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懸疑小說 睡吧,我的美人

第9章 第七章

  星期四早上八點,妮薇和彩彩坐在計程車上,車子停在艾瑟.蘭姆司頓公寓的對街。星期二那天,艾瑟的侄子八點半去上班,所以今天她們想要避開他。計程車司機提出抗議:耗時間等,我又不會變有錢。妮薇允諾會賞他十塊錢的小費,平息他的異議。   八點十五分,彩彩看到道格,瞧!   妮薇看著他鎖上公寓的門,四下瞄瞄,往百老匯走去。這天早上天氣涼涼的,道格穿一件綁帶的風衣。那是Burberry的真品,妮薇說,他當接待員的薪水八成好得不得了。   公寓整潔得出乎意料。被單和被子疊在一只枕頭下,放在長沙發的尾端。枕套皺巴巴的。顯然是睡過。見不到用過的菸灰缸痕跡,但是妮薇肯定自己聞到空氣中有一股淡淡的菸味。他抽過菸,又不想被人家逮到,妮薇說,不知道原因何在。

  整潔的臥室足以為範。床鋪過了。道格的行李箱擱在躺椅上,掛著西裝、長褲和夾克的衣架擱在行李上頭。他寫給艾瑟的字條立在梳妝臺上的鏡子前面。   誰在開誰的玩笑?彩彩問。是什麼原因令他寫下那張字條,而且不再使用她的臥室呢?   妮薇曉得彩彩觀察入微。好吧,妮薇說,我們就從那張字條說起吧。他以前給艾瑟留過字條嗎?   彩彩身上穿著那套瑞典女傭的服裝,兩條辮子有力地甩啊甩的,說:從來沒有。   妮薇走到那座衣櫥前面,打開櫥門。她一個衣架一個衣架檢查艾瑟的衣服,看看艾瑟有什麼外套沒帶走。結果外套全都在:那件黑貂大衣,那件石貂大衣,那件喀什米爾羊毛大衣,那件圍裹式的,那件Burberry,那件皮衣,那件斗篷。由於彩彩一臉困惑不解的表情,妮薇對她解釋自己的舉動。

  彩彩的話加深了妮薇的懷疑。艾瑟老是告訴我,自從妳接手幫她打扮之後,她就不再一時衝動隨便亂買衣服。妳說對了。沒有別的外套。   妮薇關上櫥門。我並不喜歡這樣四處窺探,卻不得不這麼做。艾瑟的皮包裡總是帶著一本日曆型的記事本,但是我很肯定她還有一本帳簿大小的記事本。   沒錯,她是有那麼一本,彩彩說,在她桌上。   那本約會登記簿就放在一疊郵件旁邊。妮薇打開登記本。裡面是十一乘十四全頁大小的紙張,每個月份的每一天都有一張,包括前一年的十二月也有。妮薇一頁頁快速翻動,翻到三月三十一日這天才停下來。艾瑟用粗黑的字體潦草地寫著:派道格去妮薇的店裡取衣服。圈的是三點鐘的空位。附註:道格來此。

  彩彩從妮薇的肩後俯視。所以,這點他沒說謊。彩彩說。原本早晨明亮的陽光已經灑進室內,此時卻冷不防消失在一片烏雲後面。彩彩打了個寒顫。老實講,妮薇,這個地方開始令我覺得毛骨悚然。   妮薇未接腔,翻完了四月份,其間零星散布一些約會、雞尾酒會、午餐之約。所有的頁數都畫了一道線。艾瑟在四月一日這天寫著:研究調查/寫書。   她把所有的事情都取消了。她打算離開這裡,去躲在什麼地方寫書。妮薇喃喃低語。   那麼,說不定她提早一天離開?彩彩猜測。   有可能。妮薇開始往回翻。三月的最後一週填滿了知名設計師的名字;妮娜.卡克蘭、高登.史都柏、維多.寇斯塔、羅納德.艾爾騰、蕾吉娜.梅維思、安東尼.德拉.薩爾瓦、卡拉.波特。她不可能跟所有的人都見面了,妮薇說,我想她是在交稿之前打電話去查對自己引述的話。她指著三月三十日星期四這一筆:《當代女性》文章截稿。

  妮薇很快地將今年前三個月的記錄瀏覽過一遍,注意到艾瑟在約會旁邊草草寫上計程車資與小費,午餐、晚餐和會議的摘要:訪談做得很好,但是如果讓他等,他會生氣天鵝餐廳新領班卡洛斯千萬不要叫泛樂禮車接送服務車子聞起來像置身在艾薇芳香劑的製造工廠   這些註記都是不固定的摘要,數字經常被劃掉、改過。艾瑟這個人顯然喜歡信手亂塗亂畫,每一頁的空白處都填滿了三角形、心形、渦形和塗鴉。   妮薇一時衝動,翻到十二月二十二日,她和麥爾斯辦聖誕派對那天。艾瑟顯然認為這件事很重要,不但將史瓦柏大廈的地址和妮薇的名字用區塊框起來,還在底下畫線。艾瑟用龍飛鳳舞的字體寫上她的意見:妮薇之父,單身且迷人。在這一頁的旁邊,艾瑟仿照蕾娜妲食譜上的素描,畫了一幅粗糙的仿畫。

  要是讓麥爾斯看到的話,他準會鬧胃潰瘍,妮薇說,我不得不告訴艾瑟,麥爾斯病得無法安排任何社交活動。她原本想邀請麥爾斯共赴新年的正式晚宴。我想麥爾斯會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妮薇翻回去三月的最後一週那幾頁,開始抄錄艾瑟列在上面的名字,她說:至少這是一個起點。有兩個名字躍入她的眼簾。東妮.孟岱爾,《當代女性》的總編輯。那場雞尾酒會的場合不適合請她搜索記憶,想想艾瑟是否提到閉門寫作的可能去處。另外一個名字是傑克.坎貝爾。顯然艾瑟把新書的出版合約看得至關重要。說不定艾瑟對坎貝爾透露的計畫比他所意識到的還要多。   妮薇啪的一聲猛然闔上自己的記事本,拉上套子的拉鍊。我該離開這裡了。她重新繫好脖子上的紅藍兩色圍巾。妮薇的外套領子很高,一頭黑髮挽成一個髻在後面。

