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懸疑小說 睡吧,我的美人

第10章 第八章

  星期五早上,趁著西蒙斯在刮鬍子的時候,露絲離開了公寓。露絲沒對西蒙斯說再見。她對著西蒙斯拿出那張百元大鈔,西蒙斯氣得臉都變形了,這情景還烙在她的心上。過去這幾年,每個月的贍養費支票令露絲已經失去對西蒙斯的感情,只餘滿腔的怨恨。如今又添上一種新的情感。她心生恐懼。是怕他?還是替他害怕?她也搞不清楚。   露絲當祕書的年薪是兩萬六千美元。扣掉所得稅、社會福利支出、她的車資和治裝費與午餐支出,她估計自己一週上三天班的淨賺,差不多剛好夠付艾瑟的贍養費。她經常對西蒙斯拋出我替那個老潑婦做牛做馬這句話。   通常西蒙斯會試圖安撫她。但是昨晚西蒙斯氣得臉都抽搐變形了。他掄起拳頭,露絲縮了一下,肯定西蒙斯就要揍她。結果他只是一把抽走那張百元大鈔,撕成兩半。妳想知道這張鈔票是從哪裡來的?他咆哮道。那個賤人給我的。我求她讓我解套的時候,她告訴我她很樂意幫我的忙。她忙得很少出去吃飯,這是上個月剩下的。

  那麼她並沒有告訴你不用再寄支票了?露絲大叫。   西蒙斯臉上的怒氣轉為怨恨。說不定我說服了她,任何人的耐性都是有限度的。也許妳也該學一學。   這個答案令露絲大發脾氣,甚至氣喘吁吁。你竟敢威脅我!她咆哮道,然後震驚地看著西蒙斯突然號啕大哭.他抽抽搭搭地告訴露絲,他是如何將那張支票和那封信裝在一起,而艾瑟住的那棟公寓樓上的孩子怎麼說他是去送贖金的。整棟樓的住戶都當我是笑話。   一整晚露絲清醒地躺在女兒的房裡,心中充滿對西蒙斯的不屑,一想到要靠近他就受不了。黎明將至,她才明白她也輕視自己。那個女人把我變成一個悍婦,她心想。事情必須做個了結。   這時候她的嘴巴抿成嚴厲的一直線,她並未右轉朝百老匯和地鐵站去,反倒沿著西端大道直直往北走。清早吹來一陣凜冽的風,但是腳上那雙低跟鞋讓她走得很快。

  她要去找艾瑟對質。早在幾年前就該這麼做了。露絲讀過很多艾瑟的文章,很清楚艾瑟擺出女性主義的樣子。但是既然艾瑟已經簽下一紙重要的出版合約,其實她是有弱點的。一個男人家裡有三個女兒在上大學,艾瑟每個月都向他敲竹槓,拿一千美元的贍養費,《紐約郵報》的八卦版會很樂於刊登這則新聞。露絲總算難得地露出一個冷冷的笑容。如果艾瑟不放棄領取贍養費的權利,露絲會攻擊艾瑟的要害。先找《紐約郵報》,接著再上法庭。   她向公司的人事室貸了一筆急難救助金,支付那張跳票的學費支票。人事室主任得知贍養費的事,感到十分震驚。我有一個朋友是律師,善於打離婚官司。人事室主任說。她可以提供無償的服務。她會愛死這樣的案子。據我了解,贍養費的協議是無法改變的,但也許是考驗法律的時候了。如果能夠引起公憤,事情說不定能成。

  露絲躊躇不決。我不想讓女兒難堪。這麼做意味著承認酒吧幾乎賺不了什麼錢,經營不下去。我考慮考慮。   露絲一邊穿過七十三街,一邊暗忖,不是艾瑟放棄她的贍養費,就是我去找律師。   一個年輕的女子推著嬰兒車逼近她。露絲跨到一旁避開她,撞到一名臉瘦瘦的男子,這名男子頭戴一頂帽子,幾乎遮住整張臉,身穿一件髒兮兮的大衣,一身酒臭。露絲厭惡地皺起鼻子,抓緊她的錢包,匆匆溜到對面的人行道邊上。人行道擠成這樣,她心想。帶著課本快步急走的學童,每天出門散一次步到書報攤去的老人家,要去上班的人設法攔計程車。   露絲始終無法忘記,二十年前他們差點就買下威徹斯特郡那間房子。當時的房價是三萬五千美元,現在的房價肯定是當年的十倍。銀行一看到每個月的贍養費支出,沒核准抵押貸款。

  露絲往東轉走上艾瑟住的八十二街。她挺直肩膀,調調那副無框的眼鏡,像個即將上場的拳擊手一樣,不知不覺地做起準備。西蒙斯以前告訴過她,艾瑟住的是一樓的公寓,有自己的出入口。門鈴上方的住戶姓名寫著艾瑟.蘭姆司頓,證實了西蒙斯告訴她的話。   從屋裡隱隱約約傳來收音機的聲音。露絲毅然伸出食指摁下門鈴。第一次摁鈴和第二次摁鈴都沒有回應。露絲並不就此打退堂鼓。她摁第三次鈴,持續地摁。   響亮的鈴聲整整響了一分鐘,總算有了回報,露絲聽到喀噠一聲,門鎖在轉動,門猛力拉開來,只見一名年輕男子,頭髮亂糟糟,襯衫猶未扣,怒目注視她。妳究竟要幹嘛?他問。然後他顯然試圖冷靜下來,抱歉。妳是艾瑟姑姑的朋友嗎?

  正是,我非見她不可。露絲往前移動,逼得這名年輕男子只能擋住她的去路或是讓她過去。男子往後退,露絲進到客廳。她迅速環顧四下。西蒙斯老說艾瑟的家一團亂七八糟的,這個地方卻是一塵不染。四周到處都是紙張,不過整整齊齊疊成一落落。雅緻的古董家具。西蒙斯曾經對露絲提起過他替艾瑟買的家具。露絲心想,而我卻生活在那些慘不忍睹、加了厚墊的家具之中。   我是道格拉斯.布朗。道格感到一股冷冷的疑懼。這個女人身上散發出一股莫名的東西,她打量這間公寓的方式,令道格感到緊張。我是艾瑟的侄子,他說,妳跟艾瑟有約嗎?   沒。但是我一定要馬上見到她。露絲自我介紹。我是西蒙斯.蘭姆司頓的老婆,我來這裡收回西蒙斯開給艾瑟的最後一張支票。從今以後,再也不會有贍養費了。

  書桌上有一疊郵件。露絲看到在接近這疊郵件的最上面,有一只栗色邊飾的白色信封,那是三個女兒送給西蒙斯的生日禮物。我要拿走那封信。她說。   道格還來不及阻止露絲,那封信已經到了她手中。露絲拆開信封,抽出裡面的東西。瀏覽過後,將支票撕碎,把那封短箋放回信封裡。   道格看得目不轉睛,嚇得不及提出異議。露絲伸手到她的皮包裡,抽出被西蒙斯撕成兩半的那張百元大鈔,說:我猜想,她不在家嘍。   妳好大的膽子,道格厲聲說,我可以叫人逮捕妳。   如果是我的話,就不會這麼做。露絲對他說。拿去。她把撕碎的那張鈔票塞到道格手上。轉告那個寄生蟲把支票黏起來,用我老公的錢去吃最後一頓昂貴的美食。告訴她,她再也無法從我們這裡拿到一毛錢,她敢試一試的話,剩下的這一生每吸一口氣都會悔不當初。

  露絲不給道格回答的機會,卻往貼滿艾瑟照片的那面牆走過去,研究起那些照片。她裝模作樣地替自己塑造出一個形象,為曖昧不明的動機做好事,然後四處接受該死的獎,卻對一個曾經努力把她當女人看、尊重她的男人窮追猛打,至死方休。露絲轉身面對道格。我覺得她這個人很卑鄙。我曉得她是怎麼看你的。你們拿我們夫妻和三個孩子付的錢,上高級餐館去吃吃喝喝,還不滿足,你還偷這個女人的錢。艾瑟對我老公講起你。我只能說,你們真是絕配。   她走了。道格的嘴唇發白,癱倒在長沙發上。他盜用她的贍養費這個習慣,艾瑟那張大嘴巴到底告訴了哪些人?      露絲踏上人行道,這棟褐石建築的門廊上站著一個女人,女人跟她打招呼。對方看起來四十出頭。露絲注意到,這個女人趕時髦地剪了一頭亂髮,身上的套頭毛衣和那條緊緊的長褲很時髦,她的表情只能說是毫不壓抑的好奇。

