說,他是第二排的瘦小男孩,丹寧布夾克的袖子上綴著破爛補丁。他努力讓自己看來比實際上高大,硬是挺起身子,讓自己跟其他挺拔的人一樣高。此舉確實有效,但效果薄弱。此舉有效,是因為凱恩的腦筋高人一等。   啊,多情種子,我喜歡,凱恩同學。請告訴我巴別爾1的作品帶給你什麼感覺?波里斯.皮涅克2呢?他無法重拾原有的生活,慘遭行刑隊槍殺,屍體留給飛鳥啄食。或是杜斯妥也夫斯基,當你看到《罪與罰》裡拉斯柯尼科夫掄起斧頭的部分,你有什麼感覺?

  1Isaac Babel(1894︱1940),蘇聯作家,著有《紅色輯兵團》等書。   2Boris Pilnyak(1894︱1938),蘇聯作家。   斧頭。這詞在教室裡迴盪,在學生周遭震動。大家坐著不動,等著看教授會不會遭到制止。   結果沒事。理查.艾迪斯毫無畏懼,甚至沒有一絲覺得自己哪裡做錯了的模樣。或許這個詞,或許那雲淡風清的斧頭二字,就是存心擺放在這個位置;或許他備課時就已經安排好了,將這個詞寫進筆記。教授是這種人嗎?學生納悶著。他是不是會和學生耍心機的人?   我覺得反感,凱恩說,就跟每個人一樣。   每個人?   站在理智正常者那一邊的每個人。   艾迪斯笑了,一聲短促、斬釘截鐵的哼笑。

  你曉得我第一次看杜斯妥也夫斯基的感覺嗎?艾迪斯說,我覺得找到了謎底。拉斯柯尼科夫對隱喻性的母親和姊妹犯下了罪行,他並沒有逃過懲罰。他確實不是非凡之人。我頭一次看那書的感覺、我感受到的情緒,是悲傷。我同樣沒有做非凡之人的命。我同樣沒有不被懲罰的命。   教授露出蹙眉的神態,蒼白的暗影又掠過他的臉。他背後的兩個警衛動了動。   席普利同學,他說,可以告訴大家你心目中的文學是什麼嗎?   第二排的一個女生遲疑再三。其餘同學盯著這位美麗又神祕的佛蒙特女孩。亞麗.席普利一頭長長的直髮在教室的燈光下閃閃發亮。她堅持己見,犀利如刀,假如你不知道她的底,她那誠實無欺的氣質可以卸下你的心防她的專注也有同等的威力。不過,她還沒告訴任何人(她喜歡守口如瓶,直到紙包不住火),春天一到她就要去讀哈佛的研究所了。

  文學是愛。女孩說。   你相信愛嗎,席普利同學?   信。   那你一定也相信文學。   確實。   那文學,跟愛情一樣會傷人嗎?   女孩聳聳肩,不畏不縮。對準學生的鏡頭捕捉到了這一幕。艾迪斯的視線往上一轉,那裡必然有顯示這間地下教室全景的螢幕。他淡淡的笑了:他喜歡這個不引人注目、近乎叛逆的姿態。如果文學可以帶給我們各種感受,她說,為什麼就不能讓我們痛苦呢?   書是刀。   或箭。   艾迪斯向後靠,對她甚至更另眼相看。著火的箭。   亞麗又聳了聳肩。或斧頭。   然後狀況丕變。   艾迪斯的臉色變成豬肝色。他在椅子上挺起身體,彷彿電流穿過他,雙手扣住喉嚨。然後他開始扭動身軀,依然挺直坐著,狂亂踢著底下的椅腳。看起來,他像被人從背後勒住,一個隱形人。

  警衛慌忙上前。他們圍著他,兩人都伸出手,鏡頭上只看得到他們的手臂和手試圖制住他。但無論如何就是沒辦法令他靜定下來。他拳打腳踢,扭動翻滾,椅子拖過地板的聲音尖銳刺耳,艾迪斯幾乎完全離開鏡頭。一小道像括號的白沫從他口中滲出,流到下巴。他現在出了鏡頭,無臉的警衛們在螢幕右緣和他拉扯,拚命搶救他。他的舌頭!一個警衛說。天啊,他要把舌頭吞掉了!   螢幕變黑。   有一會兒時間,教室裡的學生靜靜坐著,等待,全然不知所措。他們面面相覷,滿臉的驚愕困惑。螢幕閃爍著雜訊。   現在我們怎麼辦?一個叫莎莉.米契的女生問道。然後,跟之前一樣的電子音訊又出現了。大家望向電視螢幕。   艾迪斯回來了,頭髮凌亂,雙目飽含痛苦。

