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小說園地 百年孤寂

第21章   第十八章

百年孤寂 馬奎斯 11063 2023-02-05
  倭良諾很久不曾踏出麥魁迪的房門了。他背誦那些破書上的怪談、跛子修曼研究集稿、魔鬼學札記、製造點金石祕訣、古星相家諾斯屈達馬斯的世紀書,以及瘟疫研究,所以他到了青春期,雖然對現世的事物幾乎一無所知,卻具備了中古人的基本知識。無論匹達黛什麼時候走進他的房裡,總看見他在出神地閱讀書本。清晨她送一杯不加糖的咖啡給他,中午則送上一盤米飯和炸香蕉片;席甘多死後,他們家裡就只吃這些東西了。她監督他去理髮,袪除虱卵,從舊皮箱裡找出衣物來修改給他穿,等他臉上長出短鬍子,就將邦迪亞上校留下的剃刀和修面用的小水瓢拿給他。邦迪亞上校的兒子,包括約塞在內,沒有一個像倭良諾長得這樣像他,尤其是那突出的顴骨和無情的唇線最為明顯。當年席甘多在房間讀書,易家蘭以為他是自言自語,而今匹達黛對小倭良諾的看法也幾乎相同。其實,他是在跟麥魁迪的幽靈說話。雙生兄弟死後不久,一個灼熱的中午,他看見陰鬱的老人戴著一頂烏鴉展翅的帽子,背著窗口的強光,就像喚回了他出生前留在腦子裡的回憶。倭良諾剛把稿件上的字母作了分類處理,麥魁迪的幽靈便問他是否看出了遺稿中所使用的文字,他毫不遲疑地答出來了。

  梵文。他說。   麥魁迪的幽靈向他透露說,他回這個房間的機會受到了限制,不過倭良諾往後一生中可以學會梵文,等遺稿有了百年的歷史,他自然能夠解出其中含義,所以他將平靜地前往死亡的最終境界。他指示倭良諾說:香蕉公司時代有人在通往河邊的一條窄街上解夢,現在有位聰明的卡達隆尼亞人在那條街上開了一家書店,店裡有一本《梵文入門》,他若不趕快去買,六年內它就會被蠹蟲蛀光。倭良諾叫匹達黛去買書,說那本書排在第一層書架上最右邊的《得救的耶路撒冷》和《米爾頓詩集》之間,匹達黛滿臉驚訝,這是她生平第一次表露出內心的情緒。她不識字,就記住他的話,從工作室僅存的十七條小金魚飾物中取出一條去變賣,籌得些錢。在士兵搜邦家的那個晚上以後,小金魚飾物被藏了起來,只有她與倭良諾知道地方。

  倭良諾學習梵文進步頗快,麥魁迪的幽靈很少到他的房間了,這裡看來較幽靜,像是不受正午陽光照射的影響。倭良諾最後一次感到他的存在時,他只是一團看不清的影子,在喃喃地說:我發燒死在新加坡的沙灘上了。從此以後,房間裡就漸漸有了灰塵、暑氣、白蟻、紅蟻和蠹蟲,終有一天,蘊含智慧的遺稿會化為塵埃。   家裡並不缺少糧食。席甘多死後第二天,送那個開玩笑花圈的那些朋友中有一位說,要把欠死者的錢還給卡碧娥。此後每星期都有送貨的孩子帶來一籃食物,足夠一個星期所需。沒有人知道那些食物是柯蒂絲送來的;她認為繼續施捨可以羞辱那個曾羞辱過她的人。然而,她的怨氣消失得比想像中還要快,以後她是出於自尊心而繼續送食物來,最後則是出於同情。有幾次她沒有動物供人摸彩了,人們對彩券也失去了興趣,於是她自己忍著不吃,把省下來的糧食送給卡碧娥吃,她一直實踐自己的誓言,直到看見卡碧娥的葬儀隊通過,才停止這項善行。

