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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亞麗,現今

深夜的文學課 威爾.拉凡德 10295 2023-02-05
  3   二十四小時前,亞麗.席普利一踱進教室,學生便靜了下來。有人望著她,向來如此。校園裡關於席普利的網路八卦滿天飛。她身材高䠷,纖細緊實,面容姣好,同時她也才華出眾,對學生要求極為嚴格。她的課在哈佛大學是數一數二的熱門,走進她的課堂,學生滿到擠在牆壁前的盛況並不罕見,就像是搖滾音樂會的人龍。有一門課尤其廣受歡迎,叫作捉刀之筆:二十世紀文學騙局。帶這門課,使她年紀輕輕便在哈佛揚名立萬。   她穿著鉛筆裙以應付變暖的天氣,搭配母親從佛蒙特寄來的針織薄外套。她從不揹包包,因為以她的年紀,那會使她更像學生。比較文學系的系主任湯瑪士.赫德禮博士,不需任何理由便會把她當成應該坐在兒童桌的人看待。

  她只帶了幾張投影片和區區一本書。是皮革裝幀的書,書脊上的縫線在教室亮晃晃的照明下映出反光。這本書是保羅.法奧斯的傑作《螺旋》。   席普利老師,你今晚有什麼節目?   亞麗抬眼,看到提問的學生,安東尼.尼爾三世。他坐在中間的座位,臉上掛著兄弟會男生自鳴得意的笑容。他的朋友坐在他兩邊,把臉藏在他們手上拿的《諾頓世界文學選粹》後面。   我要翻譯卡謬的東西。她冷冷的說,尼爾同學,你看不看法文?   Tu as un corps parfat.(法文:你身材完美)那男生說。   怪了,我記得《異鄉人》裡沒這句。   試試節錄版。   亞麗直勾勾看著男孩,說:你上次考前K的一定是節錄版。

  然後她轉過身,在白板上寫字,全班哀號起來。      文學是什麼?她在每個人安靜下來後問。這是她每次必問的題目,了無誇飾的意味,以此展開這一門課。   文學是喜怒哀樂。後排一個深色頭髮的女生說。   文學是以符碼記述的作家私密生活。   亞麗點點頭。偉大的作品兩者兼具。《安娜卡列妮娜》抒發了濃烈的情感,《尤里西斯》、《車輪下》1、《愛麗絲鏡中奇遇》2等等作品中的象徵手法,至今仍然在世界各地的文學課程辯論不休。她頓了頓,營造效果,勾住學生的興趣。四十張臉孔,統統是英文系的高年級學生,正邁向更盛大美好的未來,專心聆聽她的話。假如文學不光是這樣呢?假如文學是一場遊戲呢?   1Beneath the Wheel,德國作家赫曼.赫塞的作品。

  2Through the Looking︱Glass,and What Alice Found There.《愛麗絲夢遊仙境》的續作。   遊戲?靠近前方的枯瘦男生問道。怎麼說?   我是指,她說,假如你把閱讀,當成是和作者之間的較勁呢?像比賽那樣。   比賽總有輸贏。另一位學生說,你怎麼曉得自己贏過一本書?   話是沒錯,亞麗說:可是有位出類拔萃的教授告訴我,當你知道自己贏了,你就贏了。   理查.艾迪斯嗎?   亞麗愣住。僅僅是教授的名號,便令她定住,血脈賁張。發問的是個男學生,尼爾,班上的搗蛋鬼學生之一。他們老愛跟她抬槓,受到她的往事吸引。   是保羅.法奧斯。亞麗繼續說,將課轉回正題。你們一定聽說過他。

