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懸疑小說 睡吧,我的美人

第7章 第五章

  第二天早上八點半,彩彩即時在大廳與妮薇碰面。彩彩將她的頭髮綁成辮子別在耳上。一襲黑絲絨的斗篷鬆鬆地從她的肩膀垂到腳踝處。斗篷下面穿的是一套黑色制服,圍了一條白色的圍裙。我剛爭取到一個角色,在一齣新戲裡面扮演客廳裡的傭人,彩彩一邊從妮薇手上把一個個盒子接過去,一邊透露,我想練習練習,艾瑟要是在家的話,看到我穿戲服,會很興奮。那口瑞典腔講得好極了。   她們來到艾瑟的公寓,猛按了一陣鈴,卻沒有任何反應。彩彩在手提包裡摸索鑰匙。她打開門,讓到一邊給妮薇先行。妮薇如釋重負大嘆一聲,將滿抱的衣服丟到長沙發上,直起身來。   總算還有正義。她喃喃道,接著聲音愈講愈小。   一個肌肉發達的年輕男子正站在通往臥室與浴室的門廳入口處。他顯然正在穿衣,手上抓著一條領帶,漿得挺挺的白襯衫還沒有完全扣好。他有一雙淺綠色的眼睛,那張臉要是換個不一樣的表情,可能不失魅力,但是他惱怒地皺眉蹙額,將眼睛瞇得小小的。一頭尚未梳過的鬈髮亂成一團,垂在額前。他的存在讓妮薇感到震驚,她聽到身後的彩彩猛吸了一口氣。

  你是誰?妮薇問。為什麼不應門?   我認為第一個問題該我問才對。那個口氣充滿諷刺。而且,我想應門的時候才應門。   彩彩接口:你是蘭姆司頓女士的侄子。我見過你的照片。那口瑞典腔隨著她的舌頭起伏,你是道格拉斯.布朗。   我知道我是誰。能不能讓我知道妳們兩位是誰?諷刺的語氣不見緩和。   妮薇感到自己的脾氣上來了。我是妮薇.柯尼,她說,這位是彩彩,她替蘭姆司頓女士打掃房子。你能不能告訴我蘭姆司頓女士上哪兒去了?她說這些衣服上星期五就要,從那天到現在我就帶著這些衣服來來去去。   原來妳就是妮薇.柯尼。他的笑容變成傲慢無禮。三號鞋配米黃色套裝。拿三號的手提包,戴A盒的首飾。每個客人妳都幫他們這麼做嗎?

  妮薇感到自己的下巴一沉,蘭姆司頓女士是個好客人,又很忙。我也很忙。她在不在,如果不在,什麼時候回來?   道格拉斯.布朗聳聳肩。他身上那股敵意消失了。我不曉得我姑姑人在哪裡。她要我星期五過來這裡見她。要我幫她跑個腿。   星期五下午?妮薇連忙問道。   是啊。我來到這裡,她不在。我有鑰匙,就自己開門進來。她始終沒回來。我以那張長沙發為床,留宿下來。我分租的地方剛沒了,我的手腳沒那麼快。   這個解釋有點過於油條。妮薇環顧整個房間。她剛才丟下衣服的長沙發上有一床毯子和一只枕頭堆在一起,擱在一頭。一疊疊的紙扔在長沙發前面的地板上。以前不論什麼時候來,坐墊上到處都是檔案與雜誌,根本看不到椅墊的布面。分類剪報把小餐桌堆得亂七八糟。由於這間公寓位於一樓,窗戶加裝了鐵條,連鐵條都被艾瑟拿去湊合充當檔案櫃用。房間的另一頭可以看到廚房。一如往常,流理臺上看起來似乎擠滿東西。牆上隨意地掛著艾瑟的照片,隨隨便便裝的框,照片都是從報紙或雜誌上剪下來的。艾瑟接受美國新聞記者與作者協會頒發的年度雜誌專欄獎,表揚她對福利旅店與廢棄的共同住宅所做的嚴厲報導。艾瑟站在詹森總統與詹森夫人旁邊;她參與過一九六四年的選戰。《當代女性》頒獎給市長的那一夜,艾瑟在華道夫旅館的講臺上與市長合影。

  妮薇突然想到一點,問:星期五剛入夜時我來過這裡。你說你是幾點到的?   大約三點的時候。我從不接她的電話。艾瑟討厭任何人在她不在的時候替她接電話。   這倒是真的,彩彩說,一時之間忘了她的瑞典腔,然後又裝了起來,對啊,對啊,是真的。   道格拉斯.布朗將領帶甩過脖子。我得去上班了。妳把艾瑟的衣服留在這裡就好了,柯尼小姐。他轉向彩彩。如果妳能找到方法把這個地方清乾淨,那也好。我會把我的東西堆在一起,以防萬一艾瑟突然出現。   這時候他似乎急著要離開。他轉身朝臥室走去。   等一等。妮薇說。她等到對方停下腳步,回過頭來看。你說你在星期五下午三點左右過來的。那麼我送這些衣服過來的時候,你一定在。你可以解釋一下那天晚上你為什麼不應門嗎?有可能是艾瑟忘了帶鑰匙啊。對不對?

