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小說園地 百年孤寂

第18章   第十五章

百年孤寂 馬奎斯 11011 2023-02-05
  當他們把美美的兒子帶回邦家來時,馬康多正顯現出即將發生一些致命打擊的事件。當時整個情勢不安定,誰也沒有精神去管人家的醜聞,所以卡碧娥能利用這種氣氛把小孩藏起來,只當沒有他存在。她不得不收容這個孩子,因為人家送他來的情況是不可能被拒絕的。她一輩子也要違背自己的意願容忍他,因為真相暴露的時候,她沒有勇氣做到把他放在浴室的貯水槽中溺斃。她把他鎖在邦迪亞上校的舊工作室裡;騙匹達黛說,小孩是從漂浮在河上的一個竹籃中撿來的,她也就相信了。易家蘭則到死也不會知道這孩子的來源。有一回,卡碧娥在餵幼兒,小亞瑪倫塔走進工作室來,也相信了小娃娃是從漂浮的竹籃中撿來的。席甘多見妻子用荒唐的手段處理美美的悲劇,終於和她決裂。但是,他始終還不知道有個小外孫,直到小孩送回家三年後,卡碧娥一時疏忽,小東西從關在他的房裡逃出來,赤裸裸地出現在走廊上一會兒,頭髮蓬亂,性器官像火雞脖子下的垂肉,給人很深的印象,他好像不是人類的幼兒,而是百科全書上所說食人怪物那類的模樣,席甘多這才知道這件事。

  卡碧娥沒有想到她那無法改變的命運竟然跟她玩這種卑劣的詭計。她以為女兒的羞恥已經被她永遠逐出家門,而今孩子送回來,等於羞恥又回轉來了。當背脊骨龜裂的巴比隆尼亞被抬走時,卡碧娥就訂出周詳的計畫,要把這件醜事的痕跡完全清除;她不與丈夫商量,自己整理好行囊,把女兒所需的三套換洗衣服裝入一個小提箱,在火車進站前半小時,到女兒臥房去把她接走。   我們走吧,美美。她對她說。   她不作解釋。就美美這方面來說,她既不期望也不要求她解釋。但是,美美並不知道她要帶她到什麼地方去,就算帶她去屠宰場,也沒有什麼差別。從她聽到後院的槍聲,同時聽到巴比隆尼亞痛苦的哀號起,她就不再開口說話了。她以後終生也不再說話了。母親叫她走出房間,她也不梳洗,像夢遊似地上了火車,甚至沒注意到黃蝴蝶圍繞在她身邊。卡碧娥始終不知道女兒的沉默是意志的決定或是受悲劇的打擊而成為啞巴,反正她也不想去查明了。她們的火車穿過以前的叢林魔境,美美木然不知,什麼也聽不見看不見。路旁漫漫的香蕉林,她看不見;美國人的白房子,被塵土與暑氣吸乾水氣的花園,穿短褲和藍條紋襯衫在涼臺上玩牌的婦女,她看不見;滿是塵土的泥路上載滿香蕉的牛車,她看不見;一群少女像鰽白魚潛入透明的水底,她們那豐滿的乳房惹得車上的旅客難受,她看不見;擠在一堆的工人的破房子,她看不見;巴比隆尼亞的黃蝴蝶在飛舞,她看不見;門口有那臉色發青,一身骯髒的小孩坐在便盆上,懷孕的母親在大罵火車,她也看不見。以前美美從學校回家,這些飛逝的景觀使她興奮,而今在她心中已激不起半點悸動的情懷。她沒有向車窗外看,後來火車穿過濕濕的香蕉林,開上一處種罌粟花的平原,碳化了的西班牙船骸仍擱在那兒,而後火車又經過有渾濁泡沫的大海邊;將近百年前,老邦迪亞就曾在這兒有過幻滅的滋味。這時候美美仍未看那景色一眼。

