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小說園地 百年孤寂

第20章   第十七章

百年孤寂 馬奎斯 11370 2023-02-05
  當雨停轉晴時,易家蘭還得大費工夫來履行她的死亡諾言。雨天裡她很少神智清醒,但八月以後倒常常清醒了,那時有一陣乾風吹起,悶死了玫瑰花叢,吹乾了泥堆,最後使馬康多撒滿了滾燙的塵土,永遠蓋住生鏽的鋅鐵皮屋頂和古老的銀杏樹。當易家蘭發現自己被小孩當作玩偶已經三年了,非常傷心地哭了。她把她那張塗了顏色的臉孔洗乾淨,取下頭上那些亮麗的彩布,以及掛在她身上的乾蜥蜴、青蛙、念珠和陳舊的阿拉伯項鍊。自從亞瑪蘭塔死後,這是她第一次無需別人扶持,自己下床來,且再度參與家庭生活。她那無比剛毅的心靈,使她能在幽靈鬼影中來去自如。有人發現她走路東倒西歪,有人碰到她舉得與頭齊高的手臂,以為她有病,卻未曾想到她已瞎了。她不必用眼睛看,便知道擴建房屋時所造的花壇不但已經被雨水浸壞了,且被席甘多挖空了;她也知道牆壁和地板的水泥有裂縫;家具在發霉;門板的鉸鏈已鬆脫;全家人陷入一種無可奈何的絕望心境;這些現象在她當家的時候是無法想像的事。她在空空的臥室中摸索著行走,發覺白蟻正唧唧喳喳啃蝕木頭;蠹蟲在衣櫥裡不停地窸窣蛀蝕東西;大紅蟻在水災期間繁殖起來,正破壞著房子的地基,那聲音十分可怕。有一天,她打開聖徒像的皮箱,早就把衣物啃成了灰的蟑螂突然跳出來,爬到她身上,她只得叫匹達黛幫她驅除掉。

  人不能這樣消極地活著,她說,如果我們這樣下去,我們會被動物吃掉。從此以後,她片刻也不肯休息。天亮前,她就派給每個人差事,連小孩也一樣。她把少數尚能用的衣物拿到太陽下去曬,用強效殺蟲劑除蟑螂,刮去白蟻在門窗上蛀出的脈紋,以石灰悶死蟻窩中的螞蟻。她充滿了恢復一切的狂熱,最後她來到了一個被人遺忘的房間。她清掃老邦迪亞年輕時代瘋狂地研究點金石的實驗室,把沙塵和蜘蛛網掃除;她又去整理被士兵們搜亂了的金銀飾物工作室,而後索取麥魁迪房間的鑰匙,想看看裡面的情景。席根鐸表示他未死之前不准任何人進去,匹達黛順他的意願,想盡各種藉口來應付易家蘭的要求。然而,易家蘭絕不放棄,堅持不讓最偏遠的房間受蟲害毀壞。所以,她排除一切障礙,堅持了三天之久,終於說服家人把門打開。她必須抓住門柱,才沒有被裡邊的臭氣薰倒,然而她只需兩分鐘就記起了女學生那七十二個夜壺是放在裡邊的,又想起某個雨夜,一隊兵士滿屋子搜尋席根鐸,卻沒有找到他。

  上帝保佑我們!她驚嘆著說,彷彿什麼事情她都看在眼裡,經過這麼多的憂患才教會你行事懂禮節,你卻活得像一頭豬。   席根鐸仍然在研讀那些稿件。頭髮和鬍鬚都亂糟糟的,兩排牙齒已長綠垢,兩隻眼睛靜止不動。他辨出是曾祖母的聲音,頭頸轉向門口,勉強微笑著,不知不覺複述一句易家蘭的舊話。   妳期待什麼?他喃喃地說,時光不停留地向前去啦。   實在也真是這樣,易家蘭說,但不該變化這麼大。她說完後,發現自己的答話與當年邦迪亞上校在死牢中所說的一樣,這正好證明時間並非不停留地向前去,而是循環式地流轉。即使在這個時候,她還是不肯聽天由命。她把席根鐸看作小孩,大罵一頓,堅持要他洗澡、修面、幫忙整修房舍。然而,席根鐸想到要離開他寧靜的容身之所,幾乎嚇壞了。他大聲吼叫說,誰也別想叫他離開;他不想去看那兩百節車廂載滿屍體的火車,每天傍晚從馬康多開出,駛向海邊去,車站的三千四百零八人,全都死光了。