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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三十四

漫長的告別 錢德勒 4239 2023-02-05
  從公路到小丘彎處的一段不良路面在中午的暑氣中顛啊顛,兩旁焦渴大地點綴的矮樹叢此時已白茫茫罩滿砂灰。雜草味幾乎令人作嘔。一陣微弱的熱酸風吹來。我把外套脫掉,袖子捲起,但車門燙得不能擱手臂。一匹繫著韁繩的馬兒睏乏的在一叢千葉櫟樹下打盹。一位褐髮墨西哥人坐在地上猛啃報紙上的新聞。一株風滾草懶洋洋滾過路面,棲止在地面的花岡石層,剛才還在場的蜥蜴似乎一動也沒動就不見了。   接著我走柏油路繞過小山,來到另一處鄉野。五分鐘後我拐進維德家的車道,停好車,越過石板地去按門鈴。維德親自來開門,穿著棕色和白色相間的短袖格子襯衫、淺藍色斜紋棉褲和室內拖鞋。曬得黑黑的,氣色不錯。他手上有墨水痕,鼻子一側沾了香煙灰。

  他領頭走進書房,停在書桌後面。桌上堆著厚厚的黃色打字稿。我把外套放在一張椅子上,人坐進沙發。   馬羅,多謝光臨。喝一杯?   我臉上露出被酒鬼請喝一杯的表情。自己感覺得出來。他咧嘴一笑。   我喝可口可樂。他說。   我說:你改進得滿快嘛。現在我不想喝酒。陪你喝可口可樂。   他用腳壓某一個按鈕,不久坎迪來了,臉色陰森森的。他穿一件藍襯衫,戴橘色圍巾,沒穿白外套。下身是黑白雙色鞋、優雅的高腰軋別丁長褲。   維德點了可口可樂。坎迪兇巴巴瞪我一眼就走開了。   作品?我指指那堆紙頭說。   是啊。寫得很差。   我不相信。寫了多少了?   大約三分之二就價值而論。其實不值什麼的。你知道作家怎麼會知道自己江郎才盡吧?

  對作家的事一無所知。我把煙絲填進煙斗。   當他開始看自己的著作找靈感時。絕對不會錯。我這兒有五百頁打字稿,超過十萬字。我的作品很長,讀者喜歡長作品。傻瓜大眾以為頁數多藏有的寶貝就多。我不敢重讀一遍。內容我連一半都記不得。我就是怕看自己的作品。   我說:你氣色倒不錯。跟那一夜相比,我簡直不敢相信。你比自己所知來得勇敢。   我現在需要的不只是勇氣,是期望也未必能得到的東西,是對自己的信仰。我是個被寵壞而不再有信仰的作家。我有華屋、美妻和絕佳的暢銷紀錄。但我其實只想大醉一場,忘個精光。   他兩手托腮,隔著桌子望過來。   艾琳說我試圖開槍自殺。那麼嚴重嗎?   你不記得?

  他搖搖頭,一點都不記得,只知道我摔倒撞到頭。過了一會兒我在床上。你在場。是艾琳打電話給你?   是。她沒說嗎?   這個禮拜她不太跟我說話。我猜她受不了啦簡直要作嘔了,他把一隻手的側緣放在脖子靠下巴的地方,洛林鬧場使情況更糟糕。   維德太太說那不代表什麼。   噢,她當然這麼說,對不對?恰好是事實,但我猜她說的時候心裏並不相信。那傢伙醋勁非凡,你跟他太太在角落共飲一兩杯,談笑吻別,他就以為你跟她上床了。他自己沒跟她睡是原因之一。   我說:我喜歡懶人谷,在於人人都過著舒適正常的生活。   他皺眉頭,這時候門開了,坎迪拿兩瓶可口可樂和玻璃杯進來,倒出可樂,一杯放在我面前,眼睛不看我。

