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小說園地 智利秘密行動

第10章 第九章 連我母親也認不出我

  從許多跡象看來,警方應當知道我進了智利,也知道我們在做些什麼。我們在聖地牙哥待了快一個月了,平日裡,攝影小組出出入入公共場合,連不該出去的時候也出去。我們還接觸各式各樣不同的人,當中許多人知道了我就是影片導演。此外,我常常會忘掉自己偽裝的身分,忘記講話要帶烏拉圭口音。傳遞暗語或是和其他人聯絡的時候,也愈來愈疏忽懶散,有時候甚至拿自己的安全開玩笑。   剛開始拍片的時候,我們總是在車子裡開會。我們會讓車子在市內隨意繞行,而且每隔四、五條街就換一次車子。漸漸的,我們嫌事情麻煩,不再像從前那麼謹慎,結果就開始遭遇危險了。有時候,這些危險帶來的威脅,竟比我們真正想避免的危險還要嚴重。就舉個例子好了。有一天晚上,我在普維得西街和洛里尼街交叉口上車,等五分鐘之後一部藍色雷諾十二來接我,這車子擋風玻璃上會貼一張保護動物協會的貼紙作為識別。車子分秒無誤準時到達,是雷諾十二沒錯,是藍色也沒錯,我懶得再去看貼紙,鑽進了後座。裡面坐著一個女人,年紀不算輕,可是還很漂亮。她身上垂掛著珠寶首飾,渾身散發誘人的香水味,外面還罩著一件粉紅色的貂皮大衣,那衣服的價值起碼是那部車子的兩倍到三倍。她算是典型的聖地牙哥上流社會人物了,這種人一般場合裡是不容易見得到的。看到我進車子,她的嘴巴吃驚得張了開來。為了讓她安心,我趕緊說出暗語:這個時候哪裡買得到傘呢?

  前座穿制服的司機這時回過頭,對著我大叫:滾出去,不然我就叫警察。   我瞥了一眼擋風玻璃,那上面當然是什麼貼紙也不會有的。對於眼前的荒謬,我忽然有一種噁心的感覺。抱歉,我含含混混的說,我好像上錯車了。這時候,女人也恢復了正常神色,她拉住我的手臂,為了讓司機放心似的,語音清晰的問他,巴黎百貨公司現在還開著嗎?   司機說他想是開的,她便堅持送我過去買傘。她的個性既可愛又熱誠,較之美麗的容顏,一點也不遜色。相信沒有人會不願意在她身邊多待一會兒,多享受一點有她陪伴的樂趣,暫時把那些壓迫、政治,甚至藝術,統統拋到九霄雲外的。她在巴黎百貨公司門前讓我下車,還一再為不能陪我進去買傘致歉,只因為她必須去接她先生參加音樂會,而她已經遲到了。

  這一類的意外,對我們來說,簡直快成了家常便飯了。參加秘密會議時,我們漸漸不用暗語辨明身分,和密使碰面時,也不再以辦正事為第一要務;我們只是聚在一起高談闊論,或是批評時政,或是說電影,論文學,有時候還談到我們都認識而我又想見的朋友儘管有人警告我,絕不能有這個念頭。也許是為了減低懷疑吧,有一次,一位密使還帶著孩子一起赴會。他那孩子看到我後便睜著大眼,興奮的問:你就是在拍超人的那個導演嗎?到了這時候,我終於了解,秘密生活在智利其實是很容易的。好幾百個流亡人士都回來了,他們過著日常的生活,既不擔心,也不害怕,一點也沒有我剛回國時的戒慎恐懼。自從了解這點後,我心裡也蠢動了起來,若不是對影片還有責任,對國家、對朋友、對自己也都還有義務,我真想換個職業,換個環境,就以本來面目在聖地牙哥待了下來。

  不過一旦考慮到警方很可能在監視我們,我還是保持了偽裝的模樣。當時我們申請拍攝摩尼達宮都好幾次了,卻一再的遭到延擱,原因在那裡沒有人知道,只知道還會再延下去。除了摩尼達宮,我們也計畫拍蒙特港和中央谷地,當然了,更要拍電子將軍只是可能性似乎並不大。除了這些地方,我還想親自跑一趟中央谷地。我是在那兒長大的,到了青年期才離開。我母親仍在那兒,住在一個名為波米拉的貧窮村莊裡,不過有人鄭重警告過我,要顧慮安全,不能去找她。   當時我處理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重新安排外國組員的行程,這樣他們才能少冒一點風險,盡快拍完,盡早回到自己的國家。除了義大利人要留下來拍摩尼達宮外,再過幾天法國組一拍完失業群眾的示威遊行,就會即刻束裝返國。