他大叫說。這時易家蘭才知道他活在比她更陷於鬼魅的世界裡,簡直與老邦迪亞的幻想一樣孤獨,一樣難以達到。她讓他留在那個房間裡,但叫家人不要鎖門,要每天都清掃,把夜壺拿走,只留下一個,要席根鐸像老邦迪亞當年囚居在栗樹下的時候一樣清潔而過得去。起初,卡碧娥說她是老瘋婆子,無事找事做,對她非常惱怒。但是,就在這個時候,她的兒子亞卡底奧打算在宣誓修行之前,先由羅馬回馬康多一趟,卡碧娥因此非常興奮,每天忙著要澆四次花,就怕兒子對家園留下壞印象。由於這個動機,她更與那些未曾謀過面的醫生加強聯絡;連易家蘭也沒有發現被席甘多砸壞的秋海棠、羊齒植物、梔子花盆景等,都已經由卡碧娥及早補上了。後來,她賣掉一些銀製餐具,補充一些瓷器碟子、錫製碗盤、湯匙,以及毛織桌布,原來擺東印度公司瓷器和波希米西水晶器皿的碗櫃因此顯得有些寒酸了。易家蘭總想超前跨步,把窗子和門打開吧,她叫著說,煮些魚和肉,買最大的龜回來,讓進門的陌生人在屋角搭地鋪,叫他們到玫瑰花叢那邊去小便,他們想坐下來吃多少次飯就吃多少次,只有這樣才能驅走毀滅的晦氣。但是,這是一種幻想。她已太老了,可以說是用借來的壽命在活著,再也無法創造那種小動物糖果買賣的奇蹟了,子孫中沒有一個承繼了她那種堅貞的毅力。在卡碧娥的命令下,門窗依然關閉著。

  已將皮箱帶回柯蒂絲家的席甘多,也只能勉強維持一家人的溫飽。柯蒂絲賣出驢子彩票後,又買了些動物來經營原始的彩票生意。席甘多親自用顏料畫了一些吸引人的與叫人信服的彩券,挨家挨戶去推銷,也許他還沒有發現許多人是為報恩才買的,而更多的人是出於同情。然而,為同情而購買彩券的人尚也有機會以二十分錢的代價抽中一頭豬,或以十二分錢的代價抽中一頭小牛,他們都滿懷著希望。星期二晚上,柯蒂絲家的庭院中擠滿了人群,等著一個小孩從袋中隨意抽出一個中獎號碼來。不久,這個節目就變成每週一次的市集了,到了傍晚,院子裡就擺起了食物和飲料攤,有幸抽中的人當場宰殺他們贏來的動物;酒與音樂另有人供應,席甘多無意中又彈奏起他的手風琴來,還參加了稍有節制的貪食比賽(看誰吃得多)。這些場面只是往日盛況下的小型翻版而已,席甘多自己也看出他的精神已衰頹下去了,他瘋狂飲宴的技倆也不行了。他已完全變了一個人。當年那位大象女士向他挑戰時他的二百四十磅容量現已減到一百六十磅;他的樣子也變了,紅光滿面的烏龜臉已變成大蜥蜴的乾瘦面龐,並且他很容易倦怠和疲勞,但在柯蒂絲的心目中,他這時候才是最理想的男人,也許是因為她對他激起了同情之心,而同情與愛情現在已混淆不清了;也許是因為苦難使他們有了一心相偕與共的想法吧。倒塌的床鋪不再是瘋狂活動的場所,而成了親密的避風港。家裡少了層層疊疊的鏡子,它們都被拍賣掉了,錦緞與天鵝絨也沒有了;拍賣得來的款項是用來買摸彩的動物。錦緞和天鵝絨是被驢子吃掉的。他們常常熬到深夜,像睡不著的老祖父母那樣天真地利用時間記帳,把錢存起來,以彌補以前耗損的錢。有時雞叫了,他們還在堆積和分別存放硬幣,這邊增加一點,那邊減少一點;這一堆要給卡碧娥,那一堆要給小亞瑪倫塔買鞋子用;一堆要給匹達黛,因為她許久沒有添新衣服了,一堆要給易家蘭留著當棺材本;一堆要用來買每三個月每磅漲價一分錢的咖啡,一堆要用來買愈來愈不甜的糖;另一堆要用來買雨後未乾的木料,又一堆要用來買彩色墨水和紙張來畫彩券。剩下的則用來賠給四月份那頭小牛的中獎人;當時彩券已經賣光,那頭小牛突然患疔瘡病倒了,他們卻能奇蹟般地使牛皮完好如初。