  抱歉,他口齒不清的說,我有時候會發作。這是老毛病,從小就是這樣。不用擔心。在這邊看管我的人是受過訓練的醫療人員,他們不會讓我在你們面前斷氣的。此外,他沒再多說什麼。   九個學生瞪著電視。教授的坦率直言,不知何故,並未讓他們安下心。那一夜,會有幾個學生夢見他。夢裡只有聲音與模糊的動作:傾倒的椅腳、教授的喉嚨因痛苦而咕嚕作響。   你們說,艾迪斯在全然打起精神後說,文學是以在巨著中的地位為依歸,是以情感、以愛為定義。那假如他狂野的目光掃過教室,落在每個人身上;即使只有這樣,就這麼一個簡單的動作,便讓這堂夜間課的學生明白為什麼他是個相當厲害的老師文學是一場遊戲呢?   他們沒人知道該作何感想。他們注視螢幕,等著他講下去。

  假如我剛才根本沒事,純屬騙人的呢?   學生們茫然了。有人緊張的笑笑。   我確實有神經系統的毛病。他告訴學生,但假如我沒有病,假如我剛才的發病其實是唬人的、是作戲。你們會不會相信我感到痛苦呢?   沒人回答。   不要不理我。各位同學,我的痛苦像不像真的?   像。後排一個叫法蘭克.馬斯登的男生說。他身材瘦削,古典式的英俊,主修戲劇,輔修文學。在這一堂課的所有學生中,就數他最有判斷演戲與否的眼力。   像極了。亞麗.席普利說。   假如文學就是這樣呢?艾迪斯繼續說,假如一本書、一本小說,讓我們真以為它就只是一本小說,可是當我們徹底進入書中世界實際讀進去、真的用心閱讀了,卻察覺到書頁背後有另外一個世界呢?一個深層真相的宇宙,只需要我們動用找到兔子洞的能力就能進入。他停頓,讓學生消化這段剛說過的晦澀言語。你們有多少人聽過保羅.法奧斯?

  6   是有幾個學生聽過保羅.法奧斯。他們告訴艾迪斯自己對這位作家的認識:他們知道沒人能確定法奧斯的真實身分沒人能夠斷定;他的第一部小說一炮而紅,但評論家及學者對法奧斯越感興趣,作者越是拒絕現身;他像個鬼魂幽幽消失;大家一個勁的揣測,有些揣測印成鉛字發表,也有些純粹是全美國各大文學系裡的謠言:法奧斯是品瓊、是巴特、是艾可,或者他是察爾斯.盧瑟福一個百科全書推銷員,但是他的照片卻印在法奧斯著作的背面。迄今沒人說得準。沒有法奧斯的訪談,沒有口述歷史,事實上,沒有任何證據可以斷定法奧斯是不是筆名。   但即使是筆名都可以追查到本尊。法奧斯卻不能。   保羅.法奧斯在玩遊戲。艾迪斯說,在這堂課,我要帶你們進入遊戲。我們要解開的謎團,就是作者身分之謎。法奧斯現有的兩本小說我們都要看,要是運氣好,說不定我們可以發掘作者的真實身分。

  大家在困惑中沉默片刻。   找出他的身分是什麼意思?一個叫雅各.凱勒的男孩終於發問。他是賈斯博足球隊的進攻內鋒,是個令人費解的人物:一個大塊頭,眼裡卻是一團和氣,笑口常開,指尖總是被繪製碼線的白粉染白。他是美式足球隊裡唯一可以背誦濟慈詩句的人。   凱勒同學,我的意思是,艾迪斯說,你們在這堂課的作業之一,是發掘保羅.法奧斯到底是誰。   那說不通吧!後排的一個聲音說。路易斯.普萊恩輔修心理學,全班大概只有他不是為癡狂的樣子。專家、學者、陰謀論者,大家尋找法奧斯三十年了。憑我們賈斯博學院一個小小的夜間課,怎麼可能找得到他呢?   普萊恩同學,千萬要對自己的能力有信心。   學生們你看我、我看你。他們深深感到振奮、精神全來了,但同時也有點害怕。第一節課的時間即將結束。他們事前就知道,螢幕會在下課時間到的時候變黑。時間一到,傳輸就會中斷。