  抱歉,打擾妳了,女人說,我叫喬琪特.威爾斯,是艾瑟的鄰居,我替她感到擔心。   一個身材瘦削的少女推開家門,乒乒乓乓下樓梯,站到威爾斯身邊。一雙機靈的眼睛將露絲打量了一番,注意到露絲就站在艾瑟家門前這個事實。妳是蘭姆司頓太太的友人嗎?她問。   露絲很有把握,奚落西蒙斯的就是這個女孩。強烈的厭惡,加上一股令人寒心的恐懼直往下沉,令她腹部的肌肉揪成一團。這個女人為什麼替艾瑟擔心?露絲想到,西蒙斯提起艾瑟將那張百元大鈔塞進他的口袋時,臉上那股殺氣騰騰的怒氣。她想到剛剛離開的那間公寓收拾得井井有條。過去這些年來西蒙斯不知對她提過多少次,只要艾瑟進到一間屋裡,那間屋子就像發生過核彈爆炸一樣。這麼說來,艾瑟最近並沒有待在那間公寓裡。

  是的。露絲說著,努力讓自己聽起來很愉快。沒想到艾瑟居然不在,但是有什麼理由好擔心的呢?   唐娜,去上學,唐娜的母親吩咐,妳又要遲到了。   唐娜噘起嘴來,我想聽嘛。   好吧,好吧。威爾斯不耐煩地說著,轉過身面向露絲。事情有點古怪。上個星期艾瑟的前夫來訪。通常他只會在每個月的五日來,如果他沒把贍養費支票郵寄過來的話。所以,上週四下午我看到他在這附近鬼鬼祟祟的,就覺得事情有點古怪。我的意思是說那天才三十日,他為什麼要提早付贍養費?嗯,我告訴妳,他們大吵了一架!我聽到他們互相咆哮,聲音大得就像我人在現場聽到一樣。   露絲設法讓自己的聲音保持平穩。他們在吼什麼?   這個嘛,我的意思是說我聽得到咆哮聲,卻聽不到談話的內容。我才剛開始下樓來,以防萬一艾瑟可能遇到麻煩

  露絲心想,才不呢,妳是想要聽得更清楚。   可是當時我的電話響了,是我母親從克利夫蘭打電話來,討論我妹妹的離婚,等到我母親停下來喘口氣的時候,已經是一個小時後的事了。到了那個時候,他們之間的爭執已經結束了。我打電話給艾瑟。艾瑟真愛開她前夫的玩笑。她模仿起前夫極為有趣,曉得嗎?但是她沒接電話,所以我猜想她是出去了。妳曉得艾瑟是什麼樣的人,她老是在趕場。不過如果她要離開不只兩三天,通常都會告訴我,而這回她隻字未提。這會兒公寓是她的侄子在住,這點也很奇怪。   喬琪特.威爾斯雙臂交抱。有點冷,是吧?古怪的天氣。我猜,是全球人口用的髮膠逸到臭氧層造成的。總之,威爾斯繼續往下說,露絲目不轉睛看著她,唐娜則是一個字也不漏聽,   我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覺得艾瑟出事了,而她那個懦弱無能的前夫脫不了關係。   還有呢,別忘了,媽媽,唐娜打岔,星期三他又來過,看起來一副被什麼事情嚇壞了的樣子。   我正要說到這點。星期三妳看到他。那天是五日,這表示他很可能是送支票來著。然後昨天我又見到他。妳倒是告訴我,他為什麼又來了?可是沒人見到艾瑟。喏,我是這麼猜想的,他可能對艾瑟採取什麼行動,說不定留下什麼線索,令他憂心忡忡的。喬琪特.威爾斯說完了,得意揚揚地笑。你身為艾瑟的好友,她問露絲,幫我下個決定吧。我該不該報警,告訴警方我認為我的芳鄰可能遭人殺害了?      星期五早上,琪蒂.康威接到醫院來電:有一位擔任接送的義工生病了,能不能請琪蒂暫代?   她到了傍晚才回到家,換上慢跑服和運動鞋,驅車朝莫里森州立公園前進。影子愈來愈長,途中她自我盤算是否等到早上再來,接著毅然決然繼續開車,到達目的地。過去這幾天的日照將停車場上的碎石地面和遍布周圍的步道曬乾了,但在樹木茂密之處,腳下踩起來依然溼溼的。   琪蒂走到馬廄邊上,試圖循著小徑,重新走過四十八小時前那匹馬拔足狂奔過的路線。她意識到自己完全沒把握該循著哪一條小徑前進,大為懊惱。完全沒有方向感。一條樹枝打到她的臉,她嘟囔道。她想起來,過去只要遇到她一個人開車去陌生的地方,麥克常煞費苦心地畫草圖,指出十字路口和地標給她看。   琪蒂浪費了四十分鐘之後,腳上的運動鞋沾滿爛泥且溼透了,腿痠了,一事無成。她停在一塊空地上休息,馬術課的學員會停在這裡重新集合。四周見不到任何健行的人,也聽不到騎在小路上的騎士所發出來的聲音。太陽幾乎完全下山了。琪蒂心想,我八成是瘋了。這不是單身一個人該來的地方。我明天再來。   琪蒂起身,開始順原路折回去。等一下,她心想,就是過了剛剛那裡。我們騎上右邊那條岔路,騎上斜坡。沿著那條路騎到某一處那匹該死的駑馬決定飛奔。   琪蒂心裡有數,自己是對的。一股期待感加上高漲的畏懼令她的心狂跳。失眠的夜裡,她的心臟像不聽話的擺錘一樣。她先前看到一隻手她應該報警的荒謬。這一切都是出自她的想像。她會像個傻瓜一樣。她應該打匿名電話,置身事外。假設她是對的,警方追蹤到是她打的電話呢。最後,她回到最初的打算。自己來看。   那匹馬花五分鐘就跑過的地面,花了她二十分鐘才走過。那頭愚蠢的畜生就是在這個地方開始吃起沒營養的野草來著,琪蒂回想,我扯緊韁繩,那匹馬改變方向,從這裡直直下去。   這裡是一片陡峭的石坡。在暮色四合中,琪蒂開始往下走。石子從運動鞋下滑開。她一度失去平衡,跌倒,刮傷了手。雖然天氣很冷,她的額上汗珠涔涔。由於石塊之間的泥土鬆動,這時候她的手髒了。她用一隻手揩掉汗水。不見藍色衣袖的蹤影。   往下走到一半,她經過一顆大石,停下腳步,坐到上面歇腿。我瘋了,她下了一個判斷。感謝老天,我沒打電話報警,讓自己十足糗大了。她要歇口氣,然後回家沖個熱水澡。怎麼會有人覺得健行充滿樂趣,我真想不透。她大聲說出來。等到呼吸平穩下來後,她把兩隻手往淺綠色的慢跑服上一擦。準備起身的時候,她的右手抓住一旁的岩石。然後感覺到什麼東西。   琪蒂往下一看。她想尖叫,卻叫不出聲來,只發出一聲不敢相信的呻吟。她的手指觸到別人的手指,那是修過的指甲、塗著深紅色的蔻丹。那隻手被四周滑動的石子給推高,被侵入她潛意識之中的藍色衣袖圈住,一片黑色的塑膠袋,像服喪的黑紗一樣,裹著纖細而沒有生氣的手腕。      扮成酒鬼的丹尼.艾德勒,星期五早上七點鐘就定位,倚著史瓦柏大廈正對面那棟公寓大樓。天氣依舊陰冷有風,他明白妮薇.柯尼不太可能走路去上班。不過很久以前,他在跟蹤某人的時候就學會要有耐心。大查理說過,妮薇.柯尼往往很早就動身去店裡,大約在七點半到八點之間。   