他們安貧樂道的方式很單純,幾乎總是把最大的一筆錢給卡碧娥。他們這樣做不是因為對卡碧娥慈悲或內心有所悔恨,而是認為她的福利比他們的更重要。他們在不自覺中,總覺得卡碧娥就像是他們想要生而未生出來的女兒一樣。有一次,他們吃了三天的麵包屑,把省儉下來的錢給卡碧娥買了一塊桌布。但是,不管他們怎麼辛勞,不管他們怎樣儉省,又想了多少辦法去賺錢來維持生活,他們的幸運守護神似乎累得睡著了。當進帳差的時候,他們實在也想不通,為什麼他們的牲口不像以前那樣拼命繁殖;為什麼錢一下子就從手指間溜走了;為什麼人們不久前還在飲宴中大燒鈔票以取樂,現在卻是六隻母雞當獎品的彩券還會有人認為十二分錢的賣價是坑人。席甘多認為問題不在世道人心,而在柯蒂絲心底的一個祕密,即是她在洪水期間有了變化而使動物的繁殖力減弱,因而收入減少,這一點他未說出來。他對這個奧祕很感興趣,便深入探究她的感情,本來他的動機是利益,不料一心要使對方愛他,自己倒深深愛上了對方。柯蒂絲見他的感情加深,也愈來愈愛他,以致她在成熟的中年倒又慢慢地對年輕時代的迷信相信起來,那就是;貧窮是愛情的徒刑。現在他們兩個人都把過去那些荒唐的飲宴和對財富的炫耀,以及無節制的情慾,看作是惱人的事情,哀嘆他們浪費了大半生才找到了共享孤獨的快樂。他們兩個人共謀式地享樂了那麼多年,白白浪費了許多光陰,而今才真正地狂戀起來,共享餐桌上勝於床上的愛情奇蹟;他們是多麼的快樂啊,直到他們成了枯瘦憔悴的老頭子和老太婆,還像小孩子一樣精神煥發,也像小狗一樣嬉戲。

  彩券的銷售情形一直都不太理想。以前席甘多一星期裡總有三天關在牧場辦公室畫彩券,他以熟練的筆畫出一頭紅牛啦,一隻綠豬啦,一隻藍母雞啦,用什麼動物做獎品,就畫什麼動物,也寫下工整的印刷體數字與柯蒂絲取的店名天命摸彩店。有時一天要畫兩千張票,實在太累了,於是他把摸彩名稱和動物種類以及號碼都刻成橡皮章,只要用不同顏色的印泥就行了。到了晚年,他突然想到用謎語代替號碼,獎品由猜中的人平分,然而這個辦法太複雜,容易惹人起疑心,他在施行兩次之後也就放棄了。   席甘多為了維持摸彩的信用威望,幾乎沒有時間去看孩子。卡碧娥把小女兒亞瑪倫塔送入一間只收六個女生的私塾去唸書,卻不給小倭良諾上公立學校的機會;她認為讓他走出房間來已經夠仁慈了。何況當時的公立學校只收天主教夫妻的合法婚生的孩子,而小倭良諾送來時衣服上別有一張出生證明,註明是棄兒。所以他一直被關在家裡,他所面對的是匹達黛慈和的目光和易家蘭奇特的心靈感召,在那個小天地裡,老婆婆們叫他做什麼,他就學什麼。他身體瘦弱細小,但好奇心特強,常使大人不安;他的眼睛一眨一眨,有些狂亂的感覺,這跟邦迪亞上校小時候那種摸索與洞察一切事物的目光是不一樣的。小亞瑪倫塔上幼稚園時,他則在花園裡找蚯蚓,殘忍地對待昆蟲。有一次他把蠍子裝在小盒子裡,準備把牠放到易家蘭床上時,被卡碧娥逮住了,於是她把他鎖進美美的舊房間,他倒獨個兒在那裡翻看百科全書的圖片。有一天下午,易家蘭在屋裡用一束蕁蔴在灑蒸餾水,發現他在那兒,雖然以前碰見過他許多次,她仍舊問他是誰。