  下次上課之前,法奧斯的傑作《螺旋》要看到第五十頁。完整的課程大綱,明天早上會放在各位的學校信箱裡。艾迪斯說,不過今晚我要先給你們一個問題,就當作是下一節課之前的作業。這是保羅.法奧斯傑作上的一道謎題。   學生們等候著,筆舉在筆記紙上。   那個身穿深色大衣的男人叫什麼名字?   話一出口,艾迪斯便不再作聲,幾秒後便沒了影像,他再度從螢幕消失。      那一夜,亞麗.席普利輾轉反側。   她躺在菲布里克宿舍大樓的房間,室友在上鋪微微打鼾。她瞪著黑暗,思緒千迴百轉,轉來轉去總是想著理查.艾迪斯,想著他在那一夜第一堂課的授課方式,想著他發病的經過。可怕!一切古怪又可怕,亞麗想不通當初怎麼會選修這堂課。   話雖如此   這堂課也很吸引人,與她在賈斯博學院上過的課截然不同。有機會破解保羅.法奧斯的身分,不論聽來如何遙不可及,卻正是亞麗渴盼嘗試的冒險。由於這項怪異的作業,她知道自己會留在艾迪斯的班上,直到修完課,死也不退選。   她已經看完《螺旋》的前七十五頁。她的書是書脊上有折痕的平裝本,擱在房間另一端嵌在牆壁上的小桌,橙色的二手書貼紙黏在書側。從大四一開始,她日子便過得清苦。曾經有一段時間,亞麗只買新書,不在空白處寫字。可是如今她必須為進入哈佛攢學費,使用二手書成了她唯一負擔得起的作法。其他學生的筆記從字裡行間蔓延開來,將空白處蠶食得一乾二淨。看在她眼裡,那就像褻瀆。   她母親住在距離學院僅僅三十哩的大令鎮。她告誡亞麗不要修艾迪斯的課。邪惡,她母親說。這個人、他的課徹頭徹尾的邪惡。但亞麗知道理查.艾迪斯教授是這一行的佼佼者。他在獄中撰寫關於美國偉大作家的論文,亞麗一一拜讀了,並覺得論述清晰透徹,頗有遇見同道中人的親切感。他的書評也獲得她的認同感覺上,那是最真實無欺的溝通形式,既原始又神聖。他曾在某處寫道,書籍是鎖,讀者是鑰匙。(對極了,)亞麗完全認同。   可是今夜,情況變了。   亞麗躺在床上聽著學生三更半夜不睡覺、在底下方院裡嬉鬧吵嚷的聲音,她理不清是哪兒變了,無以名之。認為艾迪斯將使她人生從此不一樣的想法,在第一眼看到他的時候便瓦解了。倒不是說她不再相信他可以啟迪她,或許他這個人、他對文學的奇異想法便足以啟迪她。問題在於,他並非像她想的那般所向無敵,不如他遣詞造句的直率優雅。螢幕上的那人有股有股近乎脆弱的氣質,易於受傷害。   (你在想些什麼啊,亞麗。對一個冷血謀殺兩個人的傢伙憐憫成這樣。)   她想著謎題。艾迪斯的作業。   (那個身穿深色大衣的男人叫什麼名字?)   亞麗根本摸不著頭緒。《螺旋》最初幾章都在描寫世紀交替時的紐約社會。這是一部符合最傳統定義的小說。亞麗知道書中有弦外之音,不只關乎敘事,同時也關乎法奧斯朋人,但她讀不出來。她在中學時代破天荒頭一遭閱讀經典作品時,一點也沒被故事感動。(就憑這點本事?)她記得自己這樣想。(這書居然佳評如潮?)   但這會兒冒出了個理查.艾迪斯。告訴他們法奧斯的小說根本不是小說,而是個遊戲。小說家本人就隱身在遊戲背後。而且艾迪斯更進一步,在那天晚上給了一條線索,讓他們或許得以進入他怎麼說來著?對了,進入兔子洞。   (那個身穿深色大衣的男人叫什麼名字?)   名字深色大衣遊戲   亞麗跳下床,在上鋪的室友動了動。這位室友來自新漢普夏,叫梅樂迪絲,主修化學。亞麗思緒紛飛,伸手摸索前方的黑暗,找到擱在桌上的《螺旋》,然後到兩人共用的小浴室這可是大四學生的特別待遇,立刻關上門,打開鏡子上的燈。   她匆匆翻閱小說,試著尋找與深色大衣有關的字詞。她快速瀏覽頁面,直到字句變成一團模糊。