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小說園地 智利秘密行動

第4章 第三章 留下的人也在放逐

  第二天早上八點鐘,我要依蓮娜撥一個只有我知道的電話,找一個我們暫且名為弗朗基的人。電話中,依蓮娜表示,她代加百列打這個電話,請弗朗基來康奎斯泰達旅館五〇一室。依蓮娜隨後便出門了,我則繼續躺在床上。半小時不到,有人輕叩房門,我立刻拉過床單,蓋住頭部。弗朗基並不知道要跟誰見面。早先我們協議過,只要是用我的名義打的電話,一定都是我示意的。過去一週,他接過三通加百列的電話,都是攝影組員打的,其中一通還是葛瑞西亞。所以呢,現在他絕對想不到,這通電話真的是我打的。   我還沒上大學,就認識了弗朗基,我剛開始拍片時,也跟他合作過。近年來,我們一起參加過幾次影展,一年前,也在墨西哥見過面。儘管如此,我拉下床單,露出臉孔時,他卻認不出我是誰。直等我爆笑出聲,他才發現真相。從此,我對自己的新面貌,又增添了不少信心。

  我在前一年的年底,就吸收了弗朗基,加入攝影工作。他的工作包括:接待攝影人員;給他們初步指示;在依蓮娜工作範圍之外,為我們安排一切事項。弗朗基沒有不良紀錄,未遭當局起訴,可是軍事政變之後,他卻自我流放到委內瑞拉。這段期間,由於他能自由活動於這塊土地上,因此曾多次回到智利,執行違法任務。他在電影界人緣很好,加上個性積極,反應敏捷,膽識又夠,使我肯定在這次冒險中,他必能成為很好的搭檔。照著我們原先計畫好的,一星期前,他走陸路,從秘魯進入智利,然後分別接上三組人員,安排他們如期投入工作。法國組前往北方,已經開始拍了,拍攝的範圍北起亞瑞卡,南至法耳巴拉索。他們的行程是幾個月前,我跟他們的導演在巴黎商量妥當的。荷蘭組也依樣前往南方。義大利組待在聖地牙哥,由我執導,同時肩負任務,拍攝無法預知的突發狀況。我們給三組人員指示:只要沒有危險,不會引起懷疑,就盡可能的和民眾談論阿葉德。我們認為,要知道智利人對國家當前的看法,對將來的期望,這位為國殉道的總統是最好的話引子。

  弗朗基有每一組人員的日程表,隨時都能跟他們聯繫,傳達我的指示,他同時假扮我的司機,駕駛租來的車子。每隔三、四天,我們就換一家租車公司。綜觀全程,我們幾乎沒有分開過。      ★三條喉管換一個將軍   我們在早上九點動工。這時的南方秋天,只殘存微弱的陽光,映照在阿瑪斯廣場上,分外的迷人。義大利攝影師迅速架好機器,拍攝早晨街道上日常所見的景象:坐在木台階上看報的退休人員,餵鴿子的老人,攤販,速寫畫家,咸信為警方眼線的鞋匠,拿著老式相機的照相師,抓著彩色汽球圍在冰淇淋車旁的小孩,走出教堂的人群。廣場一角,守著慣常等在那兒,沒有工作的藝人,他們希望能有私人宴會需要他們。這些人裡面,有知名音樂家、魔術師、小丑、雜耍的人。這是個美麗的早晨,廣場四周可見全副武裝的警察站崗,附近貨車頂上,擴音器正大聲傳送出流行歌曲。

  後來我才知道,街上難得一見警察,是為了觀光客的緣故。其實主要的地鐵站裡,全天候都有鎮暴部隊駐守,街道旁也隨時停著鎮暴消防車,兩者都是用來對付無日不現的示威遊行的。阿瑪斯廣場是監控最嚴密的地方,這兒是聖地牙哥的神經樞紐,也是教區民主聯盟辦公室所在地。教區民主聯盟由哈瑞奎斯領導,所有為民主智利努力的人,都是它的支持者,在道德層面上,它具有很深的影響力。無論是什麼階層的人,只要受了迫害,都會到這個殖民建築前面,充滿陽光的寬大天井上,尋求庇護,覓得支持。任何人只要有需要,都可以在教區民主聯盟得到幫助,政治犯和家屬們對此感受尤深。透過這兒,受到迫害的案件得以提出反訴,各種不合正義公理的事情,也才得以受到反擊。

