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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二十四

漫長的告別 錢德勒 6121 2023-02-05
  他打開門,客廳的嘈雜聲立刻迎面撲來。好像比先前更吵了。大約多兩杯酒的吵鬧程度。維德到處打招呼,大家看到他似乎很高興。其實到這個時候,他們就算看到匹茲堡的殺人狂菲爾帶著訂製的冰鑽出現,也會很高興的。人生不過是一場大雜耍表演。   前往吧檯的路上,我們跟洛林醫生夫婦面對面相遇。醫生站起來,上前一步迎向維德,臉上一副恨得牙癢癢的表情。   維德和和氣氣說:幸會,醫生。嗨,琳達。最近妳躲到哪裏去了?不,我猜這個問題太蠢。我   洛林醫生語聲輕顫說:維德先生,我有話要跟你說。很簡單的話,希望夠決絕。別惹我太太。   維德好奇的看著他,醫生,你累了。你沒有酒。我替你拿一杯。   我不喝酒,維德先生。你很清楚的。我來只有一個目的,已經表達清楚了。

  維德依舊和藹可親說:好吧,我猜我懂你的意思。既然你是我家的來賓,我無話可說,只能說你大概有點誤會。   附近的談話聲降低了。男男女女都豎起耳朵仔細聽。小題大作。洛林醫生由口袋裏拿出一對手套,拉拉平,抓住其中一隻的指尖,用力揍打維德的臉。   維德眼睛連眨都不眨一下,黎明喝咖啡,手槍決鬥?他靜靜問道。   我看看琳達.洛林。她氣得滿面通紅,慢慢站起來,面對醫生。   老天爺,你表演太過火了,寶貝。別像個他媽的傻瓜,好不好?還是你寧願等人打你耳光?   洛林轉向她,舉起手套。維德跨到他前面,別急,醫生,我們這一帶只興私下打老婆。   洛林嗤之以鼻,你若是指你自己,我早就知道了。用不著你來教我禮儀課。

  我只教有前途的學生,維德說:真遺憾你這麼快就要走了。他提高嗓門,用西班牙語說:坎迪!洛林醫生馬上就要走了。他轉向洛林,怕你不懂西班牙語,醫生。意思是說門在那邊。他指一指門。   洛林瞪著他,一動也不動,冷冰冰說:我警告過你了,維德先生。很多人都聽到了,我不再警告第二遍。   維德簡慢的說:不用。可是你若要提,就到中立地帶去提。我的行動自由會多一點。對不起,琳達。誰叫妳嫁了他。他輕輕揉臉頰上厚手套尾掃到的地方。琳達.洛林苦笑著,聳聳肩。   洛林說:我們走了。走吧,琳達。   她重新坐下,伸手拿酒杯,不屑的靜靜瞟了他一眼,是你要走了。別忘了,你有很多地方要去呢。   妳跟我一起走。他怒氣沖天說。

  她轉過去不理他。他突然伸手抓她的手臂。維德抓住他的肩膀,把他的身子扳過來。   別急,醫生,你贏不過他們大家。   手拿開別碰我!   維德說:當然。放輕鬆嘛。我有個好主意,醫生,你何不找個好醫生瞧瞧?   有人大聲笑。洛林渾身繃緊,像一頭準備躍起的獸類。維德感覺到了,連忙轉身走開。這一來洛林醫生成了眾矢之的。他若去追維德,會顯得更愚蠢。除了離開,一點辦法都沒有,於是他走了。他快步走過客廳,筆直瞪著前方,坎迪正開著門等候。他走出去了。坎迪一臉木然關上門,走回吧檯。我過去再要一點蘇格蘭威士忌。我沒看清維德去哪裏。反正他就是消失了。我也沒看見艾琳。我喝威士忌,背對著客廳,任由大家吱吱喳喳。

