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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三十五

漫長的告別 錢德勒 2777 2023-02-05
  我躺了半個鐘頭,想拿定主意該怎麼辦。心底一方面希望他爛醉,看能不能問出什麼。我想他在自己家自己的書房不會出什麼大問題。也許會再跌倒,但要過很久才會。這傢伙酒量不錯,而且酒鬼絕不會傷自己太重的。他也許會恢復內疚的心境。更可能這次只是去睡覺。   另一方面我又希望能置身事外,但我從來不聽自己這方面的心聲。否則我就會待在自己出生的小鎮,在五金行工作,娶老闆的女兒,生五個孩子,星期天早上讀滑稽新聞給他們聽,他們不乖就打他們的腦袋瓜子,跟太太爭論孩子們該有多少零用錢,可以聽什麼廣播節目,看什麼電視節目。我甚至可能發財成為小鎮富人,有一棟八個房間的屋子,車庫裏有兩輛車,每星期天吃雞肉,客廳茶几上擺《讀者文摘》,老婆燙髮,我自己腦筋像一袋波特蘭水泥。朋友,請相信。我會接受這個卑鄙骯髒不誠實的都市。

  我站起身,走回書房。他坐在那邊一臉茫然,威士忌酒瓶空了一半,眉頭輕皺著,眼裏有一股呆滯的光。他像在圍欄邊的馬兒那樣看著我。   你要什麼?   沒有。你還好吧?   別煩我。有個小人兒在我肩上跟我講故事。   我又從茶車上拿起一個三明治和一杯啤酒;倚著他的書桌,邊嚼三明治邊喝啤酒。   他忽然問道:你知道嗎?聲音突然清楚多了,我請過一位男秘書,常口授東西叫他寫。讓他走了。他坐在那邊等我創作真煩人,錯誤。應該留他的,會傳出我是同性戀。那些寫不出東西才寫書評的聰明人會迎合大眾口味,替我亂宣傳。必須照顧他們自己人的利益,你知道。他們全是怪人,每一位都是。老兄,怪人是我們這個時代的文藝仲裁者。性變態成了領袖人物。

  是嗎?總有那種人,對吧?   他沒看我,嘴巴只管說,但他聽見我的話了。   沒錯。千秋萬世,尤其是在偉大的藝術時代。雅典,羅馬,文藝復興,伊莉莎白女王時代,法國浪漫主義運動期間這種人汗牛充棟。到處都是怪人。讀過《金枝》沒有?沒有,對你來說太長了。其實已是縮短版。應該看看。證明我們的性愛習慣純粹只是慣例像晚宴服打黑領結一樣。我,我是性愛作家,但書中有女人,不是寫同性戀。   他抬眼看我,冷笑著,你知道嗎?我撒謊。我書中的男主角身高八呎,女主角翹著膝蓋躺在床上,屁股都結繭了。蕾絲和縐紗,劍與馬車,雅意和閒情,決鬥和壯烈死亡。全是謊話。其實她們搽香水是代替肥皂,牙齒從來不刷,一口爛牙,指甲有臭肉湯的氣味。法國貴族在凡爾賽宮大理石走廊的牆邊小便,等你終於從迷人的侯爵夫人身上脫掉幾套內衣,你馬上發現她實在需要洗澡。我該那樣寫才對。

  為什麼不那樣寫呢?   他咯咯笑,可以呀,然後住在坎普頓的一間五房住宅那還要靠運氣哩。他伸手拍拍威士忌酒瓶,你很寂寞,朋友,你需要伴。   他站起身,還算穩健的走出書房。我等著,腦子沒想什麼。一艘快艇沿著湖面大聲駛過來。等它走到視線內,我發覺船的桅座高出水面,後面拖一塊衝浪板,板上立著一位曬得發紅的壯碩小伙子。我走到落地窗前,看船疾駛轉彎。太快了,快艇差一點翻掉。衝浪手在板上單足跳動,設法保持平衡,然後高彈入水。快艇隨波慢慢停住,落水的人懶洋洋爬上船邊,順著拖繩回去,滾上衝浪板。   維德又拿了一瓶威士忌回來。快艇重新發動,消失在遠處。維德把新酒瓶放在另一個瓶子旁邊,坐下來思索。