  你幾點來的?   七點左右。   那時我出去找點東西吃。抱歉。他消失在臥室裡,把門關上。   妮薇與彩彩面面相覷。彩彩聳聳肩。我應該開始忙我的。她講話單調如誦經。哎呀呀,這麼多的垃圾,打掃斯德哥爾摩都比打掃這裡來得快。她不再用那個腔調講話。妳不會以為艾瑟出了什麼事吧?   我考慮過找麥爾斯打電話去查查意外事故的報告。妮薇說。不過我說這個可愛的侄子看起來可是一點也不擔心。等他出去,我來替艾瑟把這些東西掛到櫃子裡去。   過了一會兒,道格拉斯.布朗從臥室裡面出來。穿戴整齊,外面是一件深藍色的西裝,手上挽著一件雨衣,濃密的頭髮梳成波浪狀的髮型,看起來有一股憂鬱的魅力。看到妮薇仍在,他似乎很意外,且不太高興。

  我以為妳很忙,他對妮薇說,妳打算幫忙清掃嗎?   妮薇將嘴唇抿得薄薄的,我打算將這些衣服掛到妳姑姑的衣櫥裡,如此一來,當她需要的時候,衣服就在她手邊,然後我才打算離開。她拿出自己的名片丟給他。如果聽到她的消息,請你通知我。我愈來愈替她擔心。   道格拉斯.布朗瞄瞄那張名片,收進口袋。我看不出原因何在。我在紐約住了兩年,這齣失蹤的戲碼她起碼上演過三次,常常讓我在餐廳或這裡等很久。我開始覺得她是個十足的瘋子。   你打算留到她回來嗎?   我看不出來這關妳什麼事,柯尼小姐,不過答案是有可能。   你有沒有名片,讓我在上班時間也找得到你呢?妮薇覺得自己的火氣又上來了。   很不幸,宇宙石油大樓的接待員是沒有名片的。瞧,我跟我親愛的姑姑一樣是個作家。不幸的是,我不像她,出版界還沒有發掘我。所以為了餬口,我坐在宇宙大樓那個大廳裡的桌前,過濾訪客的預約。這份工作不適合一個心靈巨人,不過當年的赫曼.梅爾維爾(譯註:美國作家,著有《白鯨記》等書)也是在愛麗斯島(譯註:舊時美國移民檢查站,來自歐洲的移民要在此等候檢查)上當個辦事員。

  你自比為梅爾維爾嗎?妮薇絲毫不想掩飾她聲音裡的嘲諷。   不。我寫的是不同類的書。最近的一本書名是《海夫納的精神生活》(譯註:海夫納是《花花公子》雜誌的創辦人)。到目前為止,沒一位編輯看出其中的戲謔。   他走了。妮薇與彩彩面面相覷。真是一個卑鄙小人。彩彩說。想想看,他還是可憐的艾瑟唯一的侄子。   妮薇搜索記憶,艾瑟從不曾對我提起他。   兩個星期前我在這裡打掃的時候,艾瑟正在跟他講電話,講得非常不快。艾瑟在這間公寓裡四處藏錢,她覺得有些錢不見了。她的意思就是指控他偷走了錢。   這間灰塵瀰漫、十分擁擠的公寓頓時令妮薇心生幽閉感。她想離開這個地方。我們來把這些衣服收好。   如果道格拉斯.布朗第一個晚上是睡在長沙發上,顯然後來他就用起艾瑟的臥室。床頭櫃上有一只菸灰缸堆滿了菸蒂。艾瑟不抽菸。那套復古白的鄉村式家具,就像這間公寓裡所有的東西一樣,雖然價值不菲,但是在一片雜亂中無法凸顯。一瓶瓶的香水,還有一套變色而晦暗的銀色刷子、梳子與鏡組散放在梳妝臺上。艾瑟留給自己的紙條塞在那只大型鑲金框的鏡子邊上。幾套男性西裝、運動夾克與褲子披在一張玫瑰紅的躺椅上。地板上有一口男人的旅行箱,胡亂塞在那張躺椅下面。

