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小說園地 百年孤寂

第15章   第十二章

百年孤寂 馬奎斯 11313 2023-02-05
  馬康多的民眾由於這麼多令他們眼光撩亂的新奇發明,不知道驚奇得如何是好。火車第二次開來時,屈斯提帶回一部發電機,他們徹夜不睡,盯著那灰白的電燈泡;他們經過了許多時日,才習慣聽那火車著魔似的隆隆聲。生意興隆的商人布魯諾在他那售票窗口有獅頭飾物的劇院放映電影,觀眾為影片中的人物下葬而灑下傷心的淚水,結果這個已死的人物在下一部電影中又復活了,改扮成阿拉伯人,他們憤慨極了。觀眾花兩分錢來分擔演員的愁困,他們忍受不了這種外國的騙局,把座椅砸壞了。由於布魯諾的懇求,市長發佈宣言說,電影是幻象組合的機器產品,不值得大家表露真情。聽了這種洩氣的解釋,許多人覺得他們是上了新吉卜賽人的當,決定再也不看電影了;想到他們自己已有太多的煩惱,哪有心情來為虛構人物的不幸灑淚水。法國艷婦帶來了幾架留聲機,取代了古代的手搖風琴,害得音樂師組成的小樂隊沒有飯吃了。不過後來留聲機也與電影一樣,遭到令人憤慨的相同命運。起初,由於好奇心,使得那條街的顧客增加不少,甚至有高尚的婦女裝扮成工人直接來享受留聲機的音樂,經過大夥兒不斷的觀察,結果確定這玩意兒不如他們所想像的好,也不像法國艷婦所說的那樣迷人,那只不過是機器的把戲而已,遠不如樂師們組成的小樂隊的演奏來得動聽,有人情味,充滿了日常生活的情調。這是令人非常失望的事,後來留聲機很普遍,可以人手一架,但那不是拿來供人消遣了,而是給孩子們拆著玩的東西。相反地,從城裡來的人有機會試一試裝設在火車站的電話是不是真的打得通,由於電話有曲柄,大家以為是原始的留聲機,一試之後,連最不相信的人也戚戚不安起來。上帝彷彿決心要一試馬康多的居民,看他們有多少驚嘆的能力,使他們時而興奮,時而失望;時而懷疑,時而驚喜,弄得大家無法知道全部真相。真相和幻象交錯複雜出現,使栗樹下老邦迪亞的幽靈失去了耐心,白天也會在屋裡屋外遊蕩。自從鐵路正式通車,每星期三班車固定在十一點到站;原始型的木屋車站建好之後,只有一張寫字檯、一架電話和一個售票窗口。這之後,馬康多的街上,男男女女,都出來了,他們遵循正常生活方式和習俗,而今看起來倒像從馬戲班出來的人。這個小城鎮曾經因吉卜賽人的詭計而憤怒,那些具有特別推銷技術的人厚著臉皮來推銷帶哨音的汽壺,以及第七日安魂術養生法,結果在本地毫無生意可言;不過,有些人看久了也會相信,再由於他們一向不謹慎,巡迴推銷的商人還是賺到可驚的利潤。一些具有戲劇性的人物紛紛來到這裡,某個星期三,馬康多來了一位胖嘟嘟、笑咪咪的修柏特先生,他穿馬褲,打綁腿,戴堅木屑壓製的頭盔,鼻上架一副鋼邊眼鏡,眼睛像黃玉,皮膚有如瘦雞皮,在邦家吃飯。

  直到他吃下第一串香蕉才引人注目。席甘多碰巧遇見他以破爛的西班牙語在抱怨賈柯旅店沒有房間,便以平常愛招待異鄉人的習慣把他帶回來。他做吹氣球的生意,走遍全世界,賺了不少錢,但這種生意在馬康多引不起人們的興趣,因為他們看過也坐過吉卜賽的飛毯,對這玩意兒就不以為奇了。因此他打算坐下一班火車離開。午餐時,邦家的人習慣在窗口掛一串虎紋香蕉,他們把香蕉拿到餐桌上,他抓起第一根香蕉,似乎不怎麼喜歡。可是,他一邊講話一邊吃,嚐試著,咀嚼著,不像是美食家享受食物的樣子,卻像智者逍遣一般,吃完了第一串,又要人再給他一串,接著他從隨身帶著的工具箱裡取出光學儀器,像鑽石商人一樣檢視香蕉,再以特殊的小手術刀加以分解,用藥劑師的天秤來稱,用槍砲工人的腳規來量它的寬度。而後,他再由箱子裡取出一套儀器量溫度、大氣的溫度和光線的強度。這個動作太有趣了,大家都看得無心用餐,等待著修柏特先生下最後的斷語,可是他什麼話也不說,誰也猜不透他的意向。