  匹達黛發覺自己辛勞了五十年以上,而今家裡人口減少,她也應該休息一下才對。這位安靜而難以揣度的女人,曾在家中播下美女瑞米迪娥這樣一個仙種,也產下席根鐸那麼一個神祕肅穆的種子;她從不哀怨,一生寂寞勤奮,專心撫育小孩,簡直記不清他們是她的子女還是孫兒女,她根本不知道倭良諾是她的曾外孫,而把他當作親生兒子來照顧。只有這種家庭才會任她常在食品室打地鋪睡覺,夜裡聽老鼠鬧哄哄的;一天晚上,她半夜驚醒,覺得有人正盯著她看,原來是一條毒蛇爬過她的肚子,她沒有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她知道,如果告訴易家蘭,她一定會叫她到床上去睡覺。然而那些年裡,大家各自忙著麵包廠的事,為戰爭害怕,要照顧兒孫,少有精神去關注別人的幸福,哪個人有事,就必須在走廊上大聲喊叫才有人注意。只有向來不曾謀面的柯蒂絲記得她的存在。柯蒂絲惦念著她有沒有上街的鞋子,有沒有衣服穿,即使她後來在彩券難以繼續經營下去的情形下,仍然記得她。卡碧娥來到邦家後,自然而然地把匹達黛視為長生不老的傭人,雖然別人多次告訴她說,匹達黛是她丈夫的母親,可是她隔了很久才發現,並且不多久又忘了,實在是件不可思議的事。匹達黛似乎從來不為自己的地位低而困惱。相反地,人家總以為她喜歡待在角落裡,香蕉公司時代,這兒簡直像營房,不像是一個家,她卻打掃得特別勤快。然而,易家蘭一死,她那超人的勤奮精神和無比的工作能力漸漸崩潰了。她衰老又疲憊,這個家也在一夕之間有了老朽的危機。牆上長出了軟綿綿的蘚苔;院子裡雜草叢生,連一塊乾淨的空地都沒有了,雜草侵入走廊的水泥牆,地面像玻璃般碎裂,裂縫中長出一百年前易家蘭在麥魁迪放假牙的杯子裡所發現的那種黃花。匹達黛沒有時間,也沒有辦法去抵擋大自然的挑戰,整天在各個臥室裡驅除蜥蜴,晚上牠們又回來了。有個早晨,她發現紅蟻離開蛀壞了的地基,穿過院子,爬上欄杆,深入房子內部,欄杆那兒的秋海棠已變成土棕色。起初她想用掃把來打螞蟻,後來就用殺蟲劑,最後改用石灰,可是第二天紅蟻又來到了同一個地方,繼續通行,頑強得誰也擋不住。卡碧娥只顧寫信給兒女,沒有發現這些擋不住的災害。匹達黛一個人繼續勤奮地除草,不讓它蔓延到廚房,掃除牆上幾個鐘頭之內就結成的蜘蛛網,盡量驅逐白蟻。然而,她看見麥魁迪的房間也佈滿了灰灰的蜘蛛網,即使她每天掃三遍,撲打三遍,盡力清掃,屋內依舊是邦迪亞上校和那位年輕軍官所看到的殘破氣息與破碎雜塵,她自知戰敗了。於是,她穿上破舊的星期日禮服和易家蘭留下的舊鞋子,以及亞瑪蘭塔給她的一雙棉襪,又把僅存的兩三套衣服打成包袱。

  我放棄了,她對倭良諾說,我這把老骨頭管不動這樣的房子了。   倭良諾問她要到哪兒去,她做了個模糊的手勢,好像茫然不知道目標。然而,她想表示得明白些,就說要到里奧哈恰城一位表親家去度餘年。這個解釋不太合理,自從她的雙親死後,她從未與城裡的人聯絡過,也沒有收到過任何信件或口信,更不曾提過什麼親戚。然而她決心帶著僅有的一披索二十五錢離家,所以倭良諾取出十四條小金魚飾物來給她。倭良諾由房間窗口看著她越過庭院,手提包袱,身影老邁駝背,腳步蹣跚;她出去以後,還從大門的一個孔洞中伸手進來,把門閂好。從此以後,沒有人再聽到她的音訊。   卡碧娥聽說匹達黛離家出去了,吼叫了一整天,仔細地檢查皮箱、抽屜和櫥櫃,一樣一樣地清點,惟恐匹達黛帶走了什麼東西,卡碧娥生平第一次生火,燙傷了手指;泡咖啡也得請外孫倭良諾來教她。慢慢地倭良諾接下了廚房裡的工作。卡碧娥一起來就發現早餐煮好了,她又與從前一樣無須走門外,只走出房間就可吃到倭良諾用餘火燉著留給她的餐點。