  至於荷蘭組,則在蒙特港等我,我們打算遠赴南極圈附近拍攝。拍完這個部分後,他們會轉往智利邊境的小鎮巴瑞隆屈,從那兒進入阿根廷。這三組人員離開智利的同時,影片也完成了百分之八十,安全送到了馬德里,開始在沖洗了。後來我發現,艾莉效率極好,我還沒回到西班牙,影片竟都準備好,可以剪接了。      ★立頓來了,拍好了,走了。   那幾天,情況很不穩定,最好的辦法,似乎就是讓我和弗朗基暫時離開,然後再非常小心的盡快回來。當時我們想到一個絕佳方式,我們發現,從阿根廷進入蒙特港,跟從智利過去並沒有差別,兩邊都一樣的方便。我於是要求荷蘭組到蒙特港等我,另外我還知會一組智利人員,要他們前往位於智利中央的可強瓜谷地。接著,我和弗朗基便搭機前往布宜諾斯艾利斯了。離境前幾小時,我打了個電話給<分析家>雜誌,跟一位名叫派翠西亞.柯里兒的記者詳談,告訴她秘密潛入智利的過程。等我裝模作樣離開智利後兩天,文章便刊了出來。他們在雜誌封面上登出我的照片,標題則引用了羅馬的諺語:立頓來了,拍好了,走了。

  為了製造逼真效果,克萊蒙西亞特意開車,送我和弗朗基到普大宏機場,還跟我們擁抱、道別,並且誇張的灑下淚水。我們就這樣喧喧嚷嚷的走了,其實機場裡還有反抗組織的人暗地看著我們,萬一有人逮捕我們,他們立刻就會公諸於眾的。我們在離境時發現,機場裡沒有人監視我們,可是萬一日後警方有後續行動,要追查我們的蹤跡,他們一定可以從機場紀錄上發現,我們早就離境了。   我決定拿合法護照進布宜諾斯艾利斯,畢竟沒有人願意在友善國家做違法事情的。站在阿根廷移民官員窗口前,才準備掏護照,忽然間,我想到一個問題:護照上的照片是我在偽裝前照的,跟現在的我根本是兩回事。如今的我眉毛拔掉了,頭頂禿了一大塊,還戴上厚厚的眼鏡,跟原來差別太大了。記得早在出發以前,美容專家就告訴過我,成為全新的一個人固然困難,恢復原本的自己卻一點也不簡單。而今,就在最需要記住這點忠告的時候,我卻忘得一乾二淨;還好,布宜諾斯艾利斯的官員沒有看我的臉。就這樣,我又過了一次難關,只不過這次的問題是,我想扮演自己,卻沒扮成。

  由於弗朗基到布宜諾斯艾利斯後,還得打電話到馬德里,和伊莉討論剩餘行程的細節,因此我們商議好到聖地牙哥再見,就分手各自上路了。我搭機到阿根廷西部的門多薩,按照計畫,拍了一些智利主要山脈的風景。從門多薩進到智利非常容易,只要通過一條管制鬆散的隧道就行了。我帶著一架輕盈的十六釐米攝影機,單獨步行過去,拍完該拍的鏡頭後,便搭一個智利警察的車子回來了。那警察完全是出於同情,想幫助一個沒辦法回阿根廷的可憐烏拉圭記者。   回到門多薩後,我往南到了另一個邊境城市巴瑞隆屈。在那兒,我搭上一條擠滿各國乘客有阿根廷人、烏拉圭人、巴西人、智利人的老舊木船,穿過極圈特有的景色,看到冰崖,經歷過暴風巨浪,到達智利邊境。接下來便是前往波維多蒙特的最後一程,這次我改搭渡船前往。那渡船的窗子破了,冷風全都灌了進來,呼嘯耳際,就像狼群在四周嗥叫似的。儘管寒風刺骨,我卻找不到一點掩蔽的地方。船上也沒有喝的東西,沒有咖啡,沒有酒,什麼都沒有。這一路的行程都是我們事先計畫好的,我們是想,如果我們離開時的確引起了機場警察的注意,那麼他們一定想不到,我會在第二天,從遠離聖地牙哥六百多哩的地方,重新回到智利。

