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小說園地 百年孤寂

第17章   第十四章

百年孤寂 馬奎斯 12491 2023-02-05
  美美最後幾次的假期正是邦迪亞的喪期。百葉窗已關上的房屋不適於宴客。他們低聲說話,默默吃東西,一天念三次玫瑰經,連午休時間練琴的活動也像是弔喪。雖然卡碧娥暗自仇恨上校,但她見政府鄭重紀念已故的敵人,便也規定家中嚴格守喪。席甘多照例在女兒回家度假的期間回家睡覺,卡碧娥大概已想出辦法來奪回她做個妻子的權利;然而,第二年美美發現家中添了一個妹妹,取名叫亞瑪倫塔.易家欒,這個名字完全違反了卡碧娥的心願。   美美已經完成了學業。她演奏了十七世紀的流行曲調,以慶祝她的結業與宣佈喪期結束,由於演技精湛,她的翼琴演奏證書也因而獲得認可。來賓未必欣賞她的演奏藝術,倒是佩服她的雙重適應性。看她輕浮甚至有點幼稚的個性,好像不適於任何嚴肅的活動,可是她坐在翼琴邊的時候,就完全變了一個人,成熟得叫人感到意外,完全像個成年的女子。她一直是這個樣子。事實上,她並無明顯的天賦,卻是在不斷苦練中得到最高的成績,免得母親生氣。他們可以逼她學任何一種技藝,成績大概都可以到達這個標準。從她很小開始,她就因母親的過於嚴格、習慣走極端,而煩惱不堪,別說是翼琴課程,就是更困難的犧牲要求,她也辦得到,只求不違抗母親那種缺乏彈性的作風。她平常與母親妥協,不是出於溫順,而是為了便利自己的行為,等到畢業典禮上,那印著光亮的大寫字母與哥德字體的畢業證書發下來,她覺得可以不再妥協了,相信從此以後,她的母親不會再為一架連修女都視為博物館化石的翼琴而操心了。起初的幾年,雖然她在客廳裡,在馬康多的慈善會上,在學校的典禮上,或愛國慶典上演奏的時候,半數的聽眾都在打瞌睡,母親依舊請些新客人到家裡來,以為人家會欣賞她女兒的優點,美美看出這個如意算盤打錯了。一直到亞瑪蘭塔死後,家人再度閉門守喪,美美才有機會封閉翼琴,把鑰匙遺忘在一個抽屜裡,而不必害怕卡碧娥生氣去查鑰匙何時遺失的,或是誰弄丟的。美美忍受守喪的禁令,跟學琴一樣堅忍。這是她自由的代價。卡碧娥看她這樣乖,很是滿意,又因她彈琴而受人讚美,感到驕傲,就不反對家裡邀請一群女孩子來玩,也不反對她下午到樹林中去走走。如果伊撒貝爾神父在講壇上說某部影片好,她也不反對女兒跟父親席甘多或一位可靠的淑女一起去看電影。在消遣時,美美才表露了她真正的喜好,她感興趣的不是苦修,而是相反的一面;她喜歡熱鬧的宴會,閒話戀愛,長時間的少女聚會;她們學抽煙,談男人的事情,有一天,她們猛喝甘蔗酒,結果把衣褲都脫光,大家互相比較身體的每個部分。美美永遠也忘不了那天晚上口嚼甘草片劑回家的情景;卡碧娥和亞瑪蘭塔正在吃飯,她們彼此不說一句,美美發現她們一副驚慌的樣子,便自行在桌邊坐下來。她曾在一位女同學的臥室待過兩小時,又哭又笑又害怕,儘管有許多害怕的原因,她終究有了勇氣,想逃學,告訴母親說,她很不得把翼琴拿來當灌腸器。美美坐在桌邊,喝下一碗雞湯,湯進入胃裡像復活的仙丹一般,這時她才看到卡碧娥與亞瑪蘭塔帶著一種興師問罪的神色。她極力忍耐,才沒有對她們那種無事找碴的態度罵出口來,她要罵她們缺乏靈性,滿懷虛榮浮華的夢幻。從第二次回家度假,她就已經知道父親只為了面子才回家住,她對母親卡碧娥很諒解,後來有機會認識了柯蒂絲,更肯定父親並沒有錯。她甚至寧願當父親的姘婦的女兒。美美喝酒喝得迷迷糊糊,暗自揣度,如果當即說出心裡的話,一定會引起憤怒,想來也很有趣,她暗自為自己的淘氣而得意,這一點,卡碧娥已經看出來了。