  下午五點鐘,她們來到沼澤的最後一站,卡碧娥要她下車,美美就下了車。母女二人乘上一輛有如大蝙蝠的小馬車,由氣呼呼的馬兒拉著,經過那被鹽分侵蝕剝裂無盡的街道,附近傳來鋼琴聲,與卡碧娥當年在午休時間聽到的差不多。她們上了一條船,木輪子發出失火般的聲音,生鏽的金屬板像爐嘴嘎嘎作響。美美整天關在船艙內,卡碧娥每天送兩次菜飯來,放在她的床邊,而後又每天兩次原封不動拿走。美美倒不是決心要絕食自殺,而是她一聞到食物味就受不了,肚子裡連水都容不下。她不知道自己的生殖能力強過芥末汁蒸汽的避孕藥方,卡碧娥也是一年後看見別人把小孩送回家來,才知道這一點。船艙裡非常悶熱,金屬板不停地震顫,大木輪攪動大堆泥漿,臭氣薰人;美美在船上根本記不起年月日了。過了許久,她看到最後一隻黃蝴蝶死在扇葉中,才認定巴比隆尼亞真的已經死了。可是她還是不相信命運。她一直在想念他,後來她們騎驢穿過當年席甘多找尋天下第一美女時迷路的奇幻高原,又沿著印第安小徑翻山越嶺,進入三十二個教堂銅鐘齊鳴奏出輓歌的淒涼古城。那一天晚上,她們住進一間荒廢的殖民地官邸,卡碧娥在一間長了雜草的房間裡鋪上木板,母女倆就睡在上面,扯下破窗簾來蓋身子,每一翻身,破窗簾就裂成一片一片的。美美知道她們現在何處,因為她無法入睡,她看到一具幽靈走過,十分恐怖,她認出那是某年聖誕節前夕裝在鉛櫃中寄到她家的男屍。第二天彌撒後,卡碧娥帶她到一處陰暗的建築物中,美美馬上記起那是母親提過的那間教導卡碧娥當女王的修道院,於是她知道她們的旅程已到了終點。卡碧娥在隔壁的辦公室跟人講話,美美留在一間掛有殖民地主教油畫像的客廳裡,她仍穿著小黑花棉布衣服,腳上一雙硬硬的高跟鞋,高地苦寒,鞋子脹脹地。她站在客廳中央著色玻璃窗射進來的黃光下,正在思念巴比隆尼亞,一位美麗的見習修女從辦公室出來,手上提著那只裝有三套換洗衣服的小提箱,經過美美身邊,牽住她的手,未停下來。

  來,美美。她對她說。   美美牽住她的手,任她牽著她走。卡碧娥追上見習修女的腳步,修道院的格子鐵門正好關上的時候,她看了女兒美美最後一眼。美美則仍在想巴比隆尼亞,想他身上的機油味,想他頭上的黃蝴蝶;她下半輩子也一直想念他,直到多年後,一個秋天的早晨,她死在克拉科一間陰鬱的醫院中。那時她已改名,頭髮剃光,直到衰老而死,始終不曾說一句話。   卡碧娥乘坐一輛有武裝警察保護的火車回到馬康多,在車上她發現旅客很緊張,沿線各城鎮都有軍事防禦,氣氛很不尋常,一定有嚴重的事要發生了,不過她尚未聽到什麼消息,直到她抵達馬康多,才有人告訴她,席根鐸正在指使香蕉公司的工人罷工,這正是我們所需要的,卡碧娥自言自語著,我們家來個無政府主義者。兩個星期後罷工發生了,倒沒有發生大家所擔心的慘烈後果。工人要求星期日不採香蕉,不搬運香蕉;由於要求立場公正,於是伊撒貝爾神父也支持他們,他覺得這樣做是符合上帝的原則。這次罷工獲得勝利,再幾個月後,又發起了一次運動,原本沒有什麼出色的席根鐸現在漸漸出名了;以前別人總說他什麼也不行,只會把法國妓女引進這個城鎮來。當年他只會拍賣鬥雞,又一時興起,搞什麼船運事業,而今他又衝動起來,放棄香蕉公司工頭的職位,跟工人站在一邊,於是,別人很快就稱他是國際反公共秩序的陰謀間諜。現在謠言四起,就在這個星期的一天晚上,他參加祕密會議回來,一個不知名的黨派的一位陌生殺手用左輪手槍向他射擊了四發子彈,他像奇蹟般地躲過了。後來幾個月的氣氛非常緊張,連靜居一角的易家蘭都感覺到了,她總覺得又在經歷當年她的次子邦迪亞上校口袋裡裝著假醫生的顛覆政策假藥丸時那種危險的時局。她想找席根鐸說話,叫他知道事情的前例,可是席甘多說,從有人謀刺席根鐸未成那晚起,就無人知道他的下落了。