  我們到邊境檢查站沒一會,護照就全部集中到一處去了,大約有三百本之多。檢查的人幾乎不看護照一眼,就蓋上印,還給了大家。至於智利人,則必須比對一長串的名字。這些名字全部列在名單上,貼在檢查官員旁邊的牆上,都是不得回國的流亡人士。若不是中途冒出兩個人,要大家打開行李讓他們檢查的話,連我在內的所有外國人,原本都是可以很快通關的。這兩人都穿著厚重的禦寒衣,所以才沒認出他們國家警備隊員的身分。他們檢查得相當仔細,可是我一點也不擔心,我的行李中並沒有什麼東西會洩露我的身分。我打開了袋子,突然間,一大堆的吉塔尼空煙盒掉出來,散了滿地,許多盒上還寫滿字,都是我拍片時的札記。   當初決定回智利我便放了足夠兩個月消耗的吉塔尼在行李箱中。每拍完一包,我都不敢把空盒子扔掉,我擔心那種硬紙板做的大盒子太醒目,會留下一些線索給警方。抽完煙的時候如果正好拍片,我會把空盒子放進口袋,稍後再安置到幾個固定地點。我還在一些盒子上面塗鴉,記一些東西,這麼一來,盒子當然更不能丢了。到了最後我發覺自己終於成了變魔術的人。在我四周,到處都是空的煙盒子;櫃子裡,衣服口袋都是滿的,床墊下也是滿的,連袋子裡都滿了。所有的盒子都在等待,等我想到一個好辦法,處理掉它們。我就像準備越獄的犯人,地道都挖好了,只是不知道怎麼處置挖出來的沙土。

  每次我打好包要換旅館了,就會煩惱這個問題,然而每次我都想不出更理想的辦法,只好再度把它們放進行李箱。我曾想過湮滅它們,可是又擔心有人出其不意的撞見了,平日增添許多疑惑。我也想過到阿根廷丟棄它們,可是真到了那兒,時間卻又變得非常的緊迫。在到達這個南方邊境前,我一直沒有機會打開袋子,如今不得不打開,也不得不面對武裝警察吃驚中摻雜著懷疑的表情了,我能做的,也只是戰戰兢兢的,低頭猛撿滾落四處的盒子了。   裡面是空的。我說。   他們當然不相信了。兩個人當中,年紀較輕的那個忙著檢查其他的旅客,較年長的開每個盒子,裡裡外外的查看,想把那些札記弄個明白。這時我稍微恢復了點勇氣。   都是我靈感來的時候寫的短詩。我說。

  他不答腔,繼續檢查。最後,他抬起頭,照直看著我的臉,想從我的表情裡得到一些線,解開這些空煙盒的秘密。   你可以把它們都留下來。我建議道。   我留著它們做什麼?他回答。   接著他便幫忙我,把盒子全部整齊的放回行李箱,然後轉身檢查下一位旅客。當時我太慌亂了,居然沒想到當著武裝警察的面,把盒子全部倒進垃圾堆,反而繼續拖著它們,走完剩下的行程。回到馬德里後,我不讓伊莉丟了它們,我特意留下它們,細細的欣賞,讓它們帶我回想在智利遭遇的種種磨難。      ★為國家未來的主人翁照一張吧   荷蘭組如約在波維多蒙特等我。我們去那兒拍攝,不只是為了那兒無法名狀的美景,更為了當地在智利近代史上的重要地位。那塊土地一直是非不斷,法瑞總統當政期間,曾經殘酷的鎮壓當地的民眾,使得政府在那兒僅餘的一點德澤,也給抹煞得一乾二淨。經過那次,左派民主人士才真正了解,唯有團結,才能讓這塊地方有希望,並且讓這個國家有希望。接下來,事情更發展迅速而且停不下來,到了最後,終於使得阿葉德當選成為總統。