  一位髮色像泥土、額上圍一條束帶的嬌小女郎突然來到我旁邊,把杯子放在吧檯上,嘰哩呱啦說話,坎迪點點頭,再調一杯酒給她。   小女郎轉向我,問道:你對共產主義有沒有興趣?她目光呆滯,拼命用小小的紅舌去舔嘴唇,好像在找巧克力屑,我以為人人都應該會感興趣。可是隨便問這兒的哪一個人,他們只想摸人家。   我點點頭,由眼鏡上方看她的獅子鼻和太陽曬黑的肌膚。   她伸手拿新飲料說:如果動作斯斯文文,我倒無所謂。她一口飲下半杯,露出臼齒。   別太信任我。我說。   尊姓大名?   馬羅。   有e字母還是沒有?   有。   她詠唱道:啊,馬羅,好悲好美的姓。她放下將近全空的酒杯,闔上眼,頭往後仰,雙臂向外伸,差一點打到我的眼睛。她的聲音激動得顫抖,說出了(古詩人馬羅的詩篇):

     千舟覆滅,伊城天塔盡成灰   紅顏肇禍水?   海倫吾愛,請以一吻賜永生。      她睜開眼睛,抓起酒杯,向我眨眨眼,你在那邊不錯嘛,老兄。最近有沒有寫詩?   不大寫。   你若願意,不妨吻我。她賣弄風情說。   一個穿著府綢襖和開領襯衫的傢伙來到她身後,由她頭頂向我咧咧嘴。他有一頭紅色的短髮,面孔像扁塌的肺葉,長得真難看。他拍拍少女頭頂。   走吧,小貓,該回家了。   她來勢洶洶攻擊他,你是說你又得用水去澆那些混蛋秋海棠了?她吼道。   噢,聽好貓   手拿開,別碰我,你這渾球強暴犯。說著把剩下的酒潑在他臉上。其實剩的只是一小匙酒加兩塊冰而已。   他抓起一條手帕來擦臉,大聲反擊,看在耶穌份上,寶貝,我是妳丈夫吔。明白吧?妳丈夫。

  她劇烈啜泣,投入他的懷抱。我繞過他們身邊走開。每一場雞尾酒會都差不多,連對話都大同小異。   現在賓客漸漸由屋裏出來,走入晚風中。聲音漸息,汽車正在啟動,再見之聲如橡皮球來回彈跳。我走向落地窗,來到戶外鋪石板的露台。地面向湖邊斜,湖面如一隻睡貓沒有半點動靜。湖邊有一截短短的木碼頭,以白纜繩繫著一艘划艇。對岸其實不遠,有一隻黑鷭正懶洋洋轉彎,像溜冰客一樣。連淺淺的水波都沒有激起。   我橫臥在一張帶襯墊的鋁製躺椅上,點上一根煙,悠然抽著,心裏暗想自己究竟來幹什麼。羅傑.維德如果有心,似乎可以完全控制自己。他對洛林挺節制的。就算他狠狠打洛林的尖下巴一拳,我也不會太驚訝。他脫序還有規矩可循,洛林則比他過份多了。

  如果所謂規矩還有什麼意義,那就是不該選在一屋子來賓面前威脅人,用手套打他的臉,而自己的太太就站在旁邊,這等於指控她行為不端。以一個酗酒初癒還不太穩健的人來說,維德的表現算不錯了,甚至可以說相當好。當然我沒見過他酒醉,不知道他醉後是什麼德性。我甚至不知道他是酒鬼。兩者有個大差別:偶爾喝過頭的人清醒時還跟平常一樣;真正的酒鬼根本就不是原來的人了。你完全無法預測他會怎樣,只知道他將變得很陌生。   後面傳來輕微的腳步聲,艾琳.維德走上露台,坐在我旁邊的一張躺椅邊緣。   好啦,你感想如何?她靜靜問道。   關於那位拎手套的先生?   噢,不。她皺皺眉頭,然後笑起來,我討厭人那樣子鬧法。醫術其實挺不錯的。他已經跟山谷裏一半的男人那樣鬧過了。琳達.洛林不是蕩婦。她長得不像,說話不像,行為也不像。不知道洛林醫生為什麼把她當蕩婦。

  我說:也許他是矯治過的酒鬼。他們很多人變得像清教徒一般嚴苛。   可能,她說著望望湖面,這是非常平靜的地方。我們以為作家在這裏會很快樂如果作家也能快樂的話。她回頭看我,原來你不肯照羅傑的要求行事。   沒有用嘛,維德太太。我無能為力。以前我就說過了。我不見得會在恰當的時候待在附近。我必須無時不刻在場。不可能,就算我沒有別的事做也不可能。例如他若發狂,那是瞬間的事。而且我沒看到他發狂的徵兆。我覺得他相當穩。   她低頭看手,他若能完成他的作品,我想事情會好得多。   我沒辦法幫助他完成。   她抬頭把雙手放在椅子邊緣兩側,整個人略微往前傾,他認為你可以,你就可以。這是整個關鍵。你是不是覺得在我們家作客又領酬勞不是滋味?

