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懸疑小說 睡吧,我的美人

第8章 第六章

  星期三早上,妮薇對麥爾斯透露她替艾瑟感到憂心。她一邊往烤過的焙果上抹乳酪,一邊蹙眉,說出令她大半夜都睡不著的想法。艾瑟這個人的確是反覆無常,可以不帶走她的新衣就突然離開沒錯,但是星期五那天她約好了她的侄子。   或者是他這麼說。麥爾斯突然插嘴。   沒錯。我確知她在星期四那天把手上正在寫的稿子交出去。星期四那天凍得要命,入夜開始下起雪來。星期五那天的天氣簡直像隆冬。   妳變成氣象學家了。麥爾斯說。   少來,麥爾斯。我覺得可能出了什麼事。艾瑟的禦寒大衣都在她的衣櫃裡。   妮薇,那個女人永遠不會死。我絕對可以想見上帝與魔鬼互相推託:給你,她是你的。麥爾斯笑了,以自己的笑話為樂。

  妮薇對他扮了個鬼臉,麥爾斯並未將她的憂心當真,令她生氣,但是也感謝他用戲謔的口吻處理。廚房的窗戶開了幾英寸,從哈德遜河上吹進來一陣微風,些微的鹹味蓋過車子必然會排放的廢氣,這是亨利哈德遜公路上的上千輛汽車排放出來的。雪正在消融,正如它來得突然。空氣中嗅得到春天的氣息,或許是這個事實讓麥爾斯的心情好轉。還是有什麼其他因素?   妮薇起身,走到爐前,伸手端來咖啡壺,替他們倆的杯子添上新鮮的咖啡。你今天似乎很高興,這表示你不再擔心尼奇.舍派提了嗎?   這麼說好了,我跟赫伯談過,尼奇連刷個牙都會有我們的人馬盯著他的蛀牙看。我很滿意這個狀況。   我懂了。妮薇不會笨到去追問麥爾斯詳情。好吧,只要你不再過分關心我就好了。她看看錶。我得走了。走到門口,她吞吞吐吐說。麥爾斯,我對艾瑟的衣櫥瞭如指掌。她在星期四或星期五那種酷寒的天氣之下消失,連一件大衣都沒帶。你要怎麼解釋?

  麥爾斯已經開始讀起《紐約時報》來了。這時候他放下報紙,一副容忍的表情。我們來玩假裝的遊戲吧,他提議,假裝艾瑟可能在別人家的展示櫥窗裡看上一件大衣,下了一個決定,那就是她要的。   妮薇四歲的時候就開始玩起這個假裝的遊戲,那時候她自行動手拿了一罐大人不准她喝的碳酸飲料。她站在打開的冰箱門前,欣喜若狂地喝乾最後一滴汽水,抬頭一看,發現麥爾斯正嚴厲地注視她。我有個好主意,爹地,她速速說,我們來玩假裝的遊戲。假裝這罐可樂是蘋果汁。   妮薇頓時覺得自己很蠢。所以你是警察,我開服裝店,原因在此。她說。   但是等她淋過浴,穿好衣服,套上七分袖的深褐色喀什米爾羊毛料夾克,配一條長及小腿肚的黑色羊毛料打褶裙之後,她發現麥爾斯的想法有問題。她小時候喝的那罐可樂並不是蘋果汁,但是眼前她敢賭上所有的身家財產說,艾瑟並沒有向別人買過半件大衣。

     星期三早上,道格拉斯.布朗醒得早,開始在艾瑟的公寓裡擴大他的勢力範圍。昨晚下班回來,發現這個地方乾淨得光可鑑人,考慮到艾瑟那一大堆的紙張,也算收拾得相當整齊,真是一大驚喜。他在冷凍庫裡找到一些冷凍食品,挑了千層麵,趁著麵在加熱的時候呷了一罐冰啤酒。艾瑟的電視機是新型的四十英寸大電視,他在客廳擺好托盤,邊吃邊看電視。   現在,他躺在鋪著絲被的豪華四柱床上,打量臥室裡的東西。他的行李箱還擱在那張躺椅上,掛在衣架上的西裝披在椅背上。見鬼。現在開始使用她的衣櫥不是明智之舉,但是沒道理不能用另外那個櫃子。   前面那個壁櫥顯然是個雜物箱。他為了騰出裡面的衣桿來掛他的西裝,勉強整理那些相簿、一疊疊的型錄以及一落落的雜誌。

  他趁著濾煮咖啡的時候,沖了個澡,欣賞著閃閃發亮的白瓷磚,還有艾瑟那堆香水瓶和乳液,此刻都整整齊齊排在門右方的玻璃盤上的事實。連毛巾都摺好了,收在浴室的壁櫃裡。這個想法令他的眉頭一皺。那筆錢。替艾瑟打掃的瑞典女孩有沒有發現那筆錢?   想到這點,道格從淋浴間跳出來,用力擦乾身子,腰部裹著毛巾就衝到客廳去。他在靠近那張翼式扶手椅的地毯底下留了一張百元大鈔。鈔票還在。所以那個瑞典女孩要不是很老實,就是沒注意到。   艾瑟是個大笨蛋,他回想。她每個月收到她前夫寄來的支票,就拿去兌現,換成一張張百元大鈔。這是我的急用金。她對道格說。艾瑟帶他出去上高價的館子用餐,用的就是這些錢。他們在吃豆子,我們在大啖魚子醬,她會說,有時候我一個月就把它花光了,有時候會攢起來。我常常四處找一找,把剩下的錢存進帳戶,用來買衣服。上餐館,買衣服。這都是那個愚蠢的可憐蟲這些年下來供養我的。

