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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三十

漫長的告別 錢德勒 3301 2023-02-05
  一道陽光照得我的腳踝癢酥酥的。我張開眼,看見一棵樹的樹頂在朦朧的藍天下輕輕搖動。我翻個身,臉頰碰到皮革。頭痛得像被利斧劈開似的。我坐起來。身上蓋著一條毯子,我一把推開,把腳伸到地板上。怒目看鐘,鐘指著六點半差一分。   我站起來,這需要骨氣,需要意志力,需要不少體能,我體力已大不如前了。幾年過勞的日子徹底改變了我。   我勉強走向半套衛浴,脫掉領帶和襯衫,雙手捧冷水潑臉,也潑潑腦袋。渾身溼淋淋,我用毛巾拚命擦。我把襯衫和領帶穿回去,伸手拿夾克,口袋裏的槍砰一聲撞到牆壁。我取出槍,把圓筒和結構體分開,子彈倒在手上,五顆滿滿的,有一顆只是黑掉的彈殼。我隨即暗想,有什麼用呢?子彈隨時還有。於是我把它放回原位,拿著槍走進書房,收進一個書桌抽屜裏。

  我抬頭一看,坎迪正站在門口,整整齊齊穿著白外套,頭髮往後梳,黑黑亮亮,目光卻很銳利。   你要來點咖啡?   多謝。   我把燈關了。老闆沒事。睡著了。我關上他的門。你怎麼喝醉了?   不得已。   他對我嗤之以鼻,沒釣上她,呃?被甩出來,偵探。   隨你怎麼說。   偵探,你今天早上不強悍嘛。一點也不強悍。   去端他媽的咖啡。我對他大吼。雜種!   我一躍而上抓住他的手臂。他動也不動,只是輕蔑的望著我。我笑著放開他的手臂。   你說得對,坎迪。我一點也不強悍。   他轉身走出去,隨即端一個銀托盤回來,上面有一小銀壺的咖啡、糖、奶精和一張乾淨的三角形餐巾。他把托盤放在酒几上,收走空瓶和其他的酒器,又從地板撿起另一個酒瓶。新鮮。剛煮的。他說著就出去了。

  我不加糖喝了兩杯。然後我試抽一根煙。還好。我仍屬於人類。這時候坎迪又回到屋裏。   你要早餐?他陰森森問道。   不,多謝。   好吧,快走。我們不要你在這兒。   我們是指誰?   他掀開個盒蓋,自己拿了一根香煙,點上火,侮慢的對著我抽煙。   我照顧老闆。他說。   你從中賺了不少吧?   他皺眉,然後點點頭,噢,是的。收入不錯。   外快多少保密費?   他又說起西班牙語了,不懂。   你懂得很。你跟他敲了多少?打賭不超過兩碼。   兩碼,什麼意思?   兩百塊錢。   他咧嘴一笑,偵探,你給我兩碼。我不告訴老闆你昨夜從她房裏出來。   那個數目可以買一大車像你這種非法入境的墨西哥人。

  他滿不在乎,老闆發狂的時候很粗暴的。你最好花錢消災,偵探。   我不屑的說:下流的胡扯。你碰的只是小錢。很多人喝醉會鬼混。反正她全知道。你沒什麼情報可賣。   他眼睛發亮,別再來,狠小子。   我要走了。   我站起來繞過酒几。他挪動一下,繼續面對我。我看看他的手,他今天早上顯然沒帶小刀。我欺身上前,打了他一個耳光。   油頭粉面的外國佬,我不讓傭人叫我雜種的。我在這邊有事要辦,想來隨時會來。現在開始,嘴巴放乾淨點。你說不定會挨一槍。俊臉可就再也不一樣囉。   他一點反應都沒有,挨打也沒還手。挨這一記,又被叫油頭粉面的外國佬,他一定認為是極嚴重的侮辱。但這回他只是一臉木然靜立著,一動也不動。接著一語不發拿起咖啡托盤走出去。