  起初學生沒有反應,滿室僵滯緊張的沉默。他們知道她與這位作家的往事。   最後,坐在尼爾背後的男生說:那個遁世的作家。狂人!   有人說他兩者皆是。有人說他兩者皆非。   老師,你認為呢?   亞麗堅定心志。談論法奧斯依然困難,現在更難,因為塵埃始終沒有落定。舊事戛然而止,她始終想不透,艾迪斯那門課的夢魘怎麼會影響得如此深遠。法奧斯,著名的遁世之人,正是亞麗此時此刻主持這一門課的原因。   她以動作回答學生的問題。她走向投影機,打開電源。教室電燈的電源和投影機有同步設定,屋裡自動變暗。   她將第一張投影片放在投影臺上。   我要給大家看的東西,她說,只有幾個雀屏中選的人看過。

  亞麗站到一旁,以便學生看清楚投射到她背後螢幕的東西。   是一本書的一頁手稿。頁面精確的分成幾欄,字體濃淡不均又肥厚。邊緣有被畫掉的字句,筆跡狂放又漫不經心。頁面底部奇形怪狀的符號細細打量的話,看來像古怪地圖的圖例。   這是什麼?有人問。   一頁保羅.法奧斯未出版的小說。亞麗說。滿室竊竊私語。   老師是從哪弄來的?另一位學生問。法奧斯死了。你找到他,然後   打破法奧斯神話。尼爾接完話,亞麗視線回到男孩身上,他嘻皮笑臉。(老師,是你的遊戲。)   亞麗打了個哆嗦。假如她想迴避這個主題,有的是辦法。她費了幾年工夫,才敢再次想起法奧斯,當她的心理醫生建議她教這一門課嗯,起初她叫醫生下地獄。可是時光荏苒,數年後,她體悟到遲早必須面對自己修讀那一門課時的所作所為,必須要鼓起勇氣正面交鋒。於是,她開啟了這門課、這個班、這些問題。

  四年前,我在學校收到一個包裹。亞麗開始細說從頭。寄件人是佛蒙特上州一家收治病態暴力罪犯的精神病院院長。隨函附上一封短箋,其中一句是:這會不會那份稿子?院長跟我在賈斯博學院修過那門課。他的姓名是路易斯.普萊恩。路易斯聽說法奧斯有一本仍未出版的小說,他要我研究這一頁,看會不會是來自那一份失落的手稿。   結果呢?   亞麗嘆了氣,走到投影機,手心撫過線條縱橫的頁面。我把這份文件研究個透徹。我鑽研一個完整段落的五百字,還有邊緣空白處怪誕的筆記,感覺有點像你們某些人交來的報告。   眾人迸出笑聲,然後有人問:還有別頁嗎?   沒有。人家只給了普萊恩院長這一頁。我們相信手稿的其餘部分,是在史坦利.費斯克博士手上,他是我的老朋友,也是碩果僅存的幾位法奧斯專家之一她沒了聲音,想著普萊恩那封信上的其餘內容:費斯克老了,不中用了,才會被人竊取一頁珍貴手稿。但這只意味一件事:手稿是真跡。他寫道:你能想像嗎?亞麗,假如法奧斯的第三部作品終於出土會怎樣?丹尼爾一定會高興死的。

  這是真跡嗎?有人問,讓她的心思回到哈佛北院的教室。關於這一頁是不是法奧斯寫的,老師有任何懷疑嗎?   我心中沒有半絲懷疑。   全班驚愕的竊竊私語。他們知道這一頁手稿非同小可,也明白假如席普利教授有辦法證明這是真跡,那在投影機螢幕上的影像對全世界的學者而言,將會是何等重要!他們只是納悶她為何按兵不動單單這一頁,便價值連城。   但亞麗並沒有學生們的興奮。多年來,每回她撫觸這頁書稿,只感受到純粹的恐懼。   ◆◆   那一夜,亞麗和男友彼德.穆勒博士出門。他比亞麗年長幾歲,但那又如何?他是心理學教授,老愛垂一總深色頭髮在他左眼上,有熟齡教授的帥氣,在床上很有意思。他喜歡帶亞麗去跳舞。亞麗在哈佛,說不定會淪落到和更糟的男人交往,那樣就更慘了。

