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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四十三

漫長的告別 錢德勒 3044 2023-02-05
  這時候人影輕輕一閃,坎迪站在沙發末端往我瞧。他手上拿著摺疊刀。一按鈕,刀刃就彈出來。再按鈕,刀刃又回到把手內。他眼中有一道亮光。   他說:一百萬個對不起,先生。我錯怪你了。是她殺了老闆。我想我他暫時打住,刀刃又彈出來了。   不行。我站起來伸出手,坎迪,刀給我。你只是一個討人喜歡的墨西哥家僮。警方會把罪名推到你身上,而且高興死了。這正是他們最樂的煙幕彈。你不知道我說什麼。可是我知道。他們把事情搞得太糟,就算現在想矯正,也不可能了。而他們也不想矯正。他們會很快很快由你那兒弄出一份自白,你連自己的全名都來不及說清楚。星期二隔三個禮拜,你就會在聖昆丁監獄坐牢一輩子。   我跟你說過我不是墨西哥人。我是瓦巴瑞梭附近威娜狄瑪來的智利人。

  刀給我,坎迪。那些我全知道。你是自由身。你存了點錢。你在家鄉可能有八個兄弟姊妹。放聰明些,回原來的地方去。這裏的工作完蛋了。   他平平靜靜說:工作多得很。然後他伸手把刀放在我手上,我是看在你的份上。   我把刀扔進口袋。他抬眼看陽台。夫人現在我們怎麼辦?   不怎麼辦,什麼事都不做。夫人很累,她一直承受著很大的壓力,她不想被打擾。   我們必須報警。史本賽堅定的說。   為什麼?   噢,老天爺,馬羅我們非這樣不可。   明天吧。撿起你那堆未完成的小說,我們走吧。   我們必須報警。世上有法律這種東西存在。   我們不必做那種事。我們手上的證據不夠拍一隻蒼蠅。讓執法人員自己做他們的下流工作吧。讓律師們去想辦法。他們寫下法律,讓律師們在另一批名叫法官的律師人才面前剖析,好讓其他裁判說第一批法官是錯的,而最高法院又可以說第二批才有錯。世上確實有法律這種東西。我們深陷在裏面,逃也逃不掉。法律的作用幾乎全在給律師找生意。如果不是律師教他們運作,你想大亨級暴徒怎麼能歷久不衰?

  史本賽氣沖沖說:跟這無關嘛。有人在這棟房子裏被殺。他恰好是作家,而且是很成功很重要的作家,但這也無關。他是人,你我都知道誰殺他。世上總有正義吧。   明天再說。   假如你讓她逍遙法外,你就跟她一樣壞。馬羅,我開始對你有些疑惑了。你若夠警覺,本來可以救他一命。而你等於讓她逍遙法外。就我所知今天下午的整個表演只是一場表演而已。   對啊。喬裝的愛情場面。你看得出來艾琳正為我癡狂。等事情平靜下來,我們也許會結婚。她應該已經準備好了。我還沒賺維德家一毛錢。我等不及了。   他脫下眼鏡來擦,又擦掉眼窩凹處的汗水,重新戴上眼鏡,眼睛看著地板。   他說:對不起。今天下午我狠狠挨了一記重拳。知道羅傑自殺已經夠慘了。這另外一種答案簡直叫我感到羞辱光是知情就受不了。他抬頭看我,我能不能信任你?

  做什麼?   正確的行動無論是什麼。他伸手撿起那堆黃稿紙,塞到腋下,不,算了。我猜你知道自己在幹什麼。我是很好的出版人,但這事我外行。我猜我只是一個他媽的自負卻無足輕重的傢伙。   他由我身邊走過去,坎迪連忙讓開,快步走到前門,把門拉開等著。史本賽點點頭,由他身邊走過去。我跟著出門,中途停在坎迪身邊,望著他亮晶晶的黑眸子。   別做傻事,朋友。我說。   他靜靜說:夫人很累。她回房去了。她不能受干擾。我什麼都不知道,先生。我什麼都不懂聽你吩咐,先生。   我拿出口袋裏的刀遞給他。他露出笑容。   沒人信任我,但我信任你,坎迪。   同病相憐,先生。多謝。   史本賽已經在車上。我上車發動,順著車道倒車,載他回比佛利山。我在旅社門口讓他下車。