  這之後的幾天,他帶著網子和小籃子到城鎮郊外去捕捉蝴蝶。星期三來了一群工程師、農業專家、水利學專家、地形學專家,以及測量人員,在修柏特先生捕蝴蝶的地方探測了好幾週。後來布朗先生乘坐一輛特別座車到來。他的座車連接在黃色的火車後面,車身全部鍍上了銀色,座位是特級的天鵝絨做的,車頂用藍色的玻璃當材料,當年到處尾隨邦迪亞上校的那批黑衣律師也乘坐這種特製的座車抵達,圍著布朗先生打轉,以致使人不禁因聯想而認為那些農業專家、水利學家、地形學家、測量人員,以及帶氣球與彩蝶的修柏特先生,還有帶著靈車與牧羊人的布朗先生,全都與戰爭有關。然而,大家都沒有時間多問,只是當多疑的馬康多居民開始起疑時,小城鎮已變成鋅板屋頂的木屋營區了,外國人從世界各地乘火車來,車上不僅是客滿,就是門前平臺和車廂頂上也擠滿了人,他們統統住進鋅板屋頂的木屋裡去了。後來美國人把穿洋布衣服與戴面紗大帽子的懶太太也接來了,在鐵路那邊另建一個城鎮,寬廣的青草坪上飼養著孔雀和鵪鶉。那個城區圍著金屬圍牆,牆頂上安裝有帶電的小鐵絲網,涼爽的夏日清晨,鐵絲網上掛滿了被電死的黑烏烏的燕子。沒有人知道他們是來幹什麼的,也沒有人知道他們是不是真正的博愛家,然而他們已造成了極大的不安,這倒是事實。這種不安比老一代的吉卜賽人所造成的還要厲害,只是不像吉卜賽人那樣變幻無常而難以捉摸罷了。他們使出以前只有上帝才能的手法,改變降雨的方式,加速收穫的週期;他們改變河道,把河床上的白石塊和冰涼的河水引到小城鎮另一端的基地後面去。他們在亞克迪奧的荒塚上築造水泥城垣,用水泥將墳墓密封,以免屍體的火藥味汙染了河流。他們把住著法國艷婦的那條街改建成寬廣的村子,供那些沒有愛情的外國工人去逗留,有一個星期三便運來一車各色各樣的外國妓女,她們擅長古老的伎倆,帶來各種神膏和用物,以挑逗性冷感的人;鼓舞膽小的人去玩;滿足性狂熱的漢子;挑起害羞的男子勇於面對挑逗;教給熟客新的技巧;安撫孤寂的男人。於是土耳其街開設了許多燈火通明的店鋪,出售一些海外來的產品,色彩艷美,取代了舊的市集。每到星期六晚上,則擠滿了一群群的探險客,他們在賭桌、射靶場、算命卜卦或解夢的廊簷下,或油炸食物和冷飲檯擁來擠去。到星期日早上,凌亂的地方躺著酒鬼,以及那些在喧鬧被槍柄、拳頭、刀子、酒瓶擊倒的旁觀者。外地人七零八落、毫無限制地闖進來,起初,街上簡直擁擠得無法通行,他們只要一找到空地,便建起房屋,根本無須任何的同意;街上堆滿家具和皮箱,木工的工作聲嘈雜無比,有些男男女女把吊床掛在兩株銀杏樹之間,在大白天就在蚊帳裡媾和起來,也不在意別人看見,真是無恥得很。唯一比較安靜的一角是西印度黑人所建的區域,他們在邊緣地段築造圓木頭的房子,傍晚時分,他們坐在門口,以快節奏而走調的嗓音唱起憂鬱的聖歌。在這短短的一段日子裡,變化就是這般大,就在修柏特到來八個月之後,老居民已經認不出自己的城鎮了。