  拍完波維多蒙特,連帶也拍完南方部分後,荷蘭組便經由巴瑞隆屈,進了布宜諾斯艾利斯。他們還帶著為數可觀的影片,要去馬德里交給伊莉。至於我,則獨自一人搭乘夜車前去搭耳卡。車子很舒服,路上也沒發生什麼事,只除了一件我和一隻烤雞短兵相接一陣之後,又讓它完整無缺的給送回了廚房,因為我實在想不出辦法,在那個鐵甲似的屍身上弄出一點點缺口。到了塔耳卡之後,我租了一輛車子,開到位於可強瓜山谷中央的聖法南度鎮。   小鎮廣場一點兒也沒變,還是我記憶中的模樣,那兒的每一棵樹,每一堵牆上的磚頭,都有我兒時的記憶在裡面。最難忘的仍要屬那間老學校了,那是我學會讀書、寫字的地方。我找了張凳子坐下,想拍些畫面,以備日後影片需要。這時廣場漸漸來了許多兒童,吵吵鬧鬧的,正往學校走去。有些人走到攝影機前,停下來擺一個姿勢,還有人故意拿手擋住鏡頭。一個小女孩在鏡頭前做了幾個舞蹈動作,姿勢之純熟,讓我不得不另外找個較好的背景要她重來一次。就在這時候,幾個男孩走過來,坐在我旁邊,問道:想不想幫國家未來的主人翁照一張呀?   這話嚇了我一跳,讓我想到記在空煙盒上的一句話:談到未來,似乎每個智利人都有一套自己的想法。這點在兒童身上尤其明顯。這一代的兒童,其實從未經驗別種社會體制,可是他們對未來的信念,仍然堅定異常。   我約好了智利組,早上十一點在麥桂斯橋碰面。十一點整,我準時到達河的右邊岸上,當時攝影機在另外一邊也架好了。那天早上天氣晴朗,空氣裡溢著的都是百里香的氣味。在那兒,我覺得很安全,很自在,完全沒有那種身在國土心在放逐的感覺。那幾天,我想暫時拋掉偽裝,於是拿掉脖子上的領帶,身上的英國西裝,換穿自己的羊皮夾克和牛仔褲。此外,我的頰上還有兩天未刮的鬍子,是來去一趟布宜諾斯艾利斯的傑作,那也讓我覺得更像本來的自己。   我等攝影師在鏡頭裡對準了我,便跨出車子,慢慢走過橋面,讓他有足夠的時間拍我。拍完後,我便跟攝影人員一一握手致意。他們都很熱誠,都有超乎年齡的成熟,輕易就讓人感受到活潑輕鬆的氣氛。我很意外,他們都還只是大男孩,一個十五歲,一個十六歲,一個十九歲;導演雷卡度廿一歲,其他人就叫他老頭子了。那時候最讓我鼓舞的不是其他,正是從這些組員身上得到的信心。   我們一邊倚著橋上欄杆,一邊就計畫好了拍攝的內容,並且立刻著手進行。我必須承認,那天我有點兒心神不寧的,一直在回憶兒時的各種生活片段。我還記得十二歲那年,一群粗魯的表姊妹便是在這個橋上,硬把我推下水,想讓我學會游泳和潛水。於是那天我就從那條橋開始拍起。   不過等到開始拍攝,我還是恢復了常態,並沒有忘記當天的主要目的。聖法南度山谷是一片廣大的農業區,從人們有記憶開始,那兒的農人就是奴隸。一直等阿葉德的共同聯盟政府上台了,他們才破天荒第一次真正有了民權。那地方從前是封建寡頭政體的大本營,無論是選票或選舉結果,都操縱在諸侯的手上。法瑞的基督教民主黨時期,第一次大規模的農民示威,就是由那兒發起的,當時阿葉德也走在遊行行列裡面。後來阿葉德掌權了,便削去地主過度的特權,還協助農民,組織主動而且互助的團體。如今,皮諾契特的夏季別墅就在這山谷裡,具體象徵出了智利在歷史上的倒退現象。   到了這兒,我可不能不多少拍一些帕拉修斯的雕像。此人是《智利民族》一書的作者,在那本怪書裡,帕拉修斯堅持,真正的智利人比巴士克人、義大利人、阿拉伯人、法國人、德國人更早的移民是古希臘人的直接後裔,所以,智利人註定了要成為拉丁美洲的領導中心,要帶領這個世界通向真理,獲得解救。我就是在這附近出生的,小時候,我每天要從這雕像前面走過好幾次,可是從來就沒有人告訴過我他是誰。皮諾契特堪稱帕拉修斯的第一號崇拜者,他另外在聖地牙哥豎立一座雕像,把這人從歷史塵埃中拯救了出來。   我們拍到晚上才收工,由於必須在宵禁前趕回聖地牙哥,而兩邊距離有九十哩之多,所以時間便顯得很急迫了。