  連他也沒那個膽量弄亂艾瑟的衣櫥。妮薇評道。這是一間相當大的臥室,一座精心製作的衣櫃占據後面那整面牆。四年前,艾瑟頭一回拜託妮薇幫她檢視衣櫥,妮薇對她表示難怪她無法把衣服配在一起。她需要更大的空間。三個星期後,艾瑟再度請妮薇過來。艾瑟領著妮薇來到臥室,得意揚揚地展示她新添購的東西,一座訂做的衣櫥,花了她一萬美元。這個衣櫥有矮桿的地方可以掛上衣,高桿的地方掛晚禮服。它分門別類,外套掛一區,套裝掛一區,外出服掛另外一區。有擱板可以放毛衣與手提包,有鞋架放鞋子,還有一個收放飾品的裝置,黃銅做的,狀如一根根的樹枝,用來掛項鍊與手鐲。還有一雙酷似人手的恐怖的石膏手,舉得高高的彷彿在禱告,一根根手指是分開的。

  艾瑟曾經指著那些手指,妳不覺得那雙手看起來像會掐死人?她愉快地說,那是用來戴戒指的。我對做衣櫥的那個傢伙說,我的東西都裝在有標示的盒子裡,他勸我無論無何還是要做一個。他對我表示,不做的話,總有一天我會後悔。   這座衣櫃整齊得近乎完美,跟這間公寓其餘的部分形成對比。衣服都掛在包著緞布的衣架上。拉鍊都拉到最上面。外套都扣起來。自從妳幫她打扮以後,別人不斷地談論艾瑟的穿著,而艾瑟愛死了。彩彩說。艾瑟將妮薇幫她列的單子貼在櫥門內側,單子上寫了什麼配件要配什麼衣服。   上個月我跟艾瑟將所有的東西看過一遍,妮薇喃喃說,我們清出空間要來放新添的東西。她把衣服平放在床上,開始一件件剝下塑膠套。好吧,我就照她在一旁的情形做我該做的。把這堆東西放好,把這張單子釘起來。

  妮薇一邊分類整理,把新衣服掛起來,一邊掃視衣櫥裡面的衣服。艾瑟那件貂皮大衣。石貂夾克。紅色喀什米爾羊毛料的馬夫式大衣。Burberry的風衣。箭尾形的斗篷。白色的圍裹式卡拉庫爾羊毛領上衣。綁帶的皮衣。然後是套裝。唐娜.卡倫那套,哲非.班利那套,超麂皮那套,還有妮薇停了下來,手上還拿著那兩套新的套裝連同衣架。   等一下。她說。她往上瞄最上層的架子。她曉得艾瑟擁有配成一套的路易.威登行李箱,四件都有織錦的圖案。一個有拉鍊袋的大型掛衣袋,一只隨身的大型購物袋,還有一只大型與一只中型旅行箱。那個掛衣袋與購物袋還有一口行李箱不見了。好個老艾瑟,妮薇說著,將新的套裝掛進衣櫃,她真的跑了。那一整套有水貂皮領的米黃色衣服都不見了。妮薇開始在層層架架間撥弄。白色的羊毛套裝,綠色的針織衫,黑白印花上衣。幫幫我,她就這樣打包走了。我發誓我會親手掐了她。她把額前的頭髮往後撥。瞧!她指著門上那張清單,然後指著擱板上空空如也的地方。她把盛裝打扮所需要的一切都帶走了。我猜天氣很壞,她斷定自己不需要任何輕便的春裝。好吧,管她人在哪裡,我希望氣溫升到華氏九十度。Che noiosa spera che muore di caldo(義大利文:希望熱死她)

  放輕鬆,妮薇。彩彩說。妳一開始講義大利文,就表示妳火大了。   妮薇聳聳肩,去他的怒火。我會把帳單寄給她的會計。起碼他的頭腦還清醒,不會忘記要準時付錢。她看看彩彩。那妳呢?妳是不是指望她今天付妳錢?   彩彩搖搖頭。上回她就預先付給我了。沒問題。      回到店裡,妮薇將發生的經過告訴貝蒂。   妳應該把妳的計程車資和購物顧問費記到她帳上才對,貝蒂說,那個女人令人無法容忍。   中午妮薇跟麥爾斯聊天,把發生的事轉述給他聽。而我差點就要請你去查查意外事故的報告。她說。   聽著,就算是火車看到那個女人出現在軌道上,也會跳開軌道避開她。麥爾斯回應。   但是,不知怎地,妮薇的憤怒並未持久。相反地,艾瑟突然離開這件事不曉得哪裡不對勁,縈繞在她心頭、揮之不去。六點半店裡打烊,她匆匆趕赴《女裝日報》在聖瑞吉斯旅館舉辦的雞尾酒會,那股感覺依舊跟著她。