  道格跟著艾瑟笑,碰杯敬西蒙斯那個可憐蟲。但是就在當晚他領悟到,艾瑟從來沒有記錄她在屋裡藏了多少現金,所以一個月少個兩三百塊錢也不會想到。過去這兩年來他就自己動手取用。有一兩回艾瑟半知半疑,但是只要她一提起,他就裝出憤憤不平的樣子,她總是馬上就退讓。如果妳花錢的時候把它記下來,就會看清楚錢花到哪裡去了。他會大聲說。   對不起,道格,艾瑟道過歉,你曉得我這個人,只要起一個怪念頭,就會信口開河。   他們之間最後一次交談,她要求道格星期五過來幫她跑個腿,還跟他說別想領賞。我記取你的建言,她說,記錄我所花的錢。道格將這段記憶抹去。   他趕到這裡來,有把握自己可以對她甜言蜜語,心知如果甩了他,她就沒有人可供差遣了

  咖啡煮好了,道格倒了一杯,回到臥室著衣。他一邊打領帶,一邊用批評的眼光檢視鏡中的自己。他看起來很帥。他從艾瑟那裡一次偷一點錢,用那些錢開始去做臉,做臉令他的臉亮了起來。此外他也找到一家像樣的理髮廳。最近買的那兩套西裝很合他的身材,衣服穿起來就該那麼合身。宇宙大樓新來的接待員瞪大了眼睛對他另眼相看。道格讓她知道自己之所以做這份蹩腳的接待工作,不過是為了寫一齣劇本。那個女孩聽過艾瑟的大名。而且你也是作家。她敬畏有加地吸了口氣。他不介意帶琳達來這裡。不過他得要小心,起碼小心一陣子   喝第二杯咖啡的時候,道格很有系統地將艾瑟書桌裡的文件檢查過。其中有一個卡紙做的延展式文書夾標著重要兩字。他快速翻過一遍,臉上的血色盡失。那個空話連篇的老艾瑟居然擁有績優股票!她在佛羅里達有房產!她還保了一百萬的保險!

  文書夾的最後夾了一份遺囑的影本。看過之後,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所有的東西。她所擁有的每一分錢都留給他。而她的身價可不少。   上班要遲到了,但是不打緊。道格將他的衣物歸回那張躺椅後面,仔細鋪好床,清掉煙灰缸,疊了一床被、一只枕頭和被單,放到那張長沙發上,讓外人以為他睡的是長沙發,然後留了張字條:親愛的艾瑟姑媽。我猜妳又突如其來旅行去了。知道妳不會介意我繼續在妳的長沙發上打個鋪,直到我的新居就緒為止。希望妳玩得愉快。妳疼愛的侄子,道格。   這張字條建立了我們之間的關係屬性,道格一邊想,一邊朝著前門旁邊的牆上那張艾瑟的照片致意。      星期三下午三點,妮薇在彩彩的答錄機裡留了話。過了一個小時,彩彩回電。妮薇,我們剛剛完成彩排。我覺得這齣戲很棒,彩彩讚美道,我的戲份只有把火雞傳過去,嘴上說是啊。但是你永遠不知道呢,約瑟夫.帕波說不定哪時會出現在觀眾席上。

  妳會成為明星的,妮薇認真地說,我等不及要跟別人吹噓:我從什麼什麼時候就認識她了。彩彩,我必須再回去艾瑟的公寓。妳手上還有鑰匙嗎?   沒有人有她的消息嗎?彩彩的聲音失去那股輕快。妮薇,事情很詭異。就是她那個古里古怪的侄子。他居然睡艾瑟的床,在她的房裡抽菸。要不是他認為艾瑟不會回來,就是他根本不在乎艾瑟會不會揪住他的耳朵,把他掃地出門。   妮薇站了起來。突然間她覺得書桌後面這個空間擠得難受,散置在辦公室裡的禮服、皮包、飾品和鞋子樣本似乎一點也不重要。她身上已經換成她最新看上的設計師所設計的兩件式洋裝。淺灰色的羊毛衫,臀上繫著一條銀色的腰帶。鬱金香花苞裙僅僅掠過她的膝蓋。脖子上打了一條灰色、銀色與桃色調的絲巾。有兩位客人在賣場看到她身上穿的,當下就訂了一套。

  彩彩,妮薇問,明天早上妳能不能再跑一趟艾瑟的公寓?如果她在,那就好,頂多承認妳替她擔心。如果是那個侄子在,能不能說艾瑟要妳額外多做一點,把廚房的櫃子清乾淨之類的?   當然可以。彩彩表示同意。我會很樂意。別忘了外外百老匯的活:沒錢拿,只有聲譽。不過我得告訴妳,艾瑟可是不擔心她廚房裡的櫃子。   如果她出現,不付妳錢,我來付。妮薇說。我想跟妳一道去,我曉得她的書桌裡有一本約會登記簿。我只想知道她失蹤之前有什麼計畫。   她們約好第二天早上八點半在大廳見。到了打烊時間,妮薇鎖上麥迪遜大道這邊的入口,回到辦公室靜靜處理文書工作。到了七點鐘,她撥電話到位於麥迪遜大道上的主教寓所,接通德文.史丹頓主教。