  怎麼回事呀?她問。   沒有什麼,美美回答說,只是現在我才發現我是多麼愛妳們兩個。   亞瑪蘭塔對她話中所含的怨恨之意大吃一驚,卡碧娥卻非常感動。美美半夜起來,頭很痛,吐出一大口苦苦的膽汁,卡碧娥簡直快嚇昏了。她餵她吃一瓶海狸油,在她肚子上貼壓縮繃帶,在她頭上放冰袋,要她在床上躺五天,照新來的法國醫生開出的食譜吃東西;醫生曾仔細地為她檢查過兩個多小時,含糊地說她害了一種婦女病。美美失去了勇氣,精神渙散,除了忍耐之外,也別無辦法。易家蘭當時已完全看不見了,卻仍然非常活躍,神智清醒,只有她猜到了確實的病徵,照我看來,很像是酒醉的情形。她暗想著,但是放棄了這念頭,責怪自己在瞎猜。父親席甘多見女兒美美臥病了,內心不安起來,暗自決定以後要好好照顧她。父女倆有說有笑的情分就這樣產生了,他暫時擺脫了飲宴的寂寞,她也脫離了母親卡碧娥的監視,而不致引發當時頗難避免的家庭危機。那段時間,席甘多暫停一切約會,專心陪伴女兒美美,帶她去看電影或馬戲團表演,大部分閒暇的時間都與女兒在一塊度過。最近他胖了許多,連鞋帶都無法繫上,各種慾望都過分滿足,性格漸漸地彆扭起來。他因關注女兒而恢復了往日的歡笑,因為喜歡跟女兒在一起,而慢慢地改正了放蕩的習氣。美美已進入成熟階段的年齡。她與亞瑪蘭塔當年一樣,長得並不漂亮,生性卻很活潑又單純,叫人見了就喜歡。她具有現代精神,使得嚴謹而古風又小氣的母親卡碧娥非常傷心;相反地,席甘多則喜歡培養女兒這種現代精神。從小她住的臥室裡就擺設了許多聖像,聖徒的雙目至今仍然使她心存戒心,他決定讓女兒換一個房間,給她購買豪華的床鋪、大梳妝檯和天鵝絨窗簾,無意中在模仿柯蒂絲臥室的佈置。父親席甘多對女兒很大方,任由美美從他口袋裡掏錢,根本弄不清他到底給了她多少錢;而且香蕉公司糧食雜貨站購進的每一樣美容新品,他都搶先去買回來。美美的房間裡擺滿了東西,有磨指甲的浮石墊、捲髮器、牙刷、滴眼露,以及許多新化妝品和美容用品,每次卡碧娥走進房間來,想起女兒的梳妝檯跟法國艷婦的不相上下,總認為是件羞恥的事。只是當時卡碧娥要照顧頑皮多病的小亞瑪倫塔,另外又要與某些未曾謀面的醫生通訊,沒有時間來管這件事。她發現他們父女倆同流合汙,她只要求席甘多答應一件事,絕對不能帶美美到他的姘婦柯蒂絲家中去。這個要求實際上毫無意義,姘婦看他們父女倆這麼好,已經很不高興,根本不喜歡理睬美美。柯蒂絲倒有一種莫名的恐懼,她憑直覺認定,只要美美願意,她可以做到卡碧娥做不到的目標,那就是剝奪柯蒂絲她自己認為到死都可以擁有的愛情。席甘多這回第一次遭姘婦冷淡的對待,猛烈的攻擊,他甚至害怕那幾個皮箱得帶回妻子家來。事情倒還未發展到那種地步。柯蒂絲比任何人更了解她的情夫,她知道席甘多討厭更新和變化,不願把生活弄得太複雜,所以那幾個皮箱一定會留在她那兒。於是,皮箱仍然留在她那兒,柯蒂絲設法調整與姘夫女兒的關係,把這當作是唯一的武器,她想要再征服他。實際上,根本無須這樣,因為美美無心干涉她父親的事情,即使她要干涉,也可能是站在父親的姘婦這一邊。她沒有時間去干擾別人。她保持修女教她的習慣,自己打掃房間,自己鋪床。早上起來整理衣物,在走廊上用手或用亞瑪蘭塔的縫紉機縫補東西。別人午休時間,她則練兩小時的翼琴,自認每天這樣勤奮,母親卡碧娥應該不會再挑剔了。為了同一理由,她繼續到教室慈善會與學校的宴會上去演奏,只是被邀請來欣賞的人愈來愈少。黃昏時分,她打扮起來,穿上一襲簡單樸素的衣裳,蹬上一雙硬底高跟鞋,如果未與父親安排好節目,她就到女同學家去,直待到吃晚餐的時間。晚飯後,席甘多幾乎每天帶她去看電影。

