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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四十四

漫長的告別 錢德勒 4712 2023-02-05
  跟上回一樣,不過是在大白天,而且我們是到赫南德茲組長的辦公室警長到聖塔巴巴拉為節慶週主持開幕式去了。赫南德茲組長在場,再來就是勃尼.歐斯和一個法醫辦公室來的人;還有洛林醫生,一副墮胎被當場逮到的樣子,還有個姓勞福的男子,是地方檢察官辦公室來的代表,高高瘦瘦,面無表情,有人謠傳他的兄弟是中央大道區數字賭局的組頭。   赫南德茲面前有幾張手寫的字條,是肉色毛邊紙,用綠色墨水寫的。   人人都坐進硬椅子以後,赫南德茲說:這是非正式的。沒有速記打字員或錄音設備。愛說什麼就說什麼。懷斯醫生代表法醫,他會決定需不需要開偵察庭。懷斯醫生?   他胖胖的,很愉快,看來挺能幹的。他說:我想不用開偵察庭。麻醉藥中毒的跡象很明顯。救護車抵達時,女人還有微弱的呼吸,她昏迷不醒,所有的反射作用都是負數。那種階段一百個救不活一個。她的皮膚冰冷,不仔細檢查看不出有呼吸。家僮以為她死了。她在大約一小時後死亡。我聽說這位夫人偶爾有支氣管性哮喘。德美羅是洛林醫生開來急救用的。

  懷斯醫生,對於服下的德美羅劑量有什麼數據或推論嗎?   他微笑說:致命的劑量。不知道病歷、後天或先天的容忍量,無法快速的斷定。根據她的自白,她服下兩千三百毫克,以非吸毒者而言超出最小致死量四、五倍。他用質問的眼光看看洛林醫生。   洛林醫生冷冷說:維德太太不是吸毒者。我開的劑量是一片五十毫克的藥片。最多容許二十四小時吃三片或四片。   赫南德茲組長說:可是你一口氣給她五十片。這種藥大量放在手頭相當危險,你不覺得嗎?她的支氣管性哮喘有多嚴重,醫生?   洛林醫生露出不屑的笑容,跟所有哮喘一樣,是間歇性的。從來沒到達我們所謂持續氣喘狀態,有窒息危險的程度。   懷斯醫生,有什麼意見嗎?

  懷斯醫生慢慢說:噢,假如沒有那字條,又沒有別的證據顯示她服下多少,就可能是意外使用過量。安全極限並不寬。明天我們就可以確定了。赫南德茲,行行好,你不扣下字條嗎?   赫南德茲在書桌旁蹙著眉頭,我剛才還在奇怪呢。我不知道麻醉藥是標準的氣喘治療法。人真是每天都能開眼界啊。   洛林滿面通紅,組長,我說過,是急救用的。醫生不可能立刻趕到每一個地方。氣喘發作有時候非常突然。   赫南德茲看了他一眼,轉向勞福,我若把這封信交給新聞界,你的辦公室會如何?   地方檢察官的代表茫茫然看著我,這傢伙來這兒幹什麼,赫南德茲?   我請他來的。   我怎麼知道他不會對某一個記者轉述這邊說的話?

  是啊,他是個大嘴巴。你發現啦你叫人逮捕他那次。   勞福咧嘴一笑,然後乾咳幾聲。他小心翼翼說:我看過那份可疑的自白。我一點都不信。已知有情緒枯竭、傷慟、施用藥物、在英國轟炸下飽受戰時生活壓力、秘密結婚、男方回來等等背景。她無疑產生一種罪惡感,想藉移情作用來淨化自己。   他停下來環顧四周,只見一張張沒有表情的臉,我不能代地方檢察官發言,但我自己覺得就算那女人還活著,你手頭的自白也不足以做為起訴的根據。   赫南德茲刻薄的說:你已經相信一份自白,不願再相信另一份跟前面相反的自白。   放輕鬆,赫南德茲。執法機構必須考慮公共關係。如果報紙刊出這份自白,我們就麻煩了。絕對會。多的是野心勃勃的改革團體等著這種機會捅我們一刀。我們有個大陪審團對上週你的副組長獲准繼續調查期限大約十天已經神經兮兮了。

