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小說園地 百年孤寂

第19章   第十六章

百年孤寂 馬奎斯 9642 2023-02-05
  雨一連下了四年十一個月零兩天。霏霏細雨的時候,人們穿著整齊,以恢復的目光等著慶祝明天的來臨,但雨的暫停只是雨勢增強的徵兆,大家很快就習慣了。天空崩裂般打下陣陣暴雨,暴風雨把屋頂弄得七零八落,牆壁倒塌,香蕉林的殘株也連根拔起了。易家蘭記起災禍本身也可以消除無聊,在失眠症流行的那段時期就是這樣。席甘多拼命找事做,以免閒得無聊。布朗先生揭開暴風雨序幕的那個晚上,席甘多為了一點小事回家來,因受雨阻不能再走,卡碧娥在壁櫥裡找到一把破裂的雨傘,想幫他的忙,我並不需要它,他說,等雨停了我再走。這話當然不是嚴格的誓言,可是他得說話算話。他的衣服都在姘婦柯蒂絲家中,所以每隔三天他就把全身的衣物都脫下來,只穿短褲,等待衣物洗好。為了避免無聊,他開始修理家中待修的許多東西:調整鉸鏈,為鎖釦上油,把門環上緊,又把門柱重新設計一番。他一連幾個月都在屋裡踱來踱去,手上拿著老邦迪亞時代吉卜賽人留下的工具箱,不知道是非自願的運動關係,還是冬天無聊,又被迫禁慾,以致他的肚皮漸漸縮小,那張福相的烏龜臉也沒那麼紅潤了,雙下巴已不明顯,最後全身的脂肪減少,也能彎腰繫鞋帶了。卡碧娥看他裝門閂,整修時鐘,不知道他會不會像邦迪亞上校打造小金魚飾物一樣;像亞瑪蘭塔縫壽衣和鈕扣一樣;像席根鐸做羊皮紙張一樣;像易家蘭對於回憶一樣,總是先做好或往好的方面想,而後拆掉或往壞的方面想;卡碧娥就怕他也有這種習慣。事實並不如此。最糟糕的是霪雨損壞了一切,再乾燥的機械只要三天不上油,就會浮起泡沫;錦緞的絲綿也腐蝕了;濕衣服很快就會生出一層紅色的蘚苔來;空氣漸濕得幾乎魚類可以從門口進屋,由窗口游出去,且可在室內空氣中浮游。有一天早上,易家蘭醒來,覺得昏昏沉沉快要死去,叫人帶她去看伊撒貝爾神父,用擔架抬去也行,這時匹達黛發現她背上爬滿了水蛭,她一隻一隻捉下來,用火箝夾住燒死,才使牠們不致害她失血喪命。屋內的積水必須挖溝排出去,青蛙和蝸牛必須弄走,家人才能把地板擦乾淨;擦地時床腳下墊的磚頭也拿掉了,在屋內行走必須穿鞋子。席甘多整天忙些他所注意到的小事。有一天下午,他坐在搖椅上觀望早來的黃昏,想起柯蒂絲,竟一點也不興奮,他才發覺自己漸漸老了。卡碧娥的美麗隨著年齡的增長而端莊起來,他可以回頭享受她那種乏味的愛情,可是大雨沖淡了他的情感,使他像海綿般沉寂,對一切都不感興趣。他在想歷時一年的雨天裡,能做些什麼以自得其樂。他是最先把鋅板引進馬康多的人物之一;遠在香蕉公司大量採購之前,他就用鋅板來蓋柯蒂絲臥室的屋頂,享受雨聲的親暱感。不過這些與姘婦享受青春的回憶,現在想起來,心底也起不了波紋;最後一段荒唐的日子中,他放蕩的能力已經枯竭,只剩下一種開朗心境,回憶起往事,既不辛酸也不後悔。也許可說是大雨給了他靜養沉思的機會;修修補補所使用的鉗子和油罐,倒使他對自己一生中所該從事而未去做的許多行業,有了想去一試的意願。但是這種情形並不真實,因為家居靜養的誘惑曾經也有過,且不是道德教訓可以使之實踐的。在這方面他有久遠的淵源,當年他在麥魁迪的房裡讀飛毯的故事以及鯨魚吞食船隻和水手的故事時,也正好下大雨,他即有了某種本能衝動的傾向。那幾天,小倭良諾碰巧在走廊上出現,外公席甘多才知道他的身分(美美與巴比隆尼亞的兒子)。