  瞧我們自己惹來多大的麻煩,邦迪亞上校曾說,只因為我們請一位美國佬吃了幾根香蕉。   相反地,席甘多卻十分高興看到這麼多外國人擁擠在這個城鎮。家裡突然擠滿了不認識的客人,都是些令人難以置信的庸俗的酒鬼。他們不得不在院子裡加蓋臥室,擴建餐廳,把舊餐桌換成十六席的大桌子,擺上新瓷器和新銀器,就是這樣還得輪流上桌。卡碧娥忍氣吞聲,把最糟的客人奉為上賓,而他們穿靴子弄髒走廊與門檻,在花園裡小便,到處鋪上墊子午睡,說話毫不顧及女士們的心緒,也都全無教養。亞瑪蘭塔對這些下流人物闖進家來非常生氣,她又如往昔回廚房去吃飯了。邦迪亞上校認為那些到他的工作室來問候他的人,大多數是因為好奇心驅使,而不是同情或敬重他;他們只想接觸一下歷史的遺跡或博物館的化石,於是他決定關起門來,把自己閂在室內,除了偶爾坐在臨街的門口外,他很少露面。相反地,易家蘭見火車一來,反而興奮起來,雖然她這時已經老得走路都要扶著牆壁,且是前一步後一步緩緩拖著走了。她吩咐四名廚子說:我們要準備一些魚和肉。他們在匹達黛沉著的指揮下把什麼都準備好了。易家蘭堅持說:我們不知道陌生人喜歡吃什麼,所以什麼都要準備好。火車抵達的時刻是一天中最熱的時候。午睡時,屋裡像市集一般忙亂;客人滿身臭汗,他們甚至連東道主是誰也不知道,排隊進來搶好位置坐下,廚子端上來大碗的湯,一鍋一鍋的肉,大盤的青菜,一鉢鉢的米飯,在桌與桌間兜來轉去,並且送來一桶桶的檸檬汁,再用杓子分給他們喝。現場實在太亂了,卡碧娥懷疑有的人吃兩次,在紛亂中,有人不止一次向她要號碼牌,她差一點罵起他們來。自從修柏特先生來到此地,已經一年多了,居民只知道美國佬要在當年老邦迪亞帶人尋找新發明時所經過的地區種植香蕉樹。就在這段期間,又有兩個額頭上印有灰十字的邦迪亞的兒子抵達這裡,他們是被這個大浪潮引來的,他們講出了決定要來這裡的理由,而那也許就是每個來這裡的人所秉持的動機。

  我們來啦,他們說,因為大家都來嘛。   只有美女瑞米迪娥不受香蕉疫疾的影響。在她的妙齡青春期,她變得更加安靜,更不去理會表面的禮儀,對一切惡意與懷疑更不加理睬,她幸福地活在自己單純的世界裡。她不知道女人為什麼要穿胸衣和裙子,把生活弄得如此複雜,於是她為自己縫製了一件長衣服套在身上,輕鬆地解決了衣著的問題,因為衣服寬鬆,感覺與沒有穿衣服一樣;照她的看法,裸體才是居家唯一正經的打扮。家人要很用心地為她修剪她那一頭長及腿部的長髮,以梳子弄成髮捲,用紅絲帶紮髮辮,她覺得心煩,於是乾脆理個光頭,把秀髮拿來做聖徒像的假髮。她這種單純的性向說來很叫人吃驚,她愈是但求舒適,不顧時尚與不守禮俗,以順應自然,她就愈是美得令人不安,且對男人愈具挑逗力。邦迪亞上校的兒子們第一次到馬康多來時,易家蘭想起他們與美女瑞米迪娥有血緣關係,遺忘已久的悲刻性恐懼便油然升起,使她害怕得發抖,眼睛要放明亮些,妳要是與他們其中任何一個生了孩子,孩子會長出豬尾巴來。她警告說,美女瑞米迪娥根本不理睬她的警告。她打扮成男人,在沙地上打滾,想爬上抹了油的長竹竿,十七個堂叔看到這個迷人的畫面,簡直都要瘋了,差一點鬧成悲劇。所以,以後他們進城來探親的時候,沒有一個住在家裡,留下來的四人,易家蘭堅持叫他們另租房子住。不過,美女瑞米迪娥如果知道曾祖母易家蘭做了這樣的預防措施的話,她一定會覺得好笑。直到她在世前一分鐘,她仍不知道她是紅顏惹禍的禍根。每次她都不聽易家蘭的吩咐,出現在餐廳,總會在異鄉客之間引起激昂的騷動情緒。