八點差一刻左右,大批人潮開始出現。一輛巴士載走了學童,往那些昂貴的私立學校開去。丹尼心想,我也上過私立學校。紐澤西的布朗斯維爾少年感化院。   雅痞開始傾巢而出。全都穿著一式的雨衣,不對,是Burberrys的風衣,丹尼心想。要搞清楚。接著是頭髮花白的主管人員,男男女女都有。全都光鮮亮麗,一副發達的樣子。從他所據的位置,丹尼能夠將他們觀察得一清二楚。   到了八點四十,丹尼心知今天不是他的幸運日。他不能讓飲食店的店長生他的氣,他冒不起這個險。他確信以他的前科記錄來看,一旦任務完成,到時候他一定會被找去局裡訊問。不過他心知觀護人會幫他講話。他是受我管束的假釋犯裡面表現最好的,圖黑會說,連上班都從來不遲到。他是清白的。   丹尼心不甘情不願地起身,搓搓手,往下看。他身上穿一件髒兮兮且過大的大衣,聞起來有一股廉價的酒味,戴著一頂特大號的帽子,兩邊有禦寒耳罩,幾乎將他的臉孔遮住,腳上的運動鞋側面都是破洞。看不出來他在大衣裡面穿得是整整齊齊的工作服,褪色的丹寧布拉鍊夾克,配一條牛仔褲。他手上提著一只購物袋。裡面裝著他平日穿的運動鞋,一條溼面巾和一塊手巾。大衣右手邊的口袋裡則裝了一把彈簧刀。   他打的主意是走到七十二街與百老匯的地鐵站,一直走到月臺盡頭,把大衣和帽子丟進購物袋裡,換掉那雙髒兮兮的運動鞋,把臉和手抹乾淨。   要是昨晚妮薇.柯尼沒有坐進計程車裡就好了!丹尼可以肯定,當時她正要走路回家。那是在中央公園襲擊她的大好機會   丹尼確信自己能夠達成目標,就算不是今天早上的話,可能是今天晚上,不是今天的話,說不定就是明天,他的耐心來自十足的把握,所以他走了。他用心走路,故意連路走不直,購物袋盪啊盪的,彷彿不覺自己抟著袋子。少數幾個費心看他一眼的人都側身避開,臉上不是露出厭惡、就是憐憫的表情。   丹尼穿過七十二街與西端大道的時候,撞上一個老女人,老女人垂著頭,手臂夾緊她的錢包,嘴巴醜醜小小的。丹尼心想,如果推她一把,搶走她的錢包,會很好玩,但他隨即打消這個念頭。他趕緊從她身邊走過,轉上七十二街,朝地鐵站前進。   過幾分鐘他出現的時候,手和臉都乾乾淨淨,頭髮抹得光滑,一身褪了色的丹寧夾克拉鍊俐落地拉到領口,大衣、帽子、毛巾和面巾紮成整整齊齊的一綑,裝在購物袋裡。   十點半,他送咖啡到妮薇的辦公室。   嗨,丹尼,丹尼進去的時候妮薇說,我今天早上睡過頭了,現在也沒什麼精神做事。還有,我才不管店裡的人怎麼說,你們的咖啡勝過他們用咖啡機煮出來的。   人總是會有偶爾睡過頭的時候,柯尼小姐。丹尼說著,從提袋裡拉出容器,周到地幫她打開杯子。      星期五早上妮薇醒來,看到時間是八點四十五分的時候嚇了一跳。她掀開被子跳下床,心想天哪,跟布朗克斯長大的三個孩子熬大半個晚上真夠瞧的。她套上睡袍,急急忙忙趕進廚房。麥爾斯已經倒好果汁,正在濾煮咖啡,準備要烤英式鬆餅。你應該叫我的,局長。妮薇指責。   時裝業等妳半個小時並沒有差。麥爾斯埋首在《每日新聞報》裡。   妮薇俯身越過他的肩膀問:有什麼刺激的?   一則頭版新聞報導尼奇.舍派提的一生。他明天要下葬,在聖卡蜜拉教堂舉辦大禮彌撒,葬在骷髏地公墓。   難道你預期他應該被當人球踢來踢去,直到屍體被搞丟嗎?   不是。我希望他採取火葬,我可以出價投標,爭取將他的棺材推進火爐裡這份樂趣。   哎呀,麥爾斯,安靜不要激動。妮薇嘗試改變話題。昨天晚上很有趣,對吧?   是很有趣。不知道薩爾的手怎麼樣了。我敢說昨夜他沒跟新任的未婚妻上床。妳有沒有聽到他說他考慮再婚?   妮薇用柳橙汁吞下一粒全效維他命。愛說笑。這位幸運的女士是誰?   我不信幸運這個字眼用對了。麥爾斯表示意見。他無疑跟各式各樣的女人都交往過了。除非事情鬧大了,否則他不會結婚,然後結婚的對象從內衣模特兒到芭蕾舞伶到社交名媛到注重養生的怪胎都有。從威徹斯特郡搬到紐澤西州,從紐澤西搬到康乃迪克州,從康州搬到史耐嶝臺(譯註:屬於紐約州),把所有的女人都留在一棟豪宅裡。天曉得這些年來他付出多少代價。   他會安定下來嗎?妮薇問。   誰曉得?不論賺再怎麼多錢,薩爾.艾斯波席托永遠是個缺乏自信的小孩,努力在證明自己。   妮薇迅速放了一個英式鬆餅到烤麵包機裡。我在熱烘烘的爐子前面手忙腳亂的時候,還錯過了什麼?   德文被召到梵諦岡去。妳知我知就好。臨走的時候德文告訴我的,那時候薩爾去尿尿,對不起,妳母親不准我說尿尿這兩個字。當時薩爾進去裡面洗手。   我聽到他提及巴爾的摩。升為那邊的大主教嗎?   德文認為快了。   這表示將來可能紅帽加頂升為樞機主教。   有此可能。   我不得不說,你們幾個布朗克斯長大的孩子事業都有成。八成是那個地方的空氣好。   烤麵包機發出啪的一聲跳起來。妮薇在英式鬆餅上抹奶油,塗了厚厚一層橘子醬,咬下去。      雖然這一天顯然會一直陰陰沉沉的,但是漆成白色的橡木櫃,加上藍白綠三種色調的瓷磚地板,令這間廚房的氣氛令人感到愉快。窄窄的砧板面餐桌上,鋪著薄荷綠的亞麻布方巾墊與配成一套的餐巾。杯子、碟子、盤子、水罐和奶油瓶,都是麥爾斯小時候就有的東西了,一直傳到今天。楊柳圖案。妮薇無法想像家中如果少了這些熟悉的瓷器,一天要如何開始。   她仔細端詳麥爾斯。麥爾斯看起來似乎又恢復了往日的活力。不只是尼奇.舍派提的問題解決了而已。而是重拾工作的展望,做一份被人家需要的工作的預期。妮薇心知,麥爾斯強烈反對販毒以及販毒所引起的大屠殺。誰知道呢?說不定到了華盛頓他會遇到對象。他應該再婚的,天曉得,他長得一表人才。妮薇將這番話告訴麥爾斯。   這事妳昨晚就提過了,麥爾斯對她說,我在考慮替《花花女郎》雜誌拍性感寫真照?妳想人家會用我嗎?   如果雜誌要拍你,女人應該會排隊等著引誘你。妮薇告訴他,說完帶著她那杯咖啡回到臥室,決定應該動作快一點,趕緊去上班。      西蒙斯刮完鬍子出來,發現露絲已經離開了。一時之間他杵在原地猶豫不決,然後蹣跚地穿過走廊,進到臥室,解開栗色毛巾布睡袍的帶子,癱倒在床上,這件睡袍是三個女兒送給他的聖誕禮物。倦怠感如排山倒海而來,令他幾乎無法睜開眼來。他只想躺回床上去,拉起被子蒙住頭,一直睡一直睡一直睡。   這些年來,發生過這麼多風風雨雨,露絲從來不曾不跟他同床而眠。有時候他們會一連幾週,甚至幾個月,碰都不碰對方,手頭緊到為錢愁得半死;即使如此,在彼此心照不宣的默契之下,夫妻倆依然同床而眠,因為兩人都受到傳統的束縛,認同女人應該睡在丈夫身邊。   