在釵光鬢影、打扮時髦的人群當中,妮薇認出東妮.孟岱爾,《當代女性》那位優雅的總編輯,急忙趕到她身邊去。   妳知道艾瑟要離開多久嗎?在一片吵鬧聲中妮薇勉強問。   我很訝異她居然沒來,東妮對妮薇表示,她說過她要來,不過我們都曉得艾瑟這個人。   她那篇時裝方面的文章什麼時候截稿?   她在星期四早上交的稿。我不得不叫律師看過一遍,確定我們不會因此吃上官司。律師叫我們刪掉幾個部分,不過內容還是很精彩。妳有沒有聽說她跟吉凡司與馬克思簽了一紙金額很大的合約?   沒聽說。   一位侍者端來開胃小點、燻鮭魚與上面鋪著魚子醬、對切成三角形的吐司。東妮氣餒地搖搖頭。妮薇拿了一份。有腰身的衣服又重新流行了,我連一粒橄欖都不能吃。東妮的身材穿六號。總之,這篇文章談的是過去這五十年來的風光,以及風光背後的設計師。我們面對事實吧,這個題目已經做了又做,但是艾瑟這個人妳是知道的。她把所有的事情都變成八卦,且趣味十足。然後兩個星期前她變得神祕兮兮的。原來,她衝進傑克.坎貝爾的辦公室,說服他和她簽下一本以時裝為題的出版約,拿到六位數的預付版稅,我是第二天才得出結論。她很可能躲在什麼地方寫書吧。   親親,妳看起來美呆了。聲音來自妮薇背後。   東妮一笑,露出一口完美無缺的牙齒,一顆顆都裝了人造齒冠。卡門,我留了十幾通留言要找妳。妳都躲到哪兒去了?   妮薇開始徐徐退開,卻被東妮攔住。妮薇,傑克.坎貝爾剛進門。就是那個身材高大、穿灰色西裝的傢伙。說不定他知道哪裡可以找到艾瑟。   等到妮薇成功擠過會場的時候,傑克.坎貝爾已經被人群圍住。妮薇等了等,聽人家恭喜他。根據談話重點聽起來,此人剛升任吉凡司與馬克思出版社的總經理與發行人,買下位於東五十二街上的一間公寓,還有他對紐約居全然樂在其中。   妮薇判斷他的年齡在坐三望四,接任這份工作算年輕。深褐色的頭髮剪得短短的。她懷疑如果留長一點,可能會很捲。他擁有屬於跑步者那種精瘦、結實的身材。臉瘦瘦的,一雙深褐色的眼睛和他的髮色一樣。他的笑容似乎頗為真誠。笑起來眼角擠出小小的皺紋。妮薇喜歡他低頭傾身、向前聆聽那位上了年紀的編輯跟他談話,然後轉身面對別人,不顯得唐突的樣子。   很有技巧,妮薇心想,政客做起來很自然的那一套,不過長於此道的生意人不多。   要繼續觀察他而不會顯得太明顯是可行的。傑克.坎貝爾身上似乎給人一種熟悉的感覺,不知道是哪一點?妮薇以前見過他。但是在哪裡呢?   一位侍者經過,她又接過一杯酒。她的第二杯也是最後一杯,起碼嘴裡啜著酒讓她看起來有事忙。   妳是妮薇,對嗎?   就在妮薇轉身背對傑克.坎貝爾的那一剎那,他已經來到妮薇身邊。坎貝爾自我介紹。六年前,在芝加哥。妳去滑雪回來,我去出差。我們在飛機降落前五分鐘聊了起來。妳就要開一家服飾店,心情非常興奮。妳的店經營得怎麼樣?   很好。妮薇隱隱約約記起那次的交談。她迅如疾雷衝下飛機去轉機。工作。就是這樣。當時你才剛換了一家出版社做事?   沒錯。   顯然,走對了一步。   傑克,有幾個人我要你認識認識。《W》雜誌的主編扯扯他的衣袖。   我不想耽擱你,妮薇連忙說道,不過只問一個問題。據說艾瑟.蘭姆司頓正在替你們寫書。你知道哪裡可以找到她嗎?   我有她家裡的電話。有用嗎?   謝啦,那個我也有。妮薇又說,我不該耽擱你了。   她轉過身,從人群之中溜走,突然對嘈雜的人聲感到厭倦,意識到這一天真是漫長。      