  我收到了妳的留言,史丹頓主教告訴她,我很樂意明晚過去吃晚餐,妮薇。薩爾去嗎?很好。最近布朗克斯來的三劍客聚首的次數不夠多。打從聖誕節過後就沒見過薩爾。他不會又結婚了吧?   就在說再見之前,史丹頓主教提醒妮薇,他最喜歡吃她做的羅勒青醬義大利麵。唯一能夠做得比妳好的人是妳母親,願她安息。他輕聲說。   史丹頓主教通常不會在非正式的電話中提及蕾娜妲。妮薇突然起了疑心,他不會是跟麥爾斯聊起過尼奇.舍派提被釋放出獄這回事吧。妮薇還來不及向主教求證,史丹頓主教就掛斷電話了。她心想,你會吃到你要的青醬,德文叔叔不過你的耳朵也會癢。我總不能後半輩子都讓麥爾斯守在我身邊。   就在離開之前,妮薇撥電話到薩爾的公寓。一如往常,他的心情好得冒泡。我當然沒忘記明天晚上的約。妳要做什麼菜?我會帶酒去。妳父親以為只有他懂酒。   妮薇跟著他一塊笑,笑完把聽筒擱回去,熄燈,來到室外。善變的四月天又變冷了,雖然如此,她還是覺得有必要走一段長路。為了安撫麥爾斯,她已經將近一週沒有慢跑了,整個身體都覺得僵硬。   她快步從麥迪遜大道走到第五大道,決定在七十九街抄捷徑穿越中央公園。她總是設法避開大都會博物館後面那一帶,當年蕾娜妲就是陳屍在那裡。   麥迪遜大道上依舊車水馬龍。在第五大道上,計程車、禮賓車和閃閃發亮的大型房車颼地從身邊疾馳而過,但是靠西邊的街道上,沿著中央公園這邊,卻少有行人。接近七十九街的時候,妮薇一甩頭,拒絕斷念。   她剛要轉進中央公園,就有一輛警車靠邊停下來。柯尼小姐。一位巡佐面帶笑容搖下車窗。局長近來如何?   妮薇認出這位巡。他曾經是麥爾斯的司機。妮薇走過去跟他聊天。      跟在她身後只有幾步之遙的丹尼猛然停下腳步。他的身上穿著一件不起眼的長大衣,豎著領子,戴了一頂絨線帽。他的臉幾乎遮住了。即便如此,他也感覺得到坐在警車駕駛座旁邊那個條子的目光,隔著那扇車窗緊盯在他身上。條子對臉孔的記性特別好,即使只瞄過幾眼側面也認得出人來。這點丹尼心知肚明。這時候他重拾步伐繼續走,不理會妮薇,無視那兩個條子,但是他依然感覺得到目光跟著他。正前方有個公車站。一輛公車靠邊停了下來,丹尼加入等車的人群之中,上了車。投錢的時候,他可以感覺到自己的額上冒出汗來。再多一秒鐘,那個條子可能會認出他來。   丹尼悶悶不樂地找了個座位坐下來。這份差事比人家付給他的報酬還值更多錢。妮薇.柯尼一倒下去,紐約市四萬名警察肯定展開搜索行動。      妮薇走進中央公園,一邊納悶柯林斯巡佐剛好看到她是否純屬巧合。她快步沿著小路走,揣測著:也有可能是麥爾斯找到全紐約最優秀的警察扮演守護天使看著我?   公園裡有很多慢跑的人,少數幾個自行車騎士,一些行人,還有一票可悲的遊民躺在一層層報紙或破毯子下面休息。他們可能會死在那裡,誰也不會注意到,妮薇心裡一邊想,踩著義大利製軟皮靴的雙腳一邊沿著小徑無聲無息地移動。她發現自己回頭往後看,這點令她感到生氣。青少年時期,她去圖書館找出八卦小報,一探母親的屍體照片。此刻,她匆匆忙忙加快腳下的步伐,心生一股莫名其妙的感覺,好似又看到當年那些照片。只是這回是看到自己的臉出現在《每日新聞報》頭版的謀殺標題上面,而不是蕾娜妲的臉。      琪蒂.康威只為了一個理由而選莫里森州立公園的馬術課。她需要填補空閒。五十八歲的她是個美女,一頭草莓金的秀髮,金中帶紅,還有一對灰色的眼陣,被漂亮的臉部線條和骨架襯得更美。曾經有一段時間這雙眼睛看起來總是閃閃發亮,露出愉快而頑皮的光彩。邁入耳順之年的時候,她對麥克抗議:我怎麼覺得自己還是二十二歲?   因為妳是二十二歲啊。   麥克去世將近三年了。琪蒂輕手輕腳地躍上那頭栗褐色的母馬,想到這三年來她投入的所有活動。她現在擁有不動產證照,是個非常出色的房地產經紀人。她把位於紐澤西州瑞吉伍德鎮的家重新裝潢過,就在麥克撒手離她而去的前一年他們夫妻倆才買下這棟房子。