  就像邦迪亞上校一樣,易家蘭驚嘆著說,世局好像又重演了。   卡碧娥不受那些日子的動盪不穩影響。她已經跟外界脫了節,由於她自作主張,未獲丈夫同意,便自行決定了美美命運,因此夫妻倆大吵起來,席甘多本來打算必要時找警察幫忙,把美美救出來,可是卡碧娥拿出一些文件給他看,證明美美進修道院是自願的。美美關入格子鐵門之後,確實是簽過一次名,她是在漫不經心的情況下簽的,那心情就像開始跟母親出來時一樣漠然恍惚,席甘多不相信那份文件是合法的,也從來不相信巴比隆尼亞是進院子裡來偷雞的,只是妻子這兩種做法正好使他在良心上毫無悔恨地回到姘婦柯蒂絲身邊,再度去享受熱鬧的歡宴。卡碧娥對城內的不安局勢漠不關心,不聽易家蘭平靜的預言,一心要把她預先安排的計畫執行到底。這時卡碧娥的兒子亞卡底奧就要當初級教士了,她寫了封長信給他,告訴他妹妹美美已經罹患黃熱病死了。而後她把小女兒亞瑪倫塔交給匹達黛照顧,自己重新繼續因美美出事而中斷了的活動,跟那些未見過形影的醫生通訊。她先訂定腫瘤部位感應手術的日期。可是,那些未見過形影的醫生答覆說,馬康多的局勢尚在動盪不安中,不適於進行。她非常著急,消息又不靈通,竟然回信說,世局並無什麼擾攘不安,全是她那丈夫的雙生兄弟搞什麼勞工聯盟造成的,以前他也搞過什麼鬥雞和船運活動,沒有什麼嚴重性的。但他們仍然不同意在炎熱的星期三動那種手術。這時一個老修女手臂上挽著一個小籃子來敲門。當匹達黛打開門時,她還以為是一件禮物,試著去接那蓋有美麗花邊包布的小籃子。但是,修女不肯交給她,因修女受託要祕密親手交給卡碧娥。那是美美的兒子。卡碧娥以前的靈性導師寫了一封信向她說明嬰兒是兩個月前出生的,因為小母親美美不肯開口說出她的願望,他們已為他逕行施洗,取名倭良諾(按原文與邦迪亞姓氏有關譯者註)。卡碧娥暗自對命運的詭計不滿,但她以充分的抑制力在修女面前隱藏了她那份不滿的情緒。

  我們會告訴別人,他是被我發現在放籃子裡漂來的。她微笑著說。   沒有人會相信的。修女說。   聖經裡有這種說法,人家都相信;卡碧娥回答說,我看不出我這樣說,人家怎麼就不會相信。   修女在邦家吃午飯,等回程的火車,他們要求她要謹慎保密,她便再也不提這個孩子了,但是卡碧娥把她當作是這件醜聞的可惡證人,哀嘆現代人已不再有中古時代絞死噩耗信差的風俗。這時她決定等修女一走,便把嬰兒放入貯水槽中淹死,然而她心腸不夠硬,她寧願耐心等待無限慈悲的上帝來解除她的困擾。   新來的小倭良諾一歲的時候,世局爆發了突如其來的緊張情勢。一直潛伏在地下活動的席根鐸和其他工作領袖突然於某個週末出現,到香蕉種植區的各地去發動有組織的示威行動。警察在維持秩序。然而,到了星期一晚上,領袖們個個在家被捕,送往省城監獄去,他們的腳上都繫有兩磅重的腳鐐。犯人中包括席根鐸和一位流亡到馬康多來的墨西哥革命上校賈維倫,他自稱曾目睹他們的革命伙伴克魯茲的英勇行為。可是,政府和香蕉公司對於該由哪一方來負擔犯人的伙食這個問題無法解決,不到三個月,就把他們釋放了。這一次是工人抗議他們的住宅區沒有衛生設備,沒有醫療服務,工作環境太差。