聖瑞吉斯旅館前面的人行道上,照例有一群人在等計程車。妮薇聳聳肩,走到第五大道上,開始往上城走。這個一個十分怡人的夜晚。說不定她可以抄捷徑穿越中央公園。走路回家可以讓她的腦袋清醒。但是走到中央公園南路的時候,有一部計程車就在她眼前放客人下車。她猶豫不決,然後抓住車門,上了車。一想到穿著高跟鞋再走上一英里,這個點子突然變得分外沒有吸引力。   她並沒有看到丹尼臉上受挫的表情。丹尼耐心地等在聖瑞吉斯旅館的門外,跟著妮薇走到第五大道。當她開始朝中央公園走去的時候,丹尼以為機會即將到來。      那天清晨兩點鐘,妮薇從香甜的睡眠之中醒來。她一直在作夢。夢到自己站在艾瑟的衣櫥前面,列清單。   清單。   管她人在哪裡,但願她熱得融掉。   就是這個。外套。貂皮。夾克。斗篷。那件Burberry。那件圍裹式。那件馬夫式。衣服都在。   艾瑟是星期四交的稿。星期五誰也沒見到她。那兩天風很大,且冷得不像話。星期五有一場暴風雪。但是艾瑟的每一件冬大衣都還在原位,在她的衣櫥裡      尼奇.舍派提縮在開襟針織毛衣裡面瑟瑟發抖,這是入監之前老婆織給他的。肩頭還合,只是現在腰部鬆鬆地垂著。他在獄中瘦了三十磅。   從他家到海濱的木板路只有一條街的距離。圍上圍巾,尼奇,你忘了從海上吹來的風有多大。老婆大驚小怪,尼奇不耐地搖頭以對。他推開前門,然後隨手關上。空氣中那股強烈的鹹味搔得他的鼻子發癢,他感激地吸了幾口。在布魯克林長大的他,小時候母親常帶著他搭巴士往南走,到洛克威海灘去游泳。三十年前他買下這棟位於貝爾港的房子,做為瑪莉和孩子們避暑的去處。他被判刑以後,瑪莉就搬到這裡來長住。   十七年的徒刑在上週五服完!出了監獄的圍牆,第一口深呼吸令他的胸口陣陣作痛。要避免受寒。先前醫生警告他。   瑪莉煮了一頓大餐,做了一張牌子,寫著歡迎回家,尼奇。他累到飯吃一半,中途就跑去上床睡覺。兩個孩子都來過電話,小尼克與泰莎。爸爸,我們愛你。孩子們說。   尼奇不讓孩子們去探他的監。他入獄的時候,泰莎才剛開始上大學。如今她已經三十五歲了,育有兩個子女,住在亞歷桑納州。她老公叫她泰瑞莎。小尼克改名叫達米安諾。那是瑪莉娘家的姓。尼可拉斯.達米安諾,住在康乃迪克州的合格會計師。   現階段不要來,尼奇警告他們,等媒體不在附近出沒再來。   一整個週末,他和瑪莉都待在屋裡,兩個無言以對的陌生人,電視臺的攝影記者則等著他出現。   不過今天早上他們已經走了。新聞成舊聞了。這就是他的價值所在。一個病歪歪的前科犯。尼奇吸入充滿鹹水味的空氣,感覺到空氣充塞他的肺腑。   一個穿著整套厚運動衫與運動褲的光頭佬朝他慢跑過來,停下腳步。很高興看到你,舍派提先生。你的氣色真好。   尼奇皺眉蹙額。他不想聽那一套。他心知肚明氣色如何。他在半個鐘頭前才沖過澡,沐浴過後,他慎重地站到浴室門上掛的那面鏡子前面,徹底端詳自己。頭頂已經全禿,不過邊緣的頭髮仍然長得很茂密。開始服刑的時候,還是黑髮夾著銀絲:黑白相間,過去理髮師這麼說。如今剩下的是暗淡的灰,或髒髒的白,怎麼說你自己選。接下去的自我檢查讓他絲毫高興不起來。即使年紀比較輕,還算長得不錯的時候,那對凸眼總是令他不快。如今那雙眼睛凸出如兩顆彈珠。頰上一道淡淡的疤,在灰白的皮膚襯托下亮得發紅,體重減輕並未讓他的身材看起來比較修長。反過來,倒是令他看起來顯得鬆弛,好似少了一半羽毛的羽毛枕。