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小說園地 百年孤寂

第16章   第十三章

百年孤寂 馬奎斯 12111 2023-02-05
  在易家蘭迷迷糊糊的晚年裡,她很少有空閒來管她的玄孫亞卡底奧接受天主教教育的事,他眼看就要被送去神學預校了。他的妹妹美美一面受卡碧娥的嚴格管教,一面又受亞瑪蘭塔的苛刻訓誡,這時候也快要到上修女學校的年齡了。上修女學校可使她成為翼琴專家。易家蘭很痛苦,她很懷疑自己把玄孫塑造為小教皇的方法是否有效。她不認為自己衰老,老眼前一片烏黑,使她看不清東西,她不以為怪,倒怪一些她無法說清楚的原因;她認為時間的體系在加速瓦解。她覺得她愈來愈管不著日常事務了,於是她說:如今日子的過法與往日是不同了。她覺得過去孩子的成長要很長久的一段時日。她記得很牢的是大兒子亞克迪奧跟吉卜賽人走了,他回來時,全身紋畫得像一條蛇,說起話來像占卦家;在他出走以前的事她都記得清清楚楚。她也記得牢亞瑪蘭塔和亞克迪奧小時候在忘掉印第安話而學會了西班牙語之前家裡所發生過的任何事。她只要記得這些就夠了。可憐的老邦迪亞曾在栗樹下經歷了多少日子的烈日和雨露,這更是她心裡最明白,眼前看得最清楚的事;老邦迪亞死後,家人為他守喪了多少時日;邦迪亞上校在他打了那麼多仗,受了那麼多罪,而在奄奄一息之際,別人把他抬回家來,那時他才不到五十歲,這一切她也記得很牢。以前她整天做些小糖果動物,還有時間照顧小孩,看看他們的眼白,就知道該給他們吃一劑海狸油。然而現在她沒有多少事可做,一天到晚揹著玄孫亞卡底奧走來走去,時間卻過得緊迫,使她無法去完成許多工作。實際上,易家蘭的年齡已無法算清了,但她仍然不服老,處處惹人嫌,她什麼事情都要管,總是向陌生人探詢戰時有誰為了等雨停,在她家寄放過一尊聖約瑟石膏像,因而把陌生人問得光火。她的視力已失去,但誰也不能確認她是什麼時候失去視力的。即使後來她已無法下床了,別人還以為她只是衰老虛弱,沒有人發現她失明,其實在玄孫亞卡底奧出生前,她就知道自己要失明了。起初,她以為是一時虛弱,就偷偷地服食一些滋養的補劑,用蜂蜜敷眼睛,不久她漸漸地察覺自己已陷入黑暗;家裡改裝電燈時,她看不見電燈的樣子,只模糊知道光源從那兒過來。她沒有告訴任何人,因為那樣無異承認自己無用。她悉心注意並默記東西的距離和人們的聲音,所以能從記憶看出因白內障而看不見的景象或景物。後來她意外發現氣味對她有幫助,在暗處尤可分辨得比體積大小和顏色更清楚,她就這樣逃避了認輸的恥辱。在黑暗的室內,她還可以穿針引線、縫鈕扣,也知道牛奶什麼時候沸騰。她確切地知道每樣東西的位置;有時候連她自己都忘了失明這個事實。有一次卡碧娥找不到結婚戒指,把家裡搞得上下不得安寧,易家蘭卻在兒童臥室的一個架子上找到了。其實很簡單,當別人漫不經心地在走來走去,她則用四種感官來觀察他們,她惟恐別人抓到她的弱點,一段日子下來,她發現家裡每個人每天在不知不覺中重複同一條路線在活動;在相同的時間做同樣的動作,也幾乎說同樣的話。他們只有在脫離常軌時才會掉東西。所以,易家蘭聽說卡碧娥掉了戒指而心慌意亂時,她立即想起卡碧娥那一天只做了一件跟平常不同的事情;由於美美前一天晚上發現臭蟲,她便把墊子拿出去曬。既然孩子們也參加消毒的行列,易家蘭猜想卡碧娥一定把戒指放在小孩子拿不到的地方,結果就是放在架子上。相反地,卡碧娥沿著日常活動的路線亂找一通,不知道日常的習慣已阻礙了她尋獲失物的可能,難怪她找不到。