大家看出她的粗罩下沒有別的衣物,不是誰都不了解她剃光頭並不是為了挑逗,她抓起大腿來吹風、她飯後愛吸手指也不是為了要誘惑人。異鄉客很快就發現美女瑞米迪娥會吐出一種惹人的氣息,或搧起一陣擾人的微風,她走過幾小時了,她的餘芳依然還在,只是家人並不知道這些。某些男人對於愛的騷擾十分敏感,他們曾跑遍世界,有豐富的經驗,他們自稱從未感受美女瑞米迪娥這種自然的氣息所引發的一種焦慮。無論是在放置有秋海棠的走廊上或客廳裡或家裡任何地方,異鄉人都可以辨出她待過的任何地點,以及她離開的大概時刻。這種十分肯定而不會弄錯的行跡,由於早就和日常的氣味相融合,家裡的人是辨不出來的,異鄉人卻立刻辨認出來了。所以,只有他們了解以前派在他們家的衛兵隊長是如何失戀而死的,以及外地人是如何陷入絕望的,美女瑞米迪娥對於自己活動的範圍會引起騷動卻一點也不知道,對於自己所經過之處會帶來隱密的災難也毫不知情;她對男人沒有半點惡意,結果她那純真謙遜的態度反而叫人心亂。易家蘭硬要她到廚房裡去與亞瑪蘭塔一起吃飯,以免外地人瞧見,她反覺得這樣更舒適,因為她不喜歡各種禮俗規矩。事實上,她在什麼地方吃飯都一樣,她並不按時吃,只是胃口想吃什麼就去吃,有時她半夜三更起來吃午飯,有時睡一整天不吃,一連好幾個月,時間表都是混亂的,後來碰巧有什麼事,她反而又恢復正常了。較好的情況之下,她上午十一時起床,睡得飽飽地出來,赤裸裸地關在浴室裡直到下午兩點,慢條斯理地殺蠍子。而後,用水瓢舀貯水池裡的水來沖涼。她洗澡的過程很長,很仔細,很像一種典禮儀式,與她不熟的人還以為她是在顧影自憐觀賞自己的胴體哩。事實上,對她來說,這種孤獨的儀式並沒有物慾的念頭,只是在打發時間等肚子餓而已。有一天,她剛開始洗澡,有個異鄉客掀起一片瓦,屏住氣息觀看她的裸體,她從破瓦間看到他那悲苦的眼神,她的反應不是羞恥,而是驚惶。

  小心啦,她尖叫著說,你會掉下來。   我只是想看看妳。這位異鄉客輕聲說。   嗯,好吧,她說,不過要小心,那些瓦片都不結實了。   異鄉客的臉上露出失神痛苦的表情,似乎正在默默地抑壓自己的本能衝動,以免破壞這個幻影,美女瑞米迪娥怕他弄破瓦片,就比平常洗得快些,以免他受到危險。她一邊從貯水池舀水來沖洗,一邊告訴他說:屋頂會那個樣子,大概是底下的葉子因雨水而腐蝕了,這也是浴室爬滿蠍子的原因。異鄉人以為她說這些話是在掩飾什麼而裝出柔順的態度;所以,當她開始用肥皂洗身體的時候,他禁不住往前推進一步。   我來替妳抹肥皂。他喃喃地說。   謝謝你的好意,她說,不過我的兩隻手已經夠用了。

  即使是只給妳抹背後也好。異鄉客懇求說。   那未免太傻氣了,她說,人們從來不在背後抹肥皂。   後來當她在擦乾身體的時候,異鄉客兩眼含著淚水求她嫁給他。她很誠懇地回答他,她才不嫁給一個連午餐都不去吃,而花了個把小時來看一位女性洗澡的傻瓜呢。最後,她穿上長罩衣,那人證明大家猜得不錯,她底下真的什麼都不穿,實在叫人忍受不了,他永遠也不會忘記這加上烙印的祕密,因此他又抓起兩片瓦來,想跳入浴室去。   她在驚嚇中警告他說:太高了,你會跌死的!   腐蝕的瓦片砰然裂開,那人驚叫一聲,跌落在水泥地上,腦袋跌破,當場死亡。餐廳裡的異鄉人聽到聲音,跑來把屍體搬走,發現他身上有美女瑞米迪娥那種令人窒息的香味。