  他們去波士頓一家叫作井的新館子用餐。那裡學生雲集,熱鬧鬧、無拘無束,正是她喜愛的氣氛。   彼德可不。他是輕聲細語派,喜歡附耳跟她說,稍晚準備怎樣對待她。偏偏亞麗就愛人聲吵嘈,她喜歡大學生活的聲音。那會讓她想起在賈斯博大學的日子。   她咬了一口培根起士漢堡,隨後灌下一大口廉價啤酒。老式點播機爨轟播放吸血鬼週末樂團的歌曲。   馬上就要教學評鑑了。彼德說。這不是亞麗此刻想聊的話題,今晚她沒那個興致。她別開眼睛,環視整間館子。一個她以前的學生和一個粗獷的本地人在角落,那女孩甜美得可能惹上麻煩。亞麗向來偏愛這種學生,笑容幽幽怯怯、思想卻炙烈火熱,知道每個問題的答案,卻難得出聲,生怕答錯。(其實就是和你一樣的女孩,亞麗。像修那門夜間課之前的你,在認識艾迪斯之前的你。)

  亞麗珊卓,我說話你聽到沒有?她看著彼德,那綹垂髮,水汪汪的藍眼。她討厭彼德喊她全名。   我在聽,她說:聽得一清二楚。   你要重新申請牛津的教職嗎?   他提起這事已有四次還是五次了呢?在倫敦那個夏天,用補助金,花了一個學期把書寫完。其實算不上一本書,充其量只是一枚種子。一部講真實犯罪的,談論那一堂夜間課的專書,交代他們上課期間的點點滴滴,也就是她的經歷。   應該不會。她說。   幹嘛不要?亞麗,我們倆都可以申請。遠走高飛,在歐洲一起工作一學期,教書、學習、研究彼此他在桌面下捏捏她。她無法克制的抽開手。   彼德變了臉色,心不在焉的戳弄牛排。   你上次申請就應該通過的。他說。

  亞麗聳聳肩。   我清楚得很,大家都心知肚明,全是赫德禮害的。你在我們學校表現傑出,亞麗。要是你肯稍微守守規矩,迎合一下赫德禮跟其他人。   就在此刻,她手機響了,救了她。   不好意思。她說,溜出館子。   夜涼如水,時序即將進入四月,車流龜速爬下翠芒特街。有時她會想像那些車輛裡的乘客,想像他們要往何處去,想像他們的真實樣貌。去哪都好,就是別待在這裡這念頭令她怦然心動,但是卻被她憤慨的撇下。以前,她不是願意不計一切代價,只求能在哈佛大學教學嗎?   她看看手機螢幕,是佛蒙特的區域號碼。她撥了號。   喂?一名男子回答。   你是哪位?   我是安東尼.萊斯博士,賈斯博學院的代理院長。   亞麗認得這名字,她在中西部某處的學術研究會議上見過這名字。亞麗在賈斯博念書的時候,萊斯尚未進入賈斯博。   請問有何貴幹,萊斯博士,我正在飯局上。   我不會耽誤太久。我們賈斯博出事了。一樁悲劇。   (天啊,不要,別又來了,拜託。)   席普利博士?   我在聽。亞麗打起精神說。她看到彼德從他們的桌位望著她,便轉身背向館子。請講。   麥可.坦納昨晚遭到謀殺。   天旋地轉。她專注在院長的話上,看著這句話從她的心窩迸出外放的熱力,彷彿一塊污漬逐漸擴散。翠芒特街沿路的街燈似乎突然閃了一下,就一下,熄了又亮。亞麗現在倚著石砌牆壁,前額擦過粗糙石磚大大小小的切面,痛楚令她記起自己人在何處。腦中閃現一則回憶:麥可在一場聯誼派對上,唯妙唯肖的模仿艾迪斯。