她積極參與識能志工團體。一週有一天要到博物館去當志工。她去過兩趟日本,她的獨生子小麥可是職業軍官,派駐在日本,她的孫女有一半日本血統,她很高興到日本陪孫女玩。她也不起勁地重拾鋼琴課。   一個月兩次她會開車送傷殘病人去就醫,現在她最新參加的活動就是騎馬。可是不論做什麼事,不論有多少朋友相伴,她總是有一種孤單的感覺。即使是現在,勇敢地跟著十幾個一塊學騎馬的學員,騎在教練後面,看到樹木周圍的光環,預示著春天到來的紅光,也只是感到一股深深的哀愁。噢,麥克,她輕聲低語,但願情況會好轉。我真的在努力。   妳應付得如何,琪蒂?教練喊道。   很好。她大聲吼。   要騎得好的話,就要縮短妳的韁繩。讓牠明白發號施令的是妳。腳跟保持朝下。   聽到了。見你的鬼,琪蒂心想。這匹該死的馬是這裡面最差的。我應該騎查理,但是你理所當然把牠分配給那個新來且長相性感的女生。   沿著小路往上騎這段上坡路很陡。沿途,她騎的這匹馬只要見到綠意就停下腳步吃草。隊裡其他的學員一個個超過她。她不想跟其他人分開。拜託,去你的。她喃喃低語。她的腳後跟往這匹馬的側腹踢了踢。   這匹母馬把頭往後一昂,後腳直立起來,動作又快又猛。牠突然轉向,衝下旁邊的小路,琪蒂受到了驚嚇,扯緊韁繩。慌亂中,她試著回想,身體不要往前傾,遇到麻煩,要往後坐穩!她感覺到鬆動的石子在馬蹄下滑開。速度不均的慢跑變成在崎嶇不平的地上全力疾馳,下坡!天哪,這匹馬要是摔倒,會把她壓扁!她設法滑動靴子,如此一來只剩靴尖仍在馬蹬上,這樣萬一她摔下馬的話才不會被倒吊。   她聽到背後傳來教練大呼小叫的聲音:別扯緊韁繩!她感覺到這匹馬的後腳踩到岩石,石塊一塌,馬兒一個踉蹌。馬開始往前跌,接著重新找到平衡。一片黑色的塑膠飛起來,擦過琪蒂的臉頰。琪蒂低頭一看,印象中一隻被鮮藍色袖口裹住的手從她心頭掠過,然後消失不見了。   馬兒奔到岩石坡底下,咬住齒間的馬嚼子,全速朝馬廄奔馳而去。琪蒂設法堅持到最後一刻,這匹母馬奔到水槽前面猛然站住,琪蒂就飛了出去。觸地的時候,她覺得全身每一根骨頭都彈了起來,不過她還是自己站起來,甩甩手抖抖腿,又轉轉頭。似乎沒有什麼地方嚴重扭傷或骨折,感謝老天。   教練疾馳上前。我就告訴妳,妳得控制牠。妳是主人。妳還好吧?   好得不能再好了。琪蒂說著,朝自己的車子走去。我們下輩子再見。      半個鐘頭後,琪蒂滿懷感激地倚在冒著熱氣、水波來回拍打的按摩浴缸裡,笑了起來。她下了決定:可見我不適合當騎師。屬於王公貴族的運動到此結束。從現在開始我就像有理性的人一樣去慢跑。她在腦海中重新經歷那段痛苦的體驗。她思忖,這件事情前後可能不超過兩分鐘。最慘的是那匹駑馬腳下一滑那片塑膠飛散物擦飛過她的臉,那個影像重新回到腦中。接下去的印象是一隻裹著袖子的手。真荒唐。不過,她當時是看到了,不是嗎?   她閉上眼睛,享受令人通體舒暢的迴旋水流,泡澡精油的香氣與感覺。   忘了吧,她自言自語。      夜裡驟然一涼,公寓裡的暖氣又啟動了。即使是這樣,西蒙斯還是覺得很冷,冷到心裡頭打寒顫。他把盤裡的漢堡和薯條推到一邊,放棄裝吃的嘗試。他意識到露絲的眼光從餐桌對面射過來盯在他身上。你做了沒有?她終於問。   沒有。   為什麼沒有?   因為就這樣不要多事可能會比較好。   我叫你把它寫成書面,謝謝她同意你需要這筆錢,而她不需要。露絲的嗓門開始拔高。   告訴她,除了一大筆贈與費外,過去這二十二年來你已經付給她將近二十五萬美元。對一樁維持不到六年的婚姻提出更多的要求是很可惡的。恭喜她簽了一紙重要的合約,就要出版新書,表示你很高興她不需要這筆錢,但是你的孩子肯定需要。然後在信上簽名,投到她的信箱。我們留一份影本。萬一她大聲抗議,只要是活著的人沒有不知道她這個騙子有多貪心。要是她食言的話,我倒想看看有多少所大學要頒榮譽學位給她。   艾瑟就是靠威脅發財的,西蒙斯低語,她會扭轉劣勢。她會把贍養費說成像是女性的勝利。這是錯誤的。   露絲將盤子推到一邊去。給我寫!   他們的書房裡有一臺老舊的影印機。那封信他們印了三次,才印好一份清晰的影本。露絲將西蒙斯的外套遞給他。