  彩彩說:妳看起來很棒。我今天早上搭電梯的時候,聽到十一樓C號那傢伙想要知道妳是誰。   妮薇戴上手套,想必是冒牌王子那一型的。   彩彩咯咯直笑,年齡介於四十到跨進棺材之間。戴了一塊很爛的假髮。看起來像落在一畦棉花田裡的黑色羽毛。   他是妳的了。好了,如果艾瑟突然冒出來,或是那個可愛的侄子提早回家,妳就端出妳的說法。整理整理廚房的櫃子,洗洗頂層的玻璃杯。做得看起來一副很忙的樣子,但是眼睛張大一點。妮薇瞄瞄郵件。瀏覽一遍郵件。或許艾瑟收到一封信,因此改變主意。天哪,我覺得自己像個偷窺狂,但是這事我們非做不可。我們倆都覺得事情怪怪的,但是我們又不能無限期地在這裡大搖大擺進進出出。

  妮薇一邊往門口走去,一邊四下環顧。妳確實把這個地方收拾得完全適合住人了。從某種程度上來講,這讓我想到艾瑟。來這裡的人通常只會注意到表面上一團亂七八糟,因而退避三舍。艾瑟老是表現得很愚蠢,讓人忘了她是個非常精明的女人。   門邊那面牆上掛滿了無數張艾瑟的公關宣傳照。妮薇的手放在門把上,仔細研究起那些照片。在大多數的照片中,艾瑟看起來都是話講到一半的樣子。她的嘴總是微啟,雙眼炯炯有神,看得出面部的肌肉在動。   妮薇的目光被一張快照吸引住。照片上的艾瑟表情平靜,嘴巴不動,眼神哀傷。艾瑟曾經說過什麼來著?我是情人節生的。很好記,對吧?但是妳知道有人寄張生日卡,或打通電話給我,那是多少年前的事嗎?最後我只好唱生日快樂歌給自己聽,祝自己生日快樂。

  妮薇曾想過要記得在情人節那天送花給艾瑟,請她出來吃頓飯,可是那個星期艾瑟跑去范爾滑雪。   妮薇在心裡說,對不起,艾瑟。真的對不起。   在妮薇眼中,快照中那對悽慘的眼神似乎不肯原諒她。      麥爾斯動過心臟繞道手術以後,開始養成習慣,下午要散步一段長長的路。妮薇不知道的是,過去四個月來,麥爾斯仍有去東七十五街看精神科醫師。你的心情沮喪,心臟科醫師對他直言不諱,動過這種手術之後,大部分人都會感到沮喪。你必須跟它的負面效應共存。不過我懷疑你的沮喪背後另有原因。他逼著麥爾斯和亞當.費爾頓醫師訂下第一次的約診。   星期四下午兩點是他固定看醫生的時間。他痛恨要躺到長榻上,寧可深深窩進一張皮椅裡。亞當.費爾頓不是麥爾斯預期的那種老套的醫師。四十五歲上下的他理著平頭,戴一副看起來有點瀟灑的眼鏡,身材修長,精瘦結實。到了第三、第四趟,他已經贏得麥爾斯的信賴。麥爾斯不再覺得自己是在掏心掏肺吐露真情。反而覺得跟費爾頓講話好像回到警察局,對手下分析各方的調查觀點。

  此刻,他一邊看著費爾頓在指間轉筆,心裡頭一邊想,可笑,我從沒想過去跟德文談談。不過這又不是需要告解的事。我以為心理醫師不會出現神經質的習慣。麥爾斯語帶諷刺。   亞當.費爾頓聞言笑了,熟練地又轉了一圈筆。我正在戒菸,絕對有權利出現神經質的習慣。你今天心情似乎很好。這番話可能是在雞尾酒會上碰到熟人隨便聊聊的寒暄之語。   麥爾斯對費爾頓透露尼奇.舍派提的死訊,在費爾頓追根究柢的探問下,麥爾斯大聲嚷道:我們已經討論過這個話題了。這十七年來我一直覺得,彷彿只要舍派提一出獄,妮薇就會遭遇什麼不測。我辜負了蕾娜妲。我還得跟你說多少次?我沒把尼奇的威脅當真。他是個冷血殺手。他出獄不到三天,我們的人就被槍殺了。可能是尼奇揭穿他的底。尼奇老說他嗅得出條子的味道。

  如今你覺得令千金安全無虞了?   我曉得她安全無虞了。我們的人告訴我們,沒有人雇人要殺她。他們一定是討論過了。我知道其他人不會做此嘗試。反正他們會暗中把尼奇排擠掉就是了。他們會很高興替他覆上棺材罩。   亞當.費爾頓又開始轉起鉛筆來,躊躇一番後,毅然將那枝鉛筆丟進垃圾桶裡。你告訴我,你被恐懼糾纏了十七年之久,舍派提之死讓你從中得到解脫。這點對你的意義何在?你的人生會如何改變?      四十分鐘後,麥爾斯離開診所,繼續散步,他的步履又拾起了以往慣有的輕快。麥爾斯心知自己的身體幾乎已經完全康復。既然不用替妮薇擔心,他便要找個工作。麥爾斯並未對妮薇透露,他已經探詢有無可能去華府領導總統轄下的緝毒署。這份工作意味著要長時間待在華府,找一間公寓住。不過這對妮薇的獨立有好處,她就不會花那麼多時間待在家裡,而去跟年輕人在一起。麥爾斯生病之前,妮薇習慣去漢普頓避暑度週末,冬天則常常去范爾滑雪。過去這一年,她都要麥爾斯強迫才會離開個幾天。他希望妮薇去嫁人;他不會永遠在她身邊。如今,感謝尼奇及時心臟病發,他可以心無罣礙地到華府去。   麥爾斯還記得自己嚴重心臟病發作那次的痛苦,胸口彷彿被一臺打了釘的蒸汽壓路機輾過。希望你去見閻王時就是那樣的感覺,混蛋。他心想。接著,他宛如看到母親那張臉,神情嚴肅地盯著他。咒人者自咒自受。一報還一報。   麥爾斯穿過約克大道,經過美麗人生餐廳。