而且,他們說公司未真正發下薪資,卻以臨時購券代替,大家只能持券向公司糧食部購買維吉尼亞火腿。席根鐸說購券制度是為了資助公司的水果船貨物運輸利潤;他說,要是糧食部的貨物不給他們運輸,船隻就會空著由紐奧良開到香蕉港埠而損失利潤;他說了這樣的真話,因而坐牢。其他的不滿言論,人人都知道。公司的醫生根本不給病患看病,只叫他們到藥局去排隊,不管他們患什麼病,諸如瘧疾、淋病或便祕,護士一律在他們舌上放一粒顏色像亞硫酸銅的藥丸。每個人的治療方法彷彿都一樣,小孩常常排幾次隊拿了藥丸卻不吃,反而帶回家去當賓果計分用。公司的工人擠在破爛的長房子裡。工程師不裝設盥洗室,只在聖誕節叫人運來溝槽式廁所,五十人共用一間,並公開示範要怎樣使用才能經久耐用。當年邦迪亞上校的黑衣老律師現在受香蕉公司控制,做出如同魔術師的手法,草草打發工人的要求。工人呈上的請願書,香蕉公司要經過很久才會接獲正式通知。布朗先生發現協議的內容後,立刻掛上那節鑲有玻璃窗的豪華車廂,跟公司有名望的代表離開馬康多。然而,在後來的一個星期六,有幾位工人在妓院裡碰到一位代表,就趁他正裸著身子與女人共聚時,由這個女人幫忙逮住他,叫他簽下請願書。可憐的律師們那天在法庭上證明那個人跟公司沒有關係,為了不使人懷疑,他們竟將他當作私闖民宅的壞蛋關進監牢裡去。後來,他們在布朗先生化名改乘三等列車時把他逮住了,叫他簽了另一份請願書。第二天他把頭髮染黑,出現在法官面前,說一口純正的西班牙話。律師們指證說他不是出生在阿拉巴馬州普拉特維爾鎮的香蕉公司管理人布朗先生,而是生在馬康多的藥廠小商人馮西卡,過了一會兒,工人想辯護,但律師們公開展示布朗先生的死亡證明書,由顧問和外國官員加以證實,說他於六月九日在芝加哥被一輛救火車壓死了。工人厭倦這些瞎扯的證明,他們不找馬康多政府,而逕行上訴到高等法院。那邊會變把戲的律師證明說,香蕉公司底下一向沒有工人,現在沒有,將來也沒有,因為他們只是被臨時請來做工的,所以這一切請願無效,於是,購買維吉尼亞火腿的事、醫什麼病都只用一種萬靈丹,以及聖誕節才有臨時廁所的事都變成了瞎說,法庭鄭重宣佈那些工人根本不存在。

  大罷工爆發了。栽種的工作半途而止;香蕉未經採摘而腐爛在樹上,一百二十節列車停在鐵軌上,城鎮上擠滿了閒蕩的工人。土耳其街的週末延續了幾天,賈柯旅社的賭場日夜二十四小時輪值賭下去。官方宣佈要派軍隊來重整公共秩序當天,席根鐸在場。雖然他不在乎預兆,可是重整公共秩序的這個消息卻有如馬魁茲上校帶他去看行刑以來他等待已久的死亡通告。只是不祥之兆並不影響他嚴肅的心情;他自然承受自己預計會中彈的一顆子彈。過了一會兒,鼓號齊鳴,群眾邊跑邊叫,他知道賭博已停止,而且他看行刑以來,跟自己玩的孤寂遊戲也要終結了。他上街去觀望。三團軍隊跟在鼓號隊後,步伐震動了大地。他們都像是多頭惡龍,那氣息給明亮的正午帶來惡臭的水蒸汽。士兵們短小精悍,看起來非常野蠻,身上都流著臭汗,體味有如曬乾的獸皮;他們都沉默堅毅,看似高地人。雖然隊伍行進了一個鐘頭,可是他們看起來倒像是幾個小班的人在兜圈子;他們都是一個模樣,全是狗養的雜種,都揹著背包和糧食盒,帶著上了刺刀的步槍,個個盲從以赴,缺乏幽默與笑意。易家蘭在黑暗中床上聽他們走過,她以手指在胸前劃十字。匹達黛俯身在剛燙平的繡花桌布上,想起兒子席根鐸;這時席根鐸正在賈柯旅社門口,面色凝重地看著最後幾名士兵走過。