西蒙斯環顧室內,用露絲的眼光去看。臥室的家具是他十歲那年母親買的。不是古董家具,只是老舊,桃花心木的飾面薄板,梳妝臺上的鏡子歪歪斜斜地轉了向。西蒙斯還記得母親如何擦亮這件家具。那樣大驚小怪亂忙一通,能夠擁有它就歡天喜地的。對母親而言,配成一套的床組、梳妝臺和五斗櫃,是一大成就,實現了一個像樣的家的目標。   過去露絲看到《美麗家居》雜誌,會把她想要擁有的房間圖片剪下來。新潮的家具。粉嫩的色調。輕快而開放的風格。缺錢的煩惱榨乾了她臉上的希望和神采,令她對女兒的管教過嚴。西蒙斯想起那回露絲對瑪西尖聲高叫:妳把那件洋裝給扯破了是什麼意思?我省吃儉用地買下那件洋裝。   一切都是因為艾瑟的緣故。   西蒙斯以手支頭。他打過的那通電話令他悔恨在心。   昨晚他差點就打了露絲。回想起他跟艾瑟在一起的最後幾分鐘,就在他失去一切控制的那一刻,當時他   他往枕頭上重重一靠。去酒吧上班有什麼用,設法繼續維持表面工夫有什麼意義呢?他已經走了一步,他想都沒想過可能走這一步。來不及叫停了。這點他心裡有數。沒什麼用了。這點他也心知肚明。他閉上雙眼。   西蒙斯沒發覺自己盹著了,但是露絲突然出現在屋裡。她坐在床邊。臉上的怒氣似乎都消失了。她看起來一副焦慮不安、驚慌失措的樣子,彷彿面對行刑隊。   西蒙斯,露絲說,你得把一切告訴我。你怎麼對付她的?      星期五早上十點,高登.史都柏來到他位於西三十七街的辦公室。他跟三名衣著保守的男子搭同一部電梯上樓,他一眼就看出他們是政府單位的稽查人員,回來研究他的帳冊。員工光看他那兩條眉毛皺成一直線,怒氣沖沖邁著大步,就把話傳開了。當心!   史都柏抄近路穿過展示間,無視顧客與員工,迅速經過祕書的桌前。玫怯怯地對他道了聲先生早,他不屑回應,進入他的私人辦公室,隨手大力甩上門。   他坐到桌前,往後靠在那張摩洛哥革的皮椅上,這張椅子華麗到總是引起讚賞。陰沉的臉色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憂心的皺眉蹙額。   史都柏環顧這間辦公室,飽覽他替自己營造的氣氛:造型的皮沙發和椅子,花巨款買來的畫,藝術顧問向他保證屬於博物館珍藏級的雕刻由於妮薇.柯尼的緣故,他上法庭的時間很可能比在辦公室還要多。他心想,如果不小心的話,時間可能是花在獄中。   史都柏起身,走到窗邊。三十七街。街頭小販紛亂的氣氛。這條街仍是那樣的特質。他想起自己小的時候,放了學馬上過去替父親幹活,他的父親是皮貨加工商。廉價的皮草。令艾傑.福克斯的設計看起來像貂皮一樣。父親每隔兩三年就宣告破產,規律得像鐘錶一樣。到了十五歲的時候,史都柏心裡有數,他才不要將這一生浪費在對著兔毛打噴嚏,說服笨蛋相信穿著劣質的皮草很好看這上頭。   做襯裡。早在他長出鬍子可以刮之前,他就想清楚了。就是這個不變的因素。不論是夾克,長裙長褲,垂至手指尖的頭紗,披肩或是斗篷,都需要加襯裡。   如此簡單的認知,加上向父親勉強告貸,就是史都柏企業的起步。他雇用剛從紐約流行設計學院或羅德島設計學院畢業的毛頭小伙子,他們有的是創造力和天賦。他的襯裡,加上他們設計出的令人興奮的樣式,一時風行了起來。   但是,在這一行渴求賞識,做襯裡無法讓一個人成為其中的代表性人物。這時候他開始尋找懂得設計西裝的年輕人。他的野心是成為新一代的香奈兒。   他又成功了。他所生產的西裝擺在最好的店裡出售。但是他不過是那十來個、二十來個人的其中一個,他們全都爭取同一群高檔的消費者。僧多粥少。   史都柏伸手去拿菸。用紅寶石鑲著他姓名縮寫的金色打火機就在桌上。他點了菸之後,手握著打火機,拿在手上翻過來翻過去,玩了半晌。聯邦調查局的人只消把這個房間裡的東西價值多少錢加一加,再算算這只打火機要多少錢,就會一直挖下去,直到握有足夠的證據足以控告他逃漏稅為止。   他告訴自己,都是該死的公會,令人無法真正獲利。人人都清楚這點。每次看到國際婦女服裝工人聯合會的廣告,史都柏就想拿東西砸那臺電視。他們只想要更多的錢。禁止所有的進口。雇用我們。   三年前他才開始效法其他人的作法,成立非正式的工廠,雇用沒有綠卡的非法移民。有何不可?墨西哥人善於縫紉。   然後他發現真正賺大錢的地方在哪裡。他已經做好充分準備,打算結束掉血汗工廠,就在這時候妮薇.柯尼揭發他的不合法行為。接下來狂熱的艾瑟.蘭姆司頓開始四處窺探。眼前他還可以看到,就在上星期,是上週三晚上,那個潑婦闖進來的模樣。當時玫仍在外面。不然當下就   高登把艾瑟丟出去,正確地說是揪著她的肩膀,拖著她走過展示間到大門口,把她推得撞到電梯。即使是那樣,艾瑟依舊不慌不忙。高登大力甩上門的時候,艾瑟嚷嚷:國稅局不只是查你的血汗工廠而已,還要查你的所得稅。這不過是起頭罷了。我曉得你是怎麼賺取暴利的。   就是那時候,高登明白不能讓艾瑟繼續探究他的業務,他必須阻止她才行。   電話響了,發出低沉的顫動聲。高登不悅地接起電話,什麼事,玫?   祕書的聲音聽起來似乎滿懷歉意。我曉得你不想被打擾,先生,但是美國地檢署的調查員執意非見你不可。   請他們進來。史都柏撫平淺米色的義大利絲質西裝外套,輕拂手帕擦掉方形鑽石袖扣上的污點,安坐在書桌前的椅子上。   三位幹員進來,一副專業而有效率的姿態。高登在過去一個小時裡第十次想起,這一切都是因為妮薇.柯尼揭發他經營非法的血汗工廠而起的。      星期五早上十一點,傑克.坎貝爾開完員工會議回來,再次著手開始讀起前一晚就打算審閱的那份手稿。這回他強迫自己全神貫注。這則香豔刺激的奇遇敘述一個三十三歲的著名心理醫師愛上她的病患,對方是一個已過壯年的銀幕偶像。他們私下相偕赴聖馬丁度假。這位心理醫師在她的女性特質周遭築起藩籬,而這位銀幕偶像則憑著長年的獵豔經驗,打破了她所築起的藩籬。經過三個星期,他們不斷地在星空下做愛,心理醫師替這位偶像重新建立了自信。偶像回到洛杉磯接下一檔新的情境喜劇,扮演祖父的角色。心理醫師則回去繼續執業,心知總有一天會碰到一個可以跟她共度一生的男人。在故事的結尾,心理醫師收了一位新的病患,對方是長相英俊瀟灑、三十八歲的證券經紀人,他告訴她:我的錢太多,但又好恐懼、好失落。   傑克一邊瀏覽完最後幾頁,心裡一邊想:天哪!他才剛把手稿往桌上一拋,金妮就進到他的辦公室,手上拿著一疊信件。她朝手稿的方向點點頭,怎麼樣?   內容很可怕,不過會大賣。在所有的花園性愛場面之中,我卻一直在想被蚊子咬的問題,可笑吧。這表示我老了嗎?   