  易家蘭帶養玄孫亞卡底奧,對於她發現家裡的小變化很有幫助。她知道亞瑪蘭塔為臥室裡掛的聖徒像穿上衣服,她便假裝叫小孩辨別顏色的不同。   我們來看看,她對他說,告訴我大天使拉裴爾穿的是什麼顏色。   就這樣,孩子給了她看不見的資料,其實早在他上神學預校之前,易家蘭已經能從織品的品質分辨出聖徒衣服的各種顏色。有時也會有出乎意料的事情的發生。有一天下午,亞瑪蘭塔在置有秋海棠的走廊上繡花,易家蘭便撞到她身上去了。   千萬要小心,亞瑪蘭塔抗議說,妳走路要當心哪。   是妳的錯嘛,易家蘭說,妳不坐在妳該坐的地方。   這一點她非常肯定。從那天起,她漸漸體會出別人未能注意到的一個現象;那就是隨著季節的轉移,陽光的位置稍微有所改變,坐在走廊上的人也會稍微移動原來的位置。從此以後,易家蘭只要記住日期,就知道亞瑪蘭塔坐在什麼地方。雖然她雙手的顫動愈來愈明顯,兩腳也越來越沉重,她小小的個子卻非常有活力,幾乎與她當年肩負全家重任時一樣勤奮。但是她老來寂寞,在檢視家中極細小的事情時,以她極為銳利的眼光,仍能發現以前在忙中未曾發現過的真相,並且一眼就可以看清。當家人準備讓小亞卡底奧去念神學預校時,她已將馬康多建村以來家裡的生活情形詳列重點,對兒孫們的看法完全與以往不同,有了改變。她體會出她的次子邦迪亞上校與她想像的不一樣,他不是因打多了仗而變成鐵石心腸,而是他從來就沒有愛過任何人,包括他的亡妻莫氏柯蒂,以及他那些數不清的一夜露水情人,他對兒子們也是這樣。她發現他打了那麼多仗,都不是出於理想;他放棄勝利,也不是像大家想像中那樣是出於厭倦與疲困,其實他對勝敗只有一個理由,那就是單純而邪裡邪氣的他的那份自尊心。她下個結論說:她願意犧牲性命來維護的兒子,只是一個無法付出愛心的人。她懷著他的時候,有個晚上,她聽到他在肚子裡哭泣。哭泣聲很清楚,在她身邊的老邦迪亞醒過來了,非常高興,認為他的兒子以後會成為腹語家。別人則預言他會成為先知。相反地,她確認並害怕那深沉的低泣聲是可怕的豬尾巴的第一個徵兆。她祈求上帝讓孩子胎死腹中。然而,她晚年神智很清明,她有好幾次都說,孩子在胎內哭泣,不代表具有腹語術或預知能力,只表示這個孩子沒有愛心。兒子的形象被貶後,她反而突然對他非常同情起來。相反的,她的女兒亞瑪蘭塔會害她驚恐,怨氣沖沖地曾害她傷心,而今她作最後的分析,卻突然覺得她的女兒是世界上最溫柔的女性,她清楚地認為女兒折磨克列斯比,並非如大家所想像的是出於報復心;她忍痛使馬魁茲一生愛不上她,也不是像大家所想像的基於怨尤,兩次愛情的失敗都是由於審慎與天生的膽怯,相互衝突的結果,亞瑪蘭塔心底那種莫名的恐懼終於把她的芳心抑壓住了。這些日子易家蘭開始談及莉比卡的名字,一想起她,那份舊時的關愛又湧上心頭,夾雜著遲來的悔恨與突然的感佩,她漸漸地了解了,只有未吃過她的奶的莉比卡,體內未流著她的血,她才是心思銳敏,可以懷有像易家蘭所希望於子孫的那種無盡的勇氣,雖然她愛吃泥土與牆上的灰泥,具有墓地中她那陌生父母的血統的人。

  莉比卡,她扶著牆壁走著說,我們對妳太不公平了!   家人以為她神智不清,特別是當她像大天使那樣舉起右手走路時,大家更認為如此。然而,卡碧娥知道,儘管易家蘭怎麼迷迷糊糊,有時她的眼光卻非常銳利,她一下子就可以說出去年一共花了多少錢。亞瑪蘭塔也有和卡碧娥同樣的想法。有一天,易家蘭在廚房裡攪一鍋湯,不知道有人聽見,她突然說出,他們向第一代吉卜賽人買來的碾殼機仍在透娜拉家中,它在她的長子亞克迪奧出走去環遊世界六十五國之前就已失蹤了。這時的透娜拉也將屆百歲;雖然她很胖,卻也健壯敏捷,當年她的笑聲能嚇走鴿子,而今胖碩的身軀也能嚇壞孩子,她見易家蘭說對了實情,毫不驚訝,經驗告訴她;人老來銳敏的程度比紙牌算命卜卦還要準確。