他的目光轉為犀利,聲音降為古怪、沒有抑揚頓挫的平板語調,整個人的氣質都變了樣。引起四周的人一陣哄笑,亞麗卻只感到戰慄,她想說:(拜託你別演了,麥可,會被他知道的。)   你還好嗎?院長在說。   莎莉,亞麗勉強擠出聲音,是不是她   院長沒有回應,避而不答,於是亞麗心裡有了譜。   我先說明我們知道的情況。萊斯繼續說。   他交代了已知的細節:麥可.坦鈉的家遭到洗劫,書房裡書本凌亂,經過蓄意布置的掙扎痕跡,牆上有墨漬心理測驗的圖案,是用血畫的,血型和年輕教授相同,他的書本精心排放在地上,莎莉.坦納返家後,發現先生的屍體。每一條細節,當然耳熟得令人心驚。(杜蒙特大學,)亞麗心想。(不論兇手是誰,他都在模仿杜蒙特大學的命案。天啊。)   賈斯博警方剛展開調查。萊斯說,現在沒什麼線索。警方認為犯罪現場是刻意布置的。沒有強行闖入的跡象,因此他們推斷坦納博士必然認識兇手。亞麗簡直可以聽出院長的畏縮。   這到底代表什麼意義?   也可能不具意義。教授說不定惹惱了一個心理不平衡的學生,或是知道他在念我們學校時那些舊事的人。鑑於二十七年前杜蒙特大學被害人遇害的情況想當然耳,我們不能放棄任何可能性。   (不放棄任何可能性。)這話令她不快。他的意思是(人人都有嫌疑。)   我們是小學校,席普利博士。這你是知道的,大家都知道。我們不是哈佛。我們的規模向來是我們的特色。我們在介紹小冊裡自稱是古雅的學校,我們可不是在反諷。我們相信自己是遊於物外的學校賈斯博從來沒出過這種事,大家都驚魂未定。   你跟理查.艾迪斯談過了嗎?她問。   又是一陣沉默。她完全清楚那意味什麼。   所以我今晚才會打電話給你。萊斯說:我們想,也許可以請你和他談談。      那一夜,她和彼德躺在床上。   你用不著回去。彼德說。   我得回去。   不想做的事就不用做,亞麗。   她沒有回應。她知道事實絕非如此。   他埋進她的秀髮,朝著她耳朵呼出熱熱的氣息。以往,這麼做會勾起她的慾望,但今晚只令她氣惱。音響播放著化學兄弟樂團的電子音樂。他們過著學生族的生活,彼德不肯要其他的生活方式。可是這陣子,亞麗開始想要不同的生活,想要更深刻的感情。但她知道他不會是那個人。或許她始終都明白。   我都沒聽你聊起往事,彼德現在說,為什麼?   有什麼好講的?   傷痕。   我沒有半條傷痕。   你傷痕累累,亞麗。他一路向上輕撫到她的腹部,繞著她的肚臍畫了個圈。有時他會在那裡寫字,寫些古詩詞讓她指認。我感覺得到你的傷。   誰都有傷。   有些人的傷特別多。   我是不折不扣的佛蒙特人。在佛蒙特長大,在那裡念大學。這些你全知道,彼德。   我知道那門課的事,亞麗。我知道你是英雌。但我老是覺得她望著他。我說不上來。好像你從沒和盤托出。   她翻身滾開。今晚不聊這個。   是艾迪斯的關係嗎?彼德問,他又有麻煩了?   她身子一僵,暗禱他不會注意到。她幾乎絕口不和彼德談艾迪斯跟那門課,通常彼德必須再三追問,她才會回應。   是他幹的嗎?   不是,她慍怒的說,開始護著艾迪斯,當然不是他。   可是警方覺得   誰管他們怎麼想的。他們哪有我了解艾迪斯博士。   沉默片刻。CD播放完畢,又回到第一首曲目。   這就是你打算回去的原因?再救他一次?   不是。   不然是為什麼?   