金妮露齒而笑,我懷疑。你曉得自己有個午餐約會吧?   我記下來了。傑克起身,伸伸懶腰。   金妮表示讚賞地看著他。你知不知道,公司裡面所有年輕一輩的編輯都在嘰嘰喳喳地討論你?她們不斷地來問我,是否確定你沒有對象?   告訴她們妳跟我是一對。   但願如此就好了。如果我年輕個二十歲,說不定哦。   傑克的笑容變成皺眉。金妮,我剛想到一件事。《當代女性》的前置作業期有多長?   我不確定。為什麼問?   我在想,不知能不能拿到艾瑟.蘭姆司頓替那份雜誌撰的稿,有關時裝業那篇?我知道在雜誌付印之前,東妮通常不給看,但是妳想想辦法,好嗎?   沒問題。   一個小時後,傑克動身要去赴約。金妮叫住他,那篇文章發表在下週出刊的雜誌。東妮表示她會讓你看稿子,算是幫個忙。她還會把艾瑟做的筆記影印一份給你。   她這個人真好。   她自願提供的,金妮說,她告訴我,艾瑟文章裡被刪除的片斷通常比律師允許他們登在雜誌上的內容更精采。東妮也開始替艾瑟擔心了。她說,既然你要替艾瑟出版這本談時裝的新書,她覺得自己好像也沒必要保守祕密。   傑克坐電梯下樓去赴午餐約會,一路上他意識到自己急於看看艾瑟的檔案,一窺那些因為過於燙手而被刪除的片斷。      星期五西蒙斯與露絲兩人都沒去上班。他們倆在公寓裡相對坐視,彷彿陷入流沙裡的人,一直下沉,無法扭轉必然的情勢。到了中午,露絲煮了濃濃的咖啡,做了烤起士三明治。她執意要西蒙斯起身換衣服。吃吧,她吩咐西蒙斯,把經過完完全全再跟我說一遍。   她一邊聽著,一邊只能想像事情對女兒所造成的影響。她對三個女兒的期望。省吃儉用為她們犧牲,送她們去上大學。上舞蹈課與聲樂課,精打細算逢到拍賣才買的衣服。要是她們的父親入獄,有什麼用呢?   西蒙斯再次脫口將真相說出來。他圓圓的臉上汗珠閃閃發亮,粗壯的雙手無力地擱在膝蓋上,詳細敘述他如何懇求艾瑟讓他解套,艾瑟又如何玩弄他。或許我會讓你解套,或許不會。她說。接下去她就搜起那張長沙發的靠枕後面的下方。我看看找不找得到我侄子忘了偷走的錢。她邊笑邊對西蒙斯說,隨即找到了一張百元大鈔,塞進西蒙斯的口袋裡,附上一句話說,這個月她沒什麼時間出去用餐。   我揍了她一拳,西蒙斯用平板的語氣說,我沒想到我會那麼做。她的頭歪向一側。人往後倒。我不曉得自己是否把她打死了。她站起來,嚇到了。我告訴她,要是再跟我要一毛錢,我會殺了她。她明白我是講真的。她說:好啦,不再拿贍養費就是了。   西蒙斯大口將剩下的咖啡一飲而盡。夫妻倆坐在書房裡。這一天的開始又陰又冷,此刻已經像向晚時分。又陰又冷。就像上週四,在艾瑟公寓的那天一樣。翌日,暴風雪突然降臨。風暴會再起的,西蒙斯確信這點。   接著你就離開了?露絲鼓勵西蒙斯說下去。   西蒙斯支支吾吾,接著我就離開了。   有一種事情沒有結束的感覺。露絲環顧這個房間,看著沉重的橡木家具,這二十年來一直被她鄙視的這套家具,看著機器織的褪了色的東方地毯,她被強迫要接受的這張地毯,她心知肚明,西蒙斯並未將真相和盤托出。她低頭俯視自己的手。太小了。方方正正。短短粗粗的手指。三個女兒都有一雙修長且纖纖的十指。遺傳了誰的基因?西蒙斯嗎?有可能。露絲這邊的家族照片所看到的是長得矮矮小小、方方正正的人。但是他們的韌性都很強。西蒙斯卻是優柔寡斷的。一個優柔寡斷、受到驚嚇的男人,狗急跳牆。有多急呢?你並沒有全部告訴我,露絲說,我要知道。我非知道不可。只有這樣我才能幫你。   西蒙斯把頭埋到手掌裡,將剩下的部分告訴她。哦,天哪,露絲叫道,哦,天哪。      一點鐘,丹尼帶著卡紙做的托盤,裝著兩份鮪魚三明治和咖啡,回到妮薇的店。接待員再次對他揮手指著妮薇的辦公室。妮薇和她的助理,那個長得很正的黑妞,正專心講話。丹尼沒讓她們有時間打發他,他打開外送袋,取出三明治,說:你們要在這裡吃嗎?   丹尼,你會把我們寵壞。這感覺開始像客房服務了。妮薇告訴他。   丹尼動作一僵,意識到自己所犯的錯誤。他太過引人注目了。但是他想要聽聽妮薇可能會有的計畫。   彷彿回應丹尼心中未說出口的要求一樣,妮薇對尤琴妮雅說:星期一我要等到傍晚再去第七大道。柏思太太一點半要來,她要我幫她選幾件禮服。   那就可以拿來付接下來三個月的租金。尤琴妮雅口氣輕快地說。   丹尼摺好餐巾。星期一傍晚。知道這點很有用。他四下一瞄,小小的辦公室,沒窗戶。太可惜了。要是外牆開一扇窗,就可以朝她的背直射一槍。可是查理對他說過,不能看得出來是謀殺。丹尼的目光掃過妮薇。長得真的很正點、很漂亮。外面那麼多醜女人,非得做掉這個真是遺憾。他含含糊糊低聲道過再見後離去,耳邊響起兩個女人的道謝聲。接待員付了他錢,照例加上一筆慷慨的小費。但是一次外送兩塊錢小費,也要送上很長一段時間才會累積到兩萬塊,丹尼一邊想一邊打開厚重的玻璃門,來到街上。      妮薇趁著咬三明治的時候,撥了《當代女性》的電話號碼找東妮.孟岱爾。東妮聽到妮薇的請求,驚呼:天哪,這一切是怎麼回事?傑克.坎貝爾的祕書來電也提出同樣的要求。我告訴她,我也替艾瑟擔心。我就老實說吧。我讓傑克看艾瑟的筆記影本,因為他是艾瑟的出版商。那部分我不能給妳,不過妳可以拿到那篇稿子。妮薇正要感謝東妮,東妮打斷她,但是看在上帝份上,千萬不要四處傳閱。看到這篇文章會不高興的時尚界人士肯定會有一堆。   一個鐘頭後,妮薇和尤琴妮雅鑽研起艾瑟寫的那篇稿子。這篇文章的題目是時裝大師與冒牌大師,即使是出自艾瑟筆下,這樣的題目也夠辛辣、夠諷刺的。她在文章一開頭舉出過去五十年來三大流行時尚風格:一九四七年克莉斯汀.迪奧推出的新造型,六〇年代初期瑪莉.官推出的迷你裙,以及安東尼.德拉.薩爾瓦在一九七二年推出的太平洋礁風情。   艾瑟這麼描述迪奧:   一九四七年時裝界一片蕭條,依然彌漫著戰時的軍裝風潮。布料用得極少,四四方方的肩線,黃銅釦子。靦腆的年輕設計師迪奧指出,我們都想要忘記戰爭所帶來的陰影。他拋棄短裙的桎梏。他有勇氣告訴充滿懷疑的世人,未來的日裝裙長將拉長到離地十二英寸半,這證明他是一個真正的天才。   對他而言這可不簡單。加州有個笨手笨腳的女人,下公車的時候踩到自己的長裙,這個事件帶動一股全國性的反新造型運動。但是迪奧堅守他的立場,或者說守住他的剪刀,季復一季,推出優雅美麗的服裝:露肩的打摺服,沒有燙平的打褶裙從緊贴的上腹延伸為修長的線條。最近這一波迷你裙災難證實他在很久以前所做的預言。或許終有一天所有的設計師都會學到一點,保持神秘感是時裝的重要指導方針。   