現在快過去,把這封信投到她的信箱裡。   這九條街的距離西蒙斯選擇用走的。他苦惱地垂著頭,雙手插在口袋裡,手指頭撥弄著帶在身上那兩只信封,有一封裡面裝著支票。他從支票簿後面撕下這張支票,在露絲不知情的狀況下開的。那封信裝在另外一個信封裡。他應該把哪一封投進艾瑟的信箱呢?他可想見艾瑟見到這封短箋的反應,彷彿艾瑟就站在他面前一樣。同樣清楚地,他也可以想像如果他留下支票露絲會做何反應。   他轉過西端大道的轉角,跨上八十二街。外面還是有很多人。年輕的夫妻,下班回家的路上去購物,手上抱著大包小包的雜貨。穿著體面的中年男女,伸手招計程車,要去吃一頓價值不菲的晚餐,去看戲。無家可歸的窮人縮成一團偎著一棟棟褐石建築。   西蒙斯打著冷顫來到艾瑟住的那棟樓。信箱設在臺階上去那個大門深鎖的門廳裡。西蒙斯每次拖到最後關頭來遞支票,都是按鈴叫管理員,讓他進去把支票投進艾瑟的信箱。但是今天倒是沒必要。一個小孩從西蒙斯身邊擦身過去,爬上臺階,他認出那孩子是四樓的住戶。在一時衝動之下,西蒙斯抓住她的胳膊。女孩轉過身,看起來一臉驚恐。她長得一副皮包骨,瘦楞愣的臉,有稜有角的五官,可能十四歲上下吧。不像他那幾個女兒,西蒙斯心想。自己的女兒遺傳到某些基因,擁有漂亮的臉蛋,熱情可人的笑容。瞬間一股深深的悔意湧過全身,他抽出一個信封。   妳不介意我跟著妳進去門廳吧?我有東西要投到蘭伯司頓女士的信箱裡。   謹慎的表情逐漸淡去。啊,當然可以。我知道你是誰。你是她的前夫。今天一定是五號。她總說這是你送贖金來的日子。女孩笑了,露出牙縫。   西蒙斯無言地摸索著口袋裡的那只信封,等著女孩打開門。一股殺氣再度襲遍全身。所以他成了這棟樓的笑柄!   信箱就在外面這扇門裡邊。艾瑟的信箱很滿。西蒙斯還是不知道如何是好。該留下支票,還是留下那封信?女孩等在裡面那扇門邊,看著他。你剛好準時送來,她說,艾瑟告訴我媽,要是你的支票來晚了,她馬上就把你揪上法庭。   西蒙斯心生恐慌。必須投下支票。他從口袋裡抓出那個信封,設法把它塞進窄窄的投信口。   回到家,面對露絲惡狠狠的問題,西蒙斯點頭以對。這一刻如果承認自己投的是贍養費的支票,他可無法承受露絲的情緒爆發。露絲昂首闊步走出房間後,西蒙斯掛好外套,從口袋裡掏出第二只信封。他瞄了一眼。信封裡面是空的。   西蒙斯跌坐在椅子上,身體在發抖,膽汁湧上喉頭,他用手捂住臉。他勉強再摸一遍。他居然把那張支票和那封信放進同一只信封,這下子兩者都進了艾瑟的信箱。      星期三早上,尼奇.舍派提躺在床上。胸口的灼痛比前一晚更甚。瑪莉在臥室裡進進出出。她用托盤端了一杯柳橙汁、咖啡和塗著厚厚一層果醬的新鮮義大利麵包進來。她不斷地纏著他讓她打電話請醫生。   中午,瑪莉去上班之後,沒多久路易就來了。恕我直言,尼奇先生,你看起來病得不輕。他說。   尼奇吩咐路易到樓下看電視。等他準備好可以上紐約去的時候,就會通知他。   路易輕聲說:你對馬恰多的看法是對的。他們逮到他了。他笑笑,眨眨眼。   傍晚以前,尼奇起床,開始更衣。他最好出發去桑樹街,讓人家去揣測他病得到底有多嚴重,可沒啥好處。尼奇伸手去拿夾克,流了一身汗津津。他抱住床柱,放慢動作,解開領帶和襯衫領,躺回床上去。接下去的幾個小時,胸口的痛像一波巨浪湧上來又退下去。他不斷地在舌下含硝化甘油片,口腔裡開始發燙。硝化甘油片絲毫沒有減輕痛苦,只有在溶化的時候帶來熟悉、劇烈而短暫的頭痛。   一張張的臉孔開始從他的幻覺裡飄過去。母親的臉。尼奇,別跟那些人混。尼奇,你是好孩子。別惹麻煩。向那幫人證明自己。活無所謂大小。但是從來不對婦女下手。他在法庭講的蠢話。泰莎。他真的很想再見泰莎一面。小尼克。不對,是尼可拉斯。泰瑞莎與尼可拉斯。他們會很高興他像個正人君子一樣壽終正寢、死在床上。   遠遠地他聽到前門開了又關。八成是瑪莉進來。接著門鈴響了,一個冷硬而嚴苛的聲音。瑪莉怒氣沖沖的聲音。我不知道他在不在家。你想幹什麼?   我在家,尼奇心想。是的。我在家。臥室的門整個打開。尼奇從呆滯無神的目光中看出去,看到瑪莉臉上的驚駭,聽到她尖聲叫:快叫醫生來。其他人的臉。條子。