她吃飯時,必先端到餐桌上,鋪上亞麻布製的桌布,點起大燭臺,才開始用餐,孤單地坐在桌前首位,面對十五個空位。即使在這樣的情形下,卡碧娥與倭良諾二人仍然未彼此分擔寂寞,還是各過各的孤獨日子,各掃各的房間,任由蜘蛛網像雪花撒落在玫瑰樹上,纏住樑椽,佈滿牆壁。這個時候,大約卡碧娥猝然發現屋裡有許多小妖精。物品似乎有自行變換位置的能力,特別是日用品。卡碧娥常費時間去找尋她自認為放在床上的剪刀,翻遍箱底和櫥櫃之後,竟然發現在一個架子上,而她認為自己已經四天沒有去過那兒了。銀櫃裡突然找不到叉子,結果在神臺上找到六支,在洗衣間找到三支。她坐下來寫信的時候,東西失去得更厲害。她原來放在左邊的墨水臺會在右邊出現;吸墨紙不見了,兩天後卻在枕頭底下找到。她寫給兒子亞卡底奧的信,與寫給女兒亞瑪倫塔的信經常搞混;她總是為自己裝錯信封而慚愧,這樣的事發生過幾次了。有一次,她找不到鋼筆,過了兩星期,郵差在他的袋子裡發現了它,拿來還給她。他曾一家一家去尋找物主。起初,她以為這些事情與上次遺失子宮環的事一樣,是那些未曾見過面的醫生搞的鬼,甚至要寫封信去求他們別打擾她,可是寫了一半,停下來做別的事,再回到房裡去,不但找不到剛寫的信,就連寫信的理由也忘得乾乾淨淨。她以為是倭良諾搗蛋,便開始注意他,故意把東西放在他活動的路線上,想趁他動手腳時逮住他。然而,她很快就確定,他除了上廚房和廁所,從來就不出麥魁迪的房間,而且他不是弄詭計的人。最後,她認是小妖精在作怪,決定把每樣東西放在她自己要用的地方。她用長繩子將大剪刀拴在床頭;鋼筆和吸墨紙繫在桌腳上;墨水臺則黏牢在她通常寫字的書桌右邊。然而,問題並沒有馬上獲得解決,她剛繫好大剪刀的長繩子,繩子卻不夠長,害得她無法使用,似是被小妖精剪短了些。拴筆的繩子也發生這樣的情形,連她的手臂都怪怪的,寫了一陣之後就搆不到墨水臺。在遙遠地方的亞瑪倫塔和亞卡底奧都沒有聽她談起過這些困惱的事。卡碧娥告訴女兒說她很快樂;其實這也不算假話,因為她自認不必再跟任何人妥協;她的生活逐步達到她父母的境界,那境界是以幻想來解決問題,因而不必費神去理日常事務的煩惱。永無休止的通訊使她失去了時間觀念,匹達黛走了以後更是如此。以前她參考兒女決定返鄉的日期,以追記年月日。然而,他們一再更改回家計畫,日子便完全搞亂了;那段時期她弄不清楚,每個日子似乎都差不多,很難感覺它已經過了。她不但不焦急,反而深喜這種延誤的現象。亞卡底奧早就立誓要修行,然而多年後他改口說等他完成高等神學的學業後,將改學外交。雖然通往聖彼得教堂寶座的螺旋梯陡峭而障礙重重,她一點也不擔心。從另一方面來說,別人聽來覺得微不足道的消息,譬如,她兒子見到了教皇,卻令她興奮得不得了。亞瑪倫塔寫信告訴母親她的成績非常好,所以她可以在她父親預計之外延長學習日期,卡碧娥也同樣高興。

  在匹達黛把文法書交給倭良諾三年之後,他終於翻譯出麥魁迪遺稿的第一頁。譯文雖然不是無用之物,也只能算是一個起步,將來的歷程還長遠得很,簡直無里程可計,因為西班牙譯文看不出什麼意義,內容似是一行行密碼。倭良諾無法找出線索來解釋那樣密碼般的意義,不過麥魁迪說,他研究遺稿所需的工具書在卡達隆尼亞智者的書店裡,他決定找卡碧娥談談,請她容許他去購買。他在塵沙滿佈的房間裡想著請求的最佳方式,俟他看見卡碧娥從餘火上端起餐點,他認為這是最好的談話機會,沒想到想好的話竟卡在喉嚨裡說不出來。