  在美美的朋友中有三個美國女孩,她們越過帶電的鐵絲網籬牆,跟馬康多的本地女孩來住,派翠西亞是其中之一。布朗先生感激席甘多待客熱誠,容許美美到他家去玩,並邀請她參加他們家星期六的舞會,那是美國人和本地人交往的少數場合之一。卡碧娥知道了,暫時擱下幼女亞瑪倫塔和那些不見人影的醫生的事,規勸美美要往好處走,想想看,她對美美說,上校在墳墓裡會作何感想。當然,她也找老祖宗易家蘭來支持她。沒想到瞎眼的老祖宗的看法是:只要美美嚴守好習慣,不改信基督新教,去跳跳舞,跟同年的美國女孩子交朋友並沒什麼不對呀。美美深知高祖母的想法,總在跳過舞的第二天,比平常早起去望彌撒。卡碧娥則始終反對女兒跳舞和交美國朋友;有一天,美美說美國人想聽她彈翼琴,母親才未繼續堅持下去。樂器搬出,運往布朗家,少女演奏家在那兒得到誠摯的掌聲與熱誠的道賀。從此以後,她不但應邀去跳舞,還參加星期日的游泳池畔的聚會;一星期去吃一次午餐。美美學會了游泳,技術也不差;還學會了打網球;吃鳳梨夾維吉尼亞火腿。她跳舞、游泳、打網球,很快地也能說英語了。席甘多見女兒進步很快,他更熱切,特地向巡迴推銷員買了一套六冊的英語會話百科全書,裡面有不少彩色圖片,美美一有空就研讀。以前她整天跟女性朋友談些情郎之類的閒話或獨自沉思暗想一些事件,而今專心閱讀,已不再對公共場地上的奧祕感到興趣。她把醉酒的事情當作幼稚的冒險,覺得很有趣,就說給爸爸席甘多聽,他更覺得好玩,不去責備她,妳媽媽知道了可不得了哪!席甘多笑彎了腰說。每次他吐露心聲,總是這種口氣。他叫女兒一定要將她初戀的祕密說給他聽,美美說她喜歡一位跟父母前來度假的美國紅髮青年,妳可知道,妳媽媽知道了可不得了哪!席甘多笑著說。不過,美美又告訴他,那個男孩已經回國了,現在不在這邊。她理智成熟,一家人都很放心。席甘多現在花較多的時間去陪柯蒂絲,雖然身心兩方面不容許他像往日那麼放蕩,但他一有機會仍會自作安排;他把手風琴拿出來,上面有幾個琴鍵是用鞋帶繫著的。亞瑪蘭塔在家裡不停地縫製她的壽衣;易家蘭老得只能拖著步子行走,她只看得見栗樹下老邦迪亞的幽靈,因此卡碧娥現在的權力是更加鞏固了。這段時日,她每月寫信給兒子亞卡底奧,不再常說謊了,只隱瞞了她和幾位未謀面的醫生通訊的事,他們診斷出她的大腸有良性腫瘤,正準備給她做病徵部位感應手術。

  如果不是亞瑪蘭塔突然死亡,引起了新的不安的話,疲憊的邦家已平靜快樂了好一段時日。事情來得太意外,她年紀太大了,孤獨而不喜歡理睬別人,可是她的身體看起來還算結實挺直硬朗,一向都健康得有如磐石。自從她最後拒絕馬魁茲上校那天起,經常一個人關在房裡痛哭,沒有人知道她的想法。邦家接二連三發生的事:美女瑞米迪娥升天;邦迪亞上校的十幾個兒子被殺;邦迪亞上校死亡,都沒有人看見她哭泣;上校是她一生中最敬愛的兄長,直到家人在栗樹下發現他的屍體,她才表露出她的哀傷來。她幫忙抬屍體,為他穿上軍裝、刮鬍子、梳頭,把他的鬍子用蠟塗得比他得意時更加硬挺漂亮。亞瑪蘭塔一向熟悉死亡的儀式,家人也早就習慣了,誰也不覺得那種動作中含有親人的情分在內。卡碧娥看她不懂天主教信條與人生問題,只知道死者與死亡的事,彷彿它不是宗教,而只是一套安葬死者的俗禮,覺得很不光彩。亞瑪蘭塔沉浸在零零星星的回憶裡,她才不管那些微妙的教理呢。她到了老年期,一切記憶依然完整。她聆聽克列斯比的華爾滋舞曲,仍像年輕時代一樣有種想哭的感覺,彷彿時間和嚴格的教訓都沒有什麼意義。她曾藉故說那些樂譜潮濕損壞了,把它們丟進垃圾堆裡去,然而那樂聲卻在她的記憶中盤旋迴響。她容許自己跟侄兒約塞動感情,意圖抹去克列斯比那些樂曲的聲音;她也曾企圖尋求馬魁茲上校那份安定力量的保護;小侄曾孫亞卡底奧去上神學預校的前三年,她甚至不顧一切要為他洗澡,不像老姑婆愛撫侄曾孫,而是女人愛撫男人。據說那個法國艷婦的做法就是這樣;亞瑪蘭塔自己十三、四歲時看見克列斯比穿緊身舞衣,手持魔杖打拍子,她也曾想用手去愛撫他;她是永遠不會忘懷這些記憶的。她任由慘痛的記憶奔瀉,有時覺得痛苦,有時甚至氣憤得用針刺手指頭;然而,最令她氣憤與痛苦而又辛酸的是一股拖著她走向死亡的愛情遺恨。