因為他們需要我。   如此而已。房間靜默下來。她感覺到他更為逼近。他抬起腿,橫到她身上,緊緊壓住她,困住她。她依稀聽到他低喃,她似乎聽到他唇間吐出兩個模糊的字,別去,但亞麗不能斷定。   然後彼德的呼吸變得勻稱,她小心翼翼從彼德身體底下移出來,穿過走廊到書房。書房另一端有扇窗戶,掛著佈滿塵埃的百葉窗。亞麗拉起百葉窗,拿了窗臺上的東西。那包因為接觸玻璃而冰涼。她確認彼德沒有跟來,便用指尖將窗戶抬高一條窄縫。有片刻時間,她傾聽遠方微弱的車流聲,然後從菸盒裡取出一枝菸點燃。她閉目吸了一口,聆聽著,思考著。   她沒有開燈,只在濃得化不開的黑暗中抽菸、等待。等待什麼呢?等待一個徵兆、一個真相、一個返回賈斯博是正確之舉的想法。   她記得麥可.坦納。現在他辭別人世,死了,永恆靜默。她記得麥可上課時的面孔。在她回憶中,教室總是昏暗矇矓一切都延展伸長,富有彈性。學生們被框在靜滯的黑暗中,彷彿暗夜硬是闖進教室。   ∮   你喜歡這堂課嗎?有一夜麥可如此問道。   不喜歡。她回答。一點都不喜歡。   我也是。沒人喜歡這堂課。      就在那一刻,站在小得跟櫥櫃差不多的書房裡,在群書環繞下,什麼都沒發生,一切卻截然不同。外面的世界轟然前行。那些陌生人統統繼續前往要去的地方,亞麗卻困在這裡,滿腹都是對於一位已逝教授的無解疑問。   但這樣說也不對,不盡然如此。一個重大的問題在今晚有了答案。   答案大抵已經出爐,亞麗很確定。   遊戲,已然再度展開。   4   理查.艾迪斯睜著眼,恆長不變的微笑掛在臉上。看來他在等待。或許,是等一個答案,關於死者謎團的解答。同時間,亞麗的雙手狠狠塞進外套口袋。一包尼古丁口嚼錠放在裡面,她強忍著衝動才沒掏出來、掰下一塊狂嚼。   她只望著教授。就望著他,一言不發,心想:(拜託跟我說此事與你無關。)   有一種極為罕見的猜謎遊戲。艾迪斯終於開口,叫辛卓特(cyndrot)。拼湊謎底所需的東西,散布在各處。也許是一根尖棍、一頁書。規則跟任何優秀的遊戲一樣,你得往前進,解開線索,過程則是混亂得可以。你會收到線索,也許是一張紙,上面寫了數字二,然後你展開搜尋。兩根棍子、兩頁書、兩隻襪子。然而最高竿的玩家會跳脫框架,他們不會去找一模一樣的一對物品,他們會蒐集互為表裡的東西。一根樹枝和一顆種子。種子長成樹,樹有樹枝,樹枝做成棍子。一本書和一枝筆。筆用來寫稿,稿子累積成一本書。萬物有始,而後演化。   這跟麥可.坦納有什麼關係?   艾迪斯等著。他的呼吸輕柔、哀傷。   也許不具意義,亞麗珊卓。也許意義深遠。他站起來,身形一轉便出了黑暗,靠近她。他伸出雙手,亞麗本能的向後傾,拉開距離。別這樣。他說,我來為你示範我的意思。   他抓住她的手腕。這是個簡單的動作,情人的動作。在兩人肢體接觸時,短暫的驚愕掠過她心頭。教授單薄的秀氣雙手,圈住她細緻的腕骨,將她拉向自己。教授的力氣向來令她驚訝。她第一次碰觸他是在四年前回到賈斯博那時。當時教授尚未中風,軀體緊實、陽剛。那天是出席丹尼爾.海登的葬禮,她從費斯克院長家溜出來,與教授擦身而過。兩人的手臂擦碰的那一刻,灰色湖水從他身上滴落,那一瞬間亞麗感覺到有什麼盤繞在他體內,某種其堅如石的東西即使是個偶然的碰觸,也令她驚異於他散發出的力量那是野獸的力量,與他的心靈活動吻合。   