  我是倭良諾。他說。   很好,她答說,現在是你該學做一個銀飾匠了。   她又把倭良諾與她的兒子邦迪亞搞混了;雨後一陣熱風使易家蘭的腦子一度清醒過來,現在那陣風又過去了。這之後她沒有恢復清醒的理智。她走進臥室,發現曾祖母帕雀妮拉在那兒,穿著正式的宴客服裝硬挺挺的布裙和串珠短襖。她還發現外婆瑪利亞坐在輪椅上用孔雀毛扇子搧風,而外公老倭良諾穿著仿製的總督衛士長大衣。她父親老易嘉朗創造了一種祈禱文,可以使蟲子縮起來,不再依附在牛身上。她也看見了她那膽小的母親、豬尾巴的表哥、丈夫老邦迪亞,以及已故的兒子們,全都靠牆排列坐在椅子上,不像是來探望親人,倒像是在守靈。她不停地說著一連串美麗的閒話,品評不同時地所發生的事情,後來,小亞瑪倫塔從學校回來,小倭良諾看百科全書也看累了,他們發現她坐在床上自言自語,陷入已故親人的迷宮裡。有一次,她驚叫著說:失火了!整個家裡馬上驚惶起來,然而她說的卻是四歲時親眼所見的穀倉火災。她把過去和現在的事情完全攪在一起,在她死前,神智曾清醒過幾次,誰也弄不清她是在說當時的感覺呢?還是在談以往的回憶。慢慢地她身體萎縮,縮成胎兒一樣,成了活的木乃伊,最後幾個月幾乎變得像睡袍裡的一粒櫻桃乾,常舉起她那隻有如美洲蜘蛛的手掌。她一連幾天都動也不動,匹達黛使勁搖她,確定她還活著,就把她放到膝上,餵她喝幾匙糖水。她很像一個新生的老女嬰。小亞瑪倫塔和小倭良諾把她抱來抱去,放在聖壇上與聖像比比大小;有一天下午,他們還把她放在食品室的一個櫥櫃裡,她差一點被老鼠吃掉了。在復活節前的禮拜天,即野棕主日,卡碧娥上教堂去了,小亞瑪倫塔和小倭良諾走進臥室,抓住易家蘭的脖子和腳踝抬出來。

  可憐的高祖母,小亞瑪倫塔說,她已老死了。   易家蘭很驚惶。   我還活著!她說。(他們聽不見她在說話。)   你瞧,小亞瑪倫塔忍不住笑說,她連呼吸都沒有了。   我正在呼吸呀!易家蘭大聲說。(他們聽不見她在說話。)   她甚至不會說了,小倭良諾說,她就像小蟋蟀那樣死去了。   而後,易家蘭對這個事實證明屈服了,天哪!她細聲驚嘆著說,原來死亡就是這個樣子。她開始結結巴巴地作深沉而冗長的祈禱,經過兩天多,到了星期二,竟對上帝提出一大堆複雜混亂的請求,甚至勸上帝如何防止大紅蟻把房屋吃垮;如何使美女瑞米迪娥照片前的燈火長明;千萬別讓邦家的人娶自己血緣關係下的親戚,否則子孫會長出豬尾巴來。席甘多想利用她神智不清的機會探出金子埋在什麼地方,可是他的哀求仍然無效,當物主出現時,易家蘭說,上帝會使他明白在哪裡找到它。那幾天匹達黛發現自然界有些反常的現象,玫瑰帶著藜草的氣味,有一盆埃及豆倒地,豆子掉落地上,排成完美的海盤車(星形魚)幾何圖形;有個晚上,她還發現一排發出光亮的橘子形圓盤物飛越天空,因此認為易家蘭隨時會死去。

  耶穌受難日的那天早晨,他們發現她死了。香蕉公司來這裡的那個時候,家人幫她計算過年齡,她自己估計出來大約一百一十五歲到一百二十二歲。他們將她裝入一具小小的棺木下葬,棺木的尺寸和修女送小倭良諾來時的提籃差不多,葬禮很少人參加,一方面是記得她的人已不在人間,一方面也因為那天中午太熱,連鳥兒都熱得昏昏然,像泥巴做的靶鴿亂撞牆壁或穿過窗簾,竟死在人們的臥室裡。   起初人們以為鳥的死亡是一種瘟疫。家庭主婦精疲力竭地把死鳥掃乾淨,特別是午睡的時候更是如此。男人將一車一車的死鳥倒進河裡。復活節的禮拜天,百歲神父伊撒貝爾在講壇上,說鳥的死亡是流浪的猶太人造成的,他昨晚親眼看見那個人。他形容那個流浪的猶太人是公山羊和女異教徒交媾的雜種,是一種怪獸,一種邪惡的動物,吐出的氣息能使空氣熱燙,那眼神能使新婚婦女生出怪胎來。地方上的人相信神父老來胡言亂語,沒有人理睬他。然而,星期三黎明時分有個女人把大家叫醒,說她發現了裂蹄人的足跡。那腳印非常清楚,不可能錯,去看過的人都認為有怪物存在,那和教區神父說的差不多。