那種香味已浸入他的體內,他的腦袋上的裂縫並沒有流血,卻流出一種瑪瑙色的香油,隱含著那種祕密的幽香,他們這才知道,美女瑞米迪娥的體香會在男人死後再折磨他們,即使他們化為骨灰依然如此。可是,他們並未把這樁意外事件與其他兩個為美女瑞米迪娥而死亡的男士聯想在一起。後來又有一個犧牲者,異鄉客與許多馬康多的老居民這才相信美女瑞米迪娥身上發出的不是愛情的氣味,而是死亡的氣息。幾個月後的某個下午,美女瑞米迪娥與一群女孩去看新墾植區,於是有了個證明的機會。對於馬康多的少女來說,只要是新奇的娛樂,都可以逗她們笑,使她們稀奇不已,令她們驚叫,而拿來當作笑話題材,晚上她們談起散步的情形,就像是在訴說夢中的經驗,美女瑞米迪娥以沉默表現了她的威力,易家蘭不忍心剝奪她的樂趣,於是某天下午,叫她戴上帽子,穿上漂亮的衣服,允許她出門去。一群朋友走進新墾植區,空氣裡散發出一種致命的香味。排在一起工作的男性,都為這股奇異的魅力迷住了,大家處於某種看不見的危險中,很多人忍不住想哭,美女瑞米迪娥和她那些驚惶的朋友差一點被那些粗野兇蠻的男性攻擊,她們設法躲進附近的一棟房子去避難。不久,有四位邦迪亞上校的私生子趕來,他們額頭上的灰十字就像是某種階級標誌,刀槍不入的印痕,引起大家的敬畏,他們把少女一一救出來。有一個人趁亂抓了美女瑞米迪娥的肚皮一把,那隻魔手像鷹爪攀住懸岩一般,但她並未將這事告訴任何人。她曾和那人相對片刻,看到他那抑鬱不樂的眼神,像灼熱的炭火深深地烙印在她心上。那天晚上,那人在土耳其街誇耀自己的運氣與膽量,幾分鐘之後他就被一匹馬踏碎了胸膛,一群異鄉客見他在街中吐血而死。相信美女瑞米迪娥具有死亡威力這件事,已有四件不可辯駁的事實可以證明。雖然有人不假思索誇道如果能與這位迷人的女子風流一夜,即使丟了性命也值得,卻沒有人真的去一試。也許只有同愛情一般原始而單純的情感可以接近她,消除她的危險性,可惜誰也沒有想到這點。易家蘭現在已不再為她擔心。以前她並未放棄拯救曾孫女的念頭,曾想引導她對一些起碼的家務發生興趣,男人的要求遠比妳想像中的要高得多,烹飪、灑掃,以及小雜事都比妳想像中的要求來得複雜。她這樣含糊地對她說。她卻暗暗欺騙自己,一心想訓練曾孫女爭取家庭的幸福,她只相信世界上任何一個男人在情慾滿足後,絕對不喜歡女人那種邋遢性情。後來小玄孫亞卡底奧出生,她一心想把他培養成教皇,也就不再為曾孫女操心了。她自然而然地期待著,相信遲早會有奇蹟出現,認為世界上或許會有懶散的男人喜歡她。亞瑪蘭塔早就不再教她什麼技能了。自從好久以前那個被人遺忘的午后起,亞瑪蘭塔只見她剛剛對轉動縫紉機的曲柄感到興趣時,就已經看出她智能不足。亞瑪蘭塔也想不通為什麼男人的話都無法使她動心,曾經告訴她說:我們得出售彩票來推銷妳。後來,易家蘭堅持美女瑞米迪娥要戴上面紗去做彌撒,亞瑪蘭塔認為這種具有神祕感的方式一定頗具挑逗性,馬上會引起男人來探索她心靈的弱點。可是,她看見美女瑞米迪娥竟然拒絕了一位比王子更迷人的追求者,便因此完全失望了。卡碧娥則根本不想去了解她。當年她在熙攘的狂歡節大宴上看見美女瑞米迪娥時,認為她是非凡人物。然而後來見她用手抓東西吃,總說非常天真的話,她真為這位家裡的美人白癡活得這般久而引以為憾事。只有邦迪亞上校始終相信美女瑞米迪娥是他所見過心智最清明的人,她隨時都會以驚人的本能向人展現真相;雖然邦迪亞上校一再這樣說,家裡的人仍舊不以為然,隨她去吧,美女瑞米迪娥徘徊在孤寂的荒漠,背上沒有揹負十字架,夢中沒有出現過惡夢,整天洗澡,三餐不定時,半天也不肯說一句話;她便是這樣慢慢地在成長,直到三月的某個午后,卡碧娥在花園裡收疊那些亞麻布床單,叫家裡的人來幫忙。她剛開始折疊,亞瑪蘭塔發現美女瑞米迪娥渾身蒼白。