  老天啊,你不是要全部喝掉吧?   他斜睨著我,老兄,走啊。回家擦廚房地板之類的。你擋到我了。他的聲音又含混起來。照往例他在廚房已經喝過兩杯了。   你若要找我,叫一聲。   我不會賤得要找你。   好,謝了。我會在附近待到維德太太回來。有沒有聽過名叫保羅.馬斯頓的人?   他的頭慢慢抬起,視線焦點集中,但費了一番力氣。我看得出他正在掙扎,想克制自己。暫時勝利了。臉上變得毫無表情。   他小心翼翼說話,說得很慢很慢,沒聽過。他是誰呀?      稍後再進來看他,他已睡著了,嘴巴張開,頭髮汗淋淋,渾身威士忌酒味。他的嘴唇往後縮,露出牙齒,好像裝鬼臉似的,長了舌苔的舌頭表面看來乾乾的。

  有一個酒瓶空了。桌上的玻璃杯還剩兩吋左右的威士忌,另一瓶大約四分之三滿。我把空瓶放上茶車,推出書房外,然後回來關落地窗,轉動百葉窗板。快艇也許會回來吵醒他。我關上房門。   我把茶車推到廚房,廚房藍白搭配,又大又通風,空無一人。我還肚子餓,又吃了一個三明治,喝下殘存的啤酒,然後倒了一杯咖啡喝。啤酒走味了,但咖啡還是熱的。接著我走回內院。過了好久那艘快艇才劃破湖水駛回來。大約四點鐘,我聽見遙遠的船聲漸漸擴大,變成震耳欲聾的喧囂。應該訂一條法律來限制。也許有,只是快艇上的人不當一回事。他惹人嫌自得其樂,像我認識的許多人一樣。我散步到湖邊。   這次衝浪成功了。轉彎時駕駛員減速恰到好處,衝浪板上的褐膚少年向外探身抵擋離心力。衝浪板幾乎離開水面,但一邊仍在水裏,未幾快挺拉直,衝浪板上的人還在,他們走原路回去,就這樣啦。船身激起的波浪向我腳下的湖岸湧來,用力拍打短短的碼頭,使繫在那兒的小舟上下晃蕩。我掉頭回屋裏的時候,浪花還拍打著小舟。

  我走到內院,聽見廚房方向有鈴聲響起。再響時,我斷定只有前門會傳來鈴聲。我走過去開門。   艾琳.維德站在那兒,看著屋外的方向。她轉過頭來說:對不起,我忘了帶鑰匙。這時候她看到了我,噢我以為是羅傑或坎迪。   坎迪不在。今天星期四。   她進屋,我關上門。她把一個皮包放在兩張長沙發中間的桌子上,看來顯得冷靜又淡漠。她脫下一副豬皮白手套。   有什麼不對勁嗎?   噢,喝了點酒。不嚴重。他在書房的沙發上睡著了。   他打電話給你?   是的,但不是為這個原因。他請我來吃午餐。他自己恐怕一點都沒吃。   噢,她慢慢的坐在長沙發上,你知道,我完全忘了今天是禮拜四。廚子也不在。真蠢。

  坎迪臨走前弄了午餐。我想我現在要走了。但願我的車子沒擋妳的路。   她露出笑容,沒有。空間多得很。你不喝點茶嗎?我要來一點。   好吧。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樣說。我其實不想喝茶。只是嘴裏說說。   她脫下一件亞麻短襖,頭上沒戴帽子,我去看看羅傑有沒有問題。   我望著她走到書房門口,把門打開,佇立片刻,關上門回來。   他還沒醒。睡得很熟。我得上樓一會兒。馬上下來。   我望著她拿起短襖、手套和皮包,上樓進房間。門關了。我走到書房想把那瓶酒拿走。他若還熟睡,就不會找酒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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