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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十九

漫長的告別 錢德勒 5782 2023-02-05
  我開車回好萊塢,自覺像一截被嚼過的繩子。吃東西嫌太早,也太熱了。我打開辦公室的風扇。空氣沒有變涼爽,只是流通了一些。外面的林蔭大道上人車川流不息。我的腦袋裏思緒卻像黏蠅紙上的蒼蠅黏在一起。   出擊三次,三次都失誤。我只不過看了太多醫生而已。   我打電話到維德家。一個墨西哥腔的人來接電話,說維德太太不在家。我要找維德先生。對方說維德先生也不在。我留下姓名。他似乎毫不困難就聽清楚了。他說他是家僮。   我打電話到卡尼機構去找喬治.彼德斯。也許他另外還認識別的醫生。他不在。我留下假名和真的電話號碼。一個鐘頭像一隻病蟑螂慢慢爬過去。我宛如無名沙漠中的一粒小砂子。像一個子彈剛用完的雙槍牛仔。打了三發,三發都不中。凡事成三我真討厭。你找A先生,一無所獲。你找B先生,一無所獲。你找C先生,還是一樣。一個禮拜後你發現應該是D先生。只是你不知道有他存在,等你查出來,客戶已改變主意,不要你調查了。

  福卡尼克和瓦雷醫生都可以劃掉。瓦雷的機構很賺錢,不會碰酗酒病例。福卡尼克是窩囊廢,是在自己診所走鋼絲的高空表演家。助手一定知情。至少某些病人一定知道。只要有人抱不平打個電話,他就完了。不管酒醉或清醒,維德不會走近他的地盤。他可能不算太聰明很多成功的人都不是智能方面的巨人但他不會笨到跟福卡尼克打交道。   唯一的可能是佛林傑醫生。他有空間,而且夠幽靜,說不定還頗有耐心。可是西普維達峽谷離懶人谷這麼遠。接觸點在哪裏,他們怎麼認識的?假如佛林傑是那處房地產的主人,而且已有買主,那他不算太有錢。我忽然想到一個主意。我打電話給一位地契公司的熟人,想查那塊地的情況。沒人接。地契公司那天休假。   我也下班,開車到拉辛納戛,前往紅寶石蒙古烤肉,把名字告訴司儀,等著坐上吧檯凳,前面放上一杯酸威士忌,耳中響著馬瑞克.韋伯的華爾滋音樂聲,享受一番。過了一會兒我越過天鵝絨繩圈走進去,吃了一客紅寶石舉世知名的沙利斯伯里牛排,其實就是碎牛肉餅擺在燒燙的木板上,旁邊圍著烤焦的馬鈴薯泥,加上炸洋蔥圈和混合沙拉這種沙拉男人在餐廳裏乖乖吃下,如果太太在家給他吃這個,他可就要大吼大叫了。

  吃完後我開車回家。打開前門的時候,電話鈴響了。   馬羅先生,我是艾琳.維德。你要我打給你。   只是查查看妳那頭有沒有發生什麼事。我整天看醫生,沒交上朋友。   不,對不起。他還沒露面。我忍不住焦急。那我猜你沒什麼消息要告訴我囉。她的聲音低低的,很沒有精神。   這個郡很大,人又多,維德太太。   到今晚就整整四天了。   對,可是還不算太久。   對我來說很久。她沉默半晌,繼續說:我拚命思考,設法想起一些事。一定有一些事,有某種暗示或回憶。羅傑很健談。   妳對佛林傑這個姓氏有什麼印象嗎,維德太太?   不,恐怕沒有。應該有嗎?   妳提過維德先生有一次由一個穿牛仔裝的高個子青年送回來。如果妳再看見他,認不認得出來,維德太太?