  她是不是不舒服?她問她。   美女瑞米迪娥抓住床單的另一端,臉露慘淡的微笑。   正相反,她說,我從來沒有這樣舒服過。   她剛說完話,卡碧娥感到一陣帶著光線的微風把她手上的床單吹起,完全張開來。亞瑪蘭塔覺得裙子的花邊神祕地顫動起來,她想抓住床單以免跌倒;突然之間,美女瑞米迪娥開始升空。這個時候的易家蘭眼睛已快看不見了,她是唯一鎮定的人,她認出那陣微風的性質,讓那光線支配那床單,望著美女瑞米迪娥隨著床單一起飄上天空,並揮手告別,她離開了這滿是甲蟲與大理花的環境,在空中穿來穿去,當時下午四點的鐘樂剛剛奏完,床單和她永遠消失在高空中,連記憶中飛得最高的鳥兒也無法抵達她那兒了。   當然,異鄉客認為美女瑞米迪娥是走上了女王蜂那種無可改變的命運,家人為她編造升天的說法,以保她的名節。卡碧娥非常嫉羨她,但終究接受了這個奇蹟,隔了許久,她卻還在祈求上蒼把她的床單飄送回來。大多數居民都相信這個奇蹟,甚至焚燭禱告上蒼。直到後來邦迪亞上校的十幾個私生子都被殺,鎮民的讚歎才因而被恐怖所取代,也因而許久不再談這個話題。當時邦迪亞上校並不覺得那是惡兆,只是他或多或少預測出他的兒子們會有什麼樣的悲慘結局。在混亂的局面下抵達的上校的兒子席拉多和亞卡雅表示要逗留在馬康多,上校曾勸他們取消這個念頭。這個小城鎮在一夜之間變成危險的地方,上校想不通他們為什麼要逗留在這裡。然而,桑坦諾和屈斯提獲得席甘多的支持,雇用他們在他的商行中做事,邦迪亞上校當時雖還弄不清是什麼理由,卻並不贊成席甘多的決定。當他看到布朗先生搭乘這兒所見的第一輛汽車抵達馬康多這是一輛橘黃色有喇叭可以嚇唬狂吠的家犬的汽車又見大家那般卑恭屈膝,老軍官氣憤了,非常激動,他認為人心變了,現代的人再也捨不下妻兒去扛槍好好打一仗。尼侖底亞和約之後,當地幾屆都是無創意的市長,以及從愛和平與軟弱無力的保守黨議員中選出來的花瓶式的法官,這是卑鄙無恥的小人的政權,邦迪亞上校看到赤足持木棍的警察走過時,總會這樣批評說,我們打完了所有的仗,結果只是房屋不必漆成藍色而已。然而,當香蕉公司抵達後,當地的官員下臺,換上獨裁的外國人。布朗先生帶他們住到圍有電鐵絲網圍牆內的房屋裡去,照他的說法,這樣可以使他們享有官員應有的尊嚴,不必忍受蚊子與溽暑的侵襲,也不會感到小城鎮的許多不便與貧困的生活。原來的警察下臺了,換上帶彎刀的殺手。把自己關在工作室許多年的邦迪亞上校,忍受著孤寂,現在他第一次確認他當初不把仗打到底是一大錯誤,為了這點,他非常痛苦。大約就在這個時候,已故的維斯博上校的兄弟帶著他七歲大的孫子到廣場的一輛手推車旁來喝飲料,由於小孩碰巧撞著了警長,把飲料潑在他的制服上,那個野蠻人竟將小孩砍成幾截,維斯博上校的兄弟想去阻止,也被砍下腦袋。全城鎮的人都看到一群人抬著無頭屍回去,腦袋則由一個婦人提著,還看到那一袋血淋的童屍。