謎題絕對和這本書有關係,這是課堂上唯一的教材。明天才會有大綱,沒有講義。艾迪斯必然是在帶領他們進入《螺旋》;一定是。   她眼睛終於感到疲倦,視線離開書頁,移到洗臉臺上的鏡子。(該放棄了,忘掉這件瘋事,她想。總有人已經破解了謎題,等那人找到答案,我們九人都會)   她僵住。   就在那裡。在鏡中。封底就映在鏡子裡。   亞麗現在慢騰騰的,將書翻過來。   背面書封有傳統的作者玉照。那是一個男人,她知道此人其實不是保羅.法奧斯„起碼,沒人能斷定那是不是作者。那張照片在後續的版本遭到批判正是這個原因:沒人確定作者的身分,百科全書推銷員的肖像卻因而留下。   她垂眼看那人的臉孔、他往後梳的頭髮、近乎做作的微笑、他雙手在大腿上交疊的樣子。她看著他穿的深色大衣。   (這人叫什麼名字?)   亞麗不假思索,立刻走出浴室展開行動。她套上牛仔褲和賈斯博學院運動衫,把梅樂迪絲的羊毛帽硬套到頭上,努力不發出聲音的離開房間,手上猶抓著那本小說,搭電梯下樓,離開宿舍到冷死人的校園。      史坦利.M.費斯克圖書館只有西側入口未關。亞麗鍵入密碼,進入溫暖的圖書館。夜間館員正在執班,是個像老鼠的女人,叫道絲,衣著像珍.奧絲汀筆下的角色。亞麗珊卓.席普利你怎麼跑來了   話還沒說完,亞麗已經通過櫃檯到後方書庫。現在這裡空盪盪的,只有幾個殭屍也似的人坐在檯燈下看書。   文學評論書籍在後頭的架位。她對這裡瞭如指掌。在賈斯博念大一的時候,她曾在書庫工作,什麼不為人知的角落她都一清二楚。   她在最裡面的一櫃找到那本著名的保羅.法奧斯研究書籍,位置在紅色的緊急照明燈光下,昏暗得令她幾乎辨識不了書名。這書是《心智謎團:保羅.法奧斯的世界與作品》。版權頁寫著一九七九年,奧佛蘭出版社發行。作者是理查.艾迪斯博士。他在杜蒙特命案之前三年寫了這本書。   亞麗翻到索引,找到她要的條目:作者玉照(可能造假)。其實是百科全書推銷員的影中人姓名,就在她舌尖上卻想不起來。她知道艾迪斯那晚在課堂上提過他的名字。(該死,亞麗,上課要專心啊!)   現在她翻到對應的頁數,在近乎黑暗的光線下瀏覽尋找名字   但有東西使她停下動作。她定在那裡,在血紅的光線下,圖書館的靜滯包圍著她。她先前狂親的脈搏,詭異的減緩。亞麗沉靜下來。腋下和頭皮上湧出的熱汗現在轉冷。她整個人都僵了。   書頁邊緣有手寫字跡。   狂野的鉛筆字,數字與字母夾雜,符號在書頁上迴旋,宛如瘋狂又磨人的語言。   (什麼鬼?)   亞麗掃視手寫字跡。在書頁下緣,她看到幾行辨識得出的句子。筆跡與其餘的不同。色澤較深沉,陷入書頁的肌理,簡直像刻進書頁裡。一隻冰冷的手。這隻手的主人決心讓人看到自己的訊息。   □□□   在此向看到這段話的人說聲恭喜。你已大有進展。現在務必借閱這本書。      亞麗瀏覽下一頁,繼續看完那不經修飾的字跡。她找到同樣用力刻畫的幾行手寫字。   接下來的字句改寫了亞麗.席普利的人生。   □□□   理查.艾迪斯是清白的。要找出在杜蒙特謀殺兩位學生的真兇,必須先查出保羅.法奧斯的真實身分。這兩樁謎團一而二、二而一。別告訴任何人你看到這段話。      亞麗的心裡有把火在燒。她盡量保持自然的走到圖書館櫃檯,借走這本書。像老鼠的館員沒有察覺任何異狀。   你們英文系的,她說,念書總是那麼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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