除了我,還有坐我車子的雷卡度之外,所有的人都直接回去聖地牙哥。至於我們,則沿著海岸線繞了一大段路,好為隔天選擇拍攝的場景。我們全神貫注在選景上面,連過了四個警方檢查站,都忘了緊張這回事。不過在通過第一個檢查站後,我還是提高了警覺,換掉導演密戈爾.立頓的休閒裝,變回他拘謹的烏拉圭伙伴。我們完全忽略了時間,等到察覺時,都已經是午夜,宵禁早就開始半小時了。等察覺了時間,我們才忽然恐慌起來。我要雷卡度立刻開下高速公路,順著一條泥路走去。我仍記得那條路,印象中,好似昨天才走過一樣。我指揮他左轉,過橋,走向右邊一條路跡模糊的小徑,然後關掉車前燈,沿著另一條有許多彎道和陡坡的泥路前進。就在這樣一陣慌亂之後,我們進了一個沉睡中的村子。一進去,所有的狗都讓我們給吵醒了,而我們的車子居然正停在我母親的屋主前面。      ★你一定是我孩子的朋友   波米拉這村子有四百個居民,從我有記憶起到現在,它從來沒變過。我的祖父生在巴勒斯坦的貝斯沙加耳,我的外祖父生在希臘的克利卡坎米,本世紀初,他們隨著首批定居火車站附近的移民,來到了此地。過去,波米拉是鐵路終站,頗有一點重要性,而今,鐵路卻從聖地牙哥一直延伸到海岸去了。從前,旅客們在這兒上下車,貨物在這兒裝卸,正由於這些來去不斷的旅客和貨物,波米拉才短暫的繁榮過一陣子。然而不消多久,鐵路便延長到了海邊,而車站也變成火車頭停下十分鐘,義務性加水的地方。只不過,加水總不時的會延宕下去,最後就變成需時全天的大事了。每次火車走到我的阿拉伯裔祖母瑪堤蒂的屋子的位置,都會鳴笛宣示快到了。這村子的人口從沒多過現在這個數目。村裡有一條長長的馬路,馬路兩邊零星的散佈有一些房子,另外還有一條叉路,那兒的房子就更少了。村子底有個地方很有名,叫拉卡立瑞,在那裡,家家戶戶都自釀很棒的葡萄酒,他們還會邀請所有過路人進去品酒,兼而評鑑誰的酒最出色。有一陣子,拉卡立瑞甚至變成全智利酒鬼的天堂。   波米拉最早出現電影雜誌,是由瑪堤蒂帶進來的,從那時候開始,我對這類雜誌就如痴如醉了。她還大方的借出房子對面的果園,讓馬戲團、巡迴劇團、木偶戲藝人在那兒表演。我也在那兒看到了電影,在我們這種偏僻小村,能夠看到電影並不是容易的事。記得那年我五歲,坐在祖母腿上,看了生平第一部片子後,就確定了未來的人生志向。那部片子的名稱是勇敢的熱內亞人,直到現在,我還記得那時候的感覺嚇呆了。過了好幾年,我才弄懂:馬匹怎麼會在銀幕上狂奔,巨人頭又怎麼會在樹上懸掛的被單上出現。   那天晚上我和雷卡度去的房子,原本是我祖母的,現在則由我母親克莉絲汀娜住在裡面。在那兒,我度過了童年,到了青年時期才離開。房子是很久以前蓋的,屬於傳統智利鄉村的樣式,有長長的迴廊,幽暗的廳堂,廳堂旁邊是迷宮一樣的房間,還有一個大廚房,馬廄和牧草地就在房子附近。這房子座落在一個叫洛斯納隆荷斯的地區,那兒到處可見茂盛的九重葛,空氣裡也總是飄著濃濃的苦橘香。   當時我心裡只想著到家了、到家了,結果車子還沒停穩,人就跨出了車門。我穿過空蕩蕩的走道,越過漆黑的院子,只見到一隻笨狗纏著我的腿,略略表示牠的歡迎。我一路走下去,一路都見不到一點人影。每走一步,我就會回憶起過去的一些片段;或是每天裡一個特殊的時候,或是一些久未嗅過的氣味。走過長長的廳堂,到了末端的起居室,我跨了進去,頭頂卻撞到了門框。裡面只亮了一盞燈炮,有點昏黃,我的母親就在那兒。   眼前的景象有些奇異;起居室的面積很大、屋頂很高,牆壁卻一片空白,而且裡面除了兩張有扶手的椅子,沒有任何家具。我母親坐在椅子上,背對著門,旁邊是一個火盆。另一張椅子上則坐著她弟弟,我的帕布羅舅。他們靜靜的坐著,臉上的表情在滿足中帶著穩當,好像正在看電視一樣,其實他們哪兒都沒在看。