你站這裡。他邊說邊將她拉到房間中央,我站你後面,扮演兇手。   他站在門口。剛過九點不久的晨光將邊緣捲起的地毯切割成明暗交錯的長條狀。教授掛著有稜有角的笑容,半個人站在明處,半在暗處,看著她。   我以朋友的身分進來,艾迪斯說:因為亞麗珊卓,你跟你的奴隸主子認定麥可認識兇手。所以,慢慢的,我走過來。他進入房間,暗影在他周遭搏動。也許我坐下了,也許沒有。也許我得預做準備,才能做我打算做的事。現在他貼近她,近得能聞到他的味道。書本、陳舊紙張的氣味附著在他身上。現在,我們有兩個朋友、兩個舊識共處一室。   你想,兇手會是麥可的學生嗎?   艾迪斯皺起眉頭。你又遽下結論了,亞麗珊卓。我們以前說過你這毛病了。過來他拉她到扶手椅,她坐下。這人坐著。畢竟,他是在自己的書房,是他自在的地方。兇手在他周遭走動。他們的對話越來越激烈,他們在談論偉大的文學,因為兩個朋友在晚上見面就會談文學。   現在亞麗只看到他的陰影。艾迪斯移到她背後,一下往這邊,一下往那邊,模擬犯罪實況。她想瞧瞧他到底在做什麼,卻被窗外的湖水吸引住,出了神。冰塊的漂流,脆弱的四月浮冰,冰塊融化崩散掉落、薄紗似的碎片,有股蠱惑人心的力量   教授再度碰觸她,手指梳過她的頭髮。   這次的命案,他低語,你說過跟我被控訴的舊案不太一樣。是哪裡有出入?   亞麗閉目說:兇手犯了錯。命案現場不如杜蒙特的那兩樁乾淨俐落。兇手比較緊張,也許比那個兇手軟弱。但還有別的。   什麼?   掙扎跡象似乎是安排過的,布置成跟杜蒙特命案現場一樣。   警方告訴你的?   對。   艾迪斯嗤之以鼻。別聽他們的。他們是偽科學的信徒,不能理解我們所知的一切。   那我們知道些什麼,教授?   我們知道   她任憑他碰觸,讓他的手指在她髮絲間游移,撥弄她的頸項。她努力不去想像他的臉。她閉上眼睛。   是那個遊戲嗎?她低喃:程序又啟動了嗎?   沒有回應。艾迪斯的影子在牆上扭曲。   我要叫他們從怎樣的人開始查起?她追問。   又一次,了無回應。只有他的雙手持續在她髮間游移,手指篤定有力,摩挲起她的頭皮。   誰殺了麥可.坦納?   在辛卓特裡,他終於接腔,雙手扣住她的頭顱,你要找出反映原物的東西。尋找跟原物成雙成對的另一面,那看似雷同的幻覺。以這件案子來說,我們要找一個熟悉杜蒙特命案的人,熟悉到可以完美複製那兩樁命案。要做到這一點,一定得曉得舊案不為人知的細節。這人必然把那殘暴的往事研究得很透徹,沒有任何細節、沒有哪個表述方式,會被遺漏。兇手打造了一個辛卓特。因此,我相信我們現在要找的人   是誰?她懇求,告訴我。   參與過那堂夜間課的人。   亞麗深深抽一口氣,雙手在大腿上紋風不動。   兇手跟你一起上過課,是你認識的人,亞麗珊卓。有些杜蒙特大學的往事,不論是在課堂上或課堂外,我都只跟你們九個人提過。假如我沒猜錯,我想應該會有幾個這一類的細節,被用在麥可.坦納的謀殺上。而這項輕忽,可能是兇手的第一個錯誤。   我要怎麼查出是誰幹的?她問。   有兩個法子可以找到凶嫌。艾迪斯說,第一,去麥可的家裡看兇手怎樣排列書本,看他特別著重哪幾本。你得要求警方讓你去看兇手在那一夜見到的景象。   不曉得警方肯不肯   你務必要辦到。   