  維德說:再過半小時吃午餐,白外套呢?   坎迪面無表情說:今天我放假。我不是廚師,老闆。   維德說:冷肉片和三明治加啤酒就行了。坎迪,今天廚子放假。我邀了朋友午餐。   坎迪嗤之以鼻,你當他是朋友?不如問問你太太。   維德仰靠在椅子上,對他露出笑容,嘴巴放乾淨,小子。你在這邊太安逸了。我不常求你吧?   坎迪低頭看地板。一會兒他抬頭咧咧嘴,好吧,老闆。我穿上白外套。我猜有午餐。   他輕輕轉身走出去。維德看著門關上,然後聳聳肩望著我。   以前我們叫他們僕傭,現在叫他們家務幫手。我想過不久我們就得端早餐到床上給他們吃了。我給了那傢伙太多錢。他被寵壞了。   是薪水還是外快?

  例如什麼?他尖聲問道。   我站起來,遞上幾張摺好的黃紙頭,你最好看看。你叫我撕掉,顯然你不記得了。本來在你的打字機蓋子下。   他打開黃紙,仰靠著閱讀。可口可樂在他前面的桌上嘶嘶響,他沒注意。他皺著眉慢慢看。讀完後他重新摺好,手指順著邊緣滑動。   艾琳有沒有看見?他小心問道。   我不知道。說不定有。   很亂,對不對?   我喜歡尤其是一個好人因你而死的那一段。   他又打開紙頭,惡意撕成一條一條,丟進字紙簍。   他慢慢說:我想醉漢什麼都寫得出來,什麼都說得出來,什麼都做得出來。對我沒什麼意義。坎迪沒勒索過我。他喜歡我。   也許你不如再喝醉,就會想起話中的意思。你會想起很多事。這些我們先前經歷過了槍枝走火那天晚上。我想是西康諾害你神智不清。聽起來你沒有酒醉。現在你卻假裝不記得寫過我剛才交給你的東西。維德,難怪你寫不出作品。你能活著都是奇蹟。

  他向旁邊伸手打開一個書桌抽屜。手在裏面摸啊摸,拿出一本三層支票簿。他打開來,伸手拿筆。   他平平靜靜說:我欠你一千元。他在本子上寫字,然後在存根上寫。接著把支票撕下來,繞過書桌,丟在我面前,這樣行了吧?   我向後仰,眼睛望著他,沒去碰支票,也不答腔。他的臉繃得很緊,拉得很長,眼睛深邃又空洞。   他慢慢說:我猜你以為我殺了她,讓藍諾士背黑鍋。她是蕩婦沒錯,但你不會因為一個女人是蕩婦就打爛她的頭。坎迪知道我有時候去那邊。奇怪的是,我不認為他會講。我可能錯了,但我就是不以為然。   我說:就算他說了也沒關係。哈蘭.波特的朋友不會聽他的,而且她不是被那尊銅雕打死的。她是被自己的槍射穿了腦袋。

  他作夢般說:她也許有槍。但我不知道她是被槍殺的。報章沒寫。   我問他,不知道還是不記得?不,報章確實沒發表。   馬羅,你想對我幹什麼?他的嗓音仍然軟軟的,幾乎可以算溫柔了,你要我怎麼辦?告訴內人?告訴警方?有什麼好處呢?   你說一個好人因你而死。   我意思只是說,如果當時認真調查,我也許會被指認為可能的嫌犯之一。我各方面都會完蛋。   維德,我不是來指控你殺人。你的困擾在於自己也不敢確定。你曾有對妻子施暴的紀錄。你喝醉時神智不清。說你不會因為一個女人是蕩婦就打爛她的頭,這不成理由。有人就這麼做了。被歸罪的那個人我覺得遠比你更不可能。   他走到敞開的落地窗前,眺望湖上閃動的熱氣,不答腔。兩分鐘後傳來一陣敲門聲,坎迪推一輛茶車進來,上面鋪著乾淨的白布,擺著銀蓋盤子、一壺咖啡和兩罐啤酒,維德仍一動也不動,也沒說話。