  維德太太,他需要心理醫生。看妳是不是認識什麼醫生而非江湖郎中。   她好像嚇一大跳,心理醫生?為什麼?   我把煙斗裏的煙灰敲出來,手持煙斗靜坐著,等煙斗缽涼一點再收起來。   妳要非專業的意見,我說給妳聽。他自以為心底埋著一個秘密,卻查不出是什麼。可能是自己的犯罪秘密,也可能事關另外一個人。他以為他是查不出真相才酗酒的。他可能覺得事情出在他酒醉時,所以該回到酒醉的狀態中去追尋真正的爛醉,像他那樣醉法。那是心理醫生的工作。目前為止還沒有問題。如果這個說法不對,那他酒醉就是存心想醉或者身不由己,有關那個秘密的念頭只是藉口罷了。他沒辦法寫書,至少沒辦法完成,因為他醉了。也就是說,一般假設他爛醉如泥,才無法完成作品。其實也可能反過來。

  她說:噢,不,羅傑極有天份。我相信他最好的作品還沒誕生。   我跟妳說過這不是行家的意見嘛。前幾天妳說他可能對太太失去了愛意。這事也可能反過來。   她朝屋裏望,然後轉過來背對著房屋。我也看那邊。維德正站在門裏看我們。我朝那邊望的時候,他走到吧檯後面,伸手拿酒瓶。   她連忙說:干涉也沒用,我從來不干涉,從不。馬羅先生,我想你說得對。除了讓他自己戒除酒癮,什麼辦法都沒有。   現在煙斗涼了,我把它收好,既然我們在抽屜背面摸索,那反過來看如何?   她說:我愛外子。也許不像少女那般愛法。可是我愛他。女人一生只當一次少女。當時愛的人已經死了。是戰死的。說也奇怪,他的姓名縮寫跟你一樣。現在已經無所謂了只是有時候我還不完全相信他已經死亡。他的屍體沒有找到。可是很多人都是這種情形。   她以搜尋的目光看了我好久,有時候當然不是常常我深更半夜走進安靜的雞尾酒廊或上流旅社的大廳,或者在清晨或深夜走在輪船的甲板上,我總依稀覺得他在某一個幽暗的角落等我。她停頓半晌,垂下眼皮,太傻了。我真慚愧。我們曾經非常相愛一生只有一次的那種狂野、神秘、難以置信的愛。   她不再說話,失神的坐在那兒眺望湖面。我再回頭看屋裏。維德手上端個酒杯,站在敞開的落地窗內。我再返身看艾琳。在她眼中我已經不存在了。我起身進屋。維德端著酒站在那兒,酒看來滿烈的。他的眼神也不對勁。   你怎麼打動我太太的,馬羅?他是歪著嘴巴說的。   沒有亂送秋波你若指這方面的話。   我正是這個意思。前幾天晚上你吻了她。也許你自以為是快手,但你是浪費時間,老兄。即使你有吸引人的風采。   我想繞過他走開,但他用結實的肩膀擋住我的去路,別急著走,老兄。我們喜歡你在附近。我們家少個私家偵探。   我是多餘的。我說。   他舉杯喝了一口;然後把杯子放低,斜睨著我。   我告訴他,你該多給自己一點時間增強抗拒力。空話罷了,呃?   好啦,教練。你是小小的人格建立家,對吧?你不該傻到想要教育酒鬼。朋友啊,酒鬼不是培養的,是分裂繁殖。部分過程很好玩。他又喝了一口,酒杯幾乎空了,部分過程則非常可怕。可是容我引述那個帶小黑皮包的雜種洛林醫生的睿語,別惹我太太,馬羅。你對她有好感,大家都有。你想跟她睡覺,大家都想。你想分享她的夢,聞聞她回憶的玫瑰香。也許我也想。可是沒什麼好分享的,朋友沒有,沒有,沒有。你孤零零在黑暗裏。   他把酒喝完,杯子上下顛倒。   像這樣空空如也,馬羅。裏面什麼都沒有。我最知道。   他把酒杯放在吧檯邊緣,僵僵走到樓梯底,向上大約爬了十二步,抓著欄杆,停下來倚欄而立,苦笑著向下看我。   