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小說園地 智利秘密行動

第5章 第四章 聖地牙哥的五個觀光據點

  我們在聖地牙哥連續拍了五天,經過這五天,我們才能了解運作上是否完善。一邊拍片,一邊我也不斷和北方的法國組聯繫,南方的荷蘭組當然也不例外了。在此同時,依蓮娜一直設法聯絡地下組織,找到我們想採訪的人。她的辦事效率很高,讓我陸續採訪到多位領導人,包括少數幾位公開從事政治活動的人。   不能夠做原來的自己,對我來說,是非常大的犧牲。因為我不能會見任何親友,連父母也不能見,更不能重溫過去的生活點滴。至少要等影片竣工了,我才能再百無禁忌。於是,我只有盡力壓抑心裡的感情,很奇怪的在自己的國家裡,過著流放的生活。我不知道,世界上是否還有比這個更痛苦的事情。   我出門的時候,幾乎都有人隨行保護,可是每次我都覺得很孤單。無論走到哪裡,我都只能迎接到陌生而且冷漠的目光,其實他們那裡知道,他們都是我認識的人。我只有一個機會,能夠單獨出門,就是和身分極端隱密的人會談的時候;我不能暴露他們的身分,連新朋友也不行。後來,拍過一陣子之後,我得到了很多經驗,等到依蓮娜不能再幫忙了,我也知道怎麼保護自己,沒有出任何差錯。我們拍片完全照計畫進行,我沒有讓任何一位工作伙伴因為我的大意而遭到不幸。不過等我們離開智利了,卻有一名負責調度的人員很幽默的對我說:我們看起來很安全,實際上危險得很。這種境遇,恐怕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了。

  最重要的是,第一週還沒結束,我們在聖地牙哥的進度就超前了。我們事前計畫時,特意讓行程富有彈性,這樣我們才能因地制宜,隨時修改。事實上,等我們開始拍攝了,才深切了解這些是唯一可行之道。聖地牙哥根本無法預測,隨時都有驚喜,隨時都能激發我們產生新的點子,這些都不是事先規劃得來的。   我們這時候也換了三家旅館了。康奎斯泰達很舒服,也很方便,只不過住的人太多,想必監視也會很嚴密。至於其他的五星級旅館,也好不到那裡去。每一間旅館都容納了大量外國人,而外國人在智利正是最具嫌疑,最會破壞社會安定的。但是我們又不能搬進二流旅館。雖然警方較少來這些地方查閱房客登記,我們出現在這種地方,卻很容易引起好奇。所以最安全的辦法,就是每隔三、四天搬一次家,而且同一間旅館絕不住兩次。我有一個心結,如果我在一個地方遭遇過危險,就會很害怕再回到這兒來。這點得回溯到一九七三年九月十一日。那天空軍轟炸摩尼達宮,市內一片混亂。我跑回電影大樓,想看看是不是有辦法不讓政變發生。我原本可以安全離開的,可是那時我車上有一群朋友,由於他們都面臨著危險,於是我把他們都送到弗瑞斯特公園去。送完之後,我卻犯了大錯,又跑回電影大樓。一如前文所述,要不是出現奇蹟,押解我的軍人是影迷,我不可能保全住性命。

  在我們待過的旅館裡,有兩間特別啟人疑竇。第一間是喜來登。我們搬進去的頭一晚,我才睡著,電話突然響起。那天依蓮娜去參加秘密會議,因為會議延長,撞上宵禁,所以沒辦法回來,這種事情前後發生過幾次。我睡的迷迷糊糊,伸手拿起話筒,完全忘了自己身在何處,也忘了偽裝身分。話筒裡傳出帶智利腔的英語,一個女人指名找我,說的是我的假名。我正想說沒這個人,卻猛然驚醒,我想起眼前的時間、地點,可是怎麼說,都不該有這樣的電話呀。   那人是旅館總機,她要我接一通長途電話。可是除了弗朗基和依蓮娜,沒有人知道我的住處。他們不會這麼晚找我,還要假借長途電話的名義,除非發生了生死攸關的大事。我決定接電話。話筒裡傳出女人興奮的聲音,她說的是英文,一聲聲的喊親愛的、甜心、蜜糖。我好不容易才讓她相信,我不懂英文,她於是嘆口氣,嬌滴滴的罵道:狗屎。並掛斷電話。我沒有找總機理論,那是浪費時間,她只會告訴我,另外有兩個房客跟我同名同姓。我再也睡不著覺。第二天一早七點,依蓮娜回來後,我們立刻搬到別家旅館。