他打量了她一下,他傾聽她在臥室裡走動的聲音;聽她走到門口去等女兒的來信,把她自己寫的信交給郵差;直到夜半他還聽到她的筆尖刮著紙張那種粗冷的沙沙聲,而後聽到她關燈,在黑暗中喃喃地祈禱。他這才去睡覺,相信他所等待的機會明天會再來。他一直認為卡碧娥會允許。有一個早上,他修剪及肩的長髮,把滿臉的亂鬍髭刮乾淨,穿上不知是由哪邊承繼來的緊身褲和一件假領襯衫,在廚房裡等待卡碧娥來拿早餐。但這回來的不是每天高舉腦袋,步調有如石頭般僵硬的女人,而是一位綽約多姿的老婦人,她身披泛黃的豹皮披肩,頭戴鍍金紙板王冠,看上去精神不佳,有些想哭的樣子。真的,自從卡碧娥在席甘多的皮箱裡發現這套被蟲蛀得很厲害的女王裝之後,她已穿戴過很多次了。如果有人見了她攬鏡自賞她那王族姿態,一定會認為她瘋了。其實她只不過是把女王裝當作回憶的工具罷了。第一次穿戴時,她還忍不住悚然寒慄,淚水盈眶,因為她又聞到那位到她家去接她當女王的軍官的鞋油味,記起了失落的夢,她的一顆心不覺欣然欲躍。她自覺很蒼老很疲乏了,跟生命中的最佳年華相去好遠好遠,甚至記起記憶中最糟的時刻。這時她才發現她是多麼想念走廊上的梔子花香與傍晚的玫瑰花香,甚至想念丈夫暴發戶時期的野蠻作風。她那死灰般的心情曾抵擋過現實生活中最惡毒的打擊,但一遇到鄉愁就垮了。年華易逝,她自覺很哀傷,久而久之,這已成一種惡劣的習慣。在寂寞中,她慢慢地有了一點人情味。然而,那天早上她踏進廚房,看見一位臉色蒼白,身子瘦削,眼神有如夢幻的少年端咖啡給她,那種唐突的情景卻撕裂了她的芳心。她不但拒絕了他的要求,從此更將她房屋的鑰匙放在藏子宮環的那個口袋裡。這種預防措施實際上根本不必要,因為倭良諾如果有心要出去,自然可以溜走,甚至可以溜回來而不會被人發覺。但是,他長期幽居,對外界的事沒有把握,又習慣順從她,內心的反叛種子早就枯死了。所以,他回到小天地裡,把那些遺稿讀了又讀。晚上他聽見卡碧娥在臥房裡直哭泣到深夜。有一天早晨,他照常去生火,發現前一天他留給她的食物還擱在熄滅的火爐上。於是,他偷偷地去她的臥室探望,發現她蓋著貂皮披肩躺在床上,比往常更美,皮膚已成象鼻膜般白皙。四個月後,她的兒子亞卡底奧回來,她的屍體仍舊非常完好。

  竟有人如亞卡底奧這般像他的母親,真是無法想像。他身穿一件暗色的縐綢衣裳,一件硬圓領襯衫,沒有打領帶,以一條細綢布帶繫成蝴蝶結代替領帶。他臉色紅潤,但精神不振,眼神驚愕,嘴唇很薄,黑髮光亮、中分線很直,看來與聖徒像的假髮差不多。他那張石蠟般的臉孔上有鬍髭拔掉的痕跡,那痕跡像是良心的問號。他的兩手蒼白,青筋外露,手指有如寄生樹,左食指上戴著一枚鑲有蛋白太陽花紋圖案的金戒指。倭良諾打開靠街那邊的大門,不用問,便知道他是從遙遠的地方來的。他一步一步向前行,屋裡漸漸充滿了化妝水的香味;他小時候,易家蘭就常在他頭上灑這種化妝水,以便在暗處找到他。不知道什麼原因,亞卡底奧離家這麼多年,心境卻仍然像中年孩子那樣悲涼孤獨。他逕直走到母親的臥房;卡碧娥的屍體能保存完好,是因倭良諾依照麥魁迪的方法,用他外公的祖父所用的水管燒了四個月的水銀來燻她。亞卡底奧什麼話也沒有問他。他吻吻屍體的額頭,由母親裙下的口袋取出三個子宮環和她密室的鑰匙。亞卡底奧做每一件事都是直接又果決,與他沒精打采的外貌形成強烈的對比。他從密室取出一個刻有家族紋章的小縐紋花盒子,在芳香的檀香木裡層發現一封長信,卡碧娥在這封信裡道出許多瞞著兒子的事情。他站著看信,熱切卻不焦急,看到第三頁,他特意停下來,以重新相認的表情望著倭良諾。