  然而,易家蘭發覺自己已沒有充分的時間來增強玄孫亞卡底奧的神職天賦,很是驚慌。她開始犯錯誤,想用她那已瞎的眼睛去看她所看不到的事物。一天早晨,她把一瓶墨水倒在玄孫亞卡底奧的頭上,以為那是玫瑰香水。她堅持什麼事情都要插手。她多次跌跤,卻認為是被地上的汗水滑倒。她想擺脫漸漸包圍她的有如蛛網狀的鬼魅。這個時候,她突然覺得她之所以笨手笨腳,並不是衰老和失明的結果,而是時間給她的審判。她暗自想著:以前上帝計算時間,不像土耳其人量密織棉布那樣偷減尺寸;當時一切都與現在不一樣。如今,不但小孩子長得特別快,就是感情的發展也與過去不相同,美女瑞米迪娥的身體和靈魂剛升天不久,不體貼的卡碧娥就在那裡咕噥著抱怨她的床單也一起升天而去了。邦迪亞上校的幾位兒子在墓中的屍骨尚未寒,席甘多就把滿室的燈光打開,找來了一大堆酒鬼和手風琴手來痛飲香檳,就好像死的不是信基督的人,而是幾條野狗。這房屋是易家蘭用賣動物形糖果賣了幾十年賺來的錢築建的,而今似乎是注定要像垃圾堆地獄一般了,她頭痛時便會這樣想。現在易家蘭一邊在為玄孫亞卡底奧收拾皮箱,一邊在想她乾脆躺進棺材給人埋掉算了。她無所恃恐地問上帝,祂是否真的認為人是鐵做的,以致可以忍受這麼多的憂思和屈辱;她又心慌意亂地一遍又一遍地問,是否她也可以學那些異鄉人,放鬆自己,一走了之,晚年也來個反叛性格反叛一下,享受她已經耽擱多次的大好時光,不再聽天由命,把一切都擱置下來,把她百餘年來做個基督徒硬忍在肚子裡的悶氣髒話也傾吐出來。

  狗屎!她大叫道。   亞瑪蘭塔正把衣服放進皮箱去,以為母親被蠍子咬了。   在什麼地方?她驚慌地問道。   什麼呀?   蠍子!亞瑪蘭塔說。   易家蘭把一隻手指指著胸口。   這兒啦!她說。   星期四下午兩點,亞卡底奧上神學預校去了。易家蘭永遠記得告別時他的那副樣子,無精打采,很正經地照她的吩咐未掉眼淚,穿著一套縫有銅鈕的綠色直條衣服,領子上繫一個漿過的蝴蝶結。她曾在他頭上灑玫瑰香水,以利她尋到他在屋裡的行蹤;他離開餐室,餐室的空氣中就滿是玫瑰香水的氣味。午餐餞別的時候,家人都強作歡欣,掩飾緊張的心情,把伊撒貝爾神父曾講過的話加以強調誇張。然而,當他們拿出天鵝絨滾邊四角鑲銀的皮箱來時,他們的心情就像抬出一具棺木來一樣。只有邦迪亞上校不願來參加告別式。

  我畢竟還是要這玩意兒,他喃喃地說,教皇!   三個月後,席甘多和卡碧娥帶女兒美美去上學,運回一架翼琴,放置在原來擺自動鋼琴的地方。大約就在這時候,亞瑪蘭塔開始為她自己縫製壽衣。種植香蕉的狂熱已經平息下來了。馬康多原來的居民發現到處都是新來的人。他們拼命守住已守不住的昔日資源,像是遇到沉船事件尚能生還似的,有一絲欣慰的感覺。席甘多還請客人來家裡吃午飯,直到幾年後香蕉公司搬走了,昔日的舊規矩才又建立起來。可是,因為卡碧娥的規定,現在也有了一些改變,從傳統來看,那些規定是太前進了一點。易家蘭已退到隱居一角的位置,亞瑪蘭塔則在專心為她自己做壽衣,以前的小媳婦卡碧娥,而今可以憑自己的喜好選擇客人了,她硬要大家遵守她的父母教給她的嚴峻規矩。異鄉人在這個小城鎮,以下賤的方式把輕易賺來的錢隨便虛擲,小城鎮飽受震撼,她的嚴峻規矩使鄰家成了舊習俗的城堡。在她的心目中,正經的人是不會與香蕉公司攀上關係的,連問都不必去問便很明白。她丈夫的雙生兄弟席根鐸感染了初期香蕉狂熱,到香蕉公司去當工頭,而捨棄了鬥雞,不免也在卡碧娥的戒心下受到排斥。