  就在我潛返智利前幾個月,專制政府針對教區民主聯盟做出反撲行動。一九八五年二月底,三名反對派好戰分子遭到綁架,整個事件顯露出的強大力量,很清楚的說出了幕後主使人。教區民主聯盟的幹部,社會學家荷西.馬納爾.巴拉達在孩子的學校前面,被人當著他孩子的面帶走。當時三條街以內的交通都封鎖了,空中還有軍用直升機在監視。另外兩名活躍分子,也在幾小時內,分別在城裡不同地點遭到逮捕。其中一個是馬納爾.戈瑞諾,他是全智利教師工會的主席,另外一個是聖地牙哥.納堤諾,一位著名的平面藝術家,從來沒有人知道他是政治好戰分子。隨後的三月二日,震驚全國的事發生了。有人在機場附近,一條荒僻小徑上,發現這三個人的屍體。三個人喉管都斷了,身上都有刑求的痕跡。警政署長兼立法委員凱撒.曼多薩.杜朗召開記者會,宣稱這宗三人命案是國內共黨派系鬥爭的結果,幕後還有莫斯科在操縱。可是卻有許多人認為,杜朗將軍就是幕後主使,逼得他不得不辭去政府的職位。從那時候開始,四條通往阿瑪斯廣場的街道之一的龐蒂街,就不知給什麼人塗掉,書寫上荷西.馬納爾.巴拉達這個享譽全國的名字了。

     ★恭喜你是烏拉圭人   那天早上,我和弗朗基以遊客姿態,慢慢駛入阿瑪斯廣場;空氣裡,仍可嗅到慘案留下的不安氣氛。攝影人員把機器都架好了,正在我和葛瑞西亞前一晚商議好的角度上。我注意到,葛瑞西亞看到了我們。弗朗基隨後走離我身邊,我便依照早先的約定,著手導演。我先沿著鋪有圓石的走道走一段路,其間每隔一段距離就停下一陣子,讓葛瑞西亞知道每個鏡頭的長度,然後再沿著原路回來,讓她知道取鏡的角度。雖然我們可以從街上的一些小地方,看出鎮壓的痕跡,我們卻不打算拍攝。我們打算利用這個早晨,全力捕捉日常生活的氣氛,特別是一般人的行為舉止。我發覺自己前一晚的觀察正確:人跟人之間不太說話,大家走路的速度快了許多,對四周圍也不怎麼關心了。智利人的肢體語言一向豐富,那些流亡人士就是這樣。可是那天早上,廣場上的人交談時,卻很少用到手勢,他們似乎很壓抑。我隨意閒逛,遊走人群之間,口袋裡放著一台高敏感度錄音機,隨時收錄片斷的談話。日後整理這段影片,這些錄音或許會有幫助,說不定我還能依據這些錄音,決定影片的方向。

  安排好拍攝角度後,我在廣場上坐下,準備做些札記。我坐的凳子上,刻滿了心形圖案及名字縮寫,看起來像是好幾代戀人的傑作。我身上沒有記事本,只好在吉塔尼空煙盒上書寫,我從巴黎帶來這些煙,以便應付這陣子需要。接下去的拍片期間,我一直維持這種札記習慣,後來我也從中獲益匪淺,整理出許多資料,供這本書使用。   我一面寫東西,一直注意到坐在旁邊的一個女人,不斷拿眼角打量我。她年約半百,衣著過時,看起來像中下階層,頭上的帽子和鑲有毛皮領的外套都很陳舊了。我想不透她在那兒做什麼,也沒有伴,也不說話。她不像在看什麼地方,連鴿子飛過我們頭上,落到地上啄我們的鞋子,她都沒有反應。稍後她向我解釋,她才做完彌撒,覺得有點冷,想在太陽底下坐幾分鐘,然後搭地鐵回家。當時我假裝看報,卻見她從上到下打量我。也許問題出在我的衣著,這種時間,廣場上難得見到像我這樣的人。我向她笑笑,她問我從那兒來。我伸手進襯衫口袋,神不知鬼不覺按下了錄音開關。