她垂頭看著自己的手,以及腳邊堆疊得像金字塔的書。   另一個方法呢?   你得讓以前的同學齊聚一堂。教授柔聲說。他的聲音、說話的方式暗示著憐憫之情,亞麗聽出的弦外之音是此事令艾迪斯非常憂懼,而她從沒見過他這樣。只有你真正了解這些人和他們的動力來源,只有你知道他們的渴望。把人找回來後,等他們重返賈斯博校園,你就觀察他們,藉此找出犯下命案的人。   但你怎麼知道呢?她問,聲音絕望。你怎麼確定是我們其中一人犯的案?   艾迪斯退了開,抽回雙手,卻留下了點什麼,留下了凹痕,不存在的壓力猶停駐在她頭皮上。   是參與過那門課的人。他重申,又說:我就是知道。亞麗思索著話中的涵義,想著這句話會帶領她走向何方。她想著其他同學,提醒自己(現在我們只剩七個人了。)她想像大家全體到齊,在丹尼爾.海登喪事後首度回到賈斯博校園。但這回事態不同。這回,他們其中一人可能會觀察她,看著她,然後   理查?   門口出現人聲,打破了那出神狀態,亞麗和教授雙雙轉頭。亞麗似乎看到了一抹潮紅,發紫的色澤在教授人肉面具的深處湧現。   理查,她是誰?   女孩正值青春。一個大學生。她有模特兒的美麗面容,豐滿的唇和碧綠的慧黠眼眸。她穿著賈斯博學院的運動衫和破爛的藍色牛仔褲,顯然剛睡醒。   妲芬,教授說,這位是亞麗珊卓.席普利,我以前的學生。   女孩一言不發,只瞪著亞麗,眼中射出強烈的挑豫意味。亞麗起身,拍掉大衣的皺痕,擠出微笑。(女孩比你年輕十五歲,亞麗,你竟然被她嚇到?老天!)   我正要走。她虛弱的說,教授、妲芬,再見了。亞麗僵僵的點了頭,走到門口。女孩在門口躊躇一會兒才讓路,亞麗小心翼翼的從她身邊過去,穿過書堆間的通道。   她找到前門便直撲上去,奪門而出,急著透氣。   但艾迪斯又跟到她背後,搭著她肩膀拉她回來。亞麗停在門廊上,差一點點就離開屋子的範圍,差一點點就撇下了他。   她年紀還那麼小。她向著風恨恨的說。   玩玩而已。教授說,不過是個玩物。   亞麗猛然抽身。   你曉得我們可以繼續談。他說,這會兒嘴唇貼近她的耳朵。亞麗望向她租來的小車,望向可以讓她回到二號公路、回到賈斯博學院的險急車道。我們用不著告訴美麗的妲芬。   亞麗徹底掙脫他的手,聽見他在背後笑著。她走向出租車,打開車門,準備上車。   亞麗珊卓,等一下。   她停住動作,然後彎腰進車,一腳仍然踏在艾迪斯的車道上。   假如我是對的,艾迪斯說,假如兇手是你們其中一人,你的處境會很凶險。等夜間課的同學回來了,你就開始觀察他們,但是你得小心,亞麗珊卓,因為他們其中一個人也會觀察你他沒了聲音,視線移向她背後,彷彿在搜尋他小屋後面的樹林。假如你出事,我也會死。首先,我會殺掉向你下毒手的人,然後用他的斧頭了結自己。我保證。   在驅車離去前,她回頭看屋子,看到他在屋前的窗戶裡,目送亞麗駛下車道。      稍晚,亞麗回到賈斯博後,立刻就去拜訪一位她信賴的老朋友。   然後她開始打電話,一個接一個,直到其餘的人都答應回來,向麥可.坦納的生命致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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