到了六〇年代初期,時代潮流在變。我們不能全部歸咎於越戰或第二屆梵諦岡大公會議,但是空氣中瀰漫著改變之風,一位年輕自信的英國設計師登場了。她就是瑪莉.官,不想長大,永遠不穿成人衣服的小女生。流行的是迷你裙、寬鬆的直筒連衣裙、五顏六色的長襪和長統靴。   流行的前提是青春絕對不能一副老相。有人請瑪莉.官闡釋時裝的意義和走向,她聰明地答說:性。   一九七二年到處都流行迷你裙。被裙長的遊戲搞糊塗的女人,厭煩了,放棄掙扎,改穿男裝。   接下來上場的是安東尼.德拉.薩爾瓦與太平洋礁風情。德拉.薩爾瓦的人生可不是始自羅馬七丘上的宮殿,這是他的宣傳人員要你相信的那套,其實他的本名叫薩爾.艾斯波席托,出身布朗克斯威廉斯橋路上的農場。他對色彩的感覺可能來自小時候幫忙父親整理卡車上的水果蔬菜。父子倆載著商品走遍附近的街坊到處叫賣。他的母親安潔莉娜,可不是什麼安潔莉娜女爵,而是以言不由衷之詞招呼顧客出了名:上帝保佑你媽媽。上帝保佑你爸爸。買點好吃的葡萄柚怎麼樣?   薩爾在哥倫布高中(學校在布朗克斯,不在義大利)是個中等生,在紐約流行設計學院也是資賦中等的學生。只是一介凡夫俗子,但是命中注定,最後他卻成為受到上天眷顧的那一個。他拿出將他推上顛峰的系列作品:太平洋礁風情,他所僅有的創意。   但這是多麼了不起的創意啊。德拉.薩爾瓦就這麼一揮,以華麗而獨特的筆觸,把時裝推回正道。任何人只要參加過他在一九七二年舉辦的第一場時裝秀,都還記得那些優雅的服裝所製造的影響力。薩爾瓦的傑作彷彿在模特兒身上飄動:肩飾飄飄的束腰上衣,羊毛料日禮服的剪裁裹住女體、塑造線條,色調會隨著光線閃閃發亮且變色的打褶袖。還有他的用色。他採用太平洋熱帶生物的色彩,珊瑚樹、植物與水中生物,借用大自然賜給它們的圖案,創造出屬於他自己的異國風情設計,有些十分鮮盤大膽,有些低調的像是從藍色到銀色。太平洋礁風情的設計師理應得到時裝業所給予的榮耀肯定,而不為過。   讀到這裡,妮薇忍不住笑了。薩爾會愛死艾瑟對太平洋礁這個部分的說法,她說,不過其他的部分我就不敢說了。他說了太多謊,連他本人都相信自己出生在羅馬,母親是教廷封的女爵。另一方面,根據他前天晚上講的,他預料到類似這樣的報導。大家都在嚷嚷過去父母親那一代的生活有多苦。他可能會查清楚自己的雙親是搭什麼船來到愛麗絲島,然後去複製一艘來。   艾瑟寫完她所以為的重大時尚風貌之後,在文章中繼續點名上流社會的設計師,說他連鈕扣和扣洞都分不清,卻能雇用有才華的年輕人替他們規劃與製作系列的服裝;艾瑟揭發設計師之間共謀走捷徑,每隔幾年就嘗試將時裝搞得天翻地覆,即使它意味著將人老珠黃的寡婦打扮得像康康舞女郎;艾瑟還取笑那些呆呆的時尚追隨者,一擲三、四千元買一套套裝,但其實那不過是幾尺雨衣布。   接著艾瑟將砲口轉向高登.史都柏:   一九一一年發生的三角女衫公司那場大火,引起大眾注意到製衣工人惡劣的工作環境。多虧國際婦女服裝工人聯合會,才讓有才華的人可以在時裝這一行正正當當地賺錢。但是有些製造商找到方法,以犧牲無助的人為代價,來提高自己的獲利。新的血汗工廠設在南布朗克斯與長島市。非法移民出賣勞力賺取微薄的工資,他們之中有許多人不過是童工而已,由於沒有綠卡,他們都不敢提出抗議。高登.史都柏就是這些製造商之中的騙王之王。未來的專攔還會登出更多跟史都柏有關的報導,但是別忘了,各位。每次穿上他的服裝,請你們想想縫出這套衣服的孩子。她很可能連飽餐一頓都有問題。   這篇文章的結尾對妮薇的店大大歌頌一番,說妮薇促成政府對高登.史都柏展開調查,還將史都柏的服裝從店裡下架。   妮薇瀏覽完有關她的報導,然後放下影印稿。她把這個領域裡每一位重要的設計師都當箭靶了!說不定她自己都嚇到,所以決定溜走,等風波過去。我開始感到疑惑了。   史都柏不能控告艾瑟和雜誌社嗎?尤琴妮雅問。   事實是最好的辯護。他們顯然握有所需的一切證據。真正讓我生氣的是,上回艾瑟來店裡的時候還買了一套史都柏的套裝。那是我們疏忽而沒有退回去的貨。   電話響了。過了一會兒,總機按對講裝置呼喚:坎貝爾先生找妳,妮薇。   尤琴妮雅抬起眼睛,妳真該看看自己臉上的表情。她將剩下的三明治和包裝紙,還有裝咖啡的紙杯收拾好,掃進垃圾桶裡。   妮薇等到門關上後才拿起電話。她努力讓自己聽起來一副漫不經心的口氣,說:我是妮薇.柯尼。她發覺自己聽起來氣喘吁吁,感到很沮喪。   傑克開門見山:妮薇,妳今晚能不能與我共進晚餐?但又不待妮薇回答。我打算告訴妳,我手上有艾瑟.蘭姆司頓的筆記,也許我們可以一塊研究看看,不過實情是我想見妳。妮薇尷尬地發現自己心跳得厲害。他們說好七點鐘在卡萊爾飯店見。   這天下午剩下的時間變得不可思議地忙碌。四點鐘,妮薇來到展示間的樓層,開始接待客人。來客都是新面孔。一個不超過十九歲的少女,買了一千四百元的晚禮服和九百元的小禮服。她非常固執,堅持要妮薇幫她挑選。妳知道嘛,她透露,我有個朋友在《當代女性》上班,她看到下週即將登出來的一篇文章。文中提到妳用一根小指頭所創造的流行,比第七大道上大多數的設計師要行,還說妳從來不會提供錯誤的建議。我對我媽媽提起這件事,她就叫我過來這裡。   還有兩位新顧客也持同樣的說法。某某人認識某某人,這個人對她透露這篇文章的內容.到了六點半,妮薇感激地在門上掛出打烊的牌子。我開始覺得我們最好別再挑剔可憐的艾瑟了。妮薇說。就算我在《W》雜誌的每一頁上面登廣告,都比不上她的宣傳所帶來的生意。      道格拉斯.布朗下了班,在回艾瑟寓所的途中,順便逛了一家小型超市。六點半他到家開門的時候,正好聽到電話鈴聲響個不停。   起初他決定置之不理,就像這一整個星期他採取的做法。可是鈴聲繼續大作,他盤算了一番:艾瑟不喜歡人家替她接電話是一回事,但是過了一週,艾瑟的確有可能想與他連絡吧?   道格把食品雜貨的購物袋放到廚房。刺耳的鈴聲繼續響。他終於拿起聽筒。喂。   電話那一頭的聲音既含糊且粗嘎。我找艾瑟.蘭姆司頓。   她不在。我是她的侄子。你要留話嗎?   當然要。轉告艾瑟,她的前夫向不該欠的人借了許多錢,有錢給她就沒錢償債。如果不讓西蒙斯解套的話,他們就會給她一個教訓。轉告她,她可能要用斷指打字,日子會不好過。卡嗒一聲,電話掛斷了。   道格把聽筒擱回座上,重重坐倒在長沙發上。他感覺到自己的額上和腋下冒出汗來。他十指交叉握住雙手,克制自己不要發抖。   他該如何是好?這通電話是真的威脅,還是詭計?他無法置之不理。他不想報警。警察可能會開始提出問題來。   