一個邁向六十大關的男人。當年入獄的時候他才四十二歲而已。   是哦,我看起來氣色很好。謝啦。他說。這個傢伙擋在人行道上,神經兮兮對著他猛笑,露出大牙。尼奇知道他是往前兩三戶人家的住戶,卻想不起他的名字。   尼奇的聲音八成聽起來很惱怒。這位慢跑者的神情看起來不太自在。總之,很高興你回來了。此刻那個笑容已經變得很勉強。天氣很好,可不是嗎?真冷,但是感覺得出春天已經來了。   我想聽氣象報告的話,會扭開收音機,尼奇忖道。他舉起手來致意,是啊,是啊。他含糊道。他快步往前走,一直走到木板路為止。   風吹得海水變成一鍋翻騰起泡的白沫。尼奇倚在護欄上,憶起小時候自己曾經熱愛衝浪。母親老是對他大聲嚷嚷:別游得太遠。你會溺水。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心神不寧的他轉過身,開始朝海灘九十八街走下去。他要走到看得見摩天輪為止,然後開始折返。那些傢伙要來接他。先去俱樂部,再去桑樹街上吃午飯慶祝一番。以示對他的尊敬,不過他可不會騙自己。離開十七年實在太久了。他們已經涉入當年他絕對不會讓他們碰的東西。他生病的風聲傳開了。他們會完成過去這些年來開始著手的事業。悄悄排擠他。接不接受隨便他。   喬伊跟他一道被判刑。刑期一樣長。可是喬伊六年就出獄了。如今是喬伊在當家。   麥爾斯.柯尼。他應該感謝柯尼害他多關了這十一年。   尼奇低下頭逆風而行。孩子們可能嘴上說愛他,其實為他感到難堪。瑪莉去探望孩子們的時候,總是對他們的友人表示她喪偶。   泰莎。天哪,她小的時候對他這個老爸十分崇拜。也許這些年來沒讓她去探監是錯的。瑪莉定期去女兒家作客。在女兒家,還有康乃迪克州,她自稱達米安諾太太。尼奇想看看泰莎生的孩子。但是女婿認為他這個岳父應該等一等。   瑪莉呢。尼奇感覺得到她等了這些年來所產生的那股怨氣。比怨氣還糟。她努力裝出很高興看到他,但是她的眼色是冷淡的,遮遮掩掩。他看得出她內心的想法:由於你的所作所為,尼奇,連朋友都摒棄我們。瑪莉才五十四歲,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老了十歲。她在醫院的人事部門上班。她大可不用工作,但是接下這份工作的時候她是這麼告訴他的:我不能光是坐在屋子裡,瞪著四壁。   瑪莉。小尼克,不對,是尼可拉斯,泰莎,不對,是泰瑞莎。如果他在獄中心臟病發,他們會真心感到難過嗎?也許如果他像喬伊一樣關六年就出獄的話,為時猶未晚矣。一切都太遲了。由於麥爾斯.柯尼的緣故,他多服了那幾年的刑,要是想得出辦法繼續把他關在裡面的話,他還會在獄中服刑。   過了九十八街之後,尼奇才意識到自己並未看到歷史悠久的摩天輪那笨重的結構,接著吃驚地發現它已經被拆掉了。他掉頭開始往回走,將受凍的雙手塞進口袋裡,拱起肩膀來頂著風。膽汁的味道湧上嘴,蓋過海風吹在唇上那股新鮮的鹹味   回到家的時候,車子在等他了。開車的人是路易。路易一直都是那個可以讓他轉身以背相對的人。不會忘記別人對他施惠的路易。只要你準備好了隨時吩咐我,舍派提先生,路易說,很高興能夠再次對你說這句話。路易的話是出自真心。   尼奇進屋去,換掉身上的厚棉運動衫,穿上西裝外套,這時候他看到瑪莉眼中露出些許慍怒的神色。他想起念高中的時候,有一回要做一份短篇小說的報告,他選的那篇故事講的是有個人失蹤後,他老婆當他死了,舒舒服服過起她的寡婦生活。