就像邦迪亞上校想起戰爭,無法逃避,亞瑪蘭塔想起莉比卡也是這樣。只是她的哥哥邦迪亞上校設法使回憶枯竭,她的回憶卻愈來愈多,愈來愈灼人,許多年來,她對上帝只有一個請求,那就是別讓她死在莉比卡前面。每次她經過莉比卡家,發現那兒急速毀滅,就覺得上帝已答允她的話而頗覺安慰。有一天下午,她在走廊上縫衣服,突然認定有一天她會坐在同樣的位置接獲莉比卡的死訊。後來她坐著等,像別人等信件那樣,有一次還故意拆掉鈕扣重縫,以免無事可幹而等得更不耐煩或更加心焦。當時家裡沒有人知道亞瑪蘭塔正在為莉比卡縫製壽衣。後來,屈斯提說看見莉比卡的皮膚像皮革,頭上只有幾許金髮,整個人已是一具幽靈似的,亞瑪蘭塔聽了並不吃驚,在她想像中,莉比卡就是這個樣子。她決定給莉比卡整修屍體,以石蠟填補她臉上破損的地方,拿些聖徒像的頭髮來為她做假髮。她要修整出一具美麗的屍骸,穿著亞麻布壽衣,睡在置有紫布鑲著絲絨的棺木裡,她要以壯觀的喪禮送對方去給蟲蛆嚼食。她對莉比卡懷著深仇大恨,一心訂出內容想起來令人不禁髮指的計畫;如果這種做法是出於愛心,倒也無可厚非,但是她不會允許自己混淆自己的想法,她一步一步推展計畫,後來竟比專家還要內行,成為葬禮的大行家。可惜她執行恐怖的計畫時,忘了一件事:儘管她一再懇求上帝,她還是有可能死在莉比卡之前。結果事實就是這樣。不過,在她臨終的最後時刻,亞瑪蘭塔並無挫敗的感覺,反而消除了一切怨氣,因為死神已在好多年前就向她發出了通告。美美離家到學校住宿不久,一個燠熱的下午,她看見死神在走廊上與她一塊兒縫製衣服;她看見死神化身成穿藍色衣服、披長髮的女子,外貌很典雅,頗像當年透娜拉在她家廚房打雜的那個樣子。卡碧娥來了幾次,都看不見這個女子,可是她在那兒明顯是個真實的女子,是真人的樣子,有一次,亞瑪蘭塔還給她穿針眼呢。死神並沒有說亞瑪蘭塔什麼時候會死,也沒有說她的死期是否比莉比卡還早,只交代她明年四月六日開始要為她自己縫製壽衣。那人叫她高興做多麼複雜的壽衣就做多麼複雜的,只是必須跟莉比卡的壽衣一樣實實在在縫製完畢,等她做好的那天晚上,她便會平靜地逝去,毫無痛苦、恐懼或辛酸。亞瑪蘭塔訂購了一些粗麻,親自紡紗紡麻線,以便盡量拖延時間。她紡得很仔細,單是這項工作就花了四年的工夫。而後,她開始縫製。等她離死期愈來愈近時,她漸漸地了解,只有奇蹟才能讓這件工作拖到莉比卡死後再完成。然而,她專心工作,心情越來越平靜,也就對挫敗能夠接受了。這時她才了解邦迪亞上校做小金魚飾物時的惡性循環情緒。世界的意義已降到如她皮膚表層那般淺薄了,她的內心已不再有任何辛酸的影響。她遺憾的是,許多年前她沒有得到這個啟示,當時如果她想得通,她還可以淨化自己的回憶,以新的看法來重建宇宙觀。傍晚時分,她靜靜地思念克列斯比薰衣草的香味,不至於發抖的話,也不至於陷莉比卡於苦難的泥淖中;她這樣既不是為了愛,也不是為了恨,只是深入了解了無限的孤寂。有一天晚上,她發現美美的話語中帶有怨恨之意,她並不因為美美把目標指向她而難過,而是覺得另一個跟她以前一樣聖潔的青春生命似乎也已經被怨恨汙染了。然而當時她已接受命運,眼見事情沒有矯正的可能,卻一點也不驚惶。她唯一的目標是把壽衣縫製好。她現在已不像開始時那樣注重細節,拖延進度,反而在加速進行。她估計二月四日晚上可以完成最後一針,在一個星期前,她建議美美把她死期次日的翼琴演奏會往前挪,但卻說不出動機,美美則根本不理她。於是,亞瑪蘭塔設法拖延四十八小時,到了二月四日那天,暴風雨擊壞了電力廠,她認為死神隨了她的意。第二天早上八點鐘,她完成了一生中最美麗的作品,縫好了最後一針,便毫不隱諱地很自然地宣佈她要在傍晚時分去世。亞瑪蘭塔認為她可以幫世人最後一個忙,以彌補一生的卑劣過失,自認最適合替人帶信給死者;於是,她不僅把這點心意告訴家人,而且告訴全鎮的人。