妮薇.柯尼。   擔心艾瑟的人是她。他要把這通電話的內容告訴妮薇.柯尼。他是那個飽受驚嚇,憂心忡忡,前來尋求忠告的親戚。如此一來,管它是真的威脅還是詭計,都可以替自己製造藉口。      尤琴妮雅正在替裝著高級的時尚飾品匣上鎖,這時候店裡的電話響了。她拿起聽筒。找妳的,妮薇。聽起來非常苦惱的聲音。   麥爾斯!再度心臟病發嗎?妮薇衝過去接電話,請講。   結果是道格拉斯.布朗,艾瑟.蘭姆司頓的侄子。他的語氣不再充滿一貫的辛辣傲慢。柯尼小姐,妳知不知道如何連絡上我姑姑?我剛回到她的住處,電話在響。有個傢伙吩咐我警告我姑姑,西蒙斯欠了一屁股的錢,有錢付她贍養費就沒錢償債。西蒙斯是我姑姑的前夫。如果她不讓西蒙斯解套的話,就要給她一個教訓。那個傢伙說,她可能要用斷指打字,日子會不好過。   道格拉斯.布朗聽起來簡直泫然欲泣,柯尼小姐,我們必須警告艾瑟。      道格拉斯掛上電話,心知自己下了一個正確的判斷。在前警察局長的千金勸告下,現在他要打電話報警,呈報這通威脅電話。在警方眼中,他就會被視為柯尼家的朋友。   他伸手正要拿起電話,這時候電話響了。這回他毫不猶豫接起電話。   是警方打電話給他。      麥爾斯認為可能的話,星期五這天應該不要礙事。長年受雇於他們家的清潔婦波一整天都會在,洗洗刷刷,打蠟上光,吸塵擦亮。   璐波到的時候,手上拿著一疊早上送到的郵件,麥爾斯便退進書房。華府又來了一封信,力促他接下緝毒署的主管一職。   麥爾斯感到昔日的腎上腺素在血管裡流動。六十八歲。不算太老。認真去幹一份需要做的工作。妮薇。他告訴自己,我灌輸她太多一見鍾情的想法。對大多數人而言,愛情不是這樣發生的。沒有我一直待在她身邊,她就會跟現實世界連結。   麥爾斯往後靠在書桌前的椅子上,過去他當警察局長那十六年,這張老舊舒適的皮椅一直放在他的辦公室裡。麥爾斯心想,它跟我的屁股很合。如果去華府,我要把它運下去。   他聽得到從走廊傳來吸塵器的聲音。他心想,我才不想要一整天聽那個聲音。一時衝動之下,他撥了昔日曾屬於他的那組電話號碼。他對現任警察局長赫伯.史瓦茲的祕書自報身分,過了一會兒,就跟赫伯講起電話。   麥爾斯,你在忙什麼?   先回答我的問題,麥爾斯說,東尼.韋拓勒的情形怎麼樣?他可以想像赫伯的模樣,身材矮小,骨架細小,一雙智慧而銳利的眼睛,才智非凡,擁有驚人的能力,可以綜觀全局。最棒的是,他是個忠實的朋友。   還不確定。那幫人把他留在那裡等死,相信我的看法,他們有理由以為他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不過那小子非常了不起。儘管情況極為不樂觀,但是醫生認為他會熬過來的。晚一點我要去看他。要不要來?   他們倆說好碰面吃午餐。      在聖文森醫院附近的一家小吃店裡,赫伯一邊吃火雞肉三明治,一邊針對即將舉行的尼奇.舍派提葬禮向麥爾斯做了番簡要的介紹。我們已經找人盯防。聯邦調查局也找人盯防。地檢署也找人盯防。不過我不曉得耶,麥爾斯。我猜不管舉不舉行神召,尼奇都成了過時的消息了。十七年久到他已經不再活動了。整個世界都改變了。昔日的犯罪集團是不碰毒品的。如今他們是泡在裡面。尼奇的世界不復存在了。就算他活下來,他們也會打壓他。   吃過午飯後,他們過去聖文森醫院的加護病房。臥底警探東尼.韋拓勒全身裹著繃帶。靜脈點滴滴進他的血管裡。機器記錄著他的血壓、心跳。他的雙親就在等候室裡。   院方讓我們每個小時見他個幾分鐘,他的父親表示,他會熬過來的。他的口氣充滿信心。   堅強的警察是死不了的。麥爾斯抓著對方的手告訴他。   東尼的母親大聲說:局長。她是對麥爾斯發話。麥爾斯開始暗示赫伯,卻被赫伯微微表示否定的動作所阻止。局長,我覺得東尼一直試著要告訴我們什麼。   他已經把我們所需要知道的消息告訴我們了。那就是尼奇.舍派提並沒有雇人取我女兒的性命。   羅莎.韋拓勒搖搖頭,局長,過去這兩天,每個小時我都守著東尼。但這還不夠。他還有事情要我們知道。   不分晝夜都有一個警察守著東尼。赫伯.史瓦茲對這位年輕的警探招招手,這個人此時正坐在加護病房的護理站。注意任何動靜!他吩咐對方。   麥爾斯和赫伯一道搭電梯下樓。你怎麼說呢?赫伯問。   麥爾斯聳聳肩。如果說我曾經學到什麼是可信賴的,那就是一個母親的直覺。他回想起很久以前的那一天,母親建議他去找出戰時曾經庇護他的那戶人家。那天晚上東尼可能得知很多事情。他們一定將每一件事都報告一遍,讓尼奇掌握最新的消息。麥爾斯突然想到,欸,赫伯,順帶一提,妮薇一直纏著我,因為她認識的某個作家不見了人影。你吩咐一下手下留意這個女人,好嗎?六十歲上下,五英尺五英寸半到五英尺六英寸高,穿著打扮很體面,頭髮染成淺銀色,體重大約一百三十五磅,名叫艾瑟.蘭姆司頓。她很可能為了寫專欄正在訪問某人,搞得對方雞飛狗跳,不過   電梯停住了。他們倆踏進大廳,赫伯抽出便條紙。我在桂西園的市長官邸見過蘭姆司頓,她一直對市長拍馬屁,如今市長一天到晚邀她去官邸。她真是腦袋空空的人,是吧?   你說對了。   兩人都笑了。   妮薇為什麼替她擔心呢?   妮薇發誓說,蘭姆司頓在上週四或上週五的時候沒帶一件冬天的大衣就離開。蘭姆司頓所有的衣服都是跟妮薇買的。   說不定她是去佛羅里達州或加勒比海,不想帶一件累贅的大衣。赫伯猜測。   我對妮薇指出許多的可能性,這是其中一個;但是她聲稱艾瑟衣櫥裡不見的衣服都是冬衣,這點妮薇應該最清楚。   赫伯皺皺眉,說不定讓妮薇說對了。再把特徵重複一次。      麥爾斯回到平靜的家裡,公寓打掃得閃閃發亮,光可鑑人。六點半妮薇打的那通電話令他既感到高興又覺不安。妳要出去吃飯。很好。希望這個人很有趣。   接著妮薇將艾瑟的侄子打的那通電話內容轉告麥爾斯。妳請他將這通威脅電話報警處理。這樣做是對的。說不定艾瑟真的一緊張就落跑了。我今天對赫伯提起她。我會讓他曉得這件事。   麥爾斯將就地吃了水果和餅乾,喝了一杯沛綠雅,權充他的晚餐。他一邊吃東西,一邊試著專心看《時代》雜誌,卻發現自己愈來愈擔心,妮薇直覺認為艾瑟.蘭姆司頓遇到了很大的麻煩,而他先前都漠視妮薇的直覺。   他倒了第二杯沛綠雅,搞清楚自己內心不安的核心所在。那通威脅電話,根據那個侄子所講的,聽起來並不真實。      妮薇和傑克.坎貝爾坐在卡萊爾飯店靠牆的座位上。妮薇在一時衝動之下,換掉穿去上班那件針織洋裝,換上一件質料柔軟、五顏六色的印花洋裝。