  軍法給予軍隊調解爭端的功能,然而他們並未去排解爭端。小兵們一出現在馬康多,立刻放下步槍,幫忙採香蕉,搬運香蕉,讓火車開出去。工人本來耐心地等待,現在也只好帶著他們採香蕉用的彎刀走進香蕉林中,開始破壞對方的行動。他們燒掉栽培場和糧食部,拆掉鐵路,阻止以機槍開道的火車通行,切斷電報和電話線。本是灌溉田園的溝渠,現在到處染滿了血跡。布朗先生還活著,住在有電鐵絲網保護的圍籬中;軍隊把他的家人和美國親友都接來了,護送到一個安全地點。情勢就要演變成一場因不公平而帶來的血戰了。當局命令工人到馬康多集合,召集令中並宣佈這個省份的內政與軍事首長會在下星期前來排解糾紛。   星期五清早,火車站附近來了許多人,席根鐸也在人群中。他曾參加工會領袖會議,奉命與賈上校混在人群中,按情勢引導民眾。他看見軍隊在廣場一角架設重機槍,香蕉公司的城鎮現在竟要用槍砲來維護,他覺得很不舒服,上顎開始溢出鹹性黏液。大約十二點鐘,三千名工人、婦女和小孩在車站等候,火車沒有來,他們漸漸向站前廣場移動,往臨近的街道擠去,可是那些街道已被一排排機槍封鎖去路。這些人不像是等車的群眾,卻像朝拜的人群。有人從土耳其街帶來油炸餅或飲料;大家在那兒挨受艷陽,默默等待,興趣盎然似的。三點鐘之前,謠傳官方的火車要第二天才來。群眾失望地嘆氣。接著一名陸軍中尉爬上車站的屋頂,那兒架設了四挺重機槍,瞄準群眾,叫大家安靜。席根鐸旁邊有個赤足的胖女人,帶著兩個四歲到七歲之間的孩子。小的抱在她手上,胖女人不認識席根鐸,但她請求他為她抱起另一個,讓小孩子可以對軍方的喊話聽得清楚些,席根鐸把小孩放在肩上。多年後,那個小孩把這件事告訴別人,說他看到陸軍中尉用一隻舊留聲機的喇叭,宣讀省府軍政首長的第四號告示,可惜人人都不相信這回事。告示是由伐加斯將軍和他的祕書伊莎扎少校簽署的。那三篇八十字的告示中宣佈,罷工分子是一群惡棍,授權軍隊開槍射殺。

  告示宣讀完畢後,抗議聲此起彼落,一個上尉到屋頂上去接替中尉,以喇叭宣佈要發言,群眾又靜下來了。   各位女士、先生們,上尉以低沉而略帶倦意的聲音說,給你們五分鐘的時間撤退。   抗議聲和喊叫聲更大了,淹沒了宣佈開始計時的喇叭聲。沒有人移動。   五分鐘過去了,上尉仍以同樣的聲調說,再給你們一分鐘,我們就要開槍射擊了。   席根鐸冷汗直冒出來,他把小孩放下,交給胖女人,那些狗養的可能真的會開槍哩。她喃喃地說。席根鐸這時聽到賈上校在大聲重複胖女人的話,他自己則默然不語,對這緊張的情勢如奇蹟般感到著迷,他相信什麼力量也說不動這癡狂地團結在一起的群眾,於是他在人群中抬高腦袋,生平第一次提高嗓門說話了。

  你們這些狗雜種,他大喊道,另外的一分鐘留給你們去操驢子屁股吧!   他喊叫後現場沒有引起驚恐,倒引發了一種錯覺。上尉下令開槍,十四挺機槍立刻射擊。然而這一切都像鬧劇。機槍咔咔咔咔咔響,白熱的火花清晰可見,密集的群眾卻突然變得好像刀槍不入。既不叫喊,也不嘆息,只當機槍發射的是膠囊而不是子彈似地。猝然,車站的一邊傳來死亡的慘叫聲,打破了大家著魔的狀態,啊,媽呀。人群中發出一陣地震般的叫喊聲,在人群中央,大災難如同火山般喘息著迅速擴延開來。席根鐸抓出一個小孩,那婦人抓住另一個,湧入驚恐的人群漩渦中。   許多年後,那個小孩仍然述說著席根鐸如何把他高高舉起,幾乎是懸空,就像浮在人群的恐怖浪潮上,向附近的街上走去;人人都說這個敘述者是個瘋老頭。當時小孩的位置很有利,很清楚地看見瘋狂的群眾往街角湧去,排列架起的機槍射擊了,幾個聲音同時喊出:

  臥倒!臥倒!   前面的人被掃射的子射中,已倒在地上了。未被射擊到,也未臥倒的,想要退回小廣場;驚恐的人潮像一條龍的尾巴,與反方向來的人潮相撞,他們正往對面那條街的龍尾湧去,那邊的機槍也不停地在掃射。他們被困住了,像大旋風兜來轉去,四邊的邊緣被射中的人像洋葱被大剪刀般的機槍一排排有條不紊地剪倒在地上,最後只剩中央的群眾存在。那個小孩看見一個女人跪在廣場上,雙手像十字架伸展開,竟然沒有被人踏扁。席根鐸剛把那個小孩安頓在那兒,他自己便倒下去了,滿臉的鮮血;接著大軍湧現,空曠的廣場,跪在地上的婦人,乾旱天氣中的光亮,易家蘭在那兒賣過無數糖果小動物的世界頓時消失掉了。   席根鐸臉孔朝下躺在黑夜裡。他知道自己正在一列寂靜的長長的火車上,腦袋上面黏著乾血塊,全身骨頭疼痛。他實在太想睡了。他準備睡許多小時,想要完全脫離恐懼,他側過身來換個不太痛的姿態,期望舒服些,這時他才發現自己躺在死人堆裡。車上除了中間的甬道,根本沒有剩餘的空間。大屠殺約經過了幾個小時,屍體的溫度有如秋天太陽下的泥濘,也像在冷卻中溫溫的泥濘,帶著糊糊的泡沫似的,搬屍體上車的人有足夠的時間把屍體像疊香蕉那樣疊起來。席根鐸想逃避這個噩夢,一個車廂一個車廂走過去,循著火車進行的方向前去;火車駛過睡眠中的城鎮,一線一線的光從木板裂縫中射進來,他看見數不清的男女屍體與童屍,像廢棄的香蕉一般即將被扔進海去。他只認出一個在廣場上賣飲料的婦人和賈上校的屍體;賈上校手上還抓著一條鑲有莫瑞里亞銀釦的皮帶,他先前原想用它來開路以利脫逃。席根鐸走到第一列車廂,跳到鐵軌旁黑暗的地方等火車過去。他從未見這麼長的火車,貨車車廂將近兩百節,兩端各掛一個火車頭,中央還加一個。車上沒有燈,連紅綠閃亮燈都沒有,在夜間暗中快速前駛。車頂上有士兵黑黑的形影,並架設著機槍。   午夜後下大雨。席根鐸不知道他跳車的地方是何處,但他明白往與火車反方向走,可回到馬康多。他走了三個多小時,渾身濕淋淋的,頭痛得很厲害,終於在微光下看見幾幢房屋。他嗅著咖啡味走進一間廚房,有個女人抱著小孩,傾著身子在爐上煮東西。   哈囉,他精疲力竭地說,我是席根鐸。   他逐字唸出他的姓名,想證明他還活著。他這樣做對了,因為那個女人見他一副骯髒樣,黑濛濛的形影闖進門來,腦袋和衣服上都是血跡,帶著死人的肅穆氣息,原以為他是一具幽靈哩。她認出了他。她給他一條毯子禦寒,叫他把衣服脫下來烘乾,又燒水給他洗傷口;他的傷口是皮肉之傷,她拿一塊乾淨的格子花布給他包紮腦袋。她聽人家說邦家的人喝咖啡不加糖,就給他一杯苦咖啡,把他的衣服攤開在火旁烘乾。   席根鐸喝完了咖啡才說話。   他們必定有三千人。他喃喃地說。   什麼?   死去的人,他加以說明,在站前廣場上的人大概都死光了。   女人以同情的眼光打量他,這兒沒有任何人死亡,她說,從你的上校叔公那個時代以來,馬康多沒有發生過什麼事呀。在席根鐸返抵家門之前曾在三廚房逗留過,他們都說沒有人死亡這句話。