他為小傢伙修剪頭髮,穿衣服,教他不要害怕生人。這小傢伙顴骨高,眼神驚慌,表情很落寞,這立即可以證明他是正統的邦家血緣關係的人。卡碧娥因此鬆了一口氣。有段時期,她把自己的驕傲提昇到無法挽回的局面,愈是想對策就愈弄得不合理。如果她早知席甘多會以這種態度來接受現實,樂於做外公,她就不會去想那麼多的辦法而把事情弄得如此複雜,她也就可以免受前一年的屈辱。小亞瑪倫塔已經換牙齒,把小外甥當活玩具,在煩人的雨天逗玩以解悶。這時席甘多想起美美的房間裡有一本英語百科全書,一直沒有人摸過。他先翻開有圖片的動物園地給孩子們看,再翻開地圖、外國風物,以及名人相片給他們看。他不懂英文,只認得出有名的城市和偉人,於是便假設些人名和故事來滿足孩子的好奇心。

  卡碧娥真的以為丈夫等雨停了要回姘婦柯蒂絲家去。降雨的第一天,她害怕丈夫溜進她的房間,而她得告訴他生下小亞瑪倫塔後不可以性交的祕密,這是多難啟齒而羞人的事啊。難怪她急著要與不見形影的醫生通信,而郵件常常有損壞的情形,通訊也時有中斷。起初幾個月,據說火車在雨中出軌,醫生信中說沒有收到她的信件。後來她與陌生醫生的訊訊中斷了。她曾考慮戴上丈夫在狂歡節那天所戴的虎頭面具,化名去找香蕉公司的醫生檢查。然而,經常傳遞水災壞消息的人告訴她,公司正在拆藥房,準備遷往不下雨的地區。於是,她放棄了這線希望,準備認命等雨停止,挨到郵務恢復正常,同時以幻想來解除暗病的苦惱。她寧死也不願意去找馬康多唯一的醫生,那位醫生是個浮誇的法國人,他竟然跟驢子一樣吃草呢。卡碧娥接近易家蘭,她知道年老的人知道一些減輕病痛的方法,但是卡碧娥為了避免難為情,習慣拐彎抹角談別的事,話不對題,生育不說生育,卻說排出;流出來的感覺不說流出來的感覺,卻說燒起來的感覺。結果使得易家蘭自然以為她是腸子有毛病,而不是子宮,就勸她空肚子服一劑氯化亞汞。換個不害羞的人,根本不會覺得這種事丟臉;卡碧娥如果不是有這種痛苦,如果不是信件遺失,才不會為下雨而操心,其實她一輩子的情形差不多有如雨天。她沒有改變每天的活動方式,也不曾更動各種儀式。桌子底下墊磚頭,椅子底下墊木板,不然吃飯的人會把腳弄濕;這時她照樣鋪上亞麻布做的檯布,再擺上精美的瓷器和蠟燭,認為水災不可以作為放寬規矩的藉口。再也沒有人上街了。照卡碧娥看來,上街根本沒有必要,不只是下雨天才這樣,早就應該這樣了。她覺得門就是用來關的,對街上的事情感興趣完全是娼妓作風。然而,當別人告訴她馬魁茲上校的葬儀隊由外面通過時,她卻是第一個往外瞧的,雖然只由半開的窗子往外看,心情卻很哀傷,她為自己意志薄弱懺悔良久。

  她不能想像還有比那更淒涼的行列。他們把棺木放在一輛牛車上,車頂上的華蓋是用香蕉葉做的,但雨下得太大,街上泥濘不堪,寸步難行,車輛下陷,香蕉葉的華蓋眼看就要塌下來了。一條條水柱沖打在棺材上,覆蓋在上面的旗幟的。棺材上還擺了一把有銀與銅的纓帶把柄的軍刀,它就是當年馬魁茲上校掛在衣架上的那一把,他走進亞瑪蘭塔縫衣室的時候,必把他的軍刀掛在衣架上,以表示解除武裝。是尼侖底亞和約休戰時的最後幾名老兵在送葬行列後拿著趕牛的鞭子,一手拿著已被雨淋得變了色的紙花圈。他們像幻影般走過邦迪亞上校街,易家蘭叫匹達黛扶她到門口,她以她瞎了的眼睛專注那些行人的各種困境,大家都以為她還看得見呢。此外,她還有如天使使者隨著牛車的搖晃而擺動著她的手。