  第二次出事,是我們搬出坎瑞拉旅館之後。那家旅館很有名,站在房間窗口,可以遙見整個摩尼達宮。就在我們結帳之後沒幾天,一對年輕夫婦搬進我們原來房間的隔壁,在房裡架起照相用的三角架,並在上面放一枚火箭炮,對準皮諾契特的辦公室。無論就構想或技術而言,這件計畫都堪稱一流,火箭發射時,皮諾契特也在辦公室裡。只是三角架支撐不住發射震動,垮掉了,炸彈就爆在房間裡。      ★五個據點   到了第二週的星期五,我跟弗朗基決定在隔天離開聖地牙哥,開車去內陸。我們在聖地牙哥只剩兩部分未拍,一個是摩尼達宮,一個是反對組織領袖。想要訪問反對組織領袖不是容易的事,依蓮娜卻安排得相當妥當。至於摩尼達宮,許可是下來了,只是證件還要等一週才能到我們手,這麼一來,我跟弗朗基就有了足夠時間,拍攝內地的影片。考慮過這些情況後,我們打電話給法國組,要他們拍完北邊部分後,立刻回到聖地牙哥。至於荷蘭組,就繼續往南,一直拍到蒙特港,然後等待我們進一步的指示。我自己則和義大利組一起工作。

  我們打算利用那個星期五,拍下我在街頭的情形,以免獨裁政府日後否認,說片子不是我回智利拍的。我們選了五個地點,都是聖地牙哥最具特色的地方,包括:摩尼達宮外面,弗瑞斯特公園,麻波強橋,聖克里斯托伯山,聖方濟各教堂。按照計畫,我們每個地方最多只待兩小時,因此總共合計為十小時。幾天前葛瑞西亞就研究過每個場景,也構想好攝影機的角度了。屆時,我會比攝影人員晚十五分鐘到達,若無其事的走進去,向葛瑞西亞發出訊號,要她開始拍攝。   摩尼達宮處在廣場區中間,整棟建築有兩個主要面,一面向著臨近布耳尼斯廣場的林蔭大道,一面向著坎斯特得遜廣場。政變期間,摩尼達宫幾乎全毀,辦公室只好全部遷走,搬到原為聯合國貿易發展委員會的大樓內。由於急於取得合法性,軍事政府以唐.迪亞哥.波特耳為大樓命名,他是智利的自由之父。過了三年,摩尼達宮重建完成,他們才遷回去。摩尼達宮不只地上重建,地下也建了一個堡壘,那裡面有配備精良武器的暗室,秘密通道,緊急出口,出口並可直達林蔭大道下面的停車場。聖地牙哥流傳著一種說法:皮諾契特雖然自稱合法,可是因為他從未在公開場合,配戴歐赫金(O'Higgins)的總統肩帶,所以地位就大打折扣了。自從摩尼達宮大轟炸,這個智利總統即位不可缺的肩帶,就一直不知去向。曾有個親近獨裁的人寫了一篇報導,說軍隊佔領大樓後,領隊的軍官就從火焰中救出肩帶了。只是說歸說,從來就沒有事實證明得了。

  早上九點不到,義大利組就拍好了摩尼達宮向著林蔭大道的一面。那前面是一個紀念碑,紀念智利國父伯納度.歐赫金,碑前有由丙烷燃燒,永遠不滅的自由火焰。接著他們便移往另一面,拍攝衛兵交接儀式。表演交接的衛兵,都是武裝警察中的菁英,也是皇宮衛隊中,最傑出的一支隊伍。四周圍觀的人潮雖略遜於白金漢宮,表演的精采度卻不在其下。相對的,廣場上這一帶的警戒也森嚴得多。義大利組才準備開拍,立刻就有警衛衝過來,要他們出示許可證;他們拍另一面時也同樣要出示證件。其實,只要我們拿起攝影機,不論置身市內那個角落,一定會有警察過來,要看我們的許可證。   我就在這時候到達。我們的攝影師名叫雨果(Ugo),他是個親切而認真的青年,對於拍片期間的冒險充滿興趣,好奇得像日本觀光客。這時他架好了機器,正一手展示證件,一手拍下不知情的武裝警察。弗朗基在四條街之外就讓我下了車,我們約好,十五分鐘之後,到下車地點四條街之外碰面。那天早上很冷,還有薄霧,是典型的聖地牙哥秋天早上。我穿了冬天的大衣,還是禁不住顫抖。我踩著碎步,快走在匆促的人群之間,希望保持體溫。走過了四條街,我又繼續多走兩條,好讓攝影人員有足夠時間,展示他們的證件。等我轉身回頭,他們便拍下我走過摩尼達宮的鏡頭;一切都很順利。十五分鐘過後,攝影人員收拾好機器,前往下面一個地點,我則走向弗朗基的車子。他把車子停在雷奎利街,正對著洛斯赫羅斯地鐵站。我們朝著下個目標緩緩駛去。