淡淡的義大利菜香傳入鼻間,他愉快地想到妮薇為今晚準備的晚餐。能夠再度與德文和薩爾聚首真不錯。天哪,他們從小一塊在天波羅克大街上長大,那是多久以前的事啊。最近人們破壞布朗克斯的方式真是有夠瞧的!那是一個住家的好地方。整個街區只有七棟房子,樹林裡長著茂密的白樺與橡樹。他們在樹上搭樹屋。薩爾父母親的菜園子就在如今成了工業化的威廉斯大橋路上。當年他和德文與薩爾乘雪橇滑行的野地如今那片地被愛因斯坦醫療中心所據不過那裡還有很多不錯的住宅區。   麥爾斯來到公園大道上,繞過一小堆融化的雪泥。他想起那回薩爾的雪橇失控,輾過麥爾斯的手臂,造成三處骨折。薩爾哭了起來:我爸會宰了我。德文迅速採取行動,替薩爾背黑鍋。德文的爸爸登門謝罪。他並沒有惡意,就是笨手笨腳的。德文.史丹頓。主教閣下耶。謠傳,梵諦岡屬意德文接下一個大主教的空缺,這表示德文有可能戴上紅衣主教那頂帽子。   麥爾斯來到第五大道,往右瞄瞄,瞧見大都會博物館那棟巨大白色建築的屋頂。他一直打算好好看一下丹鐸神殿。一時衝動,他走過六個街口,花了一小時沉浸在一個消失的文明所留下的近乎完美的遺跡。   他一看錶才發現時間晚了,應該馬上回家把吧臺整理好。也在這時候,他才意識到自己來博物館真正的企圖,是去看看蕾娜妲陳屍之地。算了吧,他對自己狠狠地說。但是一來到室外,他的腳步便不由自主地帶著他繞過博物館的後面,來到當年蕾娜妲被人發現的陳屍地。每隔四到五個月,他就會來這麼一次朝覲。   中央公園裡的樹木周遭罩著一層紅紅的煙靄,這是保證綠意生機即將來臨的頭一個跡象。公園裡的人相當多。慢跑的人。推著嬰兒車的保母。年輕媽媽帶著精力充沛的三歲小孩。那些可憐、無家可歸的男男女女,彎腰駝背縮在長椅上。穩定的車流量。一輛輛四輪馬車。   麥爾斯在蕾娜妲被人家發現的那塊空地上駐足。可笑,他心想,她葬在天門公墓,但是對我而言彷彿她的身體一直留在此地。他垂首而立,雙手插在麂皮夾克的口袋裡。如果那天是像今天這樣,公園裡就會有人影。說不定會有人見到事發經過。他的心頭掠過英國詩人丁尼生的一行詩:死後猶記那珍貴的吻/深如初戀,充滿悔恨/行屍走肉,日子一去不復返。   但是今天,在這個地方,麥爾斯頭一次體驗到暫時復元的感覺。雖然不是我的功勞,起碼我們的女兒性命無虞,carissimamia(卿卿吾愛),他低語,希望尼奇.舍派提站在審判臺前聽審的時候,妳會在那裡,替他指出通往地獄之路。   麥爾斯轉身,步伐輕快地穿越中央公園。亞當.費爾頓最後說的那句話猶在他耳邊回響:好了,你再也不需要擔心尼奇.舍派提了。十七年前你遭遇一場可怕的悲劇。問題在於,你是不是終於準備好要繼續過你的人生了呢?   麥爾斯再次低聲說出自己毅然決然丟給費爾頓的答案:是的。      妮薇從艾瑟的公寓趕到店裡的時候,大部分員工都已經進來了。包括助理店長尤琴妮亞在內,妮薇還雇了七個正職的售貨小姐和三個裁縫。   尤琴妮亞正在替展示間的人體模型穿衣服。很高興又流行起組合套裝來了。她一邊說,一邊熟練地調整肉桂色的絲質套裝外套。哪一只皮包好?   妮薇往後一站。再把那兩個皮包拿起來。小的那個,我想。另外那個的琥珀太多了,不配這套服裝。   尤琴妮亞從模特兒行業退下來之後,心寬體胖,身材從穿四號變成要穿十二號,但是她的動作仍然一派優雅,這是當初設計師愛用她的原因。她把皮包掛到人體模型的手臂上。照例又給妳說對了,她興高采烈道,今天會很忙。我有強烈的預感。   繼續加油吧。妮薇試著讓自己聽起來若無其事,但是她的努力失敗了。妮薇,艾瑟.蘭姆司頓呢?她還沒現身嗎?   毫無芳蹤。妮薇環顧店裡。聽著,我要躲進辦公室裡面打電話。除非絕對必要,別對人家透露我在店裡面。今天我不想被推銷員騷擾。   第一通電話她打給《當代女性》的東妮.孟岱爾。東妮去參加一整天的雜誌編輯研討會。妮薇嘗試打給傑克.坎貝爾,他正在開會。妮薇留話請他回電。事情頗急。妮薇對他的祕書表示。她順著艾瑟草草抄在記事本上的那張設計師名單,一個個往下聯絡。前三位聯繫上的設計師,上個星期都沒見過艾瑟。艾瑟打電話無非是要確認她在文章裡直接引述的話。妮薇從他們的聲音裡面聽出惱怒之情,可以用運動服飾設計師艾克.皮爾森的話來概括代表。我始終搞不清楚自己怎麼會接受那個女人的採訪。她反覆不斷地提出問題,問得我人都糊塗了。我幾乎是不得不把她扔出去,而我的直覺告訴我,我不會喜歡她寫的那篇文章。   名單上的下一個名字是安東尼.德拉.薩爾瓦。妮薇連絡不上他,但她並不擔心。今天的晚餐就會見到他。再來是高登.史都柏。艾瑟曾經透露自己在文章裡面把史都柏釘上十字架。但是,艾瑟最後一次見到他是什麼時候?妮薇心不甘情不願地撥到史都柏的辦公室,電話馬上就接通了。   史都柏並未浪費時間保持禮貌。有何貴幹?他口氣生硬地問。   妮薇可以想像,他往後靠坐在一張風格華麗的皮椅上,椅子上有精巧的黃銅釘飾。她強迫自己用跟對方一樣的冷冰冰口氣。