他們根本不需要穿制服,就算是在他臨死之前,也嗅得出他們的味道。接著他明白條子為什麼在這裡。那個臥底警察,被他們做掉的那個。條子馬上就找上他來了,想也知道!   瑪莉。他說。出來的只是一聲低語。   瑪莉彎腰俯身,把耳朵湊到他的唇邊,輕撫他的額頭。尼奇!她在哭泣。   在我母親的墳前發誓我沒下令取柯尼他老婆的性命。他想說,他原打算設法阻止那份追殺柯尼女兒的合約被履行。但是他只勉強說出媽媽,最後一波猛烈而令人頭昏眼花的痛楚便扯裂他的胸口,他的目光失去焦點。他痛苦地呼吸,枕上的頭一垂,充塞整間屋子的呼吸聲驟然停了。      大嘴婆艾瑟到底告訴多少人,她覺得自己的侄子盜用她藏在公寓裡的錢?星期三早上道格來到宇宙石油大樓,坐到大廳的桌前工作之後,這個問題一直縈繞在他的心頭不去。他不經思索地查對會面的約定,記下姓名,發放塑膠製的訪客卡,訪客離開的時候又收回。有幾次,七樓的接待員琳達路過的時候停下來聊天。今天他對琳達的態度有點冷淡,她似乎覺得有點莫名其妙。如果讓她知道他就要繼承一大筆遺產,她會怎麼想?艾瑟從哪裡賺到那麼多的不義之財?   只有一個答案。艾瑟曾經對他說過,當年西蒙斯想要離婚的時候,她拿走了西蒙斯心愛的一切。除了贍養費,她還撈走一大筆和解費,聰明的艾瑟很可能拿那筆錢去投資。還有五、六年前她寫的那本書賣得很好。艾瑟雖然做事沒頭沒腦的,但是她一直都很精明。就是這個想法令道格感到忐忑不安。艾瑟知道他在盜用她的錢。她到底告訴多少人?   道格苦苦地想了這個問題老半天,一直想到中午,才下定決心。他的支票帳戶裡大概有足夠的現金卡存款讓他提領四百元。他去銀行,站在漫無盡頭的長龍隊伍中,不耐煩地等候,領出百元鈔票。他把錢藏到艾瑟藏錢的地方,都是她平常不太用的地方。如此一來,如果有人來搜索,就會找到錢。多少感到有點心安之後,他停下來跟餐車小販買了一條熱狗,回去上班。   六點半,道格正好拐過百老匯的街角,走上八十二街的時候,見到西蒙斯匆匆步下艾瑟住的那棟大樓的階梯。道格幾乎失聲笑出來。想當然爾!今天又是這個月的五日,西蒙斯那個懦弱無能的可憐蟲來了,帶著他的贍養費支票準時出現。穿著那件破舊外套的他真不中用!道格體認到自己會有一段時間無法買新衣服了,十分懊惱。從現在開始,他必須非常非常小心。   艾瑟的鑰匙就放在書桌上的盒子裡,道格每天都用那把鑰匙開信箱收信。西蒙斯塞進郵箱裡的那封信,還有一角凸出在外。除了這封信之外,大部分都是垃圾郵件。帳單會直接寄給艾瑟的會計師。道格迅速翻過信封後便丟到桌上。除了沒有蓋郵戳那封,那是西蒙斯的進貢,信沒有封妥,裡面附了一張短箋,支票的外形清晰可見。   打開信,再重新封好,是件輕而易舉的事。道格的手在信封的折口上磨蹭,然後小心翼翼不把它撕破,打開了那個信封。那張支票掉了出來。好傢伙,他真想拿那上面的筆跡去做分析。如果壓力就像道路地圖一樣真能看出什麼端倪,那麼西蒙斯的筆跡就是斜斜的曲線。   道格放下支票,打開那張便條,讀了又讀,感到自己驚訝得下巴掉了下來。搞什麼鬼他小心翼翼將那封信和那張支票塞回信封裡面,舔舔封口的膠,緊緊壓下折口。聳著肩膀雙手插在口袋裡的西蒙斯,過街的時候像逃亡一樣,這個停格畫面隱約留在道格的心版上。西蒙斯在搞什麼名堂。他在玩什麼把戲,寫信指出艾瑟同意不再拿贍養費,又附上支票?   她哪有可能免除你的煩惱,道格心想。一股寒意襲上道格的心頭。這封信是打算寫給他看,不是給艾瑟看的嗎?      妮薇到家的時候,很高興地發現麥爾斯買了一大堆菜。你還去了札巴超市。她開心地說。我努力在盤算明天可以多早離開店裡面。這下子我今晚就可以動手準備所有的東西了。妮薇事先就提醒過麥爾斯,打烊後她會在店裡處理文書。她默默祈禱,感激麥爾斯沒想到要問起她是怎麼穿越市區的。   麥爾斯已經烤了一小條羊腿,煮了新鮮的四季豆,拌了一盆番茄洋蔥香醋沙拉。他在書房那張小桌上擺好了餐具,開了一瓶勃艮地葡萄酒放在近旁。妮薇急忙換好長褲和毛衣,然後如釋重負地嘆了口氣,舒舒服服坐在椅子上,伸手取來那瓶酒。你真體貼,局長。她說。   噯,既然明天晚上妳要請年紀愈來愈大的布朗克斯三劍客飽餐一頓,我想禮尚往來。