  我們花在弗瑞斯特公園的時間,不若預計般長。可是因為我拂不去心底的愁緒,結果便在那兒盤桓良久,不忍離去,公園裡景色優美,深具特色,尤其到了秋天的早晨,滿天的黃葉會像雨點一樣,陣陣的落下;那天早上就是這樣。美術學院也在公園裡。當年我由家鄉來此,幾個月後,便是在學院的石階上,完成了第一部戲劇作品。過了幾年,我變成初出茅廬的導演,幾乎每天都要從公園走過。每當夜色降臨,月光會在樹葉上映出柔和光輝;這些光輝也永遠映進了我的頭幾部電影。我漫步樹林之間,四周是陣陣落葉,綿綿細雨,攝影師都攝進了鏡頭。離開公園後,我繼續往下走到商業中心,弗朗基在那兒等我。   天氣還是很冷,可是轉晴了,遠處山脈的輪廓清晰浮現。這是我回聖地牙哥以後,第一次見到這些山脈。聖地牙哥處在群山之間,是山谷地形,在這兒,通常只能透過污染了的空氣,遙見迷濛的山脈。我們到達伊斯塔都街時,距離正午還有一小時,街上人潮洶湧,人群正走入電影院,準備看第一場電影。離我不遠的雷克斯戲院在演米洛斯.弗曼的阿瑪迪斯,我想看這部電影想瘋了,可是這次我努力克制自己,如約和弗朗基碰面。

     ★我的岳母就在附近   拍片期間,我在街上看到許多認識的人,也看到熟識的記者、藝術家,甚至看到一些政治家,可是他們沒有人看我一眼,露出一點點認識我的表情。星期五傍晚,終於發生了一件早晚都該發生的事。打從大老遠,我就看到一位女士朝著我走來。她的神態優雅,穿著乳白色套裝,沒有加外套。等她離我不到十呎遠了,我才認出來,她是我的岳母莉歐。六個月前,我們才在西班牙碰面,而且我們一向相熟,如今離得這麼近,她不可能認不出我。我想到轉過身去,可是有人警告過我,絕對不能這麼做,這麼做只會讓人認出背影,反而更危險。我信任我的岳母,我相信,就算她認出我了,也不會大驚小怪的。問題是,她不是單獨一個人,她姊姊米娜跟她在一起,而米娜姨也認識我。她們兩個人正低聲交談,近似於竊竊私語。我只擔心她們會有一些突然的舉動,好比說當著街上大聲叫喊:密戈爾,孩子,你回來了,太好了。或者其他類似的事情。況且讓她們知道我秘密跑回智利來,對她說,也是很危險的事情。

  我別無選擇,只有繼續向前走。我專心看著莉歐,萬一她認出我,我立刻就可以警覺。她走過我身邊,連眼皮都不抬,當然也沒有看到我嚇壞的眼神了。她只是不斷和米娜姨說話,根本對我視若無睹。我們之間距離很小,我可以聞到她身上的香水味,看到她柔和的美麗眼睛,甚至清楚的聽到她的聲音。她低聲說道:孩子大了問題更多。然後就走過去了。   前不久,我從馬德里撥電話給她,告訴她這次街頭相遇的事,她嚇了一大跳,表示當時毫不知情。事情發生的太快,我必須趕緊找個地方,調整紊亂的心情。我跑進一家電影院,裡面正在放映印度電影,名為快樂島,是部徹頭徹尾的色情片。整整十分鐘,我盯著畫面,看著豔陽天下,一群俊男美女在天堂的某處游泳嬉戲。我讓黑暗掩蓋我,慢慢恢復平靜。直到那一刻,我才明白,前面幾天的日子實在太規則,太安穩了。十一點四十五分,弗朗基在伊斯塔多街和林蔭大道的交叉口接我上車,開往下一個地點,麻波強橋。