瑪莉已經舒舒服服安頓下來,過起沒有他的生活了。   面對事實吧。她並不想要他回來。如果他消失的話,孩子們會鬆一口氣。他們一定巴不得他死得體體面面、乾乾淨淨、自自然然,將來不需要費口舌對他們的孩子解釋。要是他們知道一切發展有多麼接近他們想要的就好了。   回到家要不要吃晚餐?瑪莉問。我是說,我輪到中午十二點到晚上九點的班。要不要我做點菜,放在冰箱裡?   算了吧。   車子沿著福哈明頓公路走,穿過布魯克林︱砲臺公園隧道,進入下曼哈頓,這一路上他一語不發。來到俱樂部,一切都沒有變。外表仍是一間破破爛爛的店面。店裡面,牌桌和一張張的椅子已經擺好了供下一局開賭;那臺大型的自動咖啡機失去了光澤;那臺公共電話有人監聽,大家都知道。   唯一的不同出在幫裡人的態度。哦是啊,他們是群集在他身邊,對他表示敬意,露出笑容,歡迎他的假笑。但是他心知肚明。   到了該去桑樹街的時候,他反倒高興。起碼餐館的老闆馬利歐似乎很高興見到他。貴賓房已經為他們準備好了。從入獄以前他就喜歡這裡的義大利麵和主菜。尼奇感到自己開始放鬆下來,昔日那股力量有一部分又注入他的體內。點心吃的是甜酥卷,他一直等到點心和香氣濃郁、不加奶精的義式濃縮咖啡上來之後,才一張張臉逐一看過去,這十個人坐成兩排像一模一樣的錫兵。他點點頭,對右手邊的人打過招呼,再向左手邊的人打招呼。有兩個人對他而言是新面孔。其中一個還可以。另外一個人家介紹他是卡曼.馬恰多。   尼奇仔細端詳他。三十歲左右,一頭濃密的深色頭髮和眉毛,鈍鈍的鼻子,骨瘦如柴,但是精悍。他已經進來三、四年了。他們說,阿飛認識他的時候,他因為汽車竊盜案在坐牢。尼奇憑直覺就信不過這個人。他追問過喬伊,他們對此人的底細到底了解多少。   他的目光停在喬伊身上。坐了六年牢就出獄的喬伊,趁著尼奇被關起來這段期間,接手管理幫務。喬伊那張圓臉擠成一褶褶會被誤認為笑容。喬伊看起來像吞了金絲雀的貓,滿面春風。   尼奇意識到自己的胸口一陣灼痛。突然間,吃下去的晚餐沉甸甸地壓著胃部。好了,告訴我吧,他吩咐喬伊,你心裡頭有什麼打算?   喬伊繼續微笑,為了表示對你的尊敬,我有天大的好消息要告訴你。我們都知道你對那個狗娘養的柯尼有什麼感覺.等你聽到這個消息就知道了。有人花錢買凶要幹掉他女兒。而且不是我們的人。史都柏非要做了她不可。這簡直是送給你的禮物。   尼奇暴跳起來,砰的一聲一拳敲在桌子上。怒氣沖沖的他,一連敲得那張厚重的橡木桌砰砰作響。你們這些笨蛋!他咆哮。你們這些笨死人不償命的混帳東西!把它取消。瞬間他對卡曼.馬恰多有個模糊的印象。他知道自己望的是一張警察的臉。把它取消。我叫你們把它取消,明白嗎?   喬伊的表情由恐懼轉為擔心到變成同情。尼奇,你要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誰也不能取消合約。來不及了。   十五分鐘後,尼奇上路回貝爾港的家,身邊的路易默默地開車。尼奇的胸口著火似的,傳來一陣陣灼熱的痛楚。含在舌下的硝化甘油片根本沒有用。等到柯尼的孩子被殺,警方一定會搞到把罪名羅織在他頭上才會善罷甘休,而喬伊心知這點。   沮喪的他意識到自己是個笨蛋,居然警告喬伊要小心馬恰多。那傢伙絕對不可能替佛羅里達州的帕里諾家族辦事,他對喬伊說,你笨到沒有去摸清他的底細,對嗎?你這個笨蛋,每次張開嘴巴就是對警察吐實。      