  多謝你的咖啡。我在他背後說。   他繼續往前走。等他消失後,我摸摸下巴的鬍渣,抖一抖身子,決定上路。我對維德一家已經受夠了。   我正穿過客廳。艾琳身著白長褲、露趾涼鞋和淺藍襯衫下樓了。她非常訝異的看看我,我不知道你在這兒,馬羅先生。說話的語氣活像一個禮拜沒看見我,此時我順道進來喝杯茶似的。   我把他的槍放進書桌了。我說。   槍?接著她好像恍然大悟,噢,昨天晚上有點忙亂,對吧?不過我以為你回家了。   我走近她。她脖子上掛一條細細的金項鍊和一個白底藍琺瑯鑲金的時髦墜子。藍琺瑯部分像一對翅膀,卻沒有張開。襯底有寬寬的白琺瑯和金匕首穿過卷軸的圖案。軸上的字我看不出來。是某一種軍徽。

  我說:我醉了。刻意的,而且很不斯文。我有點寂寞。   她說:你用不著這樣。一雙眼眸清澈如水。沒有一絲絲狡詐。   我說:看法問題。我現在要走了,不敢說一定會回來。我說槍的事,妳聽見了?   你放在他的書桌裏。放在別的地方也許是好主意。但他不是真的有意舉槍自殺吧?   這我沒法回答。但下一次也許會。   她搖搖頭,我不以為然。真的不以為然。昨天晚上你幫了大忙,馬羅先生。我不知道怎麼謝你。   妳努力試過啦。   她滿面通紅,然後笑起來,我晚上作了一個怪夢,她望著我的肩膀後方,慢慢說:夢見我以前認識的人在屋裏。一個已經死了十年的人。她伸手摸摸黃金琺瑯墜子,所以我今天戴這個。是他送我的。

  我說:我自己也作了個怪夢,可是我不說內容。告訴我羅傑的情況,有什麼要我幫忙的地方儘管說。   她垂下眼睛,望著我的眸子,你說你不會回來。   我說不一定。說不定我非回來不可。但願不必。這個房子裏有些事不對勁。只有一部分是杯中物惹出來的。   她瞪著眼皺眉,這是什麼意思?   我想妳知道我在說什麼。   她仔細斟酌,手指仍輕輕摸墜子,嘴裏慢慢吐出一聲堅忍的嘆息。她靜靜說:總有另一個女人遲早的事。不見得是致命傷。我們答非所問,對吧?也許談的不是同一件事情?   可能,我說。她還站在樓梯上,由底下數來第三級。手還摸著墜子,看起來仍然像金色的夢中人。尤其妳若以為另一個女人是琳達.洛林的話。

  她把手由墜子上放下來,再走下一級樓梯。   她漠然說:洛林醫生似乎跟我有同感。他一定有消息來源。   妳說過他跟谷裏半數的男人那樣鬧過。   有嗎?噢當時是一種權宜的說法。她又下一級樓梯。   我沒刮鬍子。我說。   她嚇一大跳,然後笑出聲,噢,我沒指望你跟我調情。   維德太太,妳到底指望我做什麼一開始,妳首次說服我去找人時?為什麼挑中我我有什麼條件?   她靜靜說:你守信用在很不容易的情況下。   我真感動。可是我認為理由不在此。   她走下最後一級樓梯,然後抬頭看我,那是什麼理由?   就算是這理由也太貧乏了。幾乎是全世界最差勁的理由。   她略略皺眉,為什麼?

  因為我所做的事所謂守信用連傻瓜都不會再幹第二次。   她漠不關心說:你知道,這次交談愈來愈像猜啞謎了。   妳是個謎樣的人,維德太太。再見,祝妳好運,如果妳真關心羅傑,最好給他找個對路的醫生而且要快。   她又笑了,噢,昨天晚上只是輕微發作。你該看看他嚴重的時候。他今天下午會起來工作。   他會才怪。   相信我,他會的。我對他太清楚了。   我給她最後一擊,聽起來相當卑鄙。   妳並不真想救他吧?妳只是裝出想救他的樣子。   她從容不迫說:跟我說這種話太惡劣了。   她從我身邊走過,穿入餐廳門,於是大廳空無一人,我走到前門,踏出門外。幽靜明亮的山谷正是完美的夏日清晨。離城市很遠,煙霧進不來,矮山又擋住了太平洋的溼氣。等一下會轉熱,但卻熱得舒服又特別,不像沙漠的熱法叫人難以忍受,不像城市的熱法黏乎乎帶著腥臭。懶人谷是完美的住宅區。完美。最適合斯文人和怡人的家、怡人的汽車、怡人的馬兒、怡人的狗、甚至怡人的兒女。

  可是有個姓馬羅的人只想逃出去,趕快逃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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