他們集合起來,在院子裡設下陷阱,終於逮到牠了。在易家蘭死後兩星期,柯蒂絲和席甘多被附近傳來的一陣特別響亮的牛叫聲驚醒。他們跑到那兒,只見人們已將怪物由一處蓋滿乾枯枝葉的陷阱中拉上來,牠已不再叫了。這怪物重得像公牛,卻只有小牛那麼高,傷口流出綠色的油質液體,全身長滿粗毛,飽受小扁蟲折騰,長著魚鱗似的硬硬的皮膚,有一點和神父說的不一樣,那就是牠的人身部分不像男人,倒很像體弱多病的天使,兩隻手很靈活也很緊張,眼睛又大又憂鬱,肩胛骨有被伐木工人砍去翅膀的殘痕,已經結疤生繭。他們把牠倒掛在廣場上的一株銀杏樹上,供人觀看,後來屍體腐爛了,他們不知該怎樣處理牠,是把這雜種當動物扔進河裡呢?還是把牠當人埋葬,或乾脆生一把火把牠燒掉。誰也弄不清鳥的死亡是否是牠害的,反正新婚婦女並未生出預言中的怪物來,熱浪也並未因此而過去。

  莉比卡死於那年年底。長壽的女傭人亞珍妮黛請求政府當局協助,把主人鎖了三天的房門撞開,發現她孤寂地躺在床上,身子像小蝦一樣蜷曲起來,腦袋上長著癬,光禿禿的,手指塞在嘴裡。席甘多為她辦理喪事之後,想把她的房屋修繕後準備出售,可是房屋壞得太厲害,牆壁一漆好就鱗片狀,也找不到足夠的泥灰來堵死地板裂縫中的野花和樑椽上的藤蔓。   這是水災後的發展情形。人性是疏懶怠惰的,事跡卻消逝得特別快,記憶漸漸被腐蝕一空,到了某一個尼侖底亞和約紀念日,共和國總統派遣特使來到馬康多,要再頒發邦迪亞上校已經拒絕多次的勳章給邦家,竟花了一個下午的時間來查問邦家子孫的下落。席甘多以為是純金勳章,想前去領取,然而柯蒂絲勸他說,特使已準備了典禮中的宣言和演講辭,他去了應該怎樣應付,實在很難,他去不太好。太約是這時候,吉卜賽人回來了,那是麥魁迪學術繼承人的最後一代,他們發現小城鎮已荒廢得這般厲害,居民都已跟外界完全隔絕了,於是他們再度拖著磁鐵挨家挨戶走,把它當作巴比倫智者最新的發現;再度用放大鏡聚集陽光;許多人看見水壺墜地,鍋子滾動,都目瞪口呆起來;許多人付五毛錢來看一位吉卜賽女人把假牙取下又裝上。當年長火車曾拖著布朗先生那個有玻璃頂的車廂,拖著一百二十節車廂、要一個下午才能通過的水果車廂,如今變成一列黃色的舊車,既無人上車,也無人下車,再也不在這個小城鎮停車靠站了。教會代表前來調查鳥的暴死、流浪的猶太人作犧牲品的事,發現伊撒貝爾神父正在跟小孩子做蒙眼捉迷藏遊戲,因而認為他的報告是瞎扯的幻想,就將他送進瘋人院。不久,他們派來一位新派改革運動者安琪爾神父,他膽量大,不妥協,為了怕民眾的靈魂打盹,每天要親自敲好幾次鐘,還一戶一戶去叫人起來做彌撒;然而,不到一年的時間,他也感染了疏懶怠惰的風氣,受不了使人易老的熱灼塵埃,燠熱的時候又吃些肉丸當午餐,他也變得懶洋洋的了。

  易家蘭一死,邦家就陷入荒廢的狀態,永遠也無法補救了。許多年後,小亞瑪倫塔已長成快樂摩登的女子,她沒有偏見,意志堅強,充滿活力,她雙腳在地上站定,打開門窗,把毀滅的氣息驅除,重整家園;她把白天在門檻上爬行的紅蟻消滅,想重振家人遺忘的好客作風,但沒有效果。卡碧娥的遁世想法是一道無法突破的厚堤,堵死了易家蘭的百年門風。乾風吹過時,她不但不肯開門,還用木板做成十字形釘死窗口,學父親的自我活埋方式。她和不見形影的醫生通信,花錢不少,最後卻失敗了。見面之約無數次延期之後,她終於在雙方講好的手術日期和時間把自己關進房裡,全身只蓋一塊白布,腦袋朝北,等到午夜一點鐘,她覺得有人用一塊浸了冰水的手巾蓋在她頭上。