  亞瑪蘭塔傍晚要帶死者郵件升天的消息,中午以前就傳遍了馬康多,下午三點邦家的客廳裡已擺滿了一大紙盒信件。不想寫信的人則以口頭方式向亞瑪蘭塔報告他們要她傳送的消息。她把那些人的話記在筆記簿上,並記下收件人的姓名和逝世的日子,別擔心,她告訴發信人說,我一到那邊,就盡快找他,把你的信息帶到。這情形簡直就像鬧劇。然而亞瑪蘭塔沒有顯出慌亂與哀傷的樣子,她甚至為了任務的完成而充滿了新的生命活力。她的身材依然直挺而苗條。如果不是她的顴骨突顯,牙齒脫落了幾顆,她看起來會比實際年齡年輕許多。她親自安排大家把信件放在一個有松脂香的紙盒裡,然後把它放入她的墳墓中,盡量避免受潮。早上她請來一個木匠,為她的棺木量尺寸,就像做新衣量尺寸那樣。她臨終前的幾個鐘頭精力充沛,卡碧娥以為她是在戲弄大家。易家蘭見過邦家有幾個人都是無疾而終,相信亞瑪蘭塔已接獲死亡的預兆;然而,她害怕有了要她送信這件事,發信人為了急著要讓郵件早些到達,可能會在慌亂中把她活埋掉。於是她清理門戶,與闖進來的人吵架,對他們大吼大叫,直到下午四點,總算把他們都趕走了。當時亞瑪蘭塔已將遺物分給窮人,放入木板未曾磨光的棺木中的,只有她死後要穿的乾淨的衣服和簡陋的布拖鞋。她記起邦迪亞上校去世時,只剩下他在工作室穿舊的室內拖鞋,家人只好買一雙新的給他,所以她為自己先作準備。五點鐘前,席甘多來接美美去演奏,看到家人準備葬儀的事項,很是驚愕。當時最活躍的莫過於亞瑪蘭塔,她甚至還有時間剝玉蜀黍呢。席甘多以開玩笑的口吻向她告別,保證下星期六要為她開個復活大慶祝的宴會。伊撒貝爾神父聽說亞瑪蘭塔要給死者送信,就在五點鐘來為她舉行臨終儀式,他等她從浴室沐浴出來,等了十五分多鐘。老神父見她穿著印度馬達波倫棉布睡衣出來,長髮披肩,以為她暗藏詭計,便叫聖壇助理走開。他想利用這個機會叫緘默了二十年的亞瑪蘭塔懺悔。亞瑪蘭塔則說她良心很安,無需任何靈性上的幫助。卡碧娥很憤慨,不顧人前人後自說自話,她說亞瑪蘭塔不知犯下什麼的可怕的大罪,至死都不肯懺悔,寧願死得不誠敬。這樣一激,亞瑪蘭塔躺下來,叫易家蘭當眾檢查一下,以證明她仍是處女。

  誰也別胡思亂想,易家蘭大叫以使卡碧娥聽到,亞瑪蘭塔就像她出生一樣,以處女之身清白地離開這個世界。   這一來她真的起不來了,躺在墊子上,好像真的生病了。她已把長髮編成辮子,撂在耳後;當年死神曾吩咐她頭髮要那樣擺在棺木上。接著她向母親易家蘭要一面鏡子,四十年來第一次照照那張因歲月和犧牲而憔悴的老臉,想不通自己的容貌竟是自己想像中的那個樣子。易家蘭聆聽臥房靜靜的,知道天色已漸漸暗下來了。   向卡碧娥說聲再見吧,她懇求女兒,一分鐘的和解勝過一生的友誼。   現在沒有用了。亞瑪蘭塔回答說。   臨時舞臺的燈光打開了,美美正在演奏第二部分的節目,不禁想念起亞瑪蘭塔。演奏到一半時,有人在她身邊輕聲傳告一個消息,聚會立即宣告停止。席甘多趕回家去,不得不在人群中擠過去看老姑婆那已變得醜陋的處女軀體;她手纏黑繃帶,身穿華麗的壽衣,停屍在客廳裡,旁邊有一盒信件。

  易家蘭為亞瑪蘭塔守喪九夜之後,一病不起,由匹達黛照顧她。餐點也都由匹達黛端到臥房去給她吃。匹達黛用安納托油(南美食物染色油)替她擦洗身體,向她報告馬康多的最新見聞。席甘多經常來看她,為她拿來衣物,以及日常最需用的東西,把它們放在床邊,所以在一個星期內,她周遭都是東西,伸手就可以取到。小玄孫女亞瑪倫塔很像她,非常敬愛她,她教亞瑪倫塔讀書。她的神智清醒,很能自安,別人不以為她病了,只認為她是年過百歲的人自然臥在床上而已,儘管她看東西是不行了,別人卻不知道她完全瞎了。這個時候她的空閒很多,默默地注意一家人的生活,她首先發現美美沉默中有困擾。   過來,她對她說,現在只有我們兩人獨處,告訴我這可憐的老太婆妳有什麼煩惱。