  再見了,馬魁茲,我的孩子,她叫道,向我的親人打個招呼吧,告訴他們,雨停了時我會去看他們。   席甘多扶她回床上去躺著,仍不拘形式上的禮俗,像平常那樣對待她,問她剛才的告別是什麼意思。   真的,她說,我只等雨停就要死去。   街上的情形使席甘多很是驚惶。他終於對牲口的情形擔心起來,於是用一種油布頂在頭上,前往姘婦柯蒂絲家去。他發現姘婦在院子裡水深及腰部的地方,想要把一具馬的屍體順水漂走。席甘多用一根桿子來幫忙推動,那浮腫的馬屍像一個大鐘那樣翻轉一下,順著泥水流走了。自雨季以來,柯蒂絲一再地清除院子裡牲口的屍體。前幾個星期,她捎信給席甘多,叫他採取緊急措施,但他說不要急,情況並非那麼可怕,等雨停後,再想法子不遲。她又捎話去,告訴他養馬的場地淹水了,牛群已往高地跑,那邊沒有東西吃,牛群會病死或被美洲虎吃掉,毫無辦法可行,席甘多回答她說,雨停了,會生出新的牲口來。柯蒂絲見牲口成群地死亡,只能宰殺陷在泥裡的一小部分,她眼巴巴地望著殘酷無情的洪水,把一度被視為馬康多最大的、最穩固的財產沖洗殆盡而無能為力,除了疾疫,什麼也沒有留下來。席甘多決定來看看情形時,所看到的也只是馬屍和馬廄的殘骸中僅有的一匹髒兮兮的騾子。柯蒂絲見他來了,既不驚訝,也不興奮或氣憤,只自我展現一絲嘲諷的淺笑。

  時候差不多啦!她說。   她老了,全身只剩皮包骨,她那漸漸變細的眼睛,就像食肉動物那樣,因為望雨望得太多而變得哀傷與柔馴了。席甘多在她家住了三個多月,不是因為他覺得這裡比他家裡好,而是因為他需要時間來決定是否再把油布披在頭上回去看看,不急嘛,像他在另一個家說的一樣,希望幾個鐘頭之內雨會停止而轉晴。第一個星期,他習慣了歲月與霪雨對姘婦的健康的摧殘,慢慢地他以過去的眼光來看她,想起她活潑放縱的性格,想起他們的愛情曾增加了動物的繁殖力,到了第二星期的某個晚上,一面是由於愛情的衝動,一面是由於利益的想法,他拼命愛撫她,把她從酣睡中吵醒了,她卻沒有什麼反應,睡覺吧,她喃喃地說,現在不是做那種事的時候。席甘多從天花板上的鏡子看見自己,也看到柯蒂絲的背脊骨像一排線紡棍兒串起那枯萎的神經,明白了她說的不錯,不是時候啦,他們自己都老得不宜再做那種事情。

  席甘多現在提著皮箱回家了。他相信不只是易家蘭,就是馬康多全城鎮的居民,也都會在雨停後死去。他路過之處,只見鄉親父老手臂交疊著坐在客廳裡,眼神茫然空泛,感受著無情的漫長時光在消逝,在只能看雨,而什麼事都不能幹的時候,根本就不必去分年份與月份,也不必把一天分成多少小時。席甘多又要演奏那架聲音像哮喘的手風琴給小孩聽了,小孩都很興奮地向他問好。只是演奏手風琴不如講百科全書的內容那麼吸引人,他們再度以美美的房間作為集合地點,席甘多以想像力把飛船說成是在雲層中尋找睡覺的地方的飛象。有一次,他碰巧翻到一頁,上面是個騎馬的人,雖然那裝扮怪異,而臉孔卻很熟悉,他認定那是邦迪亞上校的照片。他把它拿給卡碧娥看,她也認為那個騎馬的人不但像邦迪亞上校,也像邦家其他的每個人。其實,那是一名韃靼戰士。他們的時間就在觀看洛德島大風景畫和玩蛇人的畫片中打發過去,終於有一天他的妻子告訴他,食品室的食物只剩三磅乾肉和一袋米了。