  他永遠也不准踏進家門,卡碧娥說,只要他身上還感染著外國人那種疹子。   家裡的規矩太嚴了,席甘多覺得情婦柯蒂絲那邊比較舒服。起初,他藉口要減輕妻子的負擔,改在那邊宴客;而後,又藉故說動物的生殖力減弱了,把倉庫和馬廄都移過去。等到卡碧娥發現自己是在守活寡,已經來不及恢復原樣了。席甘多只在家裡吃吃飯,裝裝樣子與妻子同床共枕,那是完全騙不了人的。有一天晚上,他一時疏忽,天亮了還睡在柯蒂絲床上。意外的是,卡碧娥發現了,卻不責備他,也沒有表露出一絲憤怒,只在那一天把席甘多的兩皮箱衣服送到姘婦家去。她特別在白天把東西從街上走著送過去,讓每個人都看見,滿以為迷失方向的丈夫一定受不了這種恥辱,會垂著頭乖乖回家。這種自以為英雄式的高姿態證明卡碧娥根本不了解丈夫的性情,也不了解跟她父母無關的社會有什麼特性。每一個看到皮箱的人都知道這個祕密,而今到了自然發展的高潮,席甘多倒高興獲得了自由,連續請了三天客。她則已漸入中年,事情對她反而有些不利,又整天穿著長的衣服,戴著紀念飾物,傲氣十足。相反地,姘婦則好像恢復了青春,穿著華麗的天然絲質衣服,眼睛周圍光輝閃閃,席甘多又像青春期一樣迷上了她,然而當年的柯蒂絲不是愛上席甘多本人,而是將他的雙生兄弟搞混了,她同時跟他們兩兄弟同床共枕,還以為上帝賜給她好運,讓她得到一個精力抵得上兩個人的男子。他們舊情復發,非常親密,不止一次在準備吃飯時對眼望著,連話都不說就把碗盤蓋上,跑進臥室,在肚子餓得轆轆響的情形下愛得半死。席甘多曾偷偷找過法國艷婦,看到那邊一些新奇東西,於是靈感一來,便給柯蒂絲買了一張有大華蓋的床,並且在窗口掛上天鵝絨窗簾,在臥室的天花板或牆壁上裝上大型的大水晶鏡子。他比以前更會大吃大喝,胡亂花錢。如今火車每天十一點鐘到站,他收下一箱又一箱的香檳和白蘭地。他從車站回來,總會在路人中臨時抓幾個客人回家來,不分本地人或外地人,熟人或新人,什麼人都可以,連只說外國話的老油條布朗先生,也被席甘多誘人的手勢招引過來,在柯蒂絲家爛醉好幾次,甚至在手風琴伴奏下,他哼些德國歌謠的詞句,教他帶來的德國牧羊犬跳起舞來。

  別生了,母牛,席甘多在宴會的高潮時候大聲喊叫道,別生了,生命短暫啊。   他的氣色非常好,人緣也很好,動物的繁殖也比以前更瘋狂了。為了數不清的宴會,他們殺過許多牛、豬、雞等,院子的地面上被血跡弄得黑黑的,泥水汙濁。院子那邊已是永恆的屠場,到處都是骨骸和內臟,一大坑的剩肉和剩菜;他們隨時都準備了彈藥,免得禿鷹來啄挖客人的眼睛。席甘多現在也長胖了,臉色紅潤,體型像烏龜一樣,他的胃口只有祖父亞克迪奧環遊世界回來時勉強可比。他好吃,特別愛花錢,非常好客,他的名氣已傳至沼澤地區之外,把海岸各地的老饕都吸引來了。他們由各地趕來,參加柯蒂絲舉辦的競賽,那得要有耐力去盡量吃喝才行,席甘多一直是無敵手的吃家,直到某個不幸的星期六,一個俗稱大象而名氣不小的女人莎嘉絲杜來了,比酒量及食量的決賽一直進行到星期二清晨。前二十四小時席甘多解決了一頓夠量的小牛肉、葛根、山藥、炸香蕉大餐,喝掉了一箱半香檳,自以為勝算在握。他似乎比對方更熱誠,更有活力,雖然對方沉著,作風有些職業化,且不把滿室人群看在眼裡,不動感情。席甘多大吃大喝,志在必贏;大象女士則像外科醫生把肉切得細小均勻,慢慢地吃得津津有味似的。她塊頭粗壯,卻也有一般女性的溫柔性情,面貌也很秀麗,雙手保養得很好,整個體態有一種難以抗拒的風情,席甘多見她進門來時便低聲說,他寧願與她床上見功夫,不想在餐桌上比高下。後來他看見她吃下了半邊小牛肉,一點也不違餐桌禮儀,他便認真地評論說,這個優美迷人貪吃的大象可以說是理想的女人。他說得沒有錯,大象女士未來之前,就有人傳說她是摸骨專家,但並非有什麼根據。她也並不是希臘馬戲團中那種啃牛大王或鬍鬚女士,而是一所聲樂學校的校長。