  美美笑了一下,避不作答,易家蘭也沒有堅持,然而美美不再回來看她,這使易家蘭更確定了自己的疑慮。她知道美美比平常起得早,然後等待著外出的時間,心裡片刻也不得安寧,整晚在隔壁臥房裡踱來踱去,聽到蝴蝶撲翅都會心緒不寧。有一次,美美說要去看她自己的爸爸,席甘多卻到家裡來找美美,卡碧娥竟然沒有警覺,易家蘭為卡碧娥缺乏想像力而十分驚訝。早在卡碧娥在電影院逮著女兒跟男人接吻,害得全家為她感到不安之前,美美顯然早已投身這種祕密行徑而抑壓著一肚子的焦慮了。   美美怪易家蘭把她深藏心底的心事宣洩出來。事實上,洩露這個祕密的還是她自己。她早就表露跡象,連最昏頭的人也看得出來,只可惜卡碧娥只知跟那些未謀面的醫生通訊,自己迷糊不清,竟經過這麼久才發現。最後她終於看出女兒美美不說話,突然間會發脾氣,心情改變得快,言行十分矛盾。她不露聲色,保持很高的警覺心。她照常讓美美跟女性朋友外出,幫她打扮好去參加星期六的宴會,從來不問一句引起尷尬的話。她已多次證明美美言行不一致,然而她不表示出自己的疑慮,只希望能逮住一個適當的機會。一天晚上,美美說要跟父親去看電影。不久,卡碧娥聽到從柯蒂絲那邊傳來鞭炮聲和席甘多的手風琴聲音,於是她穿好衣服到電影院去,在黑壓壓的座位間認出了女兒美美。她沒看清跟美美接吻的那個男子是誰,但她確定了這件事,心煩氣躁,不過她從觀眾大聲亂叫與笑聲中辨別出那個男子顫抖的嗓音;她聽見他說:愛人,很抱歉。卡碧娥一句話也沒有說就把美美帶走了,從熱鬧的土耳其街一路拖著她跑,害她很不好意思,到家後把她鎖在臥房裡。

  第二天下午六點,有人來找美美,卡碧娥辨出那個人的聲音。他非常年輕,臉孔土黃,有一雙憂鬱的黑眼睛,如果卡碧娥認識吉卜賽人,她就不會感到那麼驚異了。如果她的心腸不是那麼狠,她就不難了解她的女兒為什麼會為那副作夢般的樣子而著迷了。他穿一套破爛的亞麻布衣服,腳上穿的鞋子打了白鋅板的補釘,手上拿著一頂上星期六買的草帽。他這一生以來恐怕就是這個時候最為驚惶,然而他的尊嚴和風采卻是沾不上任何羞辱的。他的雙手變了顏色,指甲因做粗工而破裂,這倒有損他天生的文雅儀容。不過,卡碧娥一眼就看出他是做工的技工。她看出他穿著唯一的星期日休假服裝,襯衫底下的皮膚帶有香蕉公司的疹子。她不讓他開口說話,也不准他踏進家門。過了一會兒,屋裡飛滿黃蝴蝶,卡碧娥不得不把門關上。

  走開吧,她對他說,你沒有理由來找正派人家的人。   他名叫巴比隆尼亞,在馬康多土生土長,是香蕉公司車庫修護廠的見習技工。有一天下午,美美陪派翠西亞去找車子到樹林裡兜風,無意中認識了他。司機生病了,公司派巴比隆尼亞駕車載她們,美美坐在他的旁邊,看他駕駛,滿足了許久以來的心願。巴比隆尼亞不像正規的司機,他讓美美實地練習駕車,於是美美經常到派翠西亞家去。當時的社會仍覺得女性不適於駕車,美美能學到這項技術十分滿足,此後幾個月一直沒有看到巴比隆尼亞。後來她回想起來,發現對方頗具男性美,只是雙手粗糙,駕駛後她曾跟派翠西亞提及那人既自負又篤定的樣子,很是惱人。星期六那天她第一次跟父親去看電影,又碰見了巴比隆尼亞,他穿著亞麻布衣服,與他們相隔幾個座位,不專心看電影,一直往後瞧她。美美見他那麼粗俗,對他有些惱怒。後來,巴比隆尼亞走過來與她父親席甘多打招呼,美美才發現他們佊此認識。他曾在屈斯提的早期電力廠工作過,對她父親的態度有如雇員對待雇主。這件事使她因他的傲氣所產生的不滿消除了。他們從未單獨見面,除了打招呼,也從不交談。有天晚上,她夢見自己遇到沉船事件,他救了她,而她不感激他,反而生氣,就好像自己給了他期待已久的機會似的。事實上,美美的心意正好相反,巴比隆尼亞也正如此;她作了那場夢後,戚戚不安,醒後不但不惱怒他,反而很想見他。