傑克點了飲料,他替自己點了一杯加橄欖的純伏特加馬丁尼,替妮薇點了一杯香檳。妳讓我想到《漂亮的姑娘就像動人的旋律》那首歌。他說。這年頭可以說人家漂亮的姑娘嗎?或者妳寧可是個美人。   我勉強接受那首歌。   妳身上穿的不就是展示櫥窗裡的人體模型穿的衣服?   你的觀察十分敏銳。你是什麼時候看到的?   昨晚。而且我不是碰巧經過。我抗拒不了好奇心。傑克.坎貝爾似乎並未因為透露這點真相而感到不安。   妮薇端詳他。今晚他穿一套深藍色的西裝,上面有細細的白條紋。妮薇下意識地點頭,對整體效果表示讚賞:那條艾瑪仕領帶的藍色真是挑對了,還有那件定做的襯衫和純金的袖扣。   我通過檢查了嗎?他問。   妮薇露齒而笑,沒幾個男人打的領帶真的能夠搭配他穿的西裝。多年來我一直得替家父安排他打的領帶。   侍者端著飲料上來。傑克等到侍者離開之後才開口。希望妳能夠補充我對妳的了解。就從妳的名字是怎麼取的開始,好嗎?   這是居爾特族的名字。其實它的拼法是N︱I︱A︱M︱H,念作妮薇。很久以前我就放棄了,不再嘗試解釋我的名字,所以開店的時候,我就用拼音命名。你知道這替我省了多少時間,會大吃一驚,更不用說被人家叫成寧娥的困擾。   最初這位妮薇是何方神聖?   是個女神。有人說最精確的翻譯是晨星。我最喜歡有關她的一則傳說是這樣的:她下凡來到人間,帶走她要的男人。他們在一起度過一段很長的快樂時光,後來這個男人想要重返人間。他明白只要腳觸到地,就會回到他該有的實際年齡。剩下的部分你可以猜得出來。他從馬上摔下來,變成一袋骨頭,可憐的妮薇留下他,回到天上去。   妳就是這麼對待妳的仰慕者嗎?   兩人齊聲笑了。在妮薇看來,他們倆似乎有一種共識:將艾瑟的問題延後討論。妮薇對尤琴妮雅提起那通電話的內容,奇怪的是,尤琴妮雅反倒覺得這個消息令人感到安心。如果艾瑟接到那種電話,在我看來她會決定落跑,直到事情淡下來為止。妳叫她的侄子去報警。令尊在上面掌握情況。妳別無他法可行。我猜老好人艾瑟躲在礦泉療養區。   妮薇想要相信這套看法。她把艾瑟逐出心頭,啜著香檳,隔著桌子對傑克.坎貝爾微笑。   吃芹菜蛋黃醬的時候,他們聊到成長的過程。傑克的父親是小兒科醫師。傑克是在內布拉斯加州奧馬哈的郊外長大的。他有一個姊姊,仍跟父母住得很近。娣娜養了五個孩子。內布拉斯加的夜裡很冷,高中的暑假他都在書店打工,深為出版業所吸引。所以西北大學畢業後,我就到芝加哥去工作,賣教科書。這份工作足以證明一個人的男子氣概。工作內容的一部分,就是看看你推銷教科書的教授之中有沒有人可以寫一本書。其中有個教授拿她的自傳纏著我。最後我終於說:夫人,面對現實吧。妳的人生無聊透了。她向我的老闆申訴。   你丟了工作嗎?妮薇問。   沒。公司升我當編輯。   妮薇四下瞄了瞄。高雅柔和的氣氛,精美的瓷器,漂亮的銀器,細緻的織花桌布,優雅的插花,從其他桌傳來的愉快細語聲。她感到非常開心,毫無道理可言。她一邊吃羊鞍,一邊跟傑克談到自己。家父拚了老命送我去念大學,可是我喜歡待在家裡。我念聖文森山學院,有一學期到英國的牛津當交換學生,還有一年是在佩魯加大學念的。暑假和課餘我在服飾店打工。我一直都曉得自己想要做什麼。在我眼裡的美好時光就是去看一場服裝秀。薩爾叔叔太好了。自從家母過世後,他發表新裝的時候,總是會派一輛車來接我去。   妳從事什麼休閒活動?傑克問。   問題問得十分漫不經心。妮薇笑了,心知他為何問這個問題。有四、五年的暑假我跟別人一起分租漢普頓的一間房子。她告訴傑克。玩得很愉快。去年我沒去,因為麥爾斯病得很重。冬天我到范爾去滑雪,至少去兩三個星期。我是二月去的。   妳跟誰去?   總是跟我的好友茱麗去。其他夥伴的面孔會換。   傑克直截了當問:男人呢?   妮薇笑了,你的口氣好像麥爾斯。我發誓,他非要把我嫁出去才會高興。我跟很多人交往過,這是當然的。事實上大學四年從頭到尾我幾乎是跟同一個傢伙約會。   怎麼了?   他去哈佛念企管碩士,我則忙著服飾店。我們漸行漸遠,各有一片天地。他叫杰夫。接下來是理查,是個大好人,但他到威斯康辛去工作,而我知道自己絕對不可能永遠離開紐約,可見得這不是真愛。妮薇笑了起來。兩三年前那一次我差點就訂婚了,對象是基恩,我們在無畏號上的慈善義賣會上分手。   無畏號是一艘船?   是啊。那艘船停泊在西五十六街那邊的哈德遜河上。總之,那場派對是在勞動節那個週末舉行的:男生結黑色領結,穿著半正式的禮服,人山人海。我發誓,派對上百分之九十的常客我都認識。基恩和我在人群中被擠了開來。我並不擔心。我想最後我們總會找到對方。可是等我們找到彼此的時候,他氣瘋了。他認為我應該努力點把他找到。我看到他的某一面,我不想跟這樣的他生活在一起。妮薇聳聳肩。事實很簡單,我覺得沒有一個人適合我。   到目前為止,傑克笑了,我開始覺得妳就是傳說中的那個妮薇,把仰慕者拋在後面,乘駕而去。妳並沒有提出跟我個人有關的問題猛問我,無論如何我還是要告訴妳。我也是滑雪的好手。過去兩三年的聖誕假期我都去瑞士的阿羅薩。我正打算找個避暑的去處,可以買條帆船。或許妳應該帶我去參觀漢普頓。我跟妳一樣,也有兩三次差點就定下來了。事實上,四年前左右我真的訂過一次婚。   該我問:怎麼了?妮薇說。   傑克聳聳肩。鑽石戒指一套上她的手指,她就變成一個占有欲很強且不成熟的女人。我體認到自己很快就會沒有喘息的空間了。我十分相信詩人紀伯倫對婚姻提出的建言。   就是廟堂內分開而立的柱子什麼的?妮薇問。   傑克對她報以愉快而充滿敬意的表情,妳說對了。   一直等到用完覆盆子,嘴裡啜著義式濃縮咖啡的時候,他們才討論起艾瑟的事。妮薇將艾瑟的侄子來電的內容告知傑克,還提到艾瑟躲起來的可能性。家父連絡他以前工作的部門。他請警局的人追查是誰做出威脅。坦白說,我必須承認我的確是認為艾瑟應該讓那個可憐的傢伙解套。這些年來她一直拿對方的贍養費,實在是不像話。她根本就不需要那筆贍養費。   傑克從口袋裡掏出那篇摺起來的文章。妮薇告訴傑克,她已經看過了。妳認為這稱得上毀謗嗎?傑克問她。   才不。我會說是有趣、惡毒、辛辣、很好看,但是有中傷人的可能。文章裡面沒有一件事不是業界的人早就知道的。我不確定薩爾叔叔會做何反應,但是根據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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