  原來是這樣,他以剃刀般銳利的口吻說,你是私生子。   我是倭良諾。   回你的房間去吧。亞卡底奧說。   倭良諾回房去以後就不再出來了,甚至聽到孤寂的葬禮聲,也不曾好奇地出來瞧一瞧。有時他從廚房看見亞卡底奧在屋裡上上下下亂踱著步子,呼吸急促,似乎悶得難受,夜半他還聽到他在廢棄的臥房裡走來走去。幾個月來都未聽見亞卡底奧開口說話,他也從來不跟倭良諾打招呼,倭良諾也不指望對方如此。倭良諾根本沒時間去想遺稿以外的事。卡碧娥死後,他拿出倒數第二條金魚飾物,去卡達隆尼亞智者的書店找他所需要的那本書。途中所見所聞他根本不感興趣,也許是因為他沒有回憶可作比較吧;沒有人的街道,荒涼的房舍,這些他很想看到的世面都與他的預料相差無幾。他自行應允了卡碧娥所拒絕的要求,就這麼一次,並且所花時間也不多,一路不停留,逕自走過他家與昔日解夢街之間的那個區域,氣喘喘地進入那陰暗凌亂且又狹窄得不能動彈的店面,那兒不像書店,倒像一個舊書堆,書本亂七八糟地擺在被白蟻啃壞了的書架上,除了黏著蜘蛛網的屋角以外,就只剩給顧客通行的小小空間。店主正在一張堆滿舊紙的長桌子上寫文章,字跡是紫色的,有些特別,紙張是散頁的學校筆記本。他的頭型很漂亮,垂在額前的銀髮像美洲鸚鵡的羽毛;兩隻藍眼睛相距很近,卻很靈活,顯出飽學之士的溫文爾雅。他穿著運動褲,全身都是汗,並沒有停下筆來看看來人是誰。倭良諾很輕鬆地從亂書中找到了他所需要的五本書,所放的位置與麥魁迪講的相符合。他一句話也不說,將五本書和小金魚飾物交給卡達隆尼亞智者,智者一本一本仔細看了一下,他的眼皮像兩個蛤蜊緊闔著,用他自己的語言說:你簡直瘋了呀!說著聳聳肩膀,將五本書和小金魚飾物交給倭良諾。

  你可以擁有它們,他用西班牙語說,這幾本書大概從聖經人物《盲者以撒》讀過之後就沒有人讀過了,你要讀它們,得好好考慮一下。   亞卡底奧修繕美美的臥室,清洗並縫補天鵝絨窗簾和豪華床鋪的錦緞華蓋,再度使用廢棄的洗澡間;這洗澡間的水泥也已有一層粗粗的黑色纖維質的東西。他靠著異國的舊衣物、假香水和廉價首飾,在這些地方建立起他的異國情調的王國。屋裡其他的地方;只有家庭神壇上的聖徒像使他不安。有個下午,他在院子裡生一把火,將聖徒像燒成灰燼。他常睡到十一點多;穿一繡有金龍的破袍子和一雙有黃色流蘇的拖鞋到浴室去;他在那裡洗澡,有如美女瑞米迪娥的洗澡儀式,時間既長久,過程也細膩。他曾帶回三瓶浴鹽,洗澡前總要用浴鹽灑一灑浴池。他不用水瓢洗澡,背向浴池進去,在有香水的浴液中泡兩個小時,一邊享受涼爽,一邊想念亞瑪蘭塔。回家幾天後,他收起縐綢衣裳,因為那種衣服在這邊穿太熱了,且是他僅有的一套。他改穿當年克列斯比教別人跳舞時穿的那類緊身褲,加上一件生繭線織的絲質襯衫,衣服的胸口繡有他的姓名縮寫。這套衣服他每星期用水盆洗兩次,洗的時候穿睡袍,由於沒有別的衣服好穿,只有等乾了再穿。他從不在家用餐。正午的暑氣稍減時,他一定出門去,直到深夜才回家。回來後,他便焦急地踱來踱去,氣息不得平靜,有如貓兒急躁,內心想著亞瑪蘭塔。他對家園的兩大回憶是亞瑪蘭塔和夜燈下的聖徒那可怕的目光。