她是在做了母親之後才學會吃的技術,想為孩子們尋找出更妥切的吃法,她不是用人為的刺激方法來刺激他們的胃口,而是要他們在情緒平靜下能開胃愛吃。她把她的理論付諸實驗,認為一個心平氣和的人可以吃到疲倦為止。出於道德的理由和比賽的興趣,她離開學校和家園,去和一位全國極有名的無恥大食客比賽。從她一看到席甘多,她就認定席甘多不會輸在胃腸上,卻會輸在品格上。第一個晚上比賽快要結束時,大象女士勇敢地繼續吃著,席甘多則有說有笑,耗去不少體力。他們睡了四個小時。醒來後,每人喝下四十個橘子擠出來的果汁、八夸特的咖啡,並吃下三十個雞蛋。第二天早晨,他們已經許多個小時沒有睡了,吃掉了兩頭豬、一串香蕉,喝掉四箱香檳;大象女士懷疑席甘多已經在不知不覺中識破了她的吃喝技術,可能是以奸詐的方法發現的。他就比她想像中危險了。可是,當柯蒂絲端上兩隻烤火雞的時候,席甘多的肚子已經快塞滿了。

  如果你吃不下,就別再吃了,大象女士對他說,我們就算和局吧。   她是出自內心的話,她知道對方一口也不能吃下去,否則的話,怕會造成死亡的後果。然而,席甘多以為這是另一次挑戰,就猛吃火雞,吃過了量。他俯在滿盤的骨頭上昏迷不醒,嘴角像狗直吐泡沫,難受得不再呻吟;他的眼前漆黑一片,覺得彷彿有人把他從塔頂拋到深坑,在不省人事前,他已感覺死神在坑底等候著他。   把我帶到卡碧娥那兒去。他掙扎著說。   他的朋友把他擱放到家裡來,認為這樣已幫他實現他答應他的妻子不死在姘婦床上的諾言。柯蒂絲把他要穿進棺材裡去的漆皮靴子擦亮,正想找個人送過去時,有人來告訴她說,席甘多已經脫險了。不到一星期他已恢復健康,兩個星期後又開始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大宴,以慶祝他自己的生還。他又繼續住在柯蒂絲家,卻每天去看卡碧娥,偶爾與家人一起吃吃飯,情況似乎是反轉過來了,他變成了姘婦的丈夫,妻子的情郎。

  妻子卡碧娥則樂得享有這份清福。她成了棄婦後,在煩悶的時候,唯一的消遣就是午休時刻練琴,偶爾讀讀孩子們從外地寄來的信。她每隔兩星期便詳細地寫封信給他們,信中沒有半句真言。她不讓孩子們知道她的煩惱;不讓孩子們知道家裡的秋海棠雖然開得漂亮,下午兩點雖然昏沉沉的,街上雖然時時傳來喜宴的聲浪,但他們家已愈來愈像她父母的殖民地官邸了。卡碧娥孤單單地徘徊在三具活幽靈和老邦迪亞的死幽靈之間;她彈翼琴的時候,老邦迪亞的幽靈時常坐在客廳的幽暗光影下,顯得好奇又專心。邦迪亞上校則活像一個鬼影。自從他最後一次上街,建議馬魁茲上校發動戰爭未果後,他整天都關在工作室裡,只出來到栗樹下去小便。除了星期三出來理一次髮以外,他不再接見任何訪客。易家蘭則每天端一次東西去給她這個老兒子吃。雖然他仍然熱心製造小金魚飾物,但他發現人家從他那兒買去不是當飾物,卻是當作歷史的遺寶,便不再出賣他的小金魚了。他把亡妻莫氏柯蒂婚後放在臥室的洋娃娃拿到院子去燒掉。做事細心的易家蘭發覺兒子要做什麼,卻也無法阻止。

  你真是鐵石心腸。她對他說。   這不是心腸的問題,他說,房子裡全都是蛀蟲啦。   亞瑪蘭塔正在製她的壽衣。卡碧娥不懂為什麼她會偶爾寫信給美美,甚至寄禮物給她,卻不願聽亞卡底奧的消息。卡碧娥透過易家蘭問亞瑪蘭塔這件事,他們死也不會知道理由的。亞瑪蘭塔這樣回答。這個答案在卡碧娥心中造成一個難以解開的謎。亞瑪蘭塔個子高,肩膀寬,傲慢,總穿滿是花邊的裙子,很有風采,抗拒著逝去的年華與悲痛的記憶,額頭上彷彿有童貞的十字印痕。事實上,她手上纏的黑繃帶就象徵著童貞,那繃帶她連睡覺都不脫下來,總是親自把它洗乾淨,燙平。她的日子就在製壽衣中一天天過去。或許有人說她是白天製衣晚上拆,不指望用這個方法解除寂寞,反而是在培養孤寂感。   