等她醒來,發現身上的由肢體叉開處一直到胸骨一帶有一道弧形的縫線。醫生指定的休養期還未過去,她就收到對方一封惱人的來信,說他們檢查了六個鐘頭,沒有找到她多次來信敘述的病徵所在。事實上,她談事情一向拐彎抹角,又一次造成混淆,精神感應手術的醫生發現她只是子宮下垂,用子宮環即可矯正。卡碧娥獲知這種情形後,又想取得更精確的資料,然而通訊者不肯再回她的信。她被一個陌生的名詞擊垮了,她不再有羞惡心,決心去問問子宮環到底是什麼;她去找一位法國醫生,結果發現他已於三個月前自縊身亡,由邦迪亞上校以前的一位伙伴為他安葬,曾經引起馬康多居民的不悅。於是,她便向她的兒子亞卡底奧傾吐心事,兒子便由羅馬寄來一套子宮環,並附有使用說明書,她記下內容,把小冊子丟進廁所沖掉,免得別人知道她的病情。其實,她的顧慮是多餘的,家裡僅存的幾個人已很少注意她。匹達黛晚年孤寂,整天踱來踱去,除了煮一家人吃的少量食物外,大部分的心力用在照顧兒子席根鐸。亞瑪倫塔承繼了瑞米迪娥的某些魅力,把以前用來逗玩高祖母易家蘭的時間用來研習功課,漸漸地證明她的智力很高,且有學習熱誠,勾起了父親席甘多當年對美美的那股熱望。他答應要按香蕉公司時期立下的家風,送她到布魯塞爾去讀書;為了這個理想,他拼命使洪水破壞的土地恢復舊觀。他跟卡碧娥有如陌生人,他回家來只是為了小女兒亞瑪倫塔,而美美的兒子倭良諾到了青春期,也變得畏縮不理人。席甘多認為妻子卡碧娥老來作風軟化了,會讓外孫倭良諾參與公共活動,城鎮上的人也絕不會去追索他的身世。然而,倭良諾本人卻喜愛孤獨,根本不知道家裡以外的世界。亞瑪倫塔叫人把麥魁迪的房門打開後,他開始在附近逡巡,由半開的門扉往裡面瞧,誰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與席根鐸接近,彼此產生了親情。席甘多還是過了許久聽倭良諾談起火車站的大屠殺,才發覺他們之間的感情。有一回,有人在餐桌上談起香蕉公司撤走後,小城鎮殘破不堪,很是惋惜,小倭良諾卻以成熟的口吻和成人的見識反駁他。他的看法與別人相反,他認為馬康多本來是一個繁榮的地方,且日漸在進步中,香蕉公司來了,使它變得紊亂、腐化、受壓制,公司不願履行向工人許下的諾言,工程師便製造人造大雨以為口實。他說話很有見地,細說軍隊如何以機槍掃射困在火車站的三千多名工人,如何把屍體搬上兩百節的車廂,運出去丟進海裡。卡碧娥覺得他像是在智者群中扮演耶穌之類的角色,是十分不敬的行為。她跟大多數人一樣,相信官方的說法,相信什麼事情都不曾發生,看到倭良諾承繼了邦迪亞上校的無政府主義思想,很是氣憤,叫他趕快閉嘴。相反地,席甘多則聽出了這是他的雙生兄弟席根鐸的說法。事實上,不管人人都認為席根鐸瘋了,他卻是當時家裡心智最清明的人。他教小倭良諾讀書寫字,教他研讀麥魁迪的遺稿,教他如何辨認香蕉公司對馬康多的意義;許多年後,倭良諾與世人接觸,由於他的說法與歷史學家在課本上所說的假史實相反,大家都認為他的說法是一種錯覺。在那間小屋子裡,燥熱的空氣和炙灼的塵埃,以及暑氣是不易進去的,他們這兩個隔代的人看見一個老頭背著窗戶,頭上戴著一頂烏鴉展翅的帽子,談起他們兩個出生前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他們兩個人都描述說,這個老頭總是在三月的星期一出現,於是他們明白了老邦迪亞並不如別人所說的那麼瘋狂,實際上全家只有他一個人清醒,他發覺時間也會出差錯,有意外,因此而分裂開來,在這小屋裡留下永恆的片斷。席根鐸把遺稿上的神祕文字加以分類整理。他認定那些文字的字母大約有四十七個到五十三個,分開來看很像草體字,麥魁迪以細體字連寫下來,有點像曬衣繩上晾的衣服。小倭良諾記得曾在百科全書上看過這樣的圖表,於是他把百科全書拿到這個房間來與席根鐸一起比對一番,果然是同一種文字。