  我是烏拉圭人。我對她說。   哦,她說,那真要恭喜你了,你的運氣真好。   我知道她的意思,她在說烏拉圭回復民主選舉的事。她同時說起自己的境遇,語氣中帶著淡淡的哀愁。我假裝心不在焉,希望她會因此多說一些。只可惜我並未如願。不過她還是說了很多,態度也很坦誠。她說到智利失業的問題,也說到缺乏個人自由的情況。其中一點,她提到失業的音樂家、小丑、藝人,說他們的人數不斷在增加。   看看那些人,她說,他們枯立終日,只等差事降臨,我們的國家太飢餓了。   我只是任她暢談。我在廣場走過一趟後,眼看也過了半個小時,我於是起身告辭,準備回去走第二趟。葛瑞西亞告訴攝影師,不要靠近我取近景,她還告訴攝影師要特別當心,別讓武裝警察注意到我的方向。只不過問題不在那兒,問題出在別的地方。我才真的沒辦法不往武裝警察的方向看,他們似乎有特別的吸引力,教我不能抗拒。

  聖地牙哥街頭一向攤販林立,可是此刻攤販之多,卻是前所未見。走進商業中心,隨便什麼角落,都可以看到成列的攤販,他們只是靜靜站著,賣的東西五花八門。攤販人數不僅多,背景更是複雜,他們自己就構成一齣社會劇了。他們裡面有不得行醫的醫師,有窮困的工程師,有拿著從前穿過的華貴長袍任人殺價,女公爵模樣的婦女。還有無家可歸的孩子,拿著偷來的東西在賣,也有家庭主婦,在家裡烤好麵包,帶出來賣。在這些人裡面,很多人過去是專業人士,可是今天,除了尊嚴,他們什麼都沒有了。他們站在攤位後面,身上穿的還是從前到辦公室上班的衣服。有一次我坐計程車,開車的司機原本是紡織商人,家中很有錢。那天他開了幾小時車子,載我繞過半個城,卻不肯收取分文。

  攝影師一邊拍廣場,我一邊就混進人群,錄取片斷對話,留到日後當做聲軌。我同時必須非常小心,不讓這些人日後在銀幕上給認出來。這時葛瑞西亞已換了一個角度,她不停的看著我,我也不時的注意她。她照著我的指引,從最高的建築開始拍攝,再讓鏡頭下移,掠過全部建築,落到邊緣,然後終結於武裝警察。我們希望拍到警察臉上緊張的表情。時間愈近中午,廣場上活動的人愈多,他們就愈緊張。可是沒多久他們就發現了攝影機,也知道自己成了拍攝對象,立刻就要看拍攝許可。我看到葛瑞西亞向警官亮出證件,後者似乎很滿意,我鬆了一口氣,繼續往下走。後來葛瑞西亞告訴我,那名警官要攝影機別照他們,可是經她力爭,表示許可中沒有這一條,對方才不了了之。很顯然,她充分利用了外國人的身分,拒絕掉一個上級沒有批准的命令。由此可知,我們的確有先見之明,歐洲人到智利拍片確實是較為方便。