我走向他們,儘管走路時有聲響發出,他們卻一動也不動,我只好說,這屋子裡的人都不打招呼的嗎?   我母親站了起來。   你一定是我孩子的朋友,她說,讓我擁抱你一下。   自從我十二年前離開智利,帕布羅舅就沒見過我,此時他仍紋風不動的坐在椅子上。去年九月,我母親曾來馬德里和我碰面,如今她也擁抱過我了,卻仍不能認得出我。我只好握住她的雙臂輕輕的搖晃,想把她那點困惑的神色搖掉。   我緊盯住她的雙眼,我說,看清楚,克莉絲汀娜,是我。   她更仔細的湊向我,不過還是認不出來。   我不知道你是誰。她說。   怎麼會不知道呢?我說,禁不住大笑起來,我是你兒子,密戈爾。   她再一次看我,這次她臉上的血色開始消褪了。   唉呀!她說,我要昏倒了。   我上前扶住她,免得她倒下,帕布羅舅此時也站了起來,臉上同樣是困惑之極的表情。   我做夢也想不到能在這兒見到你,他說,現在我就算立刻瞑目,也不會有任何遺憾了。   我衝上去抱住他。他好像一隻小鳥,頭髮全白了,身上還裹著老人用的毯子,然而事實上,他只比我大五歲而已。他結過一次婚,可是離掉了,後來就搬進我母親的房子住了下來。他一直就那麼孤孤單單的,即使還在小孩的時候,也像個老人一樣。   少來這套,舅舅,我說,少拿這來嚇我。還是拿酒出來,慶祝我回家吧。   我母親打斷我們,讓我們見識到所謂超自然的感應力。   我準備好了麥絲脫。她說。   我根本不敢相信她說的,直到走進廚房親眼看見了,才不再懷疑。希臘家庭只為最重要的節日準備麥絲脫這道菜,因為它的製作過程太繁複了。這菜的成分有羊肉、山藜豆、粗小麥粉球,很像阿拉伯人吃的庫司庫司。那年我母親還是頭一次做這道菜沒有特別原因,純粹是一時興起。   雷卡度和我們一塊吃過東西,就上床睡覺了,好讓我們有時間單獨相處。我舅舅很快的也去休息,只留下我和母親,繼續聊到東方發白。我和母親的年齡差距不大,我們之間就像朋友,一向有話說。我母親在十六歲那年嫁給我父親,一年後就生下我了。至今,我還能很清楚的記得她二十歲時的模樣,那時她很漂亮,很溫柔,總當我是個洋娃娃,而不是個孩子,常常的跟我玩。   她雖然因我回來而滿臉燦然,但是又因我的衣著而略顯沮喪。你看起來像個牧師。她對我說。我沒有解釋,也沒有說出回智利的目的,或是回來的方法,這樣她才會以為,從我回來,到站在那兒,一切都是合法的。我寧可她蒙在鼓裡,對我的冒險一無所悉,也不願她擔心,更不願她發生危險。   眼看黎明就要來臨,她拿著插有一根蠟燭的燭台,拉住我的手,一句話不說的穿過院子;一時間,我們彷彿走進狄更斯的小說了。我在院子後端,看到此行最大的意外,最特殊的驚喜我聖地牙哥房子的書房。從房間的建構,到屋內的擺設,那書房都跟我離開聖地牙哥,開始流亡生涯時,沒有一點差別。   士兵最後一次搜索我房子時,我、伊莉和孩子都在墨西哥了。等搜查一結束,我母親便僱了一位建築師朋友,把我書房的木板一塊一塊的拆下,在我們波米拉的房子旁邊,重新一模一樣的蓋了一間。從房內擺設看來,我好像從來沒有遠離過,所有我寫過的文稿,兒時的遊戲之作,電影場景的大綱,背景設計,都一樣不差的擺在那兒,就連凌亂程度也沒有差別。我可以感受到房裡的氣氛,嗅到空氣裡的味道,一切都是那麼的熟悉,恍然間,彷彿我又回到那天的那個時刻,站在那兒看著書房,向它說著永別了;那分感覺竟又重新鮮明的回到我心中。經過十二年,我站在院子裡,再度望著我的書房,心裡卻不明白,母親忍著悲痛,蓋出一間同樣的房子,是為了有朝一日我回國時可以免去思物之苦嗎?還是為了他日我若客死異鄉,她可以睹物而思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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