  妳要我怎麼辦呢?他說。   我不知道,卡碧娥說,這是男人的事。   好吧,席甘多說,等雨停轉晴了自有辦法。   他對百科全書比家務問題更感興趣,即使午餐只吃一小片肉和一點米飯都無所謂,現在是什麼也沒辦法,他說,雨不可能下一輩子吧。食品室的東西愈來愈少,造成了燃眉之急,卡碧娥也就愈來愈憤慨。最後,她的抗議和少見的怒火陸續發洩出來了,就像六弦琴發出某種單調的聲音,從早到晚響著。她的聲音愈來愈高,愈來愈響亮。席甘多起初沒有注意到她那吟唱般的聲音,直到第二天吃完早餐,他覺得有一陣營營聲比雨聲更流暢更響亮,原來是卡碧娥發出來的。她在屋裡踱來踱去,抱怨說父母培養她當女王,她卻在一間瘋人院當女傭人,她那懶惰放蕩的丈夫,既崇拜邪神,又只會等糧食從天上掉下來,而她把背脊骨都忙斷了,也沒有人理會;這個家似乎是繫在一個釘子上,她從天亮到睡覺的時候,一天中要做許許多多的事情,忍受許許多多的痛苦,修理無數的東西,上床後眼裡滿是玻璃刺般痛起來,卻沒有人問一聲:早安,卡碧娥,妳睡得好嗎?也不會有人禮貌上問她一聲為什麼臉色那麼蒼白,睡醒時,眼睛為什麼有黑眼圈,家人一向把她當作眼中釘或舊破布或蠢丫頭;大家總是在背後說她的壞話,罵她是教堂的老鼠,說她是偽善的人,斥責她狡猾,就連亞瑪蘭塔,也公開說她講話含糊不清,願亞瑪蘭塔在地下安息吧,老天爺,她居然說這樣的話!她是為了天父而忍受一切的,可是邪門的席根鐸卻曾說,家裡娶進一個高地人就完了,想想看,一個神氣的高地人有什麼好,上帝會保佑我們;一個邪惡的高地兒女,跟政府派來殺工人的高地兵原本同一血緣,他這些話不是說她又是說誰,她實在無法忍受。亞爾巴公爵是她的教父,她的家世不凡,連總統的妻子聽了都會發抖,像她血統這麼高貴的婦人可以簽署十二個島嶼的名銜,在這滿是私生子的小城鎮裡,只有她能分辨出十六件銀器的名稱而不會搞混亂,她那荒淫的丈夫竟然譏笑她說,那麼多的刀、叉、湯匙,不是給人用的,是給蜈蚣用的。整個城鎮只有她閉上眼睛就能說出什麼時候該端上白酒,用什麼杯子來裝,該放在什麼位置;什麼時候該端上紅酒,用什麼杯子來裝,該放在什麼位置;才不像土裡土氣的亞瑪蘭塔,她曾以為白酒是白天喝的,而紅酒是夜間喝的,願她在天之靈好好安息。整個海岸也只有她以用金夜壺為榮,沒想到邦迪亞上校竟然擺出共濟會會員的姿態來,不知羞慚地問她這個習慣從何而來,莫非她拉的不是屎糞,而是甘草渣汁,想想看,他居然說這樣的話,願他在天之靈安息。而她的親生女兒美美碰巧見她在房裡大便,竟然說不可以,因為夜壺是純金的,且上面刻有貴族紋飾印章的文字,裡面卻裝些糞便,那糞便比別人的更髒,是自負倨傲的高地人拉的那種糞便,想想看,她自己的女兒居然說出那種話來。所以她對別人不再抱持任何幻想,不過她總有權利希望丈夫體貼她一點,不管怎麼說她總是她法定的配偶吧,是他心甘情願帶她離開娘家的;她在娘家不缺什麼,也沒有吃過什麼苦頭,編葬儀花圈也只是當作好玩,她的教父曾給她一對親筆函,說她的手不宜做世間的俗事,只能彈琴,而她的神經病丈夫多方哄騙她,把她帶到一個熱得無法呼吸的地獄來,結果她的五旬節齋戒還未結束,他就拿著皮箱和手風琴跟他的姘婦走了,那種女人只要從她背後看看她那扭來扭去的屁股,便知道是什麼德行了;那是跟卡碧娥相反的女人;卡碧娥不論在皇宮或豬欄,在餐桌上或床上都是一樣的淑女,信奉上帝,服從教規,順從上帝的旨意,席甘多跟卡碧娥自然不能像跟那個女人那樣樣玩下流的遊戲,而另一個女人是什麼事都肯做的,跟那些法國艷婦差不多,甚至更差勁些,至少那些法國艷婦老實地在門口掛上表示娼門的紅燈。想想看,費南多夫人和費南多大人的獨生女居然得忍受這一切,尤其是費南多大人這樣的正人君子,高尚的基督徒,墓園教會的爵士,直接由上帝賜與了一種特權,死後遺體保存得完好如初,皮膚光滑得有如新娘子,眼睛活生生的,像翡翠一般清澈明亮,他又怎能那個樣子吶!