他再走過車站的小廣場,看見賣油炸餅的攤位疊在一起,卻看不出有過大屠殺的痕跡。大雨不停,街上沒有行人,房屋鎖著,好像沒有人住。第一陣彌撒鐘聲是僅有的人煙的象徵。他去敲賈上校的大門。一個他曾見過幾次面的孕婦對著他的臉把門關上,他走了,她驚惶地說道,他回他自己的國家去了。有電網的圍牆入口處,照常有兩個當地的警察在站崗,他們穿著雨衣和橡膠靴,在雨中好像石像。西印度來的黑人在靠城鎮邊緣的街道上唱著週末聖歌。席根鐸跳過牆,從廚房進入。他的母親匹達黛幾乎要叫出來了,別讓卡碧娥看見你,她說,她剛起來。她像履行密約似的,把兒子帶到夜壺室,替他鋪好麥魁迪那張破床。下午兩點鐘卡碧娥睡午覺的時候,她就從窗口遞一盤飯茶給他。   席甘多被大雨所阻,只好睡在家裡,下午三點鐘他還在等雨停。匹達黛暗中把消息告訴他,趁那個午休時間,他到麥魁迪的房間去看他的雙生兄弟。他不相信大屠殺和火車載運屍體往海邊去的說法。昨夜他讀到一篇很不尋常的告示,說那些工人已離開了車站,一群群平靜地回家了。告示上還說,工會領袖非常愛國,把要求減為二項:一是改善醫療服務;一是住宅要建廁所。據說軍方得到工人的協議後,立即去告訴布朗先生,而布朗先生不但答應了新開的條件,還說要出錢公宴三天,以慶祝衝突結束。軍方問他何時可以履行簽約條件,他望望窗外天空電光閃閃,做了一個懷疑的手勢。   等雨停了再說,他說,只要雨不停,我們一切的活動都無法進行。   這個地區已三個月不下雨了,旱象叢生。然而,布朗先生的話一說完,整個香蕉區就下起大雨來。席根鐸回馬康多途中,遇到的就是這場大雨,一星期後雨還未停,官方的說法又重複了一千次,以各種傳播工具向全國宣佈,最後大家終於接受了那種說法;沒有人傷亡,滿意的工人各自回家,香蕉公司停止一切活動,等雨停後再說。軍方則繼續注意,看看有沒有必要繼續採取措施,預防大雨的公共災害,而軍隊卻都困在營區裡。白天裡,士兵捲高褲管,冒雨走在街上,跟小孩玩紙船。晚上熄燈後,他們以槍柄一家家去敲門,把嫌疑分子拖下床帶走,一去不復返。第四號告示是要搜查並消滅惡徒、兇手、縱火者,以及叛徒,行動一直在進行,只是軍方否認,受害者的親人擠在司令官的辦公室打聽消息,他們一概不承認,你們一定是在作夢吧,軍官們堅持說,馬康多沒有出過什麼事情,以前沒有,將來也不會有。這是一個快樂的小城鎮。他們終於以這個辦法除掉了工會領袖。   唯一倖存者是席根鐸。二月的某個晚上,門口傳來槍柄敲門的聲音。席甘多還在家等雨停,他開門看見一名軍官帶來六個士兵。他們全身都濕透了,半句話也不說,由客廳直到食品室,每個房間、各個壁櫥都詳細搜查。他們打開易家蘭房間的電燈,她被驚醒,搜查時她停止呼吸,伸著手指著走來走去的士兵。匹達黛想要去警告麥魁迪房裡的席根鐸,然而他想要逃也來不及了。匹達黛只好鎖上房門。席根鐸穿上襪子和鞋子,坐在床上等他們來。當時他們正在搜查金飾工作室。軍官叫打開掛鎖,他用提燈很快照了一下工作檯和原封未動的酸液瓶和工具玻璃櫃,似乎知道這個房間沒有人居住。他問席甘多是不是銀匠,席甘多答說這個房間是當年邦迪亞上校的工作室,好哇。軍官說。他扭開燈光,下令詳細搜查,沒有放過瓶子後面錫桶中那十八條尚未鎔解的小金魚飾物。軍官又在工作檯上逐一檢查,興起了一莫名的人情味情緒,如果能取走一條的話,我真想這樣做,以前這些小金魚飾物是顛覆的象徵,現在可說是遺寶了。