  他下車時說:我一路在想。她一定有點神經病。我猜他們不會判她有罪。   我說:他們連試都不會試。但她不知道這一點。   他拚命拉扯腋下的一堆黃色稿紙,把它弄整齊,向我點點頭。我望著他推開門走進去。我放開煞車,奧斯摩比車就駛離白色的路欄,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霍華.史本賽。      我很晚才到家,又累又愁悶。今天是那種空氣沉重、噪音顯得很悶很遠的夜晚。天上有一輪高爽朦朧又淡漠的月亮。我在地板上踱方步,放幾張唱片,可以說根本沒聽。我好像聽見某一個地方有持續的滴答聲,但屋裏沒什麼會滴滴答答響的東西。滴答聲在我腦袋裏。我是單人守靈隊。   我想起第一次看見艾琳.維德的情形,還有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後來她有些地方就不搭調了。她不再像真人,一旦你知道某人是凶手,他總會變得虛幻起來。有人為怨恨為懼怕為貪婪而殺人。有些狡猾的凶手事先計畫,指望逍遙法外。有些憤怒的凶手行事根本不經大腦。還有凶手愛上死亡,把殺人當做遠程自殺。說起來,他們都是神經病,卻不是史本賽指的那種意思。

  我終於上床,已經快天亮了。   電話鈴聲把我由深眠中喚醒。我在床上翻個身,摸索拖鞋,才知道我不過睡了兩個鐘頭。我自覺像一塊在油膩膩的餐廳吃下而只消化一半的肉。眼睛黏在一起,滿嘴泥沙。我站起來,咚咚咚走到客廳,把電話由基座拿起來說:別掛斷。   我放下電話,走進浴室,用冷水拍臉。窗外有什麼東西咔嚓,咔嚓,咔嚓響。我茫茫然看外面,看見一張沒有表情的棕色面孔。那是一週來一次的日本園丁,我叫他狠心的哈瑞。他正在修剪金鐘花矮樹就照日本園丁剪金鐘花樹的方式。你問了四次他才說,下星期,然後他在早晨六點鐘光臨,在你的臥室窗外修剪。   我把臉擦乾,走回電話邊。   什麼事?   先生,我是坎迪。

  早安,坎迪。   夫人死了。他說的是西班牙語。   死了。在任何語言之中,這是多麼冷多麼黑又無聲無息的字眼。夫人死了。   不是你幹的,我希望。   我想是藥物,叫德美羅。我想瓶子裏有四五十顆。現在空了。昨夜沒吃晚餐。今天早上我爬上梯子,往窗裏瞧。衣著跟昨天下午一模一樣。我弄開遮簾。夫人死了。冷得像冰水。   冷得像冰水。你打電話給誰沒有?   有,洛林醫生。他報了警。還沒來。   洛林醫生,呃?正是那個遲來的人。   我沒給他看信。坎迪說。   給誰的信?   史本賽先生。   交給警方,坎迪。別讓洛林醫生拿到。就交給警方。還有一點,坎迪。別隱瞞任何事,別對他們撒謊。我們到過那兒。說實話。這回說實話,而且全部照實說。

  對方靜默半晌,然後說:是,我明白了。朋友,再見。他掛斷了。   我撥電話到麗池比佛利旅社,找霍華.史本賽。   請等一下,我給你轉櫃檯。   一個男人的聲音說:這是櫃檯。我能為你效勞嗎?   我找霍華.史本賽。我知道時間還早,不過很緊急。   史本賽先生昨天傍晚退房了。他搭八點的飛機到紐約。   噢,對不起,我不知道。   我到廚房去弄咖啡大量咖啡。甘醇,濃郁,苦澀,滾燙,無情,邪門。疲憊男人的生命寶血。   過了兩個鐘頭,勃尼.歐斯打電話給我。   他說:好啦,智多星。到這邊來受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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