我有事要找艾瑟.蘭姆司頓。事情很急。妮薇憑直覺補充說,我從她的約會記事本上得知,上個星期她和你碰過面。她有沒有暗示過你她打算去哪裡呢?   長達好幾秒鐘的完全沉默。妮薇心想,他應該是正在決定說什麼。史都柏終於開口了,保持一種冷漠超然且四平八穩的語氣。幾個星期前,艾瑟.蘭姆司頓為了她手上正在寫的一篇文章企圖採訪我。我沒見她。我沒時間見好事之徒。上星期她來電,我沒接她的電話。   妮薇耳中傳來喀啦一聲。   她正要連絡名單上的下一位設計師,這時候電話響了。是傑克.坎貝爾來電。他的聲音聽起來是關心的。祕書告訴我妳的電話很急。有什麼問題嗎,妮薇?   妮薇突然覺得試圖在電話上對他解釋,她替艾瑟.蘭姆司頓感到擔心,理由出在艾瑟沒來取走她的新衣服,這件事很可笑。   她反過來說:你一定很忙,但是有沒有可能很快地撥半個小時左右的時間,讓我跟你談談呢?   我約了一位作者吃午飯,他說,三點鐘在我的辦公室見怎麼樣?      吉文斯與馬克思出版社位於一棟大樓的最上面六層,大樓是在公園大道與四十一街交叉口的東南角上。傑克.坎貝爾的個人辦公室占據四十七樓一個很大的角落,窗外的景色是令人眼花撩亂的曼哈頓鬧區。那張特大號的辦公桌經過黑漆拋光。桌後那面牆上的書架堆滿了手稿。一座黑色的皮製長沙發和配成套的椅子圍著一張玻璃製的雞尾酒桌。房間裡沒有一點個人的風格,令妮薇感到驚訝。   傑克.坎貝爾彷彿能夠看透她的心思。我的公寓還沒好,目前暫居漢普夏大樓。我個人的東西都還在倉庫裡,所以這個地方看起來才會像牙醫診所的候診室。   他的西裝外套掛在書桌那張椅子的椅背上,身上穿著綠色與棕色雙色調的菱格紋毛衣。妮薇認為衣服很適合他。秋天的色彩。他的臉太瘦,五官不夠端正,稱不上英俊,但是平靜之中帶著力量,令他擁有一股無比的魅力。他笑起來眼裡散發出一股和善而親切的感覺。妮薇發現,自己很高興已經換上新的春裝,那是一件青綠色的羊毛連身裙和相配的中長度外套。   來杯咖啡如何?坎貝爾提議。我喝太多咖啡了,不過還是要喝點。   妮薇發覺自己跳過午餐沒吃,頭隱隱作痛。好的。拜託,不加牛奶。   等待咖啡的這段期間,妮薇對辦公室的視野發表意見。你不覺得自己起碼像紐約之王嗎?   在這裡工作的這一個月,我得非常努力才能專心工作,坎貝爾告訴她,我十歲的時候就想當紐約人。那已經是二十六年前的事了。我花了這麼多時間才在紐約立足。   咖啡來了,他們圍著那張玻璃桌而坐。坎貝爾懶洋洋倚在長沙發上。妮薇在其中一張椅子的邊上正襟危坐。她曉得坎貝爾一定將其他的約會往後延,才能這麼快就見她。她深吸了一口氣,對坎貝爾講起艾瑟的事。我父親覺得我發神經,妮薇說,但是我有一種古怪的感覺,覺得艾瑟出事了。是這樣的,艾瑟有沒有暗示你她可能一個人離開呢?據我所知,她正在替你們寫的那本書預計今年秋天要出版。   傑克.坎貝爾專心聽她講,態度一如她在雞尾酒會上所觀察到的。他回答:不,不是這樣的。   那怎麼?   坎貝爾喝掉杯裡的最後幾滴咖啡。兩三年前我在美國書商協會上認識艾瑟,當時她正在替紀文斯與馬克思宣傳她的處女作,談從政的女人那一本。書的內容十分精采、有趣、八卦味十足,賣得很好。因此當她想見我的時候,我很感興趣。她扼要地把手上寫的那篇稿子說給我聽,還說她可能在無意中發現一件真相,事情會撼動時裝界,如果把它寫成一本書,我會不會買版權,她可以拿到多少預付版稅?   我告訴她顯然我得多了解一點,但是根據她上一本書的暢銷程度來看,如果這本書的內容有她講的那麼具爆炸性,我們願意買下版權,預付版稅可能有五十萬美元。上週我看到《紐約郵報》第六版的報導,提到她跟我簽了一紙合約,預付版稅達五十萬美元,書排在秋天出版。電話響翻天了。每一家平裝書出版社都想爭取競標的機會。我打電話給艾瑟的經紀人。艾瑟連提都沒跟經紀人提過。我試著連絡艾瑟不成。我既未證實也沒否認這份出版合約的條件。艾瑟喜歡宣傳上了癮,但是如果她寫得出來那本書,內容又夠精采,有關那筆預付版稅的事我倒不在意。   所以她認為足以撼動時裝界的報導,你對它是一無所知嘍?   一無所知。   妮薇嘆了口氣,然後起身。我已經占用你太多的時間。我想我該安心了。像這樣對某個案子一頭熱,然後跑去什麼地方的小木屋躲起來,完全就是艾瑟的作風。我最好開始管好自己的事情就好。她朝坎貝爾伸出手去。謝謝你。   坎貝爾並未馬上鬆開妮薇的手。他匆匆露出一個親切的笑容。妳總是如此快速逃走嗎?他問。六年前,妳像箭在弦上一樣匆忙下飛機。前幾天晚上我才一轉身,妳就不見蹤影。   妮薇抽回手。偶爾,我會放輕鬆去慢跑,她說,但是眼前我最好趕快走人,關心我自己的生意要緊。   坎貝爾送她到門口。聽說妮薇的店是紐約最時髦的幾家店。我能過去看看嗎?   當然可以。甚至不需要買任何東西。   我母親住在內布拉斯加,穿衣講究實用。   妮薇搭乘電梯下樓的時候,心中在納悶:傑克.坎貝爾是否藉此告訴她,他的生命中沒有特別的女人?