  她猶豫不決說:我猜可以,如果情況相同的話。不過我只瞥見他一眼。他姓佛林傑?   不,維德太太。佛林傑是體格壯壯的中年人,在西普維達峽谷開一家更精確一點說,曾經開一家休閒牧場。有個打扮花俏名叫艾爾的青年為他工作。佛林傑自稱為醫生。   她熱情洋溢說:好極了。你不覺得追對了路子嗎?   我可能惹來一身溼,比淹死的小貓還要慘。等我知道再告訴妳。我只是要確定羅傑回家沒有,妳有沒有想起什麼明確的事。   她鬱鬱說道:我恐怕幫不上你什麼忙。請隨時打電話給我,多晚都沒關係。   我答應照辦,就掛斷了。這回我隨身帶了一把槍和一支三個電池的手電筒。槍是點三二口徑的小短筒槍,裝有平頭子彈。佛林傑醫生的家僮艾爾除了銅指節環,可能還有別的武器。如果有,他一定會蠢兮兮拿出來玩。

  我又開上公路,大膽開快車。沒有月亮的夜晚,我到達佛林傑醫生的私有地入口,應該天黑了。黑暗正合我的需要。   那道大門還繫著鐵鍊和掛鎖。我開過去,停在公路上遠遠的地方。樹下還有餘光,可是不會維持太久了。我爬進大門,爬上山坡,找徒步小徑。遠處山谷中依稀聽見鵪鶉叫。一隻傷心的鴿子正在驚嘆生命的悲哀。沒有徒步小徑,至少我找不著,於是我退回路面,順著礫石邊緣走。油加利樹漸少,換成橡樹,我越過山脊,遠遠看見幾盞燈光。我由游泳池和網球場後面走到道路盡頭可以俯視主建築的地方,足足花了三刻鐘。屋裏燈火通明,我聽見音樂聲傳出來。再過去的樹影中另一間小木屋也亮著燈。樹林裏到處都是黑漆漆的小木屋。現在我順著一條小路走,突然間主屋後面的聚光燈亮起來。我猛停下腳步。聚光燈沒有特意搜尋什麼,筆直向下照,在後陽台和陽台外的地面映出一個寬寬的光池。然後有扇門砰的一聲開了,艾爾走出來。我知道我來對了地方。

  艾爾今晚打扮成牛仔,上次帶羅傑.維德回家的就是個牛仔。艾爾正在甩繩圈。他穿一件縫有白線的深色襯衫,脖子上鬆鬆纏一條圓點圍巾,腰繫一條有大量銀飾的寬皮帶,配上兩個玩具皮槍套,各放一把象牙柄的槍。他下半身穿著優雅的馬褲和交叉縫有白線的馬靴,新得發亮。腦袋背後掛一頂白色寬邊帽,一條像是編織成的銀繩鬆鬆垂在襯衫外,尾端沒打結。   他一個人站在白色聚光燈下,向四周用繩圈,在圈裏圈外踏進踏出,成了沒有觀眾的演員高大苗條英俊的度假牧場馬夫一個人唱獨腳戲,愛死了這場表演。雙槍艾爾,柯契斯郡人見人怕的好漢。這種休閒牧場愛馬如癡,連電話接線小姐都穿著馬靴上班,艾爾在這兒如魚得水。   突然間他聽到一個聲音,也許是假裝聽到。繩子垂下來,他雙手由槍套中抓起手槍平舉,大拇指弓按著手槍的撞針。他偷看暗處。我不敢動。那兩把混蛋槍說不定裝了子彈。可是聚光燈照花了他的眼,他沒看見什麼。他把槍放回槍套,拿起繩子,鬆鬆收成一堆,就走回屋內。燈熄了,我也舉腳走開。

  我在樹叢中迂迴移動,走近山坡上亮著燈的小屋。沒有聲音傳出來。我走到一扇紗窗外往裏瞧。燈光是一張床頭几上的小燈射出來的。床上有個人仰躺著,全身鬆弛,穿睡衣的手臂伸在被子外頭,眼睛睜得老大,瞪著天花板。這人看來體型不小。臉有一半在暗影中,但我看得出他臉色蒼白,需要刮鬍子,沒刮鬍子的時間差不多吻合。張開的手指一動也不動懸在床鋪外。他好像一連幾個鐘頭沒有移動過。   我聽見小屋另一側的小路有腳步聲傳來。紗門吱嘎響,接著佛林傑醫生結實的身軀出現在門口。他手上端了一大杯番茄汁之類的東西。他扭亮立燈,身上的夏威夷襯衫泛出黃黃的光彩。床上的人連看都不看他。   佛林傑醫生把玻璃杯放在床頭几上,拉過一張椅子來坐下。他伸手抓過一隻手腕來量脈搏。你現在覺得怎麼樣,維德先生?他的聲音很和氣,很焦急。