  赫南德茲說:好吧,這是你的事。替我簽收據。   他把粉紅色毛邊紙攏在一起,勞福低頭簽一份表格。他拿起粉紅紙張,摺好放進胸袋,然後走出去。   懷斯醫生站起身。他為人堅強、和善、不自以為是,我們上次對維德家的調查做得太快了。我猜這次我們根本不會費心開偵察庭。   他向歐斯和赫南德茲點點頭,正式跟洛林握手走出去。洛林起身要走,又猶豫不決。   我想我可以通知某一個感興趣的人士,此案不會繼續調查下去吧?他僵僵的說。   醫生,抱歉妨礙你看病患這麼長的時間。   洛林高聲說:你還沒答覆我的問題。我不妨警告你   滾吧,老兄。赫南德茲說。   洛林醫生差一點驚得站不穩。然後他轉個身,快步摸索出門。門關上了,半分鐘沒人說話。赫南德茲抖抖身子,點了一根煙。然後看看我。

  好了吧?他說。   什麼好了吧?   你在等什麼?   那麼就此結案囉?完了?收場了。   告訴他吧,勃尼。   歐斯說:是的,確實結束了。我已經準備好要找她來問話。維德沒有開槍自殺。腦子裏的酒精含量太高。可是就像我說的,動機在哪裏?她的自白細部可能有錯,但證明她在窺伺他。她知道恩西諾那間客房的佈局。藍諾士家的淫婦從她手上搶走了兩個男人。客舍發生的事正如你的想像。有一個問題你忘了問史本賽。維德有沒有一把毛瑟P.P.K槍?有的,他有一支小型毛瑟自動槍。今天我已經打電話跟史本賽談過話。維德是個失去知覺的酒鬼。可憐這個倒楣鬼大概自以為殺了雪維亞.藍諾士,要不然就真是他殺的,或者有理由知道是妻子下的手。不管哪一種情形,到頭來他都得和盤托出。不錯,他早就酗酒了,但他娶的是空心大美人。墨西哥佬全知道。那個小雜種幾乎什麼都知道。那是個作夢的女孩。人在這裏,卻心繫往事。就算她熱情過,也不是為她丈夫。懂我的意思吧?

  我沒答腔。   你不是差一點釣上她?   我還是不答腔。   歐斯和赫南德茲酸溜溜一笑。歐斯說:我們這些人不是沒有大腦。我們知道她脫衣服的說法大有文章。你講贏他,他就讓你贏。他痛心、困惑,他喜歡維德,想把事情弄清楚。等他確定了,他會動刀。對他而言這是切身的事。他從未洩露維德的隱私。維德的太太倒有,她故意把問題攪亂,讓維德搞不清。全都累積起來。最後我猜她被他嚇到了。維德從來沒推她下樓。那是意外。她失足掉下去,那傢伙想抓住她。坎迪也看見了。   都不能解釋她為什麼要我待在他們身邊。   我想得出幾個理由。其一是老套。每一個警察都碰過一百次。你是未解的問題,是協助藍諾士逃脫的人,是他的朋友,說不定還可以算他的心腹。他知道什麼,又跟你說了些什麼?他拿走殺死她的槍,而且知道已經發射過。她可能以為對方是為她這麼做的。這一來她會以為他知道她用過那把槍。他自殺後,她確定了。但是你呢?你還是未解的問題。她想套你的話,而她有魅力可施展,還有現成的狀況可做為接近你的藉口。假如她需要代罪羔羊,你是理想的人選。可以說她專門收集代罪羔羊。

  你把她說得太有知識了。我說。   歐斯把一根香煙折成兩半,開始嚼其中的一半。另一半插在耳後。   另一個理由是她需要一個男人,一個可以把她緊抱在懷中、讓她再作夢的壯漢。   我說:她恨我。這個理由我不信。   赫南德茲淡然插嘴說:當然,你拒絕她了。但她可以克服那種恥辱。後來你又當面把一切抖出來,史本賽也在聽。   你們兩位最近看過精神科醫生?   歐斯說:老天啊,你沒聽過嗎?這年頭我們不斷受他們干擾。我們員工中就有兩位。這不再是警察業。漸漸變成醫療業的一支了。他們進出監獄、法庭和審問室。他們寫十五頁長的報告,大談某個不良少年為什麼搶劫酒鋪或強暴女學生,或者賣藥給高年級班。再過十年赫南德茲和我這樣的人會大做羅夏赫心理測驗和字句測驗,不再拉單桿,練習打靶。我們出去辦案,會帶黑色小皮包,裝著手提測謊器和一瓶瓶讓人吐露真言的藥。可惜我們沒抓到那四個痛宰大威利.馬鞏的猴崽子。否則我們或許可以調教他們,叫他們愛自己的母親。