現在是四月了,她步入暖和的午後,招了一部計程車,發現自己正輕輕哼著曲子。      妮薇回到店裡,發現彩彩留話要她馬上打電話到艾瑟的公寓。電話一響,彩彩就接起來了。妮薇,感謝老天爺,妳打來了。我想在那個可笑的侄子回來以前離開這裡。妮薇,有件事情真的很奇怪。艾瑟習慣在公寓裡四處窩藏百元大鈔。所以上次她才會剛好有錢事先預付給我。星期二那天我在這裡的時候,在地毯下面找到一張百元大鈔。今天早上,我在碗櫃下面找到一張,在別的家具下面找到三張。妮薇,星期二的時候,這些鈔票絕對不在這裡。      西蒙斯在四點半的時候離開酒吧。他沿著人潮洶湧的哥倫布大道往北飛奔,未曾留意摩肩擦踵的行人。他得去一趟艾瑟的公寓,又不想讓露絲知道他去過。前一天晚上,他發現自己把支票和字條放進同一個信封之後,感覺就像一隻掉進陷阱裡的畜牲,瘋狂地跳個不停,試圖要找出一條逃脫之道。   只有一個希望。他沒把那封信塞得很深。他可以想像信封的一角露在投信口外。說不定他可以拿回那封信。機會十分渺茫。常識告訴他,如果郵差再送信過去,很可能會把那封信往下塞。但是那個可能性仍然誘惑著他,提供唯一的行動方向。   他拐入艾瑟那棟公寓所在的街區,雙眼飛快掠過路上的行人,希望不會撞見艾瑟的鄰居裡面那些熟面孔。他來到艾瑟住的那棟樓,痛苦的無助感升高到絕望。他連偷一封信都會搞砸。需要鑰匙才進得去信箱所在的門廳。昨晚是那個可憎的孩子替他開的門。現在他必須按管理員的門鈴才進得去,管理員鐵定不會讓他亂動艾瑟的郵件。   他站在那棟褐石建築的前面。艾瑟的公寓用的是左邊那個不需要經過門廊就能直接從街上進去的入口。走大門要爬上十來級的階梯。他站在那裡,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四樓的窗戶開了。一個女人探出頭來,從她肩後,可以看到昨天跟他講過話的那個女孩的臉。   她一整個星期都不在家,一個刺耳的聲音對他說,聽好,上星期四我聽到你對她大吼大叫的,我差點就要報警。   西蒙斯轉身逃走。他視而不見地沿著西端大道往南跑,跑得氣喘如牛,上氣不接下氣。一直跑到安全進到自己的公寓裡面,拴上門,他才停下腳步。直到這個時候他才注意到自己的心跳如擂鼓,是竭力吸進氧氣的震動聲。聽到腳步聲從臥室來到走廊,令他感到驚愕。露絲已經到家了。情急之下,他用手揩揩臉,嘗試鎮靜下來。   露絲似乎沒注意到他的激動不安。她的手臂上挽著西蒙斯的棕色西裝。我正要拿這件西裝去乾洗,露絲對他說,看在老天爺的份上,能不能請你告訴我,你的口袋裡怎麼會有一張百元大鈔呢?      妮薇離開以後,傑克.坎貝爾在辦公室裡待了將近兩個小時,就是無法專心看他的稿子,那份手稿是他所信賴的經紀人送來的,上面還熱心地附了一張字條。經過一番努力,想專注於故事的情節之後,他終於把稿件推到一邊。他很少如此煩躁。他氣的是自己。一個人在百分之九十九心有旁騖時去評斷別人的心血結晶,是不公平的。   妮薇.柯尼。這事真可笑,六年前他一度後悔自己沒能設法取得她的電話號碼。過了幾個月,他來紐約的時候,甚至查過曼哈頓的電話簿。電話簿上姓柯尼這個姓的列了好幾頁。沒一個叫妮薇的。她提過一家服裝店。他查過柯尼這個部分。一無所獲。   然後他聳聳肩,把這件事置之腦後。據他所知,她有一個同居男友。但是不知怎的,他就是無法徹底將她忘記。在雞尾酒會上,當妮薇走近他的時候,他馬上就認出她來。她不再是那個穿著滑雪衣的二十一歲少女,而是一個衣著入時、世故而年輕的女性。但是那頭烏黑如雲的秀髮,那身牛奶般嫩白的肌膚,那雙棕色的大眼睛,還有一點一點散布在鼻梁上的雀斑,這些都依舊如故。   此刻傑克發現自己很想知道她是否有認真交往的關係。如果沒有的話   到了六點鐘,他的助理探頭進來。我受夠了,她聲稱,我能不能警告你,你再加班的話就會毀了每一個人?   傑克將那份還沒讀的手稿推到一邊去,站起來。我正要走,他說,只問一個問題就好,金妮?妳對妮薇.柯尼這個人有何認識?   他一邊往上城走,朝著位於中央公園南路上那間租來的公寓走去,一路上反覆思考他所得到的答案。妮薇.柯尼擁有一家經營得非常成功的精品店。金妮應付特殊場合穿的服裝就是在那裡買的。妮薇這個人深受顧客的喜愛與敬重。數月前,妮薇揭發一位設計師,對方的血汗工廠雇用童工從事縫紉,引起群情譁然。妮薇可謂是個鬥士。   他也問到艾瑟.蘭姆司頓。金妮的眼珠子一轉,別讓我打開話匣子。   傑克在他的公寓裡停留的時間足夠讓他確定,他不想自己動手做晚飯。他決定應該去尼可拉的店裡吃義大利麵才對。尼可拉的店位在八十四街,介於萊辛頓大道與第三大道之間。   這個決定下對了。一如往常,有人排隊在等桌位,但是傑克在吧臺喝過一杯之後,他最喜歡的侍者盧就拍拍他的肩膀。都準備好了,坎貝爾先生。喝了半瓶瓦爾波利契拉的葡萄酒,吃了一碗水田芥與萵苣沙拉以及一盤海鮮義大利扁麵之後,傑克發現自己總算放鬆下來。