在羅馬的八月,他多次從睡夢中醒來,在錯覺中睜眼看見亞瑪蘭塔穿著花邊裙子,手上纏著黑色繃帶,由大理石鑲邊的浴池浮出來,因為他流浪在外,心情焦灼,於是把她的形象理想化了。他不像約塞愛他的姑姑,就以血淋淋的戰爭來幻滅那個形影;亞卡底奧卻是一邊編些從事神職的謊言來騙她母親,一邊沉迷在色慾的深淵,活在生動的回憶中。他與卡碧娥都沒想到母子通信只是互寄謊言。亞卡底奧一到羅馬就離開神學預校,跟兩個朋友住在羅馬對岸的屈斯特維爾區一間閣樓中,生活悲慘又邋遢。母親卡碧娥在昏沉中寫的信專談些空幻的繼承權,也可使他擺脫現實的折磨;他怕母親不會繼續跟他談那些奇幻夢想,也就再編些神學和教規來騙她。他收到卡碧娥最後一封信,是她預感生命將盡時寫的,他趕忙將假榮華的餘物收進一個手提箱內,乘一艘擁擠得像屠牛場的移民船渡海來,在船上吃通心粉和長蟲子的乳酪度日。卡碧娥的遺囑沒有什麼內容,只是一些不幸的冗長的敘述。在他未讀遺囑之前,一看破壞的家具和走廊上的雜草,就知道他已掉入一個永遠逃不掉的陷阱中,以後再也看不到羅馬春天的燦爛陽光和永恆的美好空氣了。他氣喘病復發,整晚失眠,一邊反覆在想自己的不幸;一邊在陰暗的房裡踱步。當年易家蘭曾在這房子裡自我困擾不安,也害他對世俗產生恐懼。她怕玄孫在鬼影中失蹤,指定他要待在臥室的一角;說太陽下山後死人滿屋子亂跑,只有那個角落能避開死人,如果你做壞事,聖徒會告訴我的。易家蘭對他說。他小時候每晚都嚇得半死,躲在那個角落不敢動一下,面對愛告狀的聖徒像那寒涼的目光,坐在凳子上直冒冷汗,等著就寢的時刻早些來臨。這種折磨毫無益處,當時他對身邊的一切都已產生恐懼,日後也常為一切遭遇而驚恐。他想著街上的女人會對他的血液加以侵害;家裡的女人會生出有豬尾巴的小孩來;鬥雞會害死人,造成一生的悔恨;槍砲碰不得,一碰就會帶來二十年的戰爭災禍;沒有把握的探險只會造成失意和瘋狂。總之,上帝以無限的善意創造萬物,魔鬼卻把它破壞了,所以什麼都可怕。睡醒時還有惡夢的餘威在壓迫他,幸好窗口上有光亮;浴室裡,老姑姑亞瑪蘭塔又愛撫摸他,用綢質粉撲把爽身粉灑在他的兩腿之間,他才會減去恐懼感。易家蘭在花園的陽光下就不同了,她不談可怕的話題,只用木炭粉刷他的牙齒,讓他笑得像教皇那樣燦爛;為他剪指甲,塗指甲,希望將來全世界到羅馬去朝拜的香客接受這位教皇祝福時,能驚嘆教皇的手是那麼樣的好看;又將他的頭髮也梳成教皇型,以化妝水噴在他的身體上和衣服上,要使他的身體和衣服具有教皇的芬芳。他曾看過教皇出現在甘多福堡庭院的露臺上,以七種語言對香客發表演說,可是他只注意到教皇的手白皙得像泡過石灰水,身上的夏季道服光亮奪目,發出古龍精香水的幽香。

  亞卡底奧回來快一年了,先後變賣了燭銀臺和紋飾夜壺;在變賣中才發現金夜壺只是表面紋飾鑲了金而已。為了生活,他在城區裡集合一些小孩來管教;午休時間他帶他們出來,在花園裡跳躍,在走廊上唱歌,在起居室的家具上玩耍,他自己則很文雅地做穿梭式教學。這時他不再穿緊身褲和絲質襯衫,改穿一套在阿拉伯商店買來的普通衣服,但是他那副沒精打采的尊容和教皇式的風采依然如前。孩子來到這幢房子,就跟當年美美的同學一樣。他們直到半夜還在聊天、唱歌、跳踢踏舞;整棟房子就像一間沒有紀律的學校宿舍。只要他們不到麥魁迪的房間去吵鬧,倭良諾不在乎他們入侵。有一天早上,兩個小孩推開房間,看見一個滿臉鬚髮,全身上下都髒兮兮的人在工作檯上翻譯文稿,他們嚇了一跳,不敢進去,只是繼續留意那個房間;隔牆從裂縫往裡偷看,低聲耳語,把活的小動物從氣窗中投進去;有一次,他們還把那兒的門窗釘起來,倭良諾花了老半天的時間才撬開。小傢伙惡作劇沒有受罰覺得很有意思;有一天早晨,四個人趁倭良諾到廚房去的時候溜了進去,打算弄壞那些舊稿子。可是,當他們的手剛碰到那些發黃的稿紙,身體就被一股神力吸離地面,浮升在半空中,後來倭良諾回來了,把遺稿搶回來。從此以後他們也就不再來擾亂了。