  這件事對邦迪亞上校來說,已到了無法彌補的程度。他突然覺得他現在所忍受的痛苦、所產生的憤慨,與他在年輕時代看到一個婦人被瘋狗咬了,反而被打死是一樣的。他看到屋前那一群群旁觀的人,對自己深覺厭惡,便用他那宏亮的老嗓音喊出他胸中無法再忍受的怨恨。   總有一天,他大喊道,我要武裝我的兒子們除掉這些狗屎美國佬!   在那個星期之內,他的十七個兒子在沿海各地像兔子般被無形的殺手追殺,殺手都瞄準他們額頭上的火灰十字印痕。屈斯提晚上七時跟母親離開家,來福槍子彈從黑暗中射來,打穿他的額頭。桑坦諾被發現死在他平日掛在工廠裡的吊床上,一根夾冰器具插在他的兩眉之間,幾乎連手把都插進去了。席拉多帶女友去看電影,把女友護送回她父母家後,兀自從燈火明亮的土耳其街回來,人群中有人用左輪手槍把他打倒,他跌入一鍋熱滾滾的豬油裡,兇手無法查出。幾分鐘之後,有人敲亞卡雅的房門,當時他正與他的女友在一起,那人喊道:快點,有人在追殺你的兄弟。後來,跟亞卡雅在一起的那個女人說,亞卡雅跳下床,開了門,立即被一管毛瑟槍的子彈打裂了腦袋。死亡之夜,家裡準備為四具屍體守靈,卡碧娥瘋狂似地到處找席甘多,而席甘多卻被情婦柯蒂絲鎖在壁櫥裡,她以為撲殺令包括了所有與邦迪亞上校名分相連的人。她一連幾天不准他出門,到第四天,海岸各地拍來電報,她才知道那位暗中隱藏的敵人只對額頭上有灰十字印痕的人下毒手。亞瑪蘭塔拿出記載侄兒們的登記簿,電報一拍來,她便在名字下面畫線,最後只剩年紀最長的一位未遭殺害。由於他的黑皮膚和綠眼睛構成強烈的對比,因此家人還記得他。他名叫亞瑪多,是個木匠,住在山腳一處僻靜的小村莊裡。席甘多等了兩星期後尚未接獲有關他的電報,便派一位信差去警告他,深怕他也許不知道自己已深陷危難的威脅。信差帶回了亞瑪多平安的消息。追殺的那個夜晚,有兩名槍手到他家去找他,他們用左輪手槍射擊,結果都沒射中他額頭上的灰十字印痕。亞瑪多跳過院子的圍牆,消失在山區裡,由於他與印第安人有交情,他常買印第安人的柴火,而且對山區瞭如指掌,方可逃命。從此以後再也沒有人聽到他的消息了。

  那些日子是邦迪亞上校的黑暗時光。共和國的總統拍慰問電報給他,向他保證要徹查,而且向死者致敬。遵照總統的指示,市長帶了四個葬禮花圈,想把它們放置在棺木上,上校把他趕到街上去了。兒子們下葬之後,邦迪亞上校親自草擬一份電文給共和國的總統,措辭非常強烈,電報員不肯拍發。而後他又加了些攻訐失態的言語,郵寄給總統。他此時的心情正如他當年妻子死亡,多次好友傷亡時,並非哀傷,而是一種盲目的,沒有方向的憤怒,一種巨大的無力感。他甚至指控伊撒貝爾神父是共謀,在他兒子們的額頭上故意塗上擦洗不掉的灰十字印痕,便於敵方殺手辨認。老邁不堪的神父已頭腦不清,在聖壇上已是瘋言瘋語,嚇壞了教區民眾。一天下午,他拿著那個裝火灰的杯子到邦迪亞家,想為邦家全家的人塗灰,以證明那火灰是洗得掉的。但是不幸的凶殺事件那種恐懼已深入邦家每個人的心中,連虔誠的卡碧娥也不敢一試,從此以後,灰星期三再也見不到邦家的人跪在聖壇上了。

  好久一段時間邦迪亞上校都無法平靜下來。他放棄了做金魚飾物的工作,吃不下東西,如夢遊般在屋子裡亂轉,拖著毯子跑,嘴裡默默地咕噥著內心的憤怒。三個月下來,他的頭髮變白,以前上過蠟的鬍子,現在直垂在嘴唇邊,而他的兩隻眼睛卻像燃燒得非常熾熱的炭火,使那些見過他出生時的情景的老人又為之一驚,因為他小時候,只憑目光就可以使椅子晃動,那情景曾使他們驚駭過。他痛苦極了,想到年輕時代,有些徵兆會預示他,引導他由險路走上光榮的野地。他希望能再有那種徵兆預示他,然而沒有,連一點點也沒有。他迷失了,迷失在一間陌生的房間裡,裡面什麼也沒有,沒有任何人能激起他一點兒情感。