  席甘多創設迷語摸彩的那段時期,睡覺時總覺得喉嚨裡有疙瘩似的,像在強忍一段想哭的欲望。柯蒂絲認為這是惡劣環境下造成的許多失常現象之一。一年多來,她每天早上用蜂蜜擦拭他的上顎,壓擠蘿蔔漿給他喝。後來,喉嚨的腫瘤使他透不過氣來,席甘多去找透娜拉,問她知道有什麼草藥可以減輕他的病情。年已百歲的大膽的老祖母開了一家小私娼館謀生,她不信任治療法,寧可祈問卜卦紙牌。她看到方塊Q的喉嚨被黑桃J的武器刺傷,推想卡碧娥正用針刺戮丈夫的相片,試圖引丈夫回家,可惜她對巫術所知不深,反而造成了紛擾。席甘多只照過結婚照片,洗出來的都放在家中的相片簿裡,他趁妻子不注意時,搜遍家裡每個地方,竟在抽屜底部發現盒裝的子宮環。他以為紅色的橡皮圈是巫術工具,就放進口袋拿去給透娜拉看。透娜拉無法鑑定這東西的性質,只覺得可疑,便在院子裡用一把火將它焚燒了。為了破除卡碧娥的魔咒,她叫席甘多浸濕一隻孵蛋的母雞,活埋在栗樹下,他懷著信心做這件事,挖掘出泥土,剛蓋上乾樹葉,他就覺得呼吸順暢了。卡碧娥以為子宮環丟掉了是不見形影的醫生在報復她,就在女用內衣裡縫個口袋,把兒子寄給她的新子宮環放在裡面。   席甘多活埋母雞六個月後,半夜裡咳嗽咳醒來了,覺得體內好像有隻螃蟹在鉗著他。這時他知道,雖然他毀了魔術子宮環,浸濕了魔咒母雞,他卻快要死了,悲慘的事實就是這樣。他沒有告訴任何人。他惟恐死前不能送小女兒亞瑪倫塔到布魯塞爾去唸書,於是更加倍努力,每週改辦摸三次彩。他急著賣出彩券,大清早就跑遍全城鎮,不管多偏遠多髒的地區他都去,只有垂死的人才會那般地焦急,這是天命彩券,他喊叫著說,別放過中獎的機會啊,這是百載難逢的機會。他努力裝出喜悅快活又健談的樣子,然而只要見了他汗流浹背,臉色蒼白,就知道他的內心並不如此。有時他會找個沒有人看見的空地坐下來休息,等體內的魔爪慢慢放鬆。半夜他常到娼妓區去,以幸運的預言來安慰那些伴著留聲機哭泣的寂寥女子,這個號碼已四個月沒有中彩,他出示彩券對她們說,別放過中彩機會,人生比妳想像的更為短暫啊。最後人家都不再尊敬他,而拿他來開玩笑,不像以往叫他席甘多大爺,卻當著他的面叫他天命彩券先生。他說話的音調不對勁了,走了音,變成低沉的犬吠聲,然而他仍然很有幹勁,不會讓前往柯蒂絲家摸彩的人減低期望。在他完全失聲之後,發覺自己再過些時日將會痛得難以忍受,他知道不可能僅靠豬羊彩券的所得讓女兒去布魯塞爾唸書,便以洪水毀掉的土地來作摸彩的獎品,反正有錢整地的人不難恢復舊時情況。這是一項創舉,市長親自幫他的忙,公開宣佈這件事,並組織社團來進行售賣推廣,每張彩券賣一百披索,不到一星期就賣光了。抽獎那個晚上,幾位中獎的人士開了一個聯歡慶祝大會,盛況可比香蕉公司最發達的日子,席甘多最後一次以手風琴演奏男子漢富蘭西斯科那已被人遺忘的歌曲,只是他已唱不出聲了。   兩個月後亞瑪倫塔赴布魯塞爾。席甘多不僅把這次大摸彩的售票所得交給她,還給了她前幾個月好不容易存下來的錢,以及變賣自動鋼琴、翼琴和各種失修的零星物件的全部所得款項。