原諒我這老套的嘲諷,馬羅。你是好人。我不希望你出事。   出什麼樣的事?   說不定她還沒有抽出時間來研究初戀情人陰魂不散的魔力,那個在挪威失蹤的傢伙。你不想失蹤吧,老兄?你是我自己專用的私家偵探。我迷失在西普維達峽谷的野蠻奇觀中,是你找到了我。他的手掌在磨光的木扶手上畫圈圈,你若失蹤了,我會傷心到極點。就像那個迷上萊姆汁的人。他變得無影無蹤,有時候我們簡直懷疑他是否真存在過。你想她會不會只是捏造這個人,以便有玩具可玩?   我怎麼知道?   他低頭看我。現在他兩眼間出現深深的皺紋,嘴巴歪向一邊苦笑著。   誰知道呢?也許她自己也不知道。寶寶累了。寶寶玩破玩具玩太久了。寶寶想要說聲拜拜走掉。   他繼續走上樓梯。   我站在那兒,後來坎迪進屋,開始打掃吧檯四周,把玻璃杯放在托盤上,檢查酒瓶裏的殘酒,根本沒理我。至少我以為如此。未幾他說:先生,還剩一杯酒的份量,浪費了太可惜。他舉起一個酒瓶。   你喝掉吧。   對不起,先生,我不喜歡。至多一杯啤酒。一杯啤酒為限。   聰明人。   他瞪著我說:屋裏有一個酒鬼已經夠了。我英語說得不錯吧?   確實不錯。   但我是用西班牙文思考。有時候我用刀思考。老闆是我的人。他不需要幫助,小子。我照顧他,明白吧。   你表現不錯,痞子。   他咬牙罵了一句西班牙話,橫笛之子(Hijo de la flauta)。他拿起裝滿東西的托盤,一把扛在肩上,用手托著,學餐廳助手的作法。   我走到門口,自己出去,想不通橫笛之子在西班牙文中怎麼會變成一句侮辱的話。但我沒有多想,要想的事太多了。維德家的問題不只在酒精。酗酒只是一種偽裝的反應。   那天晚上九點半到十點之間,我撥了維德家的電話號碼。響了八聲沒人接,我掛斷了,可是手一離開電話筒,我的電話鈴就響了。是艾琳.維德打來的。   她說:剛才有人打來,我預感是你。我正準備淋浴。   是我,不過沒什麼重要,維德太太。我走的時候他好像頭腦不太清楚我是說羅傑。我想現在我大概自覺對他有點責任吧。   她說:他沒事。在床上睡得很熟。我想洛林醫生使他心煩意亂,比外表看來嚴重。他一定對你說了不少廢話。   他說他累了想睡覺。合情合理嘛,我想。   他若只說這些,是很合理。好吧,晚安,謝謝你來電話,馬羅先生。   我沒說他只講這些,我是說他這麼說過。   停頓半晌後,人人偶爾都會有怪誕的念頭。別對羅傑太認真,馬羅先生。畢竟他的想像力是高度發展的。很自然嘛。經過上次的事,他不該那麼快又喝起酒來。請盡量忘掉這回事。我猜除了這些,他還對你不禮貌。   他沒對我不禮貌。他相當講理。妳丈夫是一個可以用心自省、找出自己本心的人。這是不尋常的天賦。大多數人一生要用一半的精力來保護從未存在的尊嚴。晚安,維德太太。   她掛斷了。我擺出了棋盤,裝滿一煙斗的煙絲,校閱棋子,看看有沒有刮傷或鈕子鬆掉的地方,然後讓戈特查柯夫和曼寧金雙方比賽,七十二步不分勝負,長勝軍的典範碰上了動不了的目標,這一仗沒有甲冑,不流血,精心浪費人類的智能,不下於廣告公司外面隨處可見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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