有一次,他開啟麥魁迪的房間,想找尋戰前往事的痕跡,結果只發現砂礫、垃圾,以及多年廢棄的物品。在不再有人閱讀的書籍中,舊紙被濕氣損壞,上面竟然開了一朵土色的花朵;這間屋子的空氣是全家中最清新最令人感到舒服的了,其中卻摻雜著難以忍受的往日回憶那種腐臭的感覺。他記起有一天,他看見母親易家蘭在栗樹下亡夫的膝前痛哭。全家只有邦迪亞上校一個人在這之前未見過在屋外飽經半個世紀折磨的堅強老人的幽靈,向你爹打個招呼吧。易家蘭對他說。他再度在栗樹前站了片刻,只見前面是一片空曠,什麼也激不起他絲毫情感。   他說什麼?他問道。   他很傷心,易家蘭回答說,因為他認為你快要死了。   告訴他,上校說,他一邊微笑著,人不可以在該死的時候死,而是要在能死的時候才死。   亡父的預言激起了他心中僅存的自尊,不過,他把自尊和一股突然而來的勇氣力量混為一談。他追著易家蘭,要她告訴他聖約瑟那尊石膏像中的金幣埋藏在庭院中什麼地方,你永遠也不會知道,易家蘭由於以前所受的教訓,便堅定地說,有一天,她又說,物主會露面,只有他才可以去挖。誰也不知道為什麼一向慷慨的人,怎麼突然變得那麼焦急貪財,且不是一個應急的小數目,而是一筆叫席甘多也會咋舌的大錢財。上校去向老友們求助,他們也都避不見他。大約就是這個時候,有人聽見他說:今日自由黨與保守黨唯一不同之處,是自由黨五點鐘做彌撒,而保守黨則在八點鐘做彌撒。然而,他還是堅持哀求下去,這其實有違他保持自尊的常情;他東積一點兒錢,西湊一點兒錢,暗自各地奔跑,狡猾又勤奮,毅力驚人,八個月下來,他所募集到的錢比易家蘭埋藏起來的金錢還要多。於是,他去看病中的馬魁茲上校,要馬魁茲上校協助他發起全面戰爭。   有一段時日,馬魁茲上校雖然坐在輪椅上,卻是唯一真正能牽動叛軍原線的人。尼侖底亞和約後,邦迪亞上校已躲進製迼小金魚飾物的世界去,馬魁茲上校則與投降前忠於他的叛軍軍官一直保持聯絡。他們發起了忍受屈辱,哀號請願的可悲戰法,整天面對的答覆是明天再來、隨時都可以來、我們會很恰當地研究處理你們的案子等託辭。他們對抗的是許多該簽署而未簽署的終身撫卹金法案,上面寫的卻是敬愛你們的某某等字樣,他們這場請願戰爭實在敗得很慘。二十年血戰遠不如永拖延這種令人腐敗的戰爭來得這麼令人傷心。馬魁茲上校躲過三次暗殺,五次受傷卻未死,歷經無數戰役而膚髮未損,可是他卻敵不過這種等待拖延的戰術,掉落在可悲的慘敗的晚年中,躲進一間借來的屋子裡,對著鑽石般的光影想念亞瑪蘭塔。報紙上刊出一批退伍軍人的照片,表明共和國總統要贈送他們與總統用的相同的鈕扣,縫在大翻領衣服上,又將一個沾有血跡和彈藥的國旗還給他們,好讓他們將來覆蓋在棺木上,這是他最後一次聽到退伍軍人的消息。別的較高尚的退伍軍人仍然在等信,靠公共救濟生活,瀕於飢餓邊緣,在慍怒中活下去,對著那些精美的榮譽獎章之類的紀念品廢物慢慢地衰老。邦迪亞上校邀他們發起給予對方一場致命傷的戰爭,消滅腐敗的政權和外國侵略者所支持的醜行時,馬魁茲上校禁不住激起同情心而猛打了個寒噤。   啊,邦迪亞上校,他嘆口氣說,我知道你老了,但沒想到現在的你比表面上看起來老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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