他叫了一杯雙倍的義式濃縮咖啡,同時要求侍者把帳單送過來。   離開餐廳的時候,他聳聳肩。一整個晚上他自己心裡有數,他要走過去麥迪遜大道上看看妮薇的店。幾分鐘後,溫度下降,一陣冷風吹來,他才意識到現在仍是四月,初春的天氣變幻莫測,他一邊研究著裝飾高雅的櫥窗。他喜歡眼前所看到的。非常女性化且柔和的印花洋裝和配成套的雨傘。人體模型自信的姿態,幾乎是傲慢地歪著頭。不知怎的,他肯定妮薇透過力與柔的結合做一種表現。   仔細研究過櫥窗展示之後,傑克意識到一個想法,當他嘗試將艾瑟大力推銷給他的內容轉告妮薇的時候,有個難以捉摸的想法一直說不上來。有八卦,有刺激,有時裝的反覆無常。艾瑟以她那種匆忙而氣喘吁吁的方式告訴他。這就是我文章裡面的內容。但是假設我可以給你的東西不只這個。一顆炸彈。黃色炸藥。   他的約會已經遲了。他打斷艾瑟,寄一份大綱來給我。   艾瑟的態度十分固執,不肯就此被他打發掉,一宗超級大醜聞值多少錢?   傑克幾乎是開玩笑地說:如果內容夠聳動的話,值五十萬美元的數字。   傑克瞪著手上拿著像雨傘又像洋傘的人體模型。他的目光移到象牙白與藍色的天篷上,天篷上用花體字寫著妮薇的店。明天他可以打電話給妮薇,把艾瑟說的話一字不漏地轉述給她聽。   他轉身拐上麥迪遜大道,再次發現有必要藉著散步驅散那股模糊而無以名狀的不安。他心想,其實我是在找藉口。為何不乾脆約她出來呢?   就在那一刻,他明白了那份不安的原因。他絕對不想聽到妮薇跟別人有關係。      對琪蒂.康威而言,星期四是忙碌的一天。從早上九點到中午這段時間,她載老人家去看病。下午她在賈登州立美術館裡面那家小店當義工。兩份工作都讓她有一種從事建設性活動的感覺。   很久以前她在大學裡修的是人類學,曾有個模糊的志願,想成為瑪格麗特.米德(譯註:美國籍知名人類學家)第二。但後來她認識了麥克。此刻,她正幫一個十六歲的孩子挑選一條複製的埃及項鍊,一邊心想說不定今年夏天該去報名人類學之旅。   這個可能的想法挺有趣的。四月的這天傍晚琪蒂驅車回家的時候,她發覺自己愈來愈不耐煩了。該是好好生活的時候了。她轉彎離開林肯大道,看到自己的屋子高高棲在豪景環道的拐角上,不禁一笑。那是一棟令人印象深刻的建築,白色的殖民地時代風格,窗口的遮板是黑色的。   進到屋內,她走遍樓下的每一個房間,打開燈,然後點燃書房那座燒天然氣的壁爐。麥克在世的時候,會燒出令人滿意的熊熊大火,熟練地將圓木堆在引火物上,定時添柴,讓山胡桃木的香氣瀰漫整個房間。不管怎麼試,琪蒂就是無法把火點得恰到好處,對記憶中的麥克致上歉意後,她找人來裝了天然氣。   她上樓到主臥室,經過重新裝潢的主臥室採用杏色與淡綠色。花紋仿自博物館的織錦畫。她脫下兩件式的灰色羊毛女裝,盤算著現在就去淋個浴,換上舒適的睡衣和睡袍。她告訴自己,壞習慣。現在才六點而已。   她從衣櫥裡抽出一套藍綠色的厚棉運動裝,伸手去拿運動鞋。就從現在起,我要重新開始慢跑。她告訴自己。   她沿著平常跑慣了的小徑跑。從豪景環道到林肯大道,進城一英里,繞過公車總站,回到家。她挺開心自己表現不壞,將運動裝與內衣褲丟進浴室的洗衣籃,淋過浴,套上睡衣褲,然後端詳鏡中的自己。她的身材一直很苗條,體形保持得相當好。眼睛四周的紋路不算深。髮色看起來很自然。美容院裡的染髮師傅設法替她染成和她原來的髮色相似的紅色系。不壞,琪蒂對鏡中的影像說,但是老天啊,再過兩年我就六十了。   七點鐘的新聞時間到了,顯然是喝一杯雪莉酒的時候。琪蒂跨過臥室朝走廊走去,意識到浴室的燈亮著沒關。不浪費,不欠缺,總之應該省電。她趕緊回去,伸手去關浴室燈的開關。她的手指一僵。那套藍色厚棉運動裝的袖子垂在洗衣籃上。恐懼,像冰冷的鋼片一樣,令琪蒂的喉嚨緊縮。她的嘴唇發乾。她感覺到自己的頸毛倒豎,背一緊。那只袖子。應該有一隻手連著袖子。昨天。那匹馬脫韁奔竄的時候。那一小塊塑膠袋打上她的臉。模模糊糊看到藍色衣服和一隻手的影像。她沒瘋。她看到了一隻手。   琪蒂忘了要打開電視收看七點鐘的新聞,反而坐到壁爐前面,坐在長沙發上弓身向前,啜著那杯雪莉酒。火和雪莉酒都無法減輕她周身那股寒意。她該不該報警?萬一她看錯了呢?她會像個白癡一樣。   我沒看錯,她自言自語,但是我要等到明天。我要開車回去那座公園,走下那片路堤。我看到的是一隻手,不過不論是誰的手,如今那個人都已經回天乏術了。      妳是說艾瑟的侄子住在公寓裡?麥爾斯一邊裝滿冰桶一邊問。所以呢,他挪用了些錢,再放回去。大家都知道有這種事。   麥爾斯再次提出合理的解釋,解釋艾瑟不在家所發生的狀況,先是她的冬季外套,現在則是那些百元大鈔,他的說法令妮薇感覺自己有點蠢。她慶幸自己尚未將她與傑克.坎貝爾之間的會面告知麥爾斯。回到家之後,她就換上一條藍色的絲質長褲和配成一套的長袖上衣。她以為麥爾斯會說:對一個小廚子而言未免穿得太花俏了吧。