那個星期焦慮不安,到了星期六,她簡直受不了,所以在電影院,巴比隆尼亞跟她打招呼時,她好不容易才抑制住那顆即將跳出口來的蹦蹦跳的心。她既懊惱又歡喜,第一次向他伸出她的手,這時巴比隆尼亞才跟她握手。美美馬上就後悔自己太衝動,不過她感到對方的手也在冒汗,涼涼的,悔恨立即化為給予對方殘酷報復的快感。那天晚上,她發現自己心緒難安,總想叫巴比隆尼亞別妄想,整整一個星期,她都在想這個問題。她想盡辦法叫派翠西亞跟她一起去車房。美美一見到巴比隆尼亞,就打歪主意,想單獨與他相處。而他一見到她來,便自信洞察了她的來意,這點使她十分憤慨。

  我是來看新型車子的。美美說。   這是個很好的藉口。他說。   美美發現他很自負,想好好整整他,不過他不給她時間,別焦慮不安,這不是女人頭一回為男人瘋狂。他低聲對她說。她自覺戰敗,不看新車就走了,夜裡躺在床上輾轉反側,氣得痛哭。其實那個美國紅髮兒就如同未斷乳的小娃兒,已漸漸使她發生興趣。在那段時間,她發現巴比隆尼亞出現時必有黃蝴蝶飛舞過來。她以前見過,特別是在車庫上空更多,她以為是被油漆的香味吸引來的。有一次她在進電影院之前,看見蝴蝶在她頭上四周飛舞。而後來巴比隆尼亞就像鬼影似地追逐她,她在人群中認得出他,因為她知道蝴蝶一定與他有關係。巴比隆尼亞總是在音樂會、電影院、大彌撒的觀眾群席上,因為總是有蝴蝶在場,她不用看見他,便知道他在那兒。有一回,席甘多對令人氣悶的蝴蝶撲翅聲很不耐煩,美美很想把這個祕密告訴父親,因為她答應過要把她的祕密告訴他。可是她從本能知道父親會笑她說:妳母親知道會怎麼說妳呢?有一天早上,她在花園裡修剪玫瑰,卡碧娥驚叫起來,把美美拖離她站著的地方,因為美女瑞米迪娥就是從那兒升天的。卡碧娥聽到突如其來的鼓翅聲音,頓時以為奇蹟又要在她女兒身上重演了。一看原來是蝴蝶。美美似乎把蝴蝶看作是由日光孕育出來的產物,是光明的東西,她的心情也就不同了。這時巴比隆尼亞拿著一個包裹進來,說是派翠西亞送來的。美美抑住臉上的羞紅,忍住心的跳動,甚至裝出自然的笑容。她自稱她的雙手在花園弄髒了,叫他把東西放在欄杆上。幾個月前,卡碧娥曾驅走這個男人,卻想不起在什麼地方見過他;乍見之下,這人的皮膚組織底下好像含有有膽汁。   他是個很奇怪的人,卡碧娥說,你看他的臉色就知道他快要死了。   美美認為她母親的印象是受蝴蝶的影響。母女二人剪完玫瑰花後,美美洗洗手,把包裹拿到臥房去拆開。原來裡邊是一個中國玩具,由五個同心盒組成,最後一個盒子裡面有一張卡片,一看字體便知道那是一個不太會寫字的人寫的:星期六我們一塊兒看電影。美美想,盒子在欄杆上放了許久,要是母親卡碧娥好奇的話,很容易就可以拿到,不免心跳起來,有些害怕。她為巴比隆尼亞膽大又機靈高興,也為他天真地希望她赴約而感動不已。美美知道那個星期六晚上父親席甘多有約會。然而,她整個星期都在焦慮不安中,到了星期六,就說服父親讓她一個人待在電影院裡,散場再回來接她。電燈亮著時,一隻夜蝴蝶在她頭上盤旋飛舞。電燈熄滅後,巴比隆尼亞坐在她身旁。美美覺得自己在遲疑的泥淖中打滾,就像她在恍惚的夢中所見的,只有這個身上嗅起來有機油氣味的男子能夠拯救她。   如果妳不來,他說,妳就再也看不到我了。   美美感到他的手重重地壓在她的膝部,這時她知道他們兩人都已熬過了放棄對方的意念。   你令我吃驚的是,她笑著說,你總是說些你不應該說的話。   她為他心神恍惚;既睡不著,也沒有胃口,陷入那種孤寂中,即使她的父親也會惹她生氣。她設計出一套假約會的日程來應付她的母親卡碧娥;她不和女性朋友見面了;為的是要隨時都能與巴比隆尼亞見面,她違抗習俗。最初他的粗魯逗她生氣。他們第一次在車房後面的荒地上獨處時,他狠狠把她引入野獸般的狀態,害得她筋疲力盡。