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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二十九

漫長的告別 錢德勒 3660 2023-02-05
  現在陽台上兩個亮著燈的房間門都開了一間是艾琳的,一間是他的。她的房間沒有人。他屋裏傳來打鬥聲,我一躍而入,發現她在床前彎身跟他撕扭。一把槍的黑光向空中聳起,兩隻手一隻男人的大手,一隻女人的小手同時抓著槍,都不是抓槍柄。羅傑坐起在床上,身子前傾往外推。她穿著淺藍的棉襖,頭髮散了一臉,現在雙手抓住槍,用力一拉,從他手上搶過來。即使他處於麻醉狀態,我仍驚訝她有那麼大的力道。他瞪大了眼睛直喘氣,她舉腳走開,跟我撞個滿懷。   她倚著我站立,雙手握槍貼緊身體;正一面喘氣一面嗚咽著。我伸手環著她,把手擱在槍上。   她猛轉過來,似乎這才發覺我的存在。眼睛睜得大大的,身體一癱,倒在我身上,放開了槍。是一把笨重的武器,韋布萊雙動式暗機槍。槍管猶有餘溫。我一手扶她,將手槍放進口袋,越過她的頭頂看他。沒人說半句話。

  這時候他睜開眼睛,唇邊泛出倦怠的笑容,呢喃道:沒人受傷,只不過是亂槍射進天花板。   我覺得她的身體轉僵,接著就掙開了。目光焦點集中,很清澈。我放開她。   她囈語般說:羅傑,有必要這樣嗎?   他像貓頭鷹般瞪著眼,舔舔嘴唇沒說話。她走過去靠著梳妝臺,手呆呆移動,將臉上的頭髮拂開。全身從頭到腳打了個冷顫,腦袋左右搖晃。她又低聲說:羅傑。可憐的羅傑。可憐又不幸的羅傑。   現在他眼睛向上直視天花板,慢慢說:我作了個惡夢。有個人拿刀站在床邊。我不知道是誰。看來像坎迪。不可能是坎迪。   她柔聲說:當然不會是,寶貝。她離開梳妝臺,坐在床邊,伸出手來,開始摸摸他的額頭,坎迪早就上床了。坎迪怎麼會有刀呢?

  羅傑用同樣淡漠的口吻說:他是墨西哥人。他們都有刀。他們喜歡刀。而他不喜歡我。   沒人喜歡你。我粗聲粗氣說。   她飛快轉過頭來,拜託拜託別說這種話。他不知道。他作夢了   槍本來放哪裏?我望著她咆哮,不理他。   床頭几。抽屜裏。他轉頭迎上我的目光。抽屜裏本來沒有槍,他曉得我知道。裏面放著藥丸和一點零星的東西,可是沒有槍。   他加上一句,也許在枕頭下,我搞不清楚。我開了一槍他舉起沉重的手,指一指打在那上面。   我抬頭看。天花板的灰泥層好像有個洞沒錯。我走到可以看清楚的地方。是的。是子彈可以打出的那種洞。那把槍可以射穿天花板,打進閣樓。我走回床邊,站著俯視他,目光凌厲。

  神經病。你是想自殺。你根本沒作惡夢,只是沉浸在自憐之中。抽屜裏根本沒有槍,枕頭下也沒有。你起床拿槍再回床上,準備把亂糟糟的局面一舉消除。但我想你沒有膽子。你開了一槍,沒打算射任何東西。嫂夫人飛奔而來你要的就是這個。只想得到同情和憐憫,朋友。如此而已。連打鬥都大抵是偽裝的。你若不放手,她不可能從你手裏奪下手槍。   他說:我病了。不過你說的也許沒有錯。有關係嗎?   關係可大了。他們會把你送進精神病房,請相信我的話,那兒的管理人同情心不比喬治亞鐵鍊勞動犯的衛兵強多少。   艾琳突然站起來,厲聲說:夠了。他有病,你知道的。   他希望自己有病。我只是提醒他要付出什麼代價。   現在不宜告訴他。

  回妳的房間去。   她的藍眼珠射出怒火,你好大膽   回房去。除非妳要我叫警察。這種事應該要報警的。   他幾乎笑起來說:好啊,報警啊,就像你對泰瑞.藍諾士一樣。   我沒理他,眼睛仍然望著她。現在她顯得好疲憊,好脆弱,非常美麗。瞬間的怒火已成過去,我伸手摸摸她的手臂。沒問題。他不會再犯了。回床上去吧。   她看了他好一會兒,走出房間。等門口看不見她的影子,我坐在床邊她原來坐的地方。   還要藥丸嗎?   不要,多謝。睡不睡著不要緊。我覺得好多了。   那一槍的事我說得沒錯吧?只是瘋狂的小動作?   多多少少,他把頭別開,我想我是昏了頭。   你若真想自殺,誰也擋不了你。我明白這一點。你也明白。