然而,麥爾斯看到她進廚房,眼光變柔了,他說:妳媽媽穿藍色看起來總是很漂亮。妳年紀愈大愈像她。   妮薇伸手去拿蕾娜妲的食譜。她要端出甜瓜薄片火腿、青醬義大利麵、蝦仁鰈魚、時蔬雜燴、芝麻菜與萵苣沙拉和起士鬱金香酥。她翻動食譜,翻到有素描的頁面才停下來。她還是避開那些素描,反而聚精會神看起蕾娜妲草草寫在烤鰈魚旁邊的時間指示。   妮薇判斷自己已經全部安排妥當,於是走去冰箱前面,拿出一罐魚子醬。麥爾斯看著她把切成對角的吐司擺到大盤子裡。我始終沒喜歡上那東西,他說,我這個人非常平民化。   你一點也不平民化。妮薇舀起魚子醬鋪在切成對角的吐司上。但是你錯過了很多東西。她端詳麥爾斯。他身穿深藍色夾克、灰色長褲、淺藍色襯衫,打一條漂亮的紅藍兩色領帶,領帶是她送麥爾斯的聖誕禮物。她心想,真帥氣的傢伙,最了不起的是,你絕對無法想像他曾經病得那麼重。妮薇把自己的想法告訴麥爾斯。   麥爾斯伸過手去,小心翼翼塞了一塊魚子醬吐司到嘴裡。我還是不喜歡。他表示意見,然後補充說:我的確是覺得很不錯,沒活動令我覺得心煩。我伸出觸角試探過,看是否有可能去華府領導緝毒署。這表示我大部分的時間都要待在那邊。妳看怎麼樣?   妮薇很驚訝地吸了一口氣,隨即伸出手臂抱住麥爾斯。太棒了。全力以赴。緊緊抓住這份工作吧。   妮薇嘴裡哼著歌,一邊將那盤魚子醬吐司和一盤布里乾酪端到客廳去。好了,但願能夠查出艾瑟.蘭姆司頓的下落就好了。妮薇正在納悶傑克.坎貝爾要過多久才會打電話給她,這時候門鈴響了。兩位客人相偕抵達。   德文.史丹頓主教在高階神職人員中算是極少數在私人聚會時穿僵硬的教士領也比穿運動夾克來得自在。幾絲如今已經變柔和的紅銅色頭髮與灰髮相混。銀絲邊的眼鏡後面那對溫和的藍眼珠,散發出熱情與智慧。高高瘦瘦的身材,動起來給人一種敏捷的印象。妮薇始終有一種模糊不安的印象,覺得德文看得透她的心思,但又很心安德文喜歡他看到的她。她熱情地親親德文。   安東尼.德拉.薩爾瓦仍然穿著他自己設計的作品,打扮得一身光鮮亮麗。他穿的是炭灰色的義大利絲質西裝。他的身材一直都很福態,優雅的西裝線條掩飾住漸漸增加的體重。妮薇想起麥爾斯的評語,他說薩爾讓他想到一頭吃太好的貓。這句話形容得很貼切。一頭尚未出現銀絲的黑髮,閃閃發亮,與腳上那雙古馳帆船鞋的光澤相輝映。計算服裝的成本是妮薇的第二天性。她判斷薩爾的西裝零售價約一千五百美元。   一如往常,薩爾又是滿懷的好心情,德文、麥爾斯、妮薇,你們是我最愛的三個人,我的現任女友不算,但是我的前妻當然包括在內。德文,等我老了,你想教會會不會重新接納我?   浪子應該會回頭悔悟,且一身襤褸。史丹頓主教諷刺地說。   麥爾斯聞言大笑,雙臂攬住兩位朋友的肩頭。天哪,跟你們兩位相聚真好。感覺好像回到布朗克斯。你們還是喝絕對伏特加吧,還是發現更時髦的東西喝呢?   今晚照例以舒服愉快的方式揭開序幕,這已經成了一種習慣。三個人爭論著是否要喝第二杯馬丁尼。肩一聳,表示有何不可呢,我們又不常聚在一起的是史丹頓主教;說我最好不要再喝了的是麥爾斯;滿不在乎表示當然要再來一杯的則是薩爾。談話內容從當前的政治議題現任市長能否連任,轉到教會的問題:送小孩去念教會學校一年花的錢不只一千六百美元。天哪,記得當年我們念聖方濟的時候,父母親一個月只要付一塊錢嗎?教區用辦賓果遊戲的錢就能辦學校了。再轉到薩爾對進口服飾的感嘆:當然,我們應該愛用美國貨,可是我們用三分之一的價格就可以買到韓國製或香港製的衣服。如果不將一部分工作外包出去,我們會被自己的高價打垮。但如果外包出去的話,我們又成了打擊美國貨的人。麥爾斯也直截了當地表示高見:我還是認為,我們根本就搞不清楚第七大道上有多少犯罪集團的錢在流通。   話題無可避免地轉向尼奇.舍派提之死。   得以善終,太便宜了他,薩爾說,臉上快活的表情不見了,看看他對你的美人兒下的手。   妮薇看著麥爾斯抿緊嘴唇。很久以前薩爾聽到麥爾斯戲稱蕾娜妲我的美人兒,就學了起來,令麥爾斯感到不快。美人兒好嗎?薩爾會如此問候蕾娜妲。妮薇還記得替蕾娜妲守靈的時候,薩爾跪在蕾娜妲的棺木前面,淚如泉湧,然後起身擁抱麥爾斯說:就當你的美人兒在睡覺。   麥爾斯悶悶地說:她不是在睡覺。她死了。還有,薩爾,今後不要再那樣叫她。那是我叫的。   薩爾從此沒再叫過,直到這一刻。一陣尷尬的沉默,然後薩爾大口乾掉手上的馬丁尼,站起身來。我馬上回來。他滿臉笑容說著,沿著走廊向客房的廁所走去。   德文嘆了口氣,他或許是個有才華的設計師,但是他的口水還是多過點墨。   他還助我起步,妮薇提醒他們,要不是薩爾,我現在很可能還是布魯明岱爾百貨的採購助理。   她看到麥爾斯臉上的表情,提出警告:別跟我說那樣我可能會更幸福。   我從來沒這麼想過。   妮薇點上鱲燭,將頭上的枝形吊燈調暗,端上晚餐。屋裡光線柔和,朦朦朧朧。每一道菜都被他們稱讚好極了。每道菜麥爾斯和德文主教都各添了一次,薩爾則取了三次。