麥爾斯開始切那條烤羊腿。   妮薇悄悄地觀察他。他的氣色很好。眼裡不再露出心煩意亂且沉重的眼神。我真不願意恭維你,不過你應該明白你看起來很健康。妮薇告訴麥爾斯。   我感覺不錯。麥爾斯將一片片烤得恰到好處的羊肉擱到妮薇的盤中。希望我放的大蒜不會太多。   妮薇嚐了第一口。好吃。你的心情肯定是好多了,菜才會做得這麼好。   麥爾斯飲了一口勃艮地葡萄酒。好酒,如果沒人說我就自己說。他的眼神一暗。   醫生曾經告訴妮薇,麥爾斯有點沮喪。心臟病,放棄工作,繞道手術   還有老是在替我擔心。妮薇插嘴說。   因為他無法原諒自己當初沒替令堂擔心,所以現在才老是替妳擔心。   要怎樣才能讓他不再替我擔心?   把尼奇.舍派提留在牢裡。如果辦不到的話,到了春天的時候就慫恿他忙些計畫。目前他的膽氣全消,妮薇。沒有妳他會茫然不知所措,但是他又恨自己在情感上倚賴妳。他這個人一身傲骨。還有點別的什麼。別再當他是嬰兒般對待他。   那是半年前的事了。現在春天來了。妮薇心裡有數,自己真的已經努力嘗試用老方法對待麥爾斯。過去他們什麼都可以熱烈討論,從妮薇接受薩爾的貸款到各個層面的政治話題。九十年來,妳是柯尼家族裡面第一個支持共和黨的。麥爾斯曾經暴跳如雷。   這又不同於失去信仰。   話題愈來愈激烈了。   妮薇心想,如今正當麥爾斯逐漸步上正軌的時候,又被尼奇.舍派提搞得百般心煩意亂,這情形有可能一直持續下去。   妮薇不知不覺搖搖頭,環顧四下,一如既往認定了這整間公寓她最喜歡的就是書房。舊舊的東方地毯是紅色與藍色調,皮製的長沙發與配成套的椅子不僅中看且吸引人想要坐下。牆上掛滿了照片。麥爾斯接受數也數不清的勛章和榮譽。麥爾斯與市長合照,麥爾斯與州長合照,麥爾斯與共和黨黨主席合照。窗戶俯瞰著哈德遜河。扣起來的窗帘是當年蕾娜妲掛上去的。維多利亞時代的風格,溫暖的深藍色與深紅色,條紋隱隱閃現在牆上的水晶燭臺反影上。燭臺與燭臺之間掛的是蕾娜妲的照片。那是她十歲那年救了麥爾斯,父親替她拍下的第一張照片,當時她滿臉崇拜地看著頭上纏著繃帶、躺在枕頭上的他。蕾娜妲與嬰兒時期的妮薇。蕾娜妲與學步時期的妮薇。蕾娜妲、妮薇與麥爾斯在茂伊島外潛水;那是蕾娜妲過世前一年拍的。   麥爾斯問起第二天晚餐的菜單。我不曉得妳需要什麼,所以什麼都買了。他說。   薩爾告訴我,他不吃你吃的那套餐。主教想吃青醬。   麥爾斯咕咕噥噥表示:我可記得當年薩爾覺得一份大號三明治就是人間美味,德文他媽派他去熟食店買一個五分錢的炸魚丸,外加一罐亨氏義大利麵。   妮薇在廚房裡喝咖啡,一邊開始籌劃那頓晚宴。蕾娜妲的食譜書一本本放在水槽上方的架上。妮薇伸手去拿她的最愛,古老的家傳遺寶北義食譜。   蕾娜妲過世之後,麥爾斯送妮薇去跟一位家教老師學義大利語,保持她的會話能力。從小到大,每年暑假妮薇都會去威尼斯跟外公外婆住上一個月,大三那年的課她是在佩魯加(譯註:位於義大利中北部,溫布利亞省的首府)上的。這些年來她一直避而不碰那些烹飪書,不願見到蕾娜妲那手粗黑的花體字註釋。多點胡椒。只要烤個二十分鐘。油要節制。她可以想見蕾娜妲一邊作菜一邊唱歌,讓妮薇或拌或和或量,然後她會爆出一句:天哪,這不是印錯了,就是廚師喝醉了。誰會在調料裡放這麼多的油?不如喝死海的水算了。   有時候蕾娜妲會在頁緣上替妮薇畫幾筆速寫,這些迷人的素描都是畫得美美的小畫像;坐在桌子上穿得像個公主似的妮薇,趴在一只大型攪拌碗上的妮薇,穿著吉布森女童裝正在嚐餅乾的妮薇。幾十張的素描,每一張都勾起深深的失落感。即使是現在,妮薇也無法讓自己的眼光在這些素描畫上多逗留一下,只能粗略地看一眼。這些畫喚起的回憶太痛苦了。她頓時感到眼前一片溼浪。   我曾經叫她去上繪畫課。麥爾斯說。   妮薇並沒有意識到麥爾斯站在她背後俯視。媽媽喜歡她做的事。   賣衣服給無聊的女人。   妮薇努力掩飾怒火。我猜,你就是如此替我歸類的。   麥爾斯看起來試圖安撫的樣子。哎呀,妮薇,對不起。我心浮氣躁的,我承認。   你是心浮氣躁,不過你也是故意的。現在滾出我的廚房。   不管是量東西,倒東西,是炒是燉是烤,她都故意把鍋子一摜,發出乒乒乓乓的聲音。