  四個年齡較大的孩子即將進入青春期,仍穿著短褲。他們忙著照顧亞卡底奧的外表工作,每天比別人早來,整個上午替他刮鬍子,以熱毛巾按摩身子,剪手指甲和腳趾甲,塗指甲油,並為他噴化妝水。他們曾多次爬進浴池去替他從頭到腳抹肥皂,他則仰臥著在思念亞瑪蘭塔。而後,他們為他擦乾身體,灑上爽身粉,穿上衣服。有一個金髮紅眼像白兔的孩子習慣在邦家過夜,他和亞卡底奧感情很深厚,老師喘息失眠時,他一句話不說,陪他在陰暗的屋子裡踱步。有一天晚上,他們在易家蘭以前睡覺的房間看到水泥裂縫中金光閃閃,像是地底有太陽,光亮把房間的地板變成了玻璃板似的。易家蘭以前放床鋪的地方最亮,用不著開燈,他們一抓開那邊的水泥方塊地板,就發現席甘多苦苦挖掘了許久,長期探尋的祕密地窖。有三個帆布袋用銅線纏著,裡面藏了七千兩百十四枚西班牙金幣,在暗處像餘燼發出光亮。   財寶的發掘像是突現的火苗。亞卡底奧本來慢慢有了返回羅馬的夢想,而今有了這筆財富,他反而不想回去了。他把房子修建成頹廢派的樂園。他換上了新的天鵝絨窗簾和床帳,浴室重新鋪石板,牆面貼磁磚。餐廳的櫥櫃擺滿蜜餞、火腿和泡菜;很久不用的食品室又打開來,儲存亞卡底奧從車站取回的一箱箱水果酒和燒酒,酒箱子上標有他的名銜,有一天晚上,他的四個年齡最大的孩子歡宴到天亮。早上六點鐘,他們赤裸裸地從臥室出來,放乾浴池裡的水,倒滿一池的香檳;他們幾個一起跳進去游泳,像鳥兒飛過滿是泡沫的天空,亞卡底奧則仰躺在邊緣,睜著眼睛思念亞瑪蘭塔。他沉迷在自己的世界裡,想著他那瞹眛的樂趣是多麼的辛酸,直到孩子們累了,排隊走入臥室,他還留在原地不動。孩子們扯下臥室的窗廉來擦身體,手忙腳亂地把水晶鏡子砸成了四片,在床上吵吵鬧鬧,結果把床幔也弄壞了。後來,亞卡底奧由浴室回臥室,發現他們赤裸裸地在遭到破壞的臥室裡躺成一堆。他氣得不得了,但與其說是氣他們弄壞了東西,不如說是氣他們縱慾的空虛,他討厭自己,也同情自己。他從專放馬尾毛鞭和各種懺悔用具的皮箱底下取出一條神職九尾貓鞭來,把孩子們趕出他家,他像瘋人般咆哮趕著,無情地鞭打他們,一般人即使對待野狗也不會如此狠毒。他自己也完了,他氣喘發作了幾天,像極了快斷氣的人。第三天晚上,他呼吸困難得受不了,就到倭良諾的房間,請他到附近藥房去買一種藥粉來吸。這回是倭良諾第二次出門。他只走了兩小段路,就找到那家窗戶灰灰的小藥房,屋裡擺滿了拉丁文標示的陶罐,有個美如尼羅河毒蛇的少女把亞卡底奧寫在紙上的藥交給他。倭良諾第二次所見到的也只是昏暗街燈照明下的荒城景象,與上次一樣,他一點也不好奇。亞卡底奧以為他逃走了,結果他回來了,趕路趕得有點氣喘,因為常困屋內,缺少運動,他的雙腿軟弱又沉重,走起路來拖拖拉拉地。他對外界確實沒有興趣。幾天後,亞卡底奧不顧對母親許下的諾言了,隨便倭良諾想去哪裡就去哪裡。   我沒有什麼事情要出外辦理。倭良諾回答說。   