  那並不是真的,席甘多打斷她的話說,他們把他運到這兒來時,屍體已經發臭了。   他耐心聽她咕噥了一整天,終於逮到一個她說溜了嘴的不對事件。卡碧娥不睬他,只是把嗓音放低了點。那天晚餐時,惱人的嘮叼聲又蓋過了雨聲。席甘多低下頭,吃得很少,很早就進房去了。第二天早晨,卡碧娥全身發抖,好像是睡眠不足,被滿腔怨憤弄得很疲乏似的。當她的丈夫問她可否來個煎蛋時,她不說家裡的蛋上次用完了,卻痛斥有些男人整天望著肚眼發奇想,竟敢說要吃雲雀肝。席甘多照常帶孩子去看百科全書,卡碧娥假裝去整理美美的房間,故意要他們聽她嘮叼,一邊罵丈夫厚臉皮,一邊竟瞎說百科全書上有邦迪亞上校的照片。下午,孩子們睡午覺,席甘多坐在走廊上,卡碧娥又跑到那兒去折磨他,激怒他,打著轉在他身邊嘮叼,說家裡只有石頭可吃了,她丈夫還像波斯國王坐在那兒看雨,因為他本來就是懶漢、吃閒飯的無用之徒,比棉絮還要軟,習慣靠女人養他,自以為娶了像舊約上所說的約拿的妻子,會聽他說那他被鯨魚吃進肚子裡,三天後又被吐出來而仍然安然無恙的故事,並滿意他的說法。席甘多裝聾作啞,不動聲色,聽她罵了兩個多鐘頭。直到傍晚時分,他實在受不了滿腦子低音鼓聲的迴盪了,才開口說話。

  請閉上嘴巴吧。他乞求著說。   卡碧娥非但不肯,反而提高了嗓門,我沒有理由要閉上嘴巴,她說,不想聽我說話的人可以到別地方去。席甘多失去了控制力。他泰然自若地站起來,好像伸懶腰一般,發脾氣發得有條不紊,他抓起秋海棠、羊齒植物、梔子花盆,一一在地板上砸得粉碎。卡碧娥嚇慌了,她直到現在才看出自己的嘮叼發生了多大的不良後果,事情已來不及挽回了。席甘多似乎發洩得進入了陶醉境界,他把碗櫃的玻璃打破,不慌不忙地把瓷器取出來,一一扔在地板上砸碎;他的動作從容而有節奏,跟當年用鈔票貼房子的牆壁一樣,把波希米亞水晶器皿扔在牆壁上,還有手漆的花瓶、裝有鮮花的小船中的少女像、鍍金鏡框的鏡子,由客廳到食品室,一路砸過去,只要是能砸的東西都全部砸掉,最後把廚房裡的大陶罐也打破,在庭院中發出迴響的聲音。而後,他洗洗手,頭頂著油布出去,午夜時分才回來,帶著幾串乾肉、幾袋米、長了象鼻蟲的玉米,和幾掛香蕉。從此家裡不再缺糧。

  在亞瑪倫塔和小倭良諾的記憶中,雨季是一段快樂的時光。雖然卡碧娥很嚴厲,他們仍在院子裡濺起水花玩耍,把蜥蜴抓來切成一段一段。趁匹達黛不注意的時候,把蝴蝶翅膀上的塵土弄在湯裡,表示下毒。易家蘭成了他們有趣的玩偶;他們把她當作破舊的大囡囡,給她披上彩色的花布,在她臉上塗上煤煙灰的亞納托果油,扛著在屋裡到處走。有一次,他們差一點用修剪花木的大剪刀去挖她的眼睛,他們曾這樣對待青蛙。當她神智不清時,他們覺得很有趣。實際上,在下雨的第三年,她的腦子大概已發生變化,漸漸失去了真實的感覺,分辨不出現在和生命早期的事情,有一次她竟為她的曾祖母哭泣了三天,事實上,她的曾祖母帕雀妮拉已下葬了一百多年。她迷糊得竟然把玄孫女美美的兒子小倭良諾看成是當年去看冰塊的次子小邦迪亞(即後來的邦迪亞上校),把讀神學預校的玄孫亞卡底奧當作是跟吉卜賽人出走的長子亞克迪奧。她總是談論親族的事情,孩子們就編造一些親人來訪的故事,而那些人不但早已死亡,並且是活在不同的時代裡。