面對事實吧。麥爾斯是天字第一號的沙文主義者。蕾娜妲如果從事藝術這條路,成為一個二流的水彩畫家,麥爾斯會認為那是適合貴婦身分的嗜好。他就是無法理解,幫女人挑選合適的衣服會大大影響這些女人的社交生活和事業。   《流行》雜誌、《城市與鄉村》、《紐約時報》,還有不知道什麼報章雜誌,都報導過我,妮薇心想,但是這些都說服不了他。我賣昂貴的衣服給客人、向她們收錢,就好像那錢是我偷來的。   她記得那次的聖誕餐會上,麥爾斯發現艾瑟.蘭姆司頓在瀏覽蕾娜妲的食譜,當時他是那麼的不快。妳對作菜有興趣嗎?麥爾斯冷冰冰地問艾瑟。   艾瑟自然沒注意到他在生氣。毫無興趣,她輕率地對麥爾斯表示,我看得懂義大利文,剛好看到這些書。Queste desegni sono stupendi(這些設計真棒)。   她手上拿著有素描的那本。麥爾斯從她手上拿走食譜。我老婆是義大利人。我不會講義大利文。   就是那個時候,艾瑟明白麥爾斯是個無牽無絆的鰥夫,整個晚上就纏著他。   一切終於準備妥當。妮薇把一道道菜收進冰箱,收拾乾淨之後,在餐廳布置好餐桌。麥爾斯在書房看電視,她故意不理會麥爾斯。等到她終於把上菜的大托盤收到餐具架上的時候,正好播出十一點鐘的新聞。   麥爾斯遞了一杯白蘭地給她。妳媽生我氣的時候,也是弄得鍋碗瓢盆乒乓響。他露出孩子氣的笑容。這就是他的道歉。   妮薇接過那杯白蘭地。可惜她沒扔到你身上。   父女倆不約而同笑了,這時候電話響了。麥爾斯接起電話。那聲親切的喂之後,緊接著被連珠炮似的一連串發問代替。妮薇看著他抿緊嘴。他把話筒擱回去,用平板的聲調說:是赫伯.史瓦茲打來的。我們在尼奇.舍派提的核心集團安插了一個人。他剛剛在垃圾場被人家發現。人還活著,有可能活下來。   妮薇聽著,嘴巴發乾。麥爾斯的臉都扭曲了,她不明白自己在他臉上看到了什麼。他叫東尼.韋拓勒,麥爾斯道,三十一歲。化名卡曼.馬恰多。他們對他開了四槍。他應該會一命嗚呼才對,不知怎的撐著沒死。他有事要告訴我們。   什麼事?妮薇低語。   赫伯人在急診室。東尼告訴他:沒合約,尼奇,妮薇.柯尼。麥爾斯伸手覆住臉,彷彿試圖隱藏臉上的表情。   妮薇瞪著他那張痛苦的臉。你不會當真以為有這麼一份殺人合約吧。   啊,沒錯,我是以為有。麥爾斯提高嗓門。啊,是的,我以為有。如今是這十七年來頭一遭我夜裡總算可以安枕了。他把手擱在妮薇的肩膀上。妮薇,他們跑去質問尼奇。我們的人馬。他們剛好趕到那裡眼睜睜看著他死去。那個卑鄙的畜生心臟病發作。死了。妮薇,尼奇.舍派提死了!   麥爾斯擁住妮薇。妮薇感覺得到他的心在狂跳。   那麼就讓他的死解放你吧,爸爸。妮薇懇求。她不知不覺將麥爾斯的臉捧在手心裡,想起這是蕾娜妲寵愛人的親密方式。她刻意模仿蕾娜妲的腔調說:親愛的米洛,聽我的。   麥爾斯說:我會努力。我保證。他倆勉強擠出顫抖的笑容。      臥底警探東尼.韋拓勒,舍派提犯罪集團所熟知的卡曼.馬恰多,躺在聖文森醫院裡的加護病房。子彈射入他的肺臟,撕裂保護胸腔的肋骨,粉碎他的左肩。不可思議地是他居然還活著。一條條的管子侵入他的身體,將抗生素和葡萄糖滴入他的靜脈血管裡。人工呼吸器接替他的呼吸機能。   他間或醒過來,在清醒的這些片刻,東尼意識到雙親的愁容。我的命很硬。我會努力活下去,他想對父母親保證好讓他們安心。   要是能夠開口就好了。他被發現的時候,有沒有說什麼?他嘗試要把殺人合約那檔事告訴他們,說出口的話卻不是他想要說的。   尼奇.舍派提和他的黨羽並未雇人謀殺妮薇.柯尼。此事另有其人。東尼知道自己是星期二遭到槍擊中彈的。他在醫院躺了多久呢?矇朦矓矓中,他記得那些人對尼奇講的片片斷斷:合約無法取消。前任局長又要辦一場喪禮了。   東尼努力將自己拉抬起來。他必須警告他們。   別急。一個輕柔的嗓音小聲說。   他感到臂上一刺,片刻之後他就沉入寂靜無夢的睡眠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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