  麻波強河貫穿市內,河床上佈滿圓石。河面有幾座鐵橋啣接,造型美觀,結構堅固,具有防震功能。每逢乾季,河水會大減,整條河就成了濕漉漉的泥帶,襯著兩岸殘破的木屋,星星點點。等雨季一來,急速的水流從山上衝下來,立刻會漫上河岸,形成一片滾滾泥海,只剩點點木屋在裡面載沉載浮。軍事政變後的數月之間,麻波強橋變成惡名昭彰之地。那時,河面上常常出現浮屍,都是軍隊夜間巡邏,攻擊貧民區的結果。貧民區在智利稱做帕布羅西尼(poblaciones)。如今,這些飢餓的暴民更得和野狗、兀鷹爭食,搶奪從大眾市場傾倒出,流入河裡的殘餚。這幕悲劇是智利奇蹟的另一面,贊助人是軍事政府,導演是芝加哥經濟學派。   阿葉德時代結束之前,智利一直是簡樸的國家,即使國內保守的中產階級,也視其儉樸為一大美德。等軍事政府上台,為了很快創造出富裕的假象,阿葉德時候國有化的資產,全部都給私有化了,所有具有價值的資產,都賣給了私人企業、跨國公司。這樣就出現了一個結果:市面上充滿了華麗的奢侈品,公共建設盡皆華而不實。於是,一時之間,人人都以為國家富裕了,經濟繁榮了。

  那時候,五年內進口的物資,比過去兩百年還多。那些錢全部來自國家銀行的抵押貸款,至於國家銀行的錢,則來自國營企業私有化。當時美國和國際信貸機構也聯合起來,接手處理了其餘的事項。不過等付款期限一到,所有的假象立刻就幻滅了。六年的繁榮,只消一年,就煙消雲散。智利的外債當時累積到二三〇億美元,幾乎是阿葉德時代的六倍。只要沿著麻波強河,走一趟大眾市場,就知道浪費掉一九〇億美元,會在社會上造成怎樣的悲慘後果了。所謂的經濟奇蹟,就是讓少數富人更富,其餘的社會大眾更窮。      ★看遍世事的橋梁   在生與死的嘉年華會上,瑞克里塔橋就像紊亂的愛人,同時接納了市集與墓地。白天,送葬行列穿過人群,從這兒經過。夜晚只要沒有宵禁,這裡是通往探戈俱樂部的唯一通道。俱樂部裡最棒的舞者,到了白天都成了掘墓人。經過這麼多年,那個星期五,我又回到橋上。那天最讓我矚目的一點,就是岸上人數頗多的年輕戀人。他們互以手臂環繞對方,在那兒慢慢踱步,緩緩戀愛,對時間無情的消逝,似乎毫不在意。我只在巴黎見過類似的情形,而且也是多年以前了。在我記憶裡面,聖地牙哥是個相當含蓄的城市。可是如今我卻親眼目睹這一幕,一幕巴黎已不多見,至於世界其他城市,我想是根本無緣再見的畫面。我想起不久前在馬德里聽到的一句話:愛情在苦難中滋長。   曾經一度,智利的男人喜歡穿深色西裝,手拿長柄傘,女人則時興追逐歐洲時尚。至於嬰兒車裡的小娃娃,也往往給裝扮得像兔寶寶。直到披頭風掃過,才改變服裝走向,帶來一股清新的氣息。只不過,那些都是聯合執政之前的事了。接著下來,兩性服裝出現混淆局面。女人把頭髮剪到髮根,穿緊臀、寬褲腿的男褲,男人則長髮披肩。等到獨裁者上台,他們擺出一套假道學,一律不准這些現象存在。年輕人必須自動剪短頭髮,否則碰上巡邏的軍隊,頭髮就會給剃刀整得亂七八糟。軍事政變後的初期,街上常見到這種畫面。   那天佇足麻波強橋,我才體會到年輕一代轉變之劇烈,也才知道,這個城市已屬於我下一代的人了。當年我離鄉時年僅十歲、不識人間的幼童,如今都二十二歲了。薩瓦多.阿葉德時代還在唸小學的孩子,也都成了反對組織的領袖。有了這層體會,我既覺高興,又覺喪氣。長時間以來,我首次對自己起了懷疑,我這麼大費周章回到故鄉,真的有必要嗎?   懷疑給了我新的動力,不過首先我仍須完成當天的工作才行。我先匆匆掠過聖克里斯本山,然後再到聖方濟各教堂。夕陽餘暉下,教堂墓碑都覆著一層金色光影。接著我要弗朗基回旅館,帶著我的衣箱,三小時以後到雷克斯戲院接我,我會在那兒看阿瑪迪斯。我同時要他轉告依蓮娜,我們兩個人會消失三天,其他的就不用多說了。這麼做自然破壞了我和依蓮娜的約定,按照計畫,她有權利隨時知道我的去向,可是我就是沒辦法克制自己。我和弗朗基搭上當夜十一點的火車,直奔坎塞普遜,要等事情辦完了,我們才會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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