  床上的人不答腔,也不看他,繼續盯著天花板。   得了,得了,維德先生。我們別鬧情緒了。你的脈搏比平常快了一點。你身子衰弱,此外   床上的人突然說:泰姬,告訴那個人,如果他知道我的狀況,狗雜種的用不著麻煩來問我。他的聲音優美清晰,語氣卻不友善。   誰是泰姬?佛林傑醫生耐心問道。   我的代言人。她在那邊的角落裏。   佛林傑醫生抬頭望。他說:我只看到一隻小蜘蛛。別演戲了,維德先生。跟我不必來這套。   學名Tegenaria Domestica,普通的跳躍蜘蛛,老兄。我喜歡蜘蛛。牠們從來不穿夏威夷襯衫。   佛林傑醫生潤潤嘴唇,我沒時間耍把戲,維德先生。   泰姬可不愛耍把戲。維德慢慢轉頭,腦袋活像有千斤重,他一臉不屑瞪著佛林傑醫生,泰姬可認真呢。牠爬到你身上,你不注意的時候,牠就一聲不響快速跳過來。要不了多久牠已近在眼前。最後縱身一跳。你就被吸乾啦,醫生。很乾很乾。泰姬不吃你。牠只是吸走汁液,使你渾身只剩一層皮。醫生,你若打算繼續穿那件襯衫,我敢說馬上發生也不足為怪。

  佛林傑醫生仰靠在椅背上。他平平靜靜說:我需要五千元。多久可以拿到?   維德兇巴巴說:你可以拿到六百五十元,零頭不必找。這個窯子怎麼會花這麼多?   佛林傑說:九牛一毛。我跟你說過我收費漲價了。   你沒說已漲到威爾森崗頂。   佛林傑醫生短短應了一句,別搪塞我,維德。你沒有耍寶的餘地。而且你還洩露了我的機密。   我不知道你有什麼機密。   佛林傑醫生慢慢拍椅子扶手說:你半夜三更把我叫起來。情況危急。你說我若不來,你就自殺。我不想去,你知道理由嘛。我在本州沒有行醫執照。我正設法把這處房地產脫手,免得完全損失掉。我有艾爾要照顧,而他差不多要大發作了。我告訴你要花很多錢。你仍然堅持,於是我才去接你。我要收五千元。

  維德說:我喝了烈酒醉得厲害。你不能這樣跟人討價還價。你收的酬勞已經他媽的太高了。   佛林傑醫生慢慢說:還有,你跟你太太提到我的名字。你告訴她我會來接你。   維德顯得很驚訝,我沒做那種事。我甚至沒看到她。她睡著了。   那就是別的時候說的。有個私家偵探到這邊來打聽你的事。除非有人告訴他,他不可能知道該上這兒找。我打發他走了,但他可能會回來。你必須回家,維德先生。可是我要先收五千元。   你不夠精明吧,醫生?我太太若知道我在這邊,她何必找偵探呢?她可以親自來如果她真關心的話。她可以帶我們的家僮坎迪來。你的憂鬱小子正在決定今天要扮演什麼電影的時候,坎迪可以把他劈成肉片。   你的口舌很惡毒,維德。腦筋也惡毒。