  是啊。他的眼睛還是看著別的地方,你有沒有照我的話做我是指打字機裏的東西?   嗯哼。沒想到你記得。內容真亂。奇怪,字卻打得很清楚。   我一向可以辦到不管酒醉或清醒至少到某種程度。   我說:別擔心坎迪。你說他不喜歡你,你看錯了。我說沒人喜歡你,也說錯了。我只是想刺激艾琳,讓她發狂。   為什麼?   她今天晚上已經暈倒一次。   他輕輕搖頭,艾琳從來不暈倒。   那是假裝囉。   這他也不以為然。   你是什麼意思說有一個好人因你而死?我問道。   他皺眉苦思,全是胡說。我跟你說過我作了一個夢   我是指你打出來的鬼扯文章。   現在他望著我,在枕頭上轉頭,腦袋好像千斤重。另一個夢。

  我會再試。坎迪抓到你什麼把柄?   別說了,老兄。他說著閉上了眼睛。   我起身關上門,你不能永遠逃避,維德。坎迪可能是勒索犯,沒錯。很容易。他甚至可以幹得很漂亮一方面喜歡你,一方面拿你的錢。是什麼問題女人嗎?   你竟相信洛林那個傻瓜。他說著閉上了眼睛。   不見得。妹妹呢死掉的那個?   可以說是荒誕不經的猜測,卻剛好說中了。他的眼睛突然睜開,唇邊冒出唾沫。   那是你為什麼來這兒?他慢慢發問,聲音小得像耳語。   你知道啊,我是應邀而來。你邀請我的。   他的腦袋在枕頭上前後滾動。儘管吃了西康諾藥丸,仍然神經緊張。臉上滿是汗水。深情的丈夫偷腥的不只我一個。別煩我,渾蛋。別煩我。

  我走進浴室,拿出一條臉巾替他擦臉,咧著嘴恥笑他。我是終結一切卑鄙小人的小人。等人倒下,就踢他再踢他。他很衰弱,無力抵抗或還擊。   改天我們一起辦這件事。我說。   我沒發瘋。他說。   你只是希望自己沒發瘋。   我簡直活在地獄裏。   噢,確實是。很明顯。原因何在才是有趣的問題。喏拿著。我由床頭几拿出另外一粒西康諾,又倒了一杯水給他。他一隻手肘支起來,伸手接玻璃杯,差四吋沒接著。我放在他手上。他勉力喝了水,吞下藥丸;然後平躺回去,渾身軟塌塌,臉上也沒有表情。鼻子好像被捏過似的。他差一點死掉。今天晚上他不會把任何人推下樓。很可能從來沒做過這種事。   他的眼皮沉下去以後,我走出房間。重重的韋布萊暗機槍頂著我的臀部,在口袋裏沉甸甸隆著。我又向樓下走。艾琳的房間開著。屋裏沒開燈,可是月光照進去,映出她站在門內的身影。她喊了一聲,很像叫名字,卻不是我的名字。我走近她。

  我說:聲音放低一點。他又睡著了。   她柔聲說:我始終知道你會回來。即使過了十年。   我偷看她。我們倆之中有一個發瘋了。   關上門,她依舊用愛撫的口吻說:這些年來我對你始終堅貞如昔。   我轉身關上門。此刻關門似乎是好主意。回身面對她時,她已經撲向我。於是我接住她。他媽的我非這樣不可。她用力貼緊我的身軀,頭髮挨擦著我的臉;嘴唇向上仰,等我吻她。她渾身顫慄,嘴唇張開,牙齒張開,舌頭吐出來。接著她的手往下垂,伸手一拉,身上的袍子掀開了,裏面一絲不掛,活像九月的曉神,只是沒那麼嬌羞罷了。   抱我上床。她說。   我照辦了。我伸手摟著她,碰到光禿禿的肌膚,柔軟的膚質,柔順的肉體。我抱起她,走幾步到床邊,將她放下。她的手臂一直摟著我的脖子,喉嚨裏發出一種哨音。然後她輾轉反側;哀哀呻吟。這簡直是謀殺嘛。我春情蕩漾如一頭雄馬。眼看要失控了。無論什麼地方,這種女人的這種引誘都是千載難逢的。

  坎迪救了我。小小的吱嘎一聲,我回頭看見門把轉動。我掙脫她的懷抱,向門口跳去;打開門,衝到外面。墨西哥佬正順著廊道奔下樓。跑到一半,他停下來回頭睨視我。接著就消失了。   我走回門邊,把門關上這次是由外面關。床上的女人正發出一種怪異的聲音,現在只是如此而已。一種怪聲音。魔力整個破解了。   我快步下樓,走進書房,抓起那瓶蘇格蘭威士忌,倒來喝。實在喝不下了,就倚牆喘氣,任由酒精在體內燃燒,直到烈焰燒進腦子。   晚餐已隔了好久。一切正常的事都相隔好久了。威士忌害我馬上爛醉如泥,我繼續狂飲,房間開始變得霧濛濛,家具也顛來倒去,燈光像野火或夏日的閃電。接著我癱倒在皮沙發上,想把酒瓶直立在胸部。瓶子好像是空的。它滾下去,砰的一聲掉在地板上。

  那是我最後注意到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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