星期二早上,西蒙斯.蘭姆司頓睡了四個小時之後醒來,這一覺睡得惡夢連連。他在兩點半鐘打烊,看了一會報紙,悄悄地爬上床,設法不去吵到露絲。   女兒小的時候,他能夠晚一點睡,中午再去酒吧,早點回家與家人共進一頓晚餐,再回去店裡頭待到打烊為止。但是最近這幾年,生意直直落,租金漲了一倍又漲了一倍,一個個酒保和女侍都被他請走,減少食物供應,到現在只剩三明治菜單。所有的採購工作他自己一手包,八點到八點半之間就到店裡去,除了匆匆忙忙吃頓晚餐之外,一直在店裡待到打烊為止。饒是這樣還是無法不舉債度日。   艾瑟那張臉頻頻出現在他夢中。她生氣的時候雙眼暴凸的樣子。他從艾瑟臉上抹去的譏諷笑容。   星期四下午他去到艾瑟的公寓,抽出一張女兒的快照。艾瑟,他懇求道,看看她們。她們需要我付給妳的這筆錢。饒了我吧。   艾瑟將那張照片拿過去,仔細端詳。她們本來應該是我的女兒才對。說著將照片遞還給他。   這時候他擔憂得胃都揪成一團。五日要付贍養費。就是明天。他敢不開支票嗎?   七點半。露絲早就起床了。聽得到淋浴時水花四濺的聲音。他下了床,走進充當書房與辦公室使用的小房間。一早的陽光已經亮得刺眼。他坐到那張捲蓋式的書桌前,這張桌子在他們家已經傳了三代。露絲討厭這張桌子。她想用顏色輕淡的現代家具換掉家中所有老舊厚重的家具。這些年來,我連一張新的椅子都沒買過,露絲總是提醒他,分手的時候,你把所有的好家具都留給艾瑟,我卻得活在婆婆留下來的垃圾堆之中。我唯一買過的新家具就是女兒睡的嬰兒床和床組,而且完全不是我想幫她們買的樣子。   西蒙斯將開不開支票給艾瑟這個痛苦的決定延後,開了幾張其他用途的支票。天然氣與電費,房租,電話費。六個月前他們已經停掉有線電視。一個月省下二十二塊錢。   從廚房傳來咖啡壺擱到爐子上的聲音。過幾分鐘,露絲用一個小托盤端著一杯柳橙汁和一杯熱騰騰的咖啡,進到小書房來。露絲在笑,剎那間讓他想起離婚三個月後就把她娶過來的那個文靜而美麗的女人。露絲不愛深情款款地示愛,但是她把小托盤擱到書桌上的時候,居然彎下腰來親了親他的頭頂。   看到你開出每個月該付的支票,我才漸漸明白事情是真的,她說,再也不需要付錢給艾瑟。天哪,西蒙斯,我們終於可以開始喘口氣了。今晚來慶祝吧。找個人幫你代班。我們已經有好幾個月不曾出去用餐了。   西蒙斯感到胃部的肌肉糾結在一起。濃濃的咖啡香突然教他反胃。親親,我只希望她不要改變主意,他結結巴巴說,我是說我沒拿到書面形式的東西。妳覺得我應該像往常一樣把支票寄過去,讓她把支票退回來嗎?我真的認為這樣最好。因為這樣一來我們就有合法的依據,我的意思是說,證明是她說可以不用付了。   一掌打在他左肩上的頭部,引起一陣劇痛,他的聲音因而哽住,喘不過氣來。他抬起頭來一看,露絲臉上那股欲置人於死地的憤恨令他為之一縮。不過幾天前他才在另外一個人的臉上見過這個表情。   接著露絲的表情化成顴骨上兩坨緋紅,眼眶裡湧上兩泡厭倦的淚水。對不起,西蒙斯。我剛剛發飆了。她的聲音中斷。她咬咬嘴唇,挺起肩膀。但是不准再寄支票了。讓她去食言而肥吧。我寧可親手殺了她,也不許你再付她半毛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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