過了一段時間後,她才發現那也是一種柔情的表現形態。於是,她失去了平靜,只為他而活,很想融於他那被石灰水洗過的有機油味的身體中。在亞瑪蘭塔逝世前不久,她突然由癡狂中清醒,想到前程茫然,不禁恐懼起來。這時她聽說有個女人會用紙牌算命,就暗地裡去找她。那個女人原來就是透娜拉。透娜拉一看美美進來,立即看出她內心的祕密,請坐,她對她說,我為邦家的人算命無需紙牌。美美不知道這個百歲女巫就是她的曾祖母,往後她也不會知道。她對美美說墜入情網的焦慮除了在床上獲得安寧外,別無他法;她是率直地說,可是美美不相信。這一點與巴比隆尼亞的看法也相近,美美認為透娜拉是受了巴比隆尼亞的影響,不予採信。她覺得就愛情來說,一方會擊敗另一方;一旦男人獲得胃口的滿足,就會否認飢餓。透娜拉不但為她解除這種錯誤的想法,還把她自己孕育美美的祖父阿克迪亞和後來又懷約塞的那張床借給他們用。她教美美用芥茉汁蒸汽來避孕,還另外給她幾劑祕方,萬一懷孕了可以打掉,以消除良心的悔恨。這次與透娜拉見面,使美美又恢復了酒醉那個晚上的勇氣與心態。不過,亞瑪蘭塔的逝世使她對這件事不得不慢一點作決定。連續九夜的祝禱期間,巴比隆尼亞混在人群中進入屋內,美美與他片刻不離,後來長期守喪,他們非退避不可,只好分開了一段時間。那些日子,美美心情實在很激動,抑壓不住滿懷焦慮,等到她可以出門的第一個晚上,她立即趕往透娜拉家去。她獻身給巴比隆尼亞,一點也不抗拒,毫無羞澀或膽怯,對禮法不屑一顧,過程順利,感性靈巧,多疑的人還會以為她很有此道經驗。三個月來,他們每星期偷情兩次;父親席甘多則深信女兒,以為她所安排的不實證明只是想掙脫她母親卡碧娥嚴格的管教罷了,便天真地為她掩護。   卡碧娥在電影院逮住他們的那個晚上,席甘多受到良心上的責備,就到卡碧娥把女兒關起來的那個房間去看美美,自信女兒會向他透露她的祕密。但是,美美不肯說。美美很篤定,寧可孤獨自處,席甘多認為他們父女之間已沒有聯繫的情分了,以前的默契與感情都已成了幻夢。他想與巴比隆尼亞談談,認為自己曾是他的上司,也許可以勸他打消原來的計畫或想法,但他的姘婦柯絲蒂認為這種事應該由女人來管,於是他猶豫著希望女兒關幾天後,一切麻煩都會過去。   美美沒有難過的樣子。相反地,易家蘭從隔壁房裡發覺她睡得好,做事也沉靜,三餐定時,胃口消化都好。美美受罰快兩個月的時候,只有一件事引起易家蘭的好奇心,即是她不像別人在早上洗澡,而是在晚上七點。有一次,她想提醒美美有蠍子,可是美美躲得遠遠的,認為是她向卡碧娥告的密,因此易家蘭寧願不打擾她,以免做個討人嫌的高祖母。黃昏時,黃蝴蝶侵入屋內來。美美每晚洗澡回來,總發現卡碧娥用殺蟲劑殺黃蝴蝶,多可怕。她總是說,我這輩子總有人告訴我說,夜裡的蝴蝶會帶來惡運。有一天晚上,美美在浴室,卡碧娥偶然走進她的房裡,房裡蝴蝶多得叫人喘不過氣來。她抓起手邊的一塊布來驅打蝴蝶,看見芥末汁劑掉在地上,她把女兒晚上洗澡的事與這件事聯想在一起,嚇得心都快凍結了。她再也不能像上次那樣等待適當的時機。第二次她請新市長來吃午飯;他與卡碧娥同是高地人。她說家裡飼養的母雞好像被偷了,請他派一個衛兵駐紮在後院。那天美美跟最近幾個月的每個晚上一樣,熱得發抖,赤裸地在浴室裡跟蠍子與蝴蝶為伍,等巴比隆尼亞來。當他正要掀開瓦片爬進去時,衛兵發槍射擊把他打下來。子彈擊中他的背脊骨,使他終生殘廢,必須在床上躺一輩子。他從不呻吟,也不抗議,矢口不出賣美美,黃蝴蝶始終困擾著他;他在床上受盡黃蝴蝶與記憶的折磨,即又被當作偷雞賊而受世人排斥,片刻不得安寧,在孤單中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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