  醫生,我還有惡毒的五千元。試試看就來拿呀。   佛林傑醫生語氣堅定說:你開一張支票,現在馬上開。然後你換好衣服,艾爾會送你回家。   維德幾乎笑起來,支票?沒問題,我給你一張支票。好。你要怎麼兌現?   佛林傑醫生靜靜微笑著,你以為你可以止付,維德先生。你不會的。我保證你不會。   你這肥騙子!維德向他怒吼。   佛林傑醫生搖搖頭,某些方面是的。但不全然。我跟大多數人一樣是混合人格。艾爾會開車送你回家。   不要。那小子害我起雞皮疙瘩。維德說。   佛林傑醫生輕輕站起來,伸手拍拍床上男人的肩膀,維德先生,我倒覺得艾爾不會傷人。我有很多辦法控制他。   另一個聲音說:說出一種來聽聽。艾爾打扮成羅伊.羅傑斯的模樣,由門口走進來。佛林傑醫生微笑轉身。   別讓那個神經病走近我。維德吼著,第一次顯現出害怕的神色。   艾爾雙手放在皮帶上,面無表情。齒縫中發出一陣輕微的口哨聲。他慢慢走進房間裏。   佛林傑醫生連忙說:你不該說這種話,然後轉向艾爾,好吧,艾爾。我會親自應付維德先生。我來幫他更衣,你把車子開過來,離小屋盡可能近一點。維德先生身體很虛弱。   艾爾用口哨般的聲音說:現在會更衰弱。別擋路,胖子。   喔,艾爾醫生伸手抓住小帥哥的手臂你不想再回去卡馬里諾吧?只要我說一句話他只說到這裏。艾爾掙開手臂,右手閃著金光揮上來。套著鐵環的拳頭咔的一聲打中佛林傑醫生的下巴。他好像心臟中槍般倒下地。這一摔,小屋都為之搖晃。我拔腿狂奔。   我到達門口,把門用力拉開。艾爾轉過身來,微微前傾,瞪著我卻沒認出是誰。他嘴裏發出咕嚕聲,飛快向我攻來。   我拔出槍來向他晃一晃。他沒什麼感覺。他自己的槍可能沒裝子彈,也可能他完全忘了有雙槍的事。只需要銅指節環就夠了。他繼續前進。   我朝床鋪那一頭敞開的窗子開槍。槍聲在小房間裏響得出奇。艾爾猛停下動作,腦袋轉過來,望著紗窗上的彈孔,再回頭看我。慢慢的他的表情鮮活些了,咧嘴一笑。   出了什麼事?他生氣勃勃問道。   脫下指節環。我望著他的眼睛說。   他訝然俯視自己的手,把拳套脫下來,漫不經心扔在角落裏。   我說:現在脫槍套皮帶。別碰槍,解釦子就好。   他笑咪咪說:沒裝子彈。媽的,甚至不是真槍,只是舞台道具。   槍套皮帶。快一點。   他看看短筒的點三二手槍,那是真槍?喔,一定是。紗窗。是的,那紗窗。   床上的人已經不在床上。他站在艾爾背後,迅速伸手,拉出一把亮亮的槍。艾爾不高興,臉上的表情看得出來。   我氣沖沖說:離他遠點。把槍放回原來的地方。   維德說:他說得不錯,是玩具槍。他向後退開,把亮晶晶的手槍放在桌上,基督啊,我弱得像一根斷掉的手臂。   脫下槍套皮帶。我說第三次。對艾爾這樣的人採取一種行動就得把它完成。力求簡單,別改變主意。   他終於和和氣氣照辦了。然後拿著皮帶走到桌邊,抓起另一支槍,放回槍套,又重新繫上皮帶。我隨他去。這時候他才看見佛林傑醫生倒在牆邊的地板上。他發出關切的聲音,快步走到房間另一頭的浴室,端回一罐水。他用水去澆佛林傑醫生的頭。佛林傑醫生口吐白沫翻過來,呻吟幾聲。接著用手撫摸著下巴,這才站起身。艾爾去扶他。   對不起,醫生。我剛才一定沒看清楚是誰就出手了。   佛林傑揮手叫他走開說:沒關係,沒傷到什麼。把車子開過來,艾爾。別忘了下面那個掛鎖的鑰匙。   車子開來,沒問題。馬上辦。掛鎖的鑰匙,我有。馬上辦,醫生。   他吹著口哨走出房間。   維德坐在床邊,看來正在發抖,你就是他說的那個偵探?你怎麼找到的?   到處向知道這類事情的人打聽啊。你若想回家,不妨穿上衣服。我說。   佛林傑醫生靠著牆壁按摩下巴。他嗓音濃濁說:我會救他。我一心幫助人,他們居然踹我的牙齒一腳。   我了解你的心情。我說。   我走出去,讓他們去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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