  我現在可以走了吧?   赫南德茲啪啪彈著橡皮筋說:你還有什麼不相信的?   我全相信。案子已了結。她死了,他們都死了。完全是得心應手的例行公務。除了回家忘掉這回事,一點辦法都沒有。我就這麼做吧。   歐斯伸手拿耳背的半截香煙,看一眼,活像不知道煙怎麼會在那裏,然後把它扔到背後。   赫南德茲說:你抱怨什麼?若不是沒槍可用,她說不定會創下完美的記錄哩。   歐斯兇巴巴說:還有,昨天電話是通的。   我說:噢,沒錯。你們接到電話會飛奔而來,你們查出的會是一個捏造的故事,只承認撒些蠢蠢的小謊。今天早上你們拿到了我猜是完整的自白。你們沒讓我看,但若只是一張求愛的小便條,你們不會請地方檢察官來的。假如當初警方認真查過藍諾士案,就會有人挖出他的戰爭檔案,查出他在什麼地方受傷等等。查案過程中跟維德夫婦的關聯就會顯現出來。羅傑.維德知道保羅.馬斯頓是誰。我恰好接觸一位私家偵探,他也知道。

  赫南德茲承認,可能。不過警方的調查不是那樣進行的。就算沒有壓力逼人結案,把事情忘掉,你也不會為一目了然的案子虛擲光陰。我調查過數以百計殺人案。有些是完完整整,乾淨俐落,照書本來行事。大多數是有的地方說得通,有的地方說不通。可是你找到了動機、方法、機會,嫌犯逃了,有自白書,接著又自殺,就不再管它了。全世界沒有一個警署有人力和時間去質疑明顯的答案。藍諾士殺人的反證不過是有人認為他為人和善,不會幹這種事,而且有另外的人同樣可能幹這件事。但另外的人沒有逃亡,沒有寫自白,沒有拿槍打爛自己的腦袋。他有。至於說他為人和善嘛,我想死在煤氣室、電椅或絞架的凶手百分之六、七十在鄰居眼中跟富樂牙刷推銷員一樣無辜。正如羅傑.維德太太一樣無辜、文靜、有教養。你要看她寫的遺書?好吧,你看吧。我必須到大廳那邊去。

  他站起來,拉開抽屜,把一個摺疊小冊子放在桌面上,馬羅,這兒有五份影印照片。別讓我逮到你偷看。   他向門口走,然後回頭對歐斯說:你要陪我去跟培修瑞談談嗎?   歐斯點點頭,跟在後面走出去。等辦公室只剩我一個人,我翻開檔案夾的封面,看著黑底白字的影印照片。我只碰邊緣,數了一下。一共有六份,每份都是好幾張夾在一起。我拿起一份,捲起來放進口袋,然後閱讀下面一份。看完後我坐下來等。過了十分鐘左右,赫南德茲一個人回來。他又坐在書桌後面,將檔案夾裏的照片貼上標籤,整個放回書桌內。   他面無表情抬頭看我,滿意了吧?   勞福知道你有這個?   不會從我這邊知道。也不會從勃尼那兒。勃尼親手做的。怎麼?   如果少了一份會怎麼樣?   他露出不愉快的笑容,不會。如果掉了,不會是警長辦公室的人。地方檢察官那邊也有影印照片的設備。   組長,你不太喜歡地方檢察官史普林格,對吧?   他一臉驚訝,我?我什麼人都喜歡,連你也不例外。滾吧。我有工作要幹。   我起身要走。他突然說:你這些日子都帶槍?   部分時間。   大威利.馬鞏帶兩支。我想不通他為什麼不使用。   我猜他以為人人都被他嚇呆了。   赫南德茲漫不經心說:可能是。他拿起一條橡皮筋,用兩根大姆指拉長,愈拉愈長。最後啪的一聲斷了。他揉揉大姆指被彈到的地方,人人都可能被繃得過緊,不管他看來多麼強韌。再見。他說。   我走出門,快步離開那棟大樓。當過代罪羔羊,隨時會成為代罪羔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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