卡碧娥成為棄婦的那幾年中,最怕女兒美美回來度假,因而發現爸爸不在家。席甘多患腦充血,正好祛除了她這份擔憂。美美回來後,她的父母講好了,要讓她仍以為爸爸是個顧家的人,而且他們不讓她發現家庭的悲劇。就這樣,為了孩子席甘多每年要扮演兩個月的模範丈夫,以冰淇淋和小點心宴客,活潑的小女兒則彈翼琴以助興。從那時開始,大家都看得出來,她沒有承襲母親多少性格。她與亞瑪蘭塔十三、四歲時沒有兩樣;只是當時的亞瑪蘭塔未涉人世辛酸,常以精湛舞步取悅家人,後來暗戀克列斯比,心靈的方向才整個扭曲了。然而,美美跟亞瑪蘭塔有些不同,她未曾顯露獨守家園的那種孤獨命運,她似乎和世俗為一整體,連下午兩點關在客廳練琴,也仍關心外界。當然,很明顯地她也喜愛這個家,整年都在夢想她一返家就會引起年輕人的興奮,她有她父親那種歡欣慶賀的集會才能和好客的性情。美美第三次回來度假時,帶回四位修女和六十八位同學,她主動邀他們來住一個禮拜,事先並未通知家人,這才顯出她那份可悲的遺傳性格。   多可怕啊,卡碧娥哀嘆說,這孩子像她父親一般野蠻!   家裡不得不向鄰居借床鋪和吊床,分九班次吃飯,排定洗澡的時間,借來四十張小板凳,叫她們坐下來玩,免得這些穿藍制服戴男性鈕扣的女學生整天到處亂跑。這次來訪不太愉快,吵吵嚷嚷的女學生剛剛吃完早點,又要開始輪班吃午飯了,接著是輪班吃晚飯,整個一星期只到新墾植區去散步過一次。天黑時,修女已精疲力盡,動彈不得,命令也有氣無力發不出去,那些不知疲乏的少女仍在院子裡唱些走了調的校園歌曲。有一天,易家蘭想要幫忙,反而礙手礙腳,那些學生差一點踩到她。又有一天,邦迪亞上校沒有考慮到院子裡有女生,跑到栗樹下去小便,害得修女們群情激動。亞瑪蘭塔湯放些鹽巴,有一位修女走進廚房去,居然問她那白粉粒是什麼,亞瑪蘭塔的答覆差一點造成極大的恐慌。   砒霜。亞瑪蘭塔回答說。   女學生剛到達的那個晚上,她們要在上床睡覺之前先上浴室去,結果到了午夜一點,還有人在等著進去。為了她們小便,卡碧娥去買了七十二個夜壺,但也只是把夜裡的問題拖延到早晨而已。到了黎明,那兒又排了一長路的女學生,個個手提夜壺,輪流著進去洗。雖然有幾個發燒,幾個被蚊子咬得生病了,但大多數的人在這種極大的困擾下,仍表現堅強的抵抗力;天氣再熱,她們還是在花園裡亂跑。她們走了之後,花樹被毀,家具遭弄壞,牆上塗滿字晝,然而卡碧娥見她們離開,總算鬆了一口氣,也就原諒她們帶來的損失。她把借來的床鋪和小板凳先還給人家,七十二個夜壺則存放在麥魁迪那個房間裡。以往家裡的靈性生活盡出在那個房間裡,從此以後那兒就改稱為夜壺室了。邦迪亞上校覺得這個名稱很恰當,儘管家裡其他的人看那個房間不沾灰塵,也沒有損壞,他卻驚奇的覺得那兒已是糞便堆了。總之,是非對錯的問題他已不在乎,他發現這間房子的命運就是那樣,只是卡碧娥堆了一個下午的夜壺,老是從他房間的那面經過,打擾了他的工作情緒。   那天席根鐸又在家裡出現了。他經過長廊,不跟任何人打招呼,悄悄進入工作室去與上校說話。易家蘭雖然看不見他,但她分析那應是工頭穿的靴子所發出的滴答聲,只是想不通他與家人會這般疏遠;孩提時他會與雙生兄弟玩巧妙的混淆遊戲,而今兩人一點也不相像,且相互疏遠。他身材直挺,表情嚴肅,臉色像秋天,有一種沉重的心情,如同回教徒阿拉伯人,神色悲寂。他最像他的母親匹達黛。易家蘭責怪自己在提起家人時老是忘了提及匹達黛。可是她知道他已回家了,發現上校放他進入工作室後,她重新檢討回憶中的事件,更相信他們兩個雙生兄弟一定是小時候換過來了,名叫席甘多的該是他,而不是另一個。沒有人知道他的生活細節。