  要開啤酒,老闆?坎迪在維德背後問道。   給我拿一瓶威士忌來。維德沒有轉身。   抱歉,老闆。沒有威士忌。   維德轉過身來對他大吼大叫,坎迪卻寸步不移。他低頭看酒几上的支票,邊念頭邊扭動。然後他抬頭看我,咬牙噓出一句話,又看看維德。   我走了。今天我休假。   他轉身離去。維德笑出聲。   他高聲說:那我自己去拿。說完就走了。   我掀開一個蓋子,看見幾塊切得很整齊的三角三明治。我拿起一塊,倒了一點啤酒,站起來吃三明治。維德拿一個酒瓶和一個玻璃杯回來。他坐在沙發上,倒了濃濃的一杯喝下。外面有汽車駛離屋子的聲音,可能是坎迪由僕人車道外出。我又吃了一塊三明治。   維德說:坐下,不用拘禮。我們有一個下午要消磨呢。他已經滿面紅光了。聲音顫抖,顯得很愉快,馬羅,你不喜歡我吧?

  這個問題你已經問過,我也答過了。   知道嗎?你是個相當無情的混蛋。你會不計一切查出你想查的事。你甚至趁我在鄰室爛醉如泥的時候跟我太太調情。   那個飛刀手跟你說的話你全相信?   他又倒了一點威士忌,舉杯向著陽光,不,不全信。這威士忌顏色好漂亮,對吧?醉在金色洪流裏還不壞,歇止於午夜,無災無痛。接下去是什麼?噢,對不起,你不會知道。太文謅謅了。你算偵探之類的吧?肯不肯告訴我你為什麼在這兒。   他又喝了一點威士忌,向我咧著嘴笑。此時他瞥見桌上的支票,伸手去拿,端著酒杯讀起來。   好像開給一個姓馬羅的人。不曉得為什麼,幹什麼用的。好像是我簽的。我真笨。我是個容易上當的傢伙。

  我粗聲粗氣說:別再演戲啦。嫂夫人呢?   他客客氣氣抬頭望,內人會及時回家。那時候我一定失去了知覺,她可以悠哉游哉招待你。屋裏由你支配。   那把槍呢?我突然問道。   他看來呆呆的。我告訴他上回我把槍放進他的書桌。他說:現在不在那兒,我確定。你要搜,請便。可別偷橡皮筋。   我走到書桌前,仔細搜。沒有槍。此事非同小可。也許艾琳藏起來了。   聽好,維德,我問你嫂夫人在什麼地方。我想她該回來。不是為我,朋友,是為你好。必須有人注意你,若該我負責,我就慘了。   他迷迷糊糊瞪著眼,手上還拿著支票。他放下酒杯,把支票撕成兩截,一撕再撕,讓碎片掉了一地。   他說:這個數目顯然太小了。你的服務收費很高。連一千元加我太太都不能叫你滿意。真遺憾,但我出不起更高的價碼了。除了這個。他拍拍酒瓶。   我要走了。我說。   何必呢?你要回憶。喏我的記憶在酒瓶裏。待在附近,朋友。等我真醉了,我會跟你談我殺過的所有女人。   好吧,維德,我在附近多待一會兒但不留在這兒。你要叫我,只要把椅子摔向牆壁就行了。   我走出去,房門沒關。我越過大客廳,來到內院,將一張躺椅拖到陽台突出部分的陰影下;整個人平躺在上面。湖水對岸有藍霧倚著山巒。海風開始滲過矮山向西吹,把空氣抹乾淨,也消除了部分暑熱。懶人谷正度過無懈可擊的夏天。有人特意計畫成那個樣子。法人組織的天堂樂園,而且是高度限制的樂園。只收最文雅的人。中歐人絕對不收。只要精華,最優秀的民眾,最迷人最迷人的階層。像洛林夫婦和維德夫婦。純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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