別管什麼飲食限制了,薩爾說,曼哈頓最棒的廚師在這裡。   他們一邊吃點心一邊聊天的時候,話題不可避免轉向蕾娜妲。這是出自她的食譜,妮薇告訴他們,特地為你們兩位做的。我才剛開始看她的食譜,很有趣。   麥爾斯對他們談起自己可能去領導緝毒署。   我可能會去華府一帶跟你作伴,德文微笑道,然後又補充說:私下說說,絕對不能公開。   薩爾堅持幫妮薇收拾餐桌,並自願煮義式濃縮咖啡。薩爾忙著使用咖啡機的時候,妮薇從餐具櫃取出精美的金綠兩色小杯子,那是羅塞提家族傳了好幾代的寶貝。   砰的一聲,又傳來一聲痛苦的大叫,令他們全部衝進廚房。咖啡壺倒了,咖啡漫流了整個流理臺,浸溼了蕾娜妲的食譜。薩爾在冷水下沖著紅腫的手,臉色很蒼白,那個該死的壺把掉了下來。他試圖讓自己聽起來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麥爾斯,我想是你要報復我小時候把你的手臂撞斷了。   顯然燙傷的情形頗為嚴重,令薩爾十分痛苦。   妮薇趕忙去拿尤加利葉。麥爾斯一直備有尤加利葉以防燙傷的情況。她替薩爾把手拍乾,敷上尤加利葉,然後用一條柔軟的亞麻布餐巾包紮起來。德文主教將那只義式濃縮咖啡壺扶正,用拖把清潔地板。麥爾斯在擦那本食譜,他細察蕾娜妲的素描;妮薇見到他的眼神有了變化。蕾娜妲的素描不僅溼透且受到了污損。   薩爾也注意到了,在妮薇的照料下,他抽回手。麥爾斯,天哪,對不起。   麥爾斯把書拿到水槽上方,滴乾書上的咖啡漬,然後用一條毛巾蓋住它,小心翼翼放到冰箱上。你有什麼好道歉的?妮薇,我以前從來沒見過那臺該死的咖啡機。妳是什麼時候買的?   妮薇正用舊的壺在煮咖啡。那是禮物,妮薇不情不願地說,艾瑟.蘭姆司頓來這裡參加聖誕派對之後送你的聖誕禮物。   麥爾斯、妮薇和薩爾突然表情一扭,大笑出聲,德文.史丹頓則是一臉的困惑。等我們平靜下來,我再解釋給你聽,主教閣下,妮薇說,我的天哪,不論做什麼事,我都拋不開艾瑟,連吃一頓晚餐的時間都不能。      他們喝了咖啡和茴香酒,妮薇則講起艾瑟上演了一齣失蹤記。麥爾斯的評論是:只要她繼續保持在看不見的地方就好了。   薩爾的手迅速起了水泡,他努力忍痛、不皺眉頭,倒了第二杯茴香酒,為了那篇文章,第七大道上的設計師沒有一個不受到她騷擾。我回答妳的問題,妮薇,上個星期她來電,堅持要找我,當時我們正在開會。她問了兩三個問題,像是:聽說你在哥倫布高中有曠課的記錄,是不是真的?   妮薇瞪著薩爾,你一定是在說笑吧。   不是說笑。我們這些設計師花錢請公關賣力宣傳,我猜想艾瑟這篇文章是要拆穿我們的傳奇。以一篇文章而言,這樣的內容或許夠勁爆,但是要說它能夠寫成五十萬美元一本書,我真想不通!   妮薇正要主動講起其實艾瑟並沒有拿到五十萬美元的預付版稅,卻又把話吞回去。傑克.坎貝爾顯然沒打算讓這件事傳開來。   附帶一提,薩爾補充說,傳聞史都柏的血汗工廠是妳去告的密,曝出許多醜聞。妮薇,妳要遠離那個傢伙。   什麼意思?麥爾斯突然問。   妮薇並沒有告訴麥爾斯,謠傳由於她的緣故,高登.史都柏可能遭到起訴。她一邊對薩爾搖頭一邊說:他是一個設計師,由於他做生意的方式,我不再跟他買東西。她轉向薩爾求助,我還是要說,艾瑟就這樣消失不見的方式不太對勁。要知道,她的衣服都是跟我買的,而她的每一件冬大衣都在衣櫃裡。   薩爾聳聳肩,妮薇,老實講,艾瑟是個怪人,她很可能一件大衣都沒帶就跑掉了,卻沒有注意到這點。等著看吧。她會穿著她從傑西潘尼百貨買來的衣服出現。   麥爾斯聞言大笑。妮薇搖搖頭,你真是幫了大忙。   離開餐桌之前,德文.史丹頓帶領飯後的謝恩禱告,感謝祢,主啊,為祢惠賜我們友誼,為祢惠賜我們美味的這餐,為祢惠賜準備這餐飯的年輕美女,我們祈求祢庇護我們都愛的記憶中的蕾娜妲。   謝謝你,德文。麥爾斯碰碰主教的手,然後笑了,要是她還在的話,她會吩咐你,把她的廚房打掃乾淨,薩爾,因為是你弄亂的。   德文主教和薩爾離開後,妮薇和麥爾斯將碗盤堆進洗碗機裡,默不作聲地在和諧的氣氛中清洗鍋子。妮薇拾起那臺令人生氣的義式濃縮咖啡機。不如趁早把這個東西丟了,免得還有人被燙傷。她說。   別丟,放著吧,麥爾斯對她說,這東西看起來有夠貴的,哪一天我看益智問答節目《危難》的時候,可以趁機修一修。   危難。對妮薇而言,這個詞似乎懸在半空中。她惱火地搖搖頭,甩開這個想法,熄掉廚房的燈,親親麥爾斯跟他道晚安。她四下看了看,想確定一切井然有序。走廊上暗暗的燈光照進書房,落在蕾娜妲那本被水泡過、弄髒的食譜書上,書是麥爾斯放在書桌上的。妮薇看到燈光落在書上,不禁一陣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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