     ★留下的人也在放逐   武裝警察堪稱我的心頭陰影。有好幾次,我故意走過他們身邊,希望找到機會和他們交談。終於有一次,我憑著一股衝動,走向一列巡邏警察,詢問其中一個人,有關市內廣場上一棟殖民建築的問題。在前一年三月的地震中,那棟建築震毀了,當時正在重建。那警察一面回答問題,一面卻看著廣場上的人群,根本不看我。他旁邊的隊友也一樣,只不過他會不時拿眼角,從側面瞟著我看。慢慢的,他注意到我故意問一些很蠢的問題,他失去了耐性,轉過臉正對著我,皺起眉頭怒喝道:走開。   可是我解除魔咒了,原本我一看到警察就驚慌失措,現在卻變得非常興奮。我不理會他的命令,反而告訴他一番大道理,說警察有責任幫助外國遊客,滿足他們的好奇心。當時我都忘了,我那口假冒的烏拉圭口音可能會露出破綻。早在我想到之前,那名警察就聽夠了我的演講,要我拿證件給他看。   我想就我整個行程而言,大概沒有一刻像那個時候,受到那麼大的驚嚇。我想到各種敷衍方式:拖延時間,拒絕拿出證件,逃走,只差沒想到遭他們逮捕。我還想到依蓮娜,可是只有天知道當時她人在那裡。我只剩下攝影師這個希望了,他會拍下全部過程,證明他們把我抓走了。我相信弗朗基也在這附近,據我對他的了解,他不會讓我走出他的視線。不過最簡單的辦法,當然還是拿出護照,證明我自己了,我在多少機場都通過了這個考驗。可是我卻擔心他們會搜查我,因為我犯了一個大錯,依舊在裝護照的皮夾裡,放著智利身分證和信用卡,而這些證件上都有我的本名。我猶豫了一下,拿出護照。那警察似乎不肯定該做些什麼,匆匆看一眼照片,就把護照遞還給我了。這時候,他的表情和緩了許多。   你對這棟建築還有什麼問題?他問道。   我從肺葉深處,長長吐出一口氣,回答道:沒什麼,我只是想找個人隨便聊聊而已。   經過這次,我的警察情結就不藥而癒了,我終於也能像合法的智利人,毫無所懼的面對他們,即使面對秘密警察,也不例外,智利的秘密警察為數頗多。有幾次,我甚至跑到他們面前,要他們幫一些忙,他們也都客氣的回應。最明顯的例子,要屬離開智利的那天,我跟他們之間的一段小插曲了。依蓮娜一直想不通,竟有人為了克服緊張,故意接近警察。我們之間的關係,原本就摩擦不斷,經過這次,更加快了瓦解的速度。   不過有一點我很肯定,早在她責備我之前,甚至於說,早在任何人責備我之前,我就很後悔自己的莽撞了。武裝警察才遞還我護照,我就給葛瑞西亞暗號,要她收工。弗朗基一直在廣場另一頭目擊整個事件,心中緊張不下於我。這時候他衝到我身邊,可是我要他吃過中飯,再來旅館接我,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我坐在凳子上看報,眼光逡巡過紙面,卻看不進一個字。在這明麗的秋日上午,我心中百感交集,注意力絲毫不能集中。忽然間,十二點整的砲聲響起,鴿群受驚,紛紛四散飛逃。大教堂的鐘樓開始播放樂曲,是薇莉塔.佩拉最感人的歌:向生命致敬。我幾乎控制不住激動的情緒,我想到了薇莉塔,想到她在巴黎時,不時挨餓,不時居無定所。我也想到她的自尊那沒有人動搖得了的自尊。智利政府不讓她回國,還漠視她的歌曲,嘲弄她的叛逆。有一個總統一定得死去;智利人一定得拿起槍桿子,流血犧牲,為國殉道,為祖國的歷史寫下最慘烈的一頁;薇莉塔也一定得死在自己的筆下,而彼時她的國家還不能發現她歌曲蘊含的人性真理,摯美情懷。連警察也陶醉在歌聲裡了,他們自然不知道她是誰,她在表達什麼,她的目的在那裡。如果她也在這個迷人秋天裡的廣場上,一定會鄙視他們無疑的。   我獨自離開廣場,向著市內的一家餐廳走去。我和伊莉戀愛時,常去那兒,餐廳裡景物依舊:桌椅還是放在榆樹底下,一簇簇的鮮花也依舊怒放;只是人事早就全非。裡面半個人也沒有,我等了好久,才有人幫我點菜,等我要的烤肉上桌,時間都過一小時了。我快要用完餐時,進來一對夫妻,是耳尼多和艾維拉,他們在附近經營一個小店,做些小生意,雕刻念珠、聖骨盆、墓地飾品,他們性好玩樂,有點玩世不恭,曾有幾次夜晚,我們看夜色不惡,一塊兒喝酒、玩樂過,看他們手挽著手,跟從前一樣走了進來,我不免感到意外。這些年來,智利改變的何其多,然而他們對這家餐廳的忠心,卻始終不變。我也對他們的衰老感到驚心,他們就像一面鏡子,毫不留情,照出我的老態。如果他們看到我,一定也會非常驚訝,盯著我瞧。只可惜我做了偽裝,成了烏拉圭人。他們選的桌子離我不遠,我可以聽到他們說話,聲音仍然宏亮,只是少了一些急迫。偶而他們會別過頭看我,投射過來的目光中,沒有好奇,沒有熟悉感,一點都認不出旁邊這個人從前跟他們同桌共飲過。這一刻,我才體會到,這些年的流放生涯是何等漫長,又何等艱辛。從前,我以為只有我們這些離開的人如此,如今,才知道留在國內的人也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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