他一直悶在屋內,研究遺稿,慢慢解出那些字句,卻無法詮釋出真正的意義來。亞卡底奧常端些火腿和桂花蜜餞到他房裡去給他吃,還送過兩次美酒去。亞卡底奧對遺稿不感興趣,以為那是祕傳的消遣法則,不過他發現外甥具有少見的智慧和無以言道的世間知識,很受吸引。後來,他又發現外甥倭良諾還懂英文,除了研究文稿,還把六本百科全書當作小說,由第一頁唸到最後一頁。倭良諾能暢談羅馬的一切,就好像在那邊住過許多年似的,起初亞卡底奧以為是百科全書的功勞;然而,他很快就發現書上沒有寫的事情,倭良諾也知道,例如物價就是一個例子。他問倭良諾資料是從什麼地方來的,每樣事都是人人知道的。倭良諾說。倭良諾則認為從近看亞卡底奧與從遠遠看他在屋裡亂轉,兩者印象是完全不同的,他感到很驚異。他會大笑,偶爾會懷念家中的往事,也會關心麥魁迪房間裡的慘狀。這兩個親人接近後,並沒有建立起深厚的感情,不過由於接近,兩人較能忍受使人孤立也使人親和的無端寂寞了。因此亞卡底奧請倭良諾為他解決一些氣人的家務問題;倭良諾因而也可以坐在走廊上看書,等候亞瑪倫塔定時寫信來的家信,也可以使用浴室了,亞卡底奧剛回家時,曾把他趕走,不准他去那邊。   一個炎熱的清晨,有人猛敲向街的大門,兩個人都被驚醒了。來訪的是一位黑皮膚、綠眼睛的老人,面孔發出的光亮宛如磷光,額頭上有火灰十字印痕。他的衣服破爛,鞋子裂開肩上的舊背包是他唯一的行囊,他看起來像乞丐,但他那副威嚴的神態,卻跟外貌顯然相反。只要看他一眼,即使是在客廳暗處看他一眼,即可知道他能生存下去的祕密力量,不是來自自衛的本能,而是來自恐懼的習慣。原來他就是邦迪亞上校十七個私生子中僅存的兒子亞瑪多。他長年在外逃命,在危難中倖存,想找個歇腳的地方。他表明身分,求家人讓他在這幢屋子裡安身;在逃命的夜裡,他把這裡想成是他一生中最後安身之所。但是,亞卡底奧和倭良諾都想不起他;以為他是流浪漢,就把他推到街上去。他們兩個從門口看到了一幕悲劇的收場,亞卡底奧到這個時刻才進入懂事的年齡。兩名警探追蹤了亞瑪多許多年,像獵犬般跑遍半個世界找尋他,現在由對面人行道的銀杏樹間走出來,以毛瑟槍射出兩顆子彈,打穿了他頭上的小火灰十字印痕。   亞卡底奧自從把那群孩子趕出家門後,誠心誠意地在等候一班輪船的消息,計畫聖誕節到拿波里去。他把這個計畫告訴了倭良諾,並打算資助他創業謀生;以前每個星期總有人送一籃食物來,卡碧娥下葬後就停止了。可是,亞卡底奧最後的夢想也沒有實現。九月裡的一個早晨,亞卡底奧在廚房陪倭良諾喝完了咖啡後去洗澡,洗到一半,四個被他趕走的大孩子,由屋瓦的洞孔爬進屋子來,他們不給他自衛的時間,穿著整齊的衣服就跳進了浴池中,抓住他的頭髮,把他的腦袋按入水中,直到他垂死掙扎吐出的泡沫由水面消失。他那蒼白如海豚的屍體滑到芬芳的浴池的底部,他們才放手。而後,他們到只有死者與他們才知道的地方,把藏起來的三袋金幣拿走。他們的行動簡直有如軍事作戰,迅速、殘酷,而有條理。那天下午,倭良諾沒有看見他去廚房,找遍了家裡各處,發現他浮在芳香的、平滑如鏡的浴池中,屍體巨大,已浮腫,他在死前還思念著亞瑪蘭塔。這時,倭良諾才知道自己對他已開始有了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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