他說。他很年輕,剛過青春期,一點也不羞怯,自然瀟灑之風溢然而出,席甘多送了一條小金魚飾物給他。軍官把它放入口袋,以孩子般的眼神望著,把其餘的放回桶中原來的位置。   這是不平凡的紀念品,他說,邦迪亞上校是我們的偉人之一。   然而,這種人性的表徵並未影響他執行任務。他們到了麥魁迪那個房間門口,匹達黛抱持一線希望,那個房間已經一百年沒有人住了。她說。軍官命令打開,而後以提燈照射屋內,燈光照在席根鐸的臉上,席甘多和匹達黛看見那雙阿拉伯的眼睛,知道一種焦慮已經過去了,而另一種焦慮即將開始,最後只好聽天由命。然而,軍官似乎沒有看見席根鐸的臉,表情淡漠地命令繼續搜查。最後他發現櫥櫃中堆了七十二個夜壺。於是,他打開電燈。席根鐸坐在床邊準備跟他們走,眼神比以往更莊嚴而沉靜。他背後是擺破書和紙捲的書架,以及擺有墨水盒的工作檯。裡邊的氣氛仍和席甘多小時所看到的一樣清純,室內仍是那麼清爽,不染一絲塵埃,未遭破壞,邦迪亞上校未曾察覺到這點,而這位軍官只對夜壺感興趣。   這房屋裡住多少人?他問。   五人。   軍官顯然不明白。他看了一看席根鐸坐的地方,卻沒有發現他,席根鐸卻知道他正往他這邊瞧著,而席甘多和匹達黛都看到了席根鐸;接著軍官把電燈關上,把門也關上。他跟士兵說話的時候,席甘多知道這位年輕軍官是以邦迪亞上校那種目光來看這個房間的。   顯然那個房間起碼百年沒有人進去過,軍官對士兵說,裡面很可能有蛇呢。   門關上後,席根鐸確實相信戰爭結束了。幾年前,邦迪亞上校曾與他談起戰爭的魅力,還舉出許多實際經驗中的例子來給他聽。他相信了。而士兵們望著他卻看不見他的那個晚上,他想起過去幾個月的緊張、坐牢的痛苦,以及車站的驚恐和運屍的火車,驀然覺得邦迪亞上校不是騙子就是白癡。他想不通邦迪亞上校為什麼要用那麼多的話來說明他對戰爭的感受,其實只用一個詞彙就夠了:恐懼。相反地,在麥魁迪的房間裡,受超自然光線的保護;受雨聲的保護;受隱形作用的保護,使他終於得到了前半輩子未曾找到的寧靜,而他唯一的恐懼就是怕人把他活埋。他的母親匹達黛送餐點給他的時候,他告訴母親這件事,她答應他她要活久一點,以確定他不會被人活埋。席根鐸除去了一切的恐懼,便多次潛心研讀麥魁迪的手稿,雖然看不懂,卻興趣不減。大雨下了兩個月後,雨聲變成另一種寂靜,他漸漸聽慣了,只有匹達黛來來去去干擾他的寂靜。於是,他要母親把餐點放在窗檯上,把門鎖好家裡其他的人都忘了他,卡碧娥也一樣。卡碧娥也知道士兵曾經望著他卻看不見他,也就不反對他留在那兒。他幽居六個月後,因為軍隊已離開了馬康多,席甘多打開掛鎖,想在大雨未停前找個人說說話。他一開門就聞到夜壺的刺鼻氣味,夜壺放在地上,每個都用過幾次了。席根鐸頭髮漸禿,他根本不在乎空氣中令人作嘔的臭氣,仍在讀那些難懂的稿件。一道天使的靈光照著他。他聽到開門聲,只稍微抬一抬頭,他的雙生兄弟席甘多一眼就看出他曾祖父的命運已在他身上重演。   那兒有三千多人,席根鐸只說,我現在確定在車站的每一個人都已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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