按他估計,這個數目足可供她讀完書,現在只差回程的旅費了。卡碧娥認為布魯塞爾離巴黎監獄那麼近,直到最後成行時刻,還反對女兒前往,不過安琪爾神父為她寫了一封介紹信給修女們經營的天主教女生宿舍,可以膳宿,保證亞瑪倫塔在那邊住到畢業為止,卡碧娥的忿怒才平息下來。有一群聖芳濟教會團體的修女欲赴托列多,安琪爾神父特地安排她們在旅途中照顧亞瑪倫塔,到了那邊,就靠運氣遇到個可以信賴的人陪她前往布魯塞爾了。他們都為她的事急速通信,妥為安排。席甘多在柯蒂絲的協助下為亞瑪倫塔準備行裝。有個晚上,他們把衣物裝進卡碧娥的一個新娘皮箱中,東西放得很整齊,小女學生該記住什麼衣服和布拖鞋是橫渡大西洋的時候穿的,銅鈕扣的藍布外衣和哥多華皮鞋是登上陸地後穿的。她還得知道上輪船的板梯該怎樣走法才不會掉落水裡,也該明白不可離開修女們,除了吃飯,不要走出船艙,在海上不管怎樣,也不要回答男女船客的問話。她帶了一小瓶暈船藥,一小本安琪爾神父寫的六篇抗暴風雨的祈禱文。卡碧娥為她縫製了一條藏錢用的帆布腰帶,吩咐她連睡覺也不可以解下來;她又以石灰洗淨夜壺,用酒精消毒,叫亞瑪倫塔帶去,然而亞瑪倫塔怕同學笑她,不肯攜帶。幾個月後,席甘多奄奄一息,他將記住最後一刻看到她的情景;她想拉下二等座車的窗戶,聽聽母親卡碧娥最後的叮嚀,硬是拉不下來。她穿一件粉紅的絲質衣裳,左肩胸襟別著人造三色紫羅蘭,腳上穿著帶鈕扣的哥多華低跟皮鞋和人造緞子長襪,長襪在大腿以上伸縮帶繫著。她身材苗條,長髮散披,活潑的眼神與易家蘭在這個年紀時很相像;她告別時不哭也不笑,也顯出和易家蘭同樣的堅定性格。車開動後愈走愈快,席甘多隨在車旁前進,手扶卡碧娥的手臂,免得她跌倒,女兒以手指尖向他送了個飛吻,他幾乎來不及揮手告別。夫婦木然在艷陽下,望著火車與黑色的地平線交疊在一起,這是他們婚後第一次手挽著手。   到八月九日,他們尚未收到從布魯塞爾來的第一封信,席根鐸在麥魁迪的房間裡跟小倭良諾談話,他不自覺地說:   永遠別忘了有三千多人,他們被扔到大海裡去了。   接著他撲在那些遺稿上,睜著眼睛死了。這時候他的雙生兄弟在妻子卡碧娥的床上,也終於結束了喉嚨遭鋼爪長久折騰的痛苦;他在一週以前回家來,沒有聲音,不能呼吸,一身只剩皮包骨,他是為了實踐諾言,帶著皮箱和手風琴回來死在妻子的身邊。在臨行前,柯蒂絲為他收拾衣物,與他道別,沒有流淚,卻忘了把他那雙要穿進棺材裡的漆皮鞋交給他;後來得知他的死訊,才用報紙包好那雙鞋,穿上黑衣服,請求卡碧娥允許她看看他的遺體,卡碧娥不肯讓她進門來。   妳替我設身處地想一想,柯蒂絲哀求說,想想我多愛他才會忍受這樣的屈辱。   一個姘婦受什麼樣的屈辱都是活該,她回答說,等妳其他的姘夫死亡後,再為他穿上這雙鞋吧。   匹達黛為了要履行兒子交代的諾言,用菜刀把席根鐸屍體的喉嚨割斷,以確定別人不致活埋他。兩具屍體裝進同樣形式的棺木內,他們死後看起來又與青春期以前同樣相像了。席甘多的酒肉朋友在他的棺木上放上一個花圈,所附的紫緞帶上這樣寫道:停止繁衍啊,母牛,生命短暫啊。卡碧娥覺得不倫不類,很氣憤,就把花圈扔到垃圾堆裡去了。最後一刻一團紛亂,抬棺木的醉鬼搞錯了,將兩具棺木相互放錯了墳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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