有段時間,家人知道他沒有一定的去處,曾在透娜拉家飼養鬥雞,偶爾也睡在那邊,不過大部分時日都在法國艷婦那兒過夜。他到處流浪,沒有親情,沒有野心,在易家蘭的星系裡,像一顆游離的星。   很久以前一個黎明時分,馬魁茲上校帶他去軍營,不是有意安排他去看行刑的殘忍行為,而是要他不要忘記死刑犯臉上那種悲哀近於譏諷的笑容,事實上,從那天以後,席根鐸就不屬於這個家,也永遠不屬於別的家了。那次經驗是他最早的回憶,也是他童年唯一的回憶。至於那個老頭,身穿背心,頭戴烏鴉展翅的帽子,靠在煙雨濛濛的窗前,說了許多奇事,那些回憶他已無法放入他生命中的任何一個階段;那種回憶非常含糊,對他而言已沒有任何教訓或懷念,與死刑犯那種回憶正好相反。他後來確立了他自己一生的方向;他年齡越大就越清楚,時間彷彿把他帶往那次的回憶裡去,更為接近它。易家蘭想利用席根鐸把邦迪亞上校從自設的牢房拖出來,帶他去看電影,對她曾孫席根鐸說,即使他不喜歡那影片,起碼他也可以呼吸一下新鮮空氣。然而很快她就發現了席根鐸與上校相同,對她的懇求根本無動於衷,親情是滲不進他們的心中。雖然她不知道他們關在工作室談些什麼,家裡其他的人也不知道,而她了解全家只有這兩個人是意氣相投的。   事實上,席根鐸也不可能將上校拖出他自設的牢房。女學生闖入他家,使上校忍耐的程度降低。他藉口說亡妻莫氏柯蒂留下的洋娃娃已經燒掉,臥室裡仍有許多蟲子,便在工作室掛個吊床,除了到院子裡去處理必要的事之外,他從不踏出房門一步,即使易家蘭想跟他說句話都不可能。她知道兒子在做小金魚飾物的時候,連擺在工作檯上的餐碟看都不看一眼,也不在乎湯是否凝固,肉是否冷掉。自從馬魁茲上校不肯支持他打一場老仗,他的心就愈來愈冷酷無情了。他把自己牢牢鎖在自己的軀殼裡,最後家人都當他已經死了。有一年的十月十一日,他曾走到臨街的門口去看馬戲遊行,在這之前,從未見他有過什麼人性反應的行為。對邦迪亞上校自己來說,就是那一天,也跟他晚年的每一個日子沒有兩樣。早上五點他就被牆外的蟋蟀和蟾蜍吵醒。那個星期六一開始就下起毛毛細雨,連綿不斷,他不用聽打在花園葉上的雨聲,反正他憑骨頭裡的寒意就知道下雨了。他如往常一樣穿著粗棉布長襯褲,裹著毯子,褲子的式樣很落伍,他稱之為野蠻人的襯褲。為了舒服,他還是喜歡穿著它。他想要洗澡,所以外面套了一條緊身褲子,不扣鈕扣,也不像平時把金鈕扣裝在襯衫領子上。接著他把毯子當頭巾,罩在頭上,用手指抓抓濕淋淋的鬍子,走到庭院中去小便。太陽還要許久才出來,老邦迪亞的幽靈仍在被雨水腐蝕的棕櫚葉下打盹兒。上校照樣是看不見父親的幽靈,父親因他的熱尿灑在他的鞋子上面而驚醒了,因而呼喚他,他也聽不見那種費解的話句。他延後洗澡的時間,是因為怕冷怕濕,十月的霧太濃重了。他走回工作室的時候,聞到匹達黛生火用的燭芯氣味,就到廚房等咖啡沸騰,以便不加糖就帶過去。匹達黛照例問他是星期幾,他說是十月十一日星期二。火光照著這個從未在他心目中存在過的婦人,他望著望著,突然想起戰時的某年的十月十一日,他一覺醒來,預感與他同床共枕的婦人死了。那個婦人果真死了,由於她一個鐘頭前還在問他是幾月幾號,所以他忘不了這個日子。儘管他有這個記憶,而這時他並未察覺他的預感已不靈了,他的心中不會再出現預感。煮咖啡的時候,他直想起那位半夜撞進他的吊床來的婦人,既不知她的容貌,也不知她的姓名,這時想起她,也只不過是詫異,而非懷念。太多的女人以這種方法闖進他的生命,根本沒有什麼意義;他竟然沒有想起她是淚流滿面,精神恍惚,死前一個鐘頭還在發誓要愛他至死。等他端著熱騰騰的咖啡走進工作室,他就不再想她了,也不去想任何一個女人。他開燈計算著錫鐵皮桶的小金魚飾物,一共有十七條。