易家蘭坐在床上,頭髮上撒的全是冷火灰,臉上蓋著紅方巾,孩子們假裝詳細描述那些虛幻的親人,就好像真的認識他們,易家蘭聽了非常高興。易家蘭會陪祖先們說話,談些她出生前的事情,也因祖先們告訴她的消息而興奮,還陪他們哀悼比他們晚生的死者。孩子們很快發現易家蘭在跟幽靈談話時,總是要問是誰寄放一尊與真人等高的聖約瑟石膏像在邦家等雨停。由於這點線索,席甘多想起家裡有筆財產埋在某處,這只有易家蘭才知道。他一再盤問她,還用了一點說話的技巧,卻問不出來。她儘管瘋瘋癲癲,卻還有幾分清醒,一心要嚴守這個祕密,誰能證明自己是黃金的真正主人,她才願意說出來。她很認真,也很有保密的技巧,席甘多叫了一位酒肉朋友假裝是黃金的主人,易家蘭以多重陷阱式的問題來盤問那個人,一分鐘就把他問倒了。

  席甘多相信易家蘭會把這個祕密帶進墳墓去,就雇用了一群工人,藉口要在庭院與後院挖排水溝,到處挖掘,還親自用鐵棒與各種金屬探測器來探測地下物質,探挖了三個月,沒有發現黃金之類的東西。後來,他去找透娜拉,希望紙牌卜卦會比工人挖掘有效,但透娜拉說,要易家蘭親自切牌才靈驗。不過,她證實有這筆財產存在,數目是七千兩百十四枚金幣,裝在三個帆布袋裡,用銅線裹紮著,埋在以易家蘭的床鋪為中心,半徑三百八十八呎的圓圈內。然而,透娜拉警告他說,要等雨停了,並且一連三年的六月都出太陽,把泥漿曬乾成灰塵之後才能找到。這個訊息模糊,語意細緻,席甘多覺得這說法與靈性論者似乎有近似的地方;這是八月,至少還要等三年才合於預言的條件,但他仍舊要繼續尋找。有一點使他困惑不解,也使他驚異,那就是從易家蘭的床鋪到後院的牆壁剛好是三百七十八呎。卡碧娥見丈夫在測量,認為他與他的雙生兄弟一樣發瘋了。後來席甘多叫挖地工人把溝渠的深度加深三呎,她更認定他是發瘋了。席甘多的掘寶迷夢簡直跟曾祖父當年以新發明物尋寶的情形一樣;他現在僅存的脂肪已消耗光了,跟他雙生兄弟相像的地方又出現了,除了瘦瘠的身材,那淡漠的目光和畏縮的態度也很相像。他不再為小孩費神;吃飯也不定時了;全身都是泥巴,常躲在廚房角落裡吃飯;他的母親匹達黛偶爾問他話,他也很少回答。他的妻子卡碧娥見他比往常勤奮許多,且從來沒想到他會變成這個樣子,暗自責備自己,後悔以前不該那般過分地罵他,其實她是把他的固執看成了勤勉;貪慾看成了克己;笨拙看成了毅力。但是,這時的席甘多並不想與妻子和解。他找遍前後院子之後,又把花園翻一遍,把泥土扔得四處都是,枯枝和腐化堆積物高達人的頸部;他挖穿了東廂房屋的地基。一天晚上,地面震動,家人夜半驚醒,只聽得地下格格發響,猶如大地震來臨。三個房間傾倒了,從走廊到卡碧娥房間的牆上裂開一樣可怕的巨大裂縫。席甘多並未放棄找尋的行動。最後他的希望還是幻滅了,似乎只有紙牌卜卦的預言有些道理。於是,他填好缺口的地基,以膠泥補好牆上的裂縫,居然又繼續去挖西廂的地基。翌年六月的第二個星期,雨勢漸緩,浮雲團團迤移,看樣子就要天晴了,他還在那兒挖。天果然放晴了。一個星期五的下午兩點鐘,天空光明燦爛,火紅的太陽照耀大地,光線粗得像磚塊的粉粒,然而卻冰涼如水,此後幾乎一連十年不曾下雨。   馬康多而今已是廢墟。泥濘的街上有家具的殘骸;動物的骨骸上長滿紅百合,這是成群出現在馬康多的新客,也是急速消逝的最後遺跡。在香蕉熱潮時期草草搭建的房屋已經廢棄了。香蕉公司已把內部設施拆走。以前的鐵絲網圍牆完全廢爛掉了。那些木屋和下午玩牌用的露臺似乎已被一陣預言的狂風吹走了,再幾年,那陣狂風一樣會把馬康多從地面吹走。僅有的地上遺物恐怕只有布朗小姐的一隻手套,擺在一輛被野花塞死的汽車上。老邦迪亞建村時期探險的魔境,後來種滿了香蕉,而今成了殘株遍地的沼澤,呈現在地平線上,在地平線的那邊,可以看見大海沉默無語的浪花。放晴後的第一個星期日,席甘多穿上乾淨的衣服,重新去體認這個小城鎮究竟經歷了多少急遽的變遷。災難的倖存者,也就是香蕉熱潮前就住在馬康多的人,都坐在街上曬太陽。他們的皮膚還帶著霪雨造成的藻青色,身上還有一股霉味,而他們的心底卻似乎在慶幸自己的小城鎮已恢復了原狀。土耳其街又跟早期差不多了,當時的阿拉伯人穿著拖鞋,戴著耳環,到世界各地賣小飾物,交換金剛鸚鵡,在馬康多落腳,覺得這個地方可以休息,不想再去流浪,就建了這條街。歷經長年的大雨,攤販棚裡的貨品已殘缺不全,布製的門簾上面長了一塊塊的霉斑,櫃檯被白蟻蛀壞了,牆壁遭濕氣浸蝕,而今第三代的阿伯拉人,跟他們的祖父與父親坐在同一個地方,姿勢也完全一樣;他們沉默、勇敢,時間與災難動搖不了他們,跟失眠症侵襲過後一樣,跟邦迪亞上校親歷三十二次戰爭之後一樣,既活躍也死氣沉沉。他們面對這些賭博檯子、油餅爐架、射擊靶場、解夢和預言胡同的殘跡,感到精神抖擻,席甘多像往常一樣不拘禮儀,問他們憑藉什麼神祕的方法不怕暴風雨的侵害,怎麼不曾被溺死,他一家一家去探問,他們都只露出狡猾的笑容和夢幻的目光,並未先作商量而異口同聲的回答:   游泳嘛。   柯蒂絲也許是唯一具有阿拉伯人勇氣的本地人。她看著牛棚倒塌,穀倉被洪水沖走,但她想法子保住了住屋。下雨的第二年,她派人緊急通知席甘多,而他回答說他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家,反正他再來的時候會帶一箱金幣來鋪臥房的地板。當時她從心靈深處去建立自信,尋求力量來撐過苦難,終於激發起一股內心反射的熱力,發誓要重建情夫耗掉及水災損失掉的財產。她的決心堅定,席甘多曾在前一次的口信後八個月才回到她的家,發現她臉色蒼白,頭髮蓬亂,眼簾下垂,皮膚長疥癬,可是她還在小卡片上寫著摸彩的號碼。席甘多大吃一驚,他自己也是髒兮兮的,一臉嚴肅表情,柯蒂絲認為來看她的簡直不是她要與之廝守終生的情郎,而是他的雙生兄弟席根鐸。   妳瘋了呀,他對她說,除非妳賣彩票是打算讓人抽骨頭。   而後,她叫他往臥房裡瞧瞧,席甘多看到了那匹驢子。牠與主人一樣骨瘦如柴,卻也跟她一樣活著,且活得意志堅定。柯蒂絲是帶著怒氣飼養牠的。那時稻草、玉米、樹根都沒有了,她就把牠牽入臥房來,餵牠吃織得細密的棉布床單、波斯地毯、絲絨床單、天鵝絨帷幔,以及華麗的大床頂上織有金絲線與絲質流纓的華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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