既然決定不賣,每天照舊做兩條,完成二十五條之後就把它們一起融掉,重新再做。他專心做了一個早上,什麼也不去想,也沒有注意到十點鐘時雨勢已經增強,有人經過工作室,大叫:開門!別讓房子淹水啦!他甚至不關心自己,後來易家蘭端午餐進來,燈已經熄滅了。   好大的雨。易家蘭說。   十月啦。他說。   他說這句時沒有舉目張望,眼睛仍舊注視著那天做的一條小金魚飾物,他正在鑲紅寶石眼睛,他做完以後,把小金魚飾物放進桶裡,才開始喝湯;而後慢慢地吃同一盤子內的洋蔥烤肉,白飯和炸香蕉片。不論情況好壞如何,他的胃口始終不改。午餐後他感覺昏昏欲睡。他有一種科學的迷信,一定要在消化兩小時後才工作、讀書、沐浴或跟女人性交;這個信念太深了,以前他多次延擱軍事行動,都是為了免得軍隊的成員消化不良。他躺在吊床上,用小刀挖耳垢,幾分鐘就睡著了。他夢見自己走進一個四面白壁的空屋,自知是第一個進去的人,頗覺心慌。他在夢中想起某一個晚上和數年來的許多晚上都作過同樣的夢;他也知道一醒來就會把夢中的事忘得一乾二淨;然而,這回這個具有循環性的夢特別一點,不可能忘記。果然,過了一會兒,一位理髮師來敲工作室的門,邦迪亞上校醒來,自以為只睡了片刻,沒有時間夢到什麼。   今天不剃,他告訴理髮師說,星期五再說吧。   他臉上有些花白的鬍子,只長了三天,可以在星期五理髮時同時處理,他覺得現在沒有剃鬍子的必要。他意外地睡了一覺,汗水涔涔的,腋下的濃瘡疤又痛起來了。雨雖然停了,太陽卻未出來。邦迪亞上校打了一個響嗝,羮湯的酸味又湧上顎來,像身體組織的一道命令似的,使他拿起毛毯往肩上披,走向浴室,他在那兒逗留了很久,蹲在木箱子上,下面湧著綠色酵素濃液似的東西,最後,他習慣性地站起來準備去工作。逗留中,他想起今天是星期二,香蕉公司各農場發薪水,席根鐸還沒到工作室來。這個念頭跟過去幾年前的回憶一樣,使他在不知不覺中又想起戰爭。他記得馬魁茲上校曾答應他,要找一匹臉上有白星的馬匹給他,後來卻一直沒有再提起。他繼續想起一些瑣碎的往事,不予置評,既然他不能想些別的,乾脆冷靜地思考,免得回憶動氣。在他走回工作室的途中,他看空氣漸漸地乾爽,認為適合去洗澡了,可惜他的妹妹亞瑪蘭塔已經先佔用了浴室。於是,他開始做那天的第二條小金魚飾物。他正在魚尾裝上小鉤子時,太陽出來了,很猛烈,光線像漁船般晃耀著。連下了三天的小雨,空中飛蟻很多。這時他想小便,硬耐著性子把小金魚飾物做好才去。四點十分,他來到院子裡,聽見遠處有銅製樂器的聲音,還有低音鼓和兒童的喊叫聲,少年時代以來,他第一次墜入懷舊的陷阱,彷彿又回到吉卜賽人前來村裡,父親帶他去看冰塊的那個下午。匹達黛放下廚房的工作,跑到門口去。   是馬戲團。她叫道。   邦迪亞上校沒有走到栗樹那邊去,他也走到臨街的門口,跟別的觀眾一起看遊行。他看見一個穿金色大衣的女人坐在大象頭上。他看見一隻悲哀的單峰駱駝。他看到一隻穿荷蘭少女裝的大熊用湯匙和平鍋打拍子。他看見小丑在行列末尾騎大單輪。這一切都過去以後,眼前只剩一條大街和滿天的飛蟻,幾名觀眾還正在探望無常的空蕩蕩的遠方;他又再度看出他自己孤寂的面貌。於是他一邊想著馬戲團,一邊走向栗樹下,小便時盡量回想馬戲團的事情,卻再也想不起來了。他學小雞將頭顱縮在兩肩之間,前額頂住栗樹